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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小說] 異人 (1-59, 更新59, 完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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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小木littlewood 於 2016-1-12 09:51 編輯

一  染血的照片

  這是盛夏的深夜。月正圓,為幽靜的公園添了不同層次的褐色,卻照不亮在草叢裡鳴叫的夏蟬和牛蛙。尚雅隨著牠們的拍子來調整呼吸,不欲讓心頭的煩憂擾亂她的慢跑節奏。
  接近暑假,平常來散步、拍拖或跑步的宿生都不在。籃球場的燈關了之後,偌大的公園裡似乎只得尚雅,但她不想回去。她喜歡在夜闌人靜的公園跑步 - 沒有人聲,沒有太多色彩吸引她眼球,她可以清空腦袋,平靜心境。
  一陣樹葉磨擦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回望空無一人的小徑,不敢肯定剛才有否什麼閃過她身後。
  小徑兩旁的樹木瘦弱得很,旁邊的叢木又生得十分矮小,不可能有人在匿藏在內。
  她撥開黏在額上的髮梢,決定離開公園,繞著馬路跑。

  好像有誰警告過她,晚上最好不要走宿舍後面那條路。傳聞有人在那兒見過有男人抱著一個女人,原地跳起跨過超過一米高的鐵絲網欄,瞬間消失於後山的樹木間。
  他們所說的鐵絲網欄就是尚雅現在看著的這個吧。這個高度,就算她雙手空空地從這兒跑到對面馬路,以跳高的姿勢跳過去,也很可能會被上面的鐵勾勾住。
  一聲巨響打破了她的沉思。   
  她回頭看見兩米外有個扭曲得不似人形的肢體倒在血泊中,呆在原地。
  那個男人,連同十數張和他一起掉下來的照片瞬間被染成血紅色。血緩緩地沿著下坡流向尚雅,濃烈的腥臭使她幾欲嘔吐,她卻無法移動雙腿或雙眼,緊緊盯著男人不放。
  她不敢繞到他眼前看他的臉,但他的身型、髮型和手錶,怎樣看也跟那人的十分相似。
  最後一張照片掉在她腳邊。她認得上面印著的紋身圖案,腿一軟,險些踏在旁邊的血漿上。她顫抖著手把照片拾起,趁沒有人出來時把它藏進腰包。
  很快,四周變得吵鬧 - 趕來看熱鬧的宿生和職員、救護車、警車……有很多人問尚雅很多事情,但她的腦海裡除了那團血肉外,便只有紋有那個圖案的男人,半句話也說不上來。
  女警把毛毯披到她身上,送她上救護車。
  在車門關上的一刻,她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杜司哲。

  尚雅甫踏入試場,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沒有人想到她經歷了那夜的事情還如期考試。她若無其事地一瞄坐在最後的杜司哲便坐下。
  他和她不熟絡,他和所有人也不熟絡。初入學時,無數女生因為他的外表而借機認識他,他卻連電話號碼也不願透露;每次要做分組練習,他總會先問教授能否一人一組,盡量避免跟別人來往。俊朗、孤僻、高傲,這是所有人對他的印象。
  她深深吸一口氣,開始動筆。
  要說他孤僻,她也不見得平易近人。發生了那麼大件事,她連一個傾訴對象也沒有,在家瞞著爸爸抖了一夜,哭了一夜,便返回宿舍尋找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真相。
  『啪』的一聲,她手裡的鉛筆芯斷掉了。她找出另一支鉛筆繼續應考,緊張得手也抖起來。
  好不容易熬過考試,早已收拾好東西的她趕緊截住朝大門離開的杜司哲。
  她提醒自己裝出胸有成竹的氣勢,冷靜地問:「你有時間嗎?」
  「沒有。」他雖然詫異,但維持一貫不可一世的態度說。
  「我約你在我第一次碰見你的地方等,時間由你定。」  
  他啼笑皆非,「我不記得我有遇見過你。」
  她直視他好幾秒,從容不迫地說:「你記得的。」
  她的自信使他想起桑妮雅。她性格剛烈,事事據理力爭,和斯文低調的她很不一樣,卻居然擁有同樣的眼神。
  他沒有回話,繞過她往前走。
  「就現在吧。我在那個地方等你,不見不散。」她對著他的背影叫。面對同學們的詑異,還有其他考官和考生的怪責目光,她紅著臉道歉,匆匆離開。





二 孤高背後

  尚雅第一次遇見杜司哲的地方是她慣常慢跑的公園。
  那是個下著微雨的黎明。天才剛亮,藍藍的,四周晦暗不明。她被窗外的鳥鳴吵醒了,見睡不著便出去跑步。
  在這條當時亮著淡黃街燈的小徑上,她看見一個男人抱著好像受了重傷的貓。雨水擦過牠的傷口,把血稀釋,源源不絕地流到他身上。
  那個男人是杜司哲。戴著耳筒的他沒有發現她在不遠處。他把小貓放到大腿,接著咬咬自己的指頭,把血滴進牠的傷口。
  尚雅正想說話,竟看見本來如泉湧的血止住了,傷口還緩緩結疤。她看得瞠目結舌。終於,他發現她。他一言不發地脫下襯衫裹起小貓離開。
  「喂!」尚雅叫,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紋身上。
  那是個橙紅色的圖案,像隻鑲進太陽的眼睛,向她怒目而視。
  「你找我幹嘛?」
  尚雅從回憶中驚醒,回頭看見杜司哲雙手插袋地站著。  
  她定一定神,確定四下無人才掏出一幀染有血漬的照片遞給他。他沒有接下,卻被她抓到稍瞬即逝的驚異。
  「那夜,你也在吧?」她問。
  他沒有回答,目光雖然鎖在那張照片上,卻似在思考別的事情。
  「放心,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她吸一口氣再說:「我想知道他怎麼死的。還有,真正的清水良野在哪兒。」
  他抬頭說:「你要不去找私家偵探,要不去看精神科醫生,找我沒用。」
  「不,你一定能幫我。」
  他默默看她幾秒,轉身離開。
  她拉著他的衣袖說:「若你肯幫我,我保證不把這張照片和你身上有同樣紋身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有人知道又怎樣?」
  「那小貓的事呢?」
  他冷哼一聲,「沒有人會相信你。」
  「你敢冒這個險嗎?」她頓一頓,說:「或者你不了解我。當我下定決心做一件事情,再難我也會死纏到底。就算我查不出真相,也肯定會帶給你很多麻煩。」
  他迎向她堅定的眼神。
  若不是因為這件事,他大概永遠不會從她身上看見這樣的眼神。他花過好些時間觀察班上的學生,當中就數她最孤僻。她從不參與任何學會事務或活動,也不似緊張成績。上課時,她的目光是游離的,下課後,她總是第一個離開。她不愛向任何人說起私事。聽了不恰當的笑話或他人的閒言閒語,她只會一笑置之。像他那樣,她不似屬於這個地方。
  然而此刻勾起他興趣的,並不是她忽然展示出來的另一面,而是她的眼睛 - 她和桑妮雅的眼睛原來長得十分相似。
  「杜司哲。」
  他連忙看到別處,「你想我怎樣幫你?」
  尚雅嚥嚥唾沬,說:「清水良野是我的哥哥。他不會自殺。我想知道這人是誰,我哥哥在哪兒。」
  他沒好氣地說:「你還是去看精神科醫生吧。」
  她扯著他的衣袖說:「我的爸媽在我小時候離婚了。哥哥跟媽媽,我跟爸爸。我初中時透過社交網站找到哥哥。那時他已換了清水良野這個名字,媽媽則因為家暴而離家出走。哥哥暗地裡用電郵和我聯絡,直至高中畢業後他出國流浪,還偶爾會寄明信片給我。可是不知怎地,我不再收到他的明信片。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來香港讀書,而且竟然不認得我。」
  他仔細地端詳她的臉,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幫你。再說,你為什麼相信我?你在案發現場找到一張關於我的照片不是嗎?你不懷疑我和那個人的死,甚至乎你哥哥的事情有關?」
  在找杜司哲之前,尚雅做了許多假設。那些毫無理據的猜測教她自覺離真相愈來愈遠,所以她決定追隨她僅有的線索,也就是她手上的照片見步行步。他的話動搖了她,但她嘴硬地說:「我信我的直覺。」
  他冷笑,再次邁步離開。
  「杜司哲,若你不肯幫我,我就當你和這件事情有關。那麼我便不會放過你,直至我找到真相為止。」
  她的語音未畢,他已迅速跑到她眼前,並抬起她的下巴。
  「你可以怎樣不放過我?」他湊近她水汪汪的眼睛問。
  從來,他再高傲也好,也不致於向誰展露具威嚇性的姿態。她既驚訝又害怕,但還是緩緩地、堅決地吐出一句,「你會幫我的。」
  他放開她,她迫自己直視他的目光,最終他開口說:「後天,星期六晚凌晨三時,你把所有和你哥哥有關的東西帶到那個天台等我。」
三 沒曝露於月光中的角落

  杜司哲遠比尚雅早到。再次徹底搜查整個天台後,他看看手錶,站到欄前思索莫教授聽他匯報這件事時的神情。
  他肯定莫教授沒有半絲驚訝。但莫教授不會和清水良野的死有關,那不合符他的為人,更不合符他們的原則。而且要是那樣的話,就算他想要為了防止裘尚雅查探組織而幫她,莫教授也不會答允。
  他忽爾想起與裘尚雅之間的對話。那點冷靜和機心肯定是裝出來的,但堅毅不假。害怕卻不屈服,是真正的勇敢。
  聽見腳步聲,他轉個頭來,對裘尚雅直截了當地問:「你知道你媽媽的背景嗎?」
  月色和壁燈照不出他的表情。她停在他的數米以外,茫然地搖頭,「我爸媽在我五歲時離婚,我只記得爸爸叫她『阿英』。」
  「她是日本人,全名叫筱原英子,和清水良野的後父清水仁在中學時期入讀同一所高中。」
  「等等,你是說我媽不是香港人?」她瞪大眼睛,托著眼鏡說。
  看著她小小的個子和雪白的肌膚,他牽牽嘴角說:「對,你是中日混血兒。」
  她半掩嘴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可以說下去嗎?」
  「不。」她說:「你說她和那個日本人早就認識了?」
  他點點頭。
  「我爸知道這件事嗎?」
  「我不清楚。總之你媽媽大學畢業後隨家人移民來香港,仍然可能有和他聯絡。因為儘管清水仁的工作和香港毫無關聯,他每隔兩年便會來港一次。」
  尚雅示意他停下,再深呼吸幾口氣。
  她的哥哥曾經對她說,清水仁以為他是他的親兒子;杜司哲說,媽媽和爸爸結婚後,也可能有和清水仁聯絡……
  這許多年來,她恨過媽媽一次也沒有回來找她,卻從沒想過她可能早已背叛爸爸。她把自己的爸爸可能是第三者的念頭壓下,迫自己專注在眼前的事實中。
  「你還要聽嗎?」杜司哲冷冷地問。
  她抬頭,在迷濛的月色中看著眼前魁梧的身影,開始思考他的背景。
  他的血可以救人,他的紋身圖案勾起良野的興趣。他能夠查明他們的背景和出入境紀錄,但無法得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所以他除了有異能之外,還有足夠的人脈或其他專長去調查別人。
  果然,這個男人要不能夠助她查明真相,要不真相本來和他有關。
  她嚥口唾沫,站直身子說:「你繼續。」
  「後來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了。她嫁給你爸爸,在你五歲時候離婚,帶著你哥哥回日本嫁給清水仁。」他頓一頓再說:「你哥哥說她因為家暴而離開,這一點我無法證實。因為警方沒有這樣的紀錄。我只知道她和清水仁沒有正式離婚,現在應該身在美國。至於你哥哥,他高中畢業後去過香港、美國和非洲。三年後,他再去一次香港,這才回國考大學。大二那年,他成功申請來港當交換生。」
  她這才知道自己對哥哥的認知原來很少。他不但不願意把他的秘密告訴她,而且即使來過香港,也沒有找她。
  或者,自殺了的清水良野真的是她哥哥?畢竟他有她不知道的一面。
    可能他只是裝作不認識她而已。可能他有苦衷,他不讓她知道那麼多,是因為想保護她。
  她抬頭和杜司哲的目光相接,「你怎知道這些?」
  他聳聳肩,「我自有我的消息來源。現在換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了。」
  她猶豫起來。
  「你說你信你的直覺?」他冷笑一聲,問。
  想到他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替流浪貓治療傷口,她鼓起勇氣把電郵副本和明信片副本交給他。
  「現在怎辦?」她問。
  他想了想,說:「我在這兒沒有發現什麼,你要不要也看看?」
  她自覺應該親身查看一次,但環顧只得微弱燈光的天台,她害怕了。
  他再度冷笑,「那我去他的房間,你要不要來?」
  「警方一早去過他的房間了吧?」她說:「而且聽說清水仁昨天來過,把他的東西帶走了。」
  「抱著這個態度的話,你永遠不能把真相查出來。」他忍不住提點她。
  她只好硬著頭皮隨他離開。
  
  如他們所料,只亮著走火通道顯示燈的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氣氛陰沉詭異。尚雅不禁拉著杜司哲的衣袖。他回頭,臉帶不屑地問:「你怕?」
  她強自鎮定地說:「不。走吧。」
  他們把腳步放得很輕,幾乎是躡手躡腳地走過幾度緊閉的門扉。最後,他們停在走火通道旁邊的房間外。
  看著杜司哲取出匙咭順利開門,她先是驚訝,但轉念一想,他只消幾天便查出她整個家庭背景,要找一張匙咭有多難?
  他帶上塑膠手套,把另一對手套拋給她,接著從房門旁邊的衣櫃頂開始搜索那些最有機會被遺忘的角落。她自動自覺走到房間的另一邊,查看夾在玻璃窗和書櫃中間的窗台石。
  在尚雅模糊的記憶當中,哥哥是個不愛整潔的人。他的雙手永遠不是沾滿泥塵便是沾滿餅乾碎,她最怕他摸她的頭臉。
  這個房間,一邊整潔一邊骯髒,整潔的是良野提早搬走的室友,骯髒的是良野 - 無論是牆壁、桌面和書桌附近的地面都遍佈不知名的污蹟,書架、書櫃頂和窗台石更是塵埃處處。
  也許他不但不整潔,而且雜物不多,所以即使清水仁把他的東西搬走了,四周還是滿佈塵埃。
  她從椅子爬下,細看窗外的景色。
  她和他住在同一座大樓。她住十八樓,他住九樓,能看見對面中層至下層的房間。
  她轉頭問正在移開床褥的杜司哲:「你住哪個房間?」
  「你問來幹麼?」
  她自覺不能繼續以好欺負的弱者姿態對他,撓起雙手等待他的答案。
  他別開臉,一邊翻查空無一物的床底抽屜,一邊說:「對面1013。」
  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尋找杜司哲的房間位置,看見一頁緊閉的百葉簾。
  「你要看風景的話便請讓開。」他走到她身旁說。
  「不。」她連忙打開書桌下的抽屜,儘管她深信這兒的東西已被警方或清水仁拿走了。
  除非……
  她把抽屜整個抽出來,發現裡面有一張被壓得皺巴巴的紙張。
  那是一則剪報副本,內容是大約年半前香港對開的海面突然風雲色變,繼而出現海龍捲,及後有三艘船隻失蹤的新聞。
  杜司哲臉色一變。這時外面傳來零碎的腳步聲,他們對望,不敢發出半點聲響。直至腳步聲消息失於防煙門的開關聲後,他說:「把剪報給我,我回去查。」
  「不,讓我來追查這則新聞。」
  他不好再說,和她離開。

四 哥哥的父親

  尚雅無法入眠。
  明天所有人都要離開宿舍回家。別說尋找哥哥,到時候恐怕連聯絡杜司哲也有難度。
  她亮著書桌燈,戴上眼鏡,把所有神秘事件順時序寫下:媽媽離開日本;哥哥出發流浪;海龍捲事件;哥哥在非洲寄明信片給她;他們失去聯絡;他和杜司哲同班;另一個哥哥出現;死亡。
  最初她以為哥哥不想公開和她的關係,所以才佯裝不認識她。等到有機會和他獨處,她叫他哥哥,他竟然以為她是他在外頭認識的契妹,還用些含糊的話打發她走,她才驚覺事有蹊蹺。
  自那刻開始,她的世界變了樣 - 她一本接一本地閱讀以研究鬼神和外星人為題材的書籍;她無法關心身邊其他人和事,只想著真正的哥哥的生死。
  聽過杜司哲口中的清水良野,她有過一絲猶豫,怕會發現由始至終都只有一個清水良野,也就是她的親哥哥,或者是同父異母的哥哥,一個懷著無數秘密自殺死去的男人。
  不過,再害怕也要查明真相。愈逃避,她離哥哥和媽媽便會愈遠,最終只會把他們的事情忘記。
  那年,哥哥在電郵裡告訴她,他要去非洲做義工擴闊視野。他從沒提及他會先去美國或香港。這兩個地方,前者是媽媽的所在地,後者是他的故鄉,她的爸爸和妹妹的家。
  要找爸爸,他只須聯絡尚雅,所以他應該想找尋不知所踪的媽媽。
  就算他失敗了,去過非洲後鳥倦知返,也沒必要不再和尚雅聯絡。如此推論,他可能在非洲、香港或日本被盜去身份。
  那個假冒的良野因為某些原因來香港,而且對杜司哲或他身上的紋身很有興趣。但要說杜司哲便是原因,又好像有點武斷。從沒見過杜司哲的他怎會為此而來?除非他們早就認識的,不,她不能以臆測推論下去。
  翻出那張有關海龍捲的剪報副本,她看見紙張角落印著文件打印日期是他入讀這所大學不久之後的時間,也就是說那則剪報很可能是他塞進抽屜裡的。
  良野其他東西都被清水仁拿走了,要知道更多,似乎必須找他。她吸口氣,帶著背叛爸爸的罪疚感撥出杜司哲的電話號碼。
  「可以替我把清水仁的電話號碼和酒店地址找來嗎?」她打過招呼便問。
  「良野沒有把他的聯絡方法告訴你?」
  「沒有。我們很少談及他。」
  他沉默了好幾秒才說:「好,我明天發短訊給你。」
  聽他似乎想掛線,她抓緊時間說:「謝謝你。」
  「那沒什麼。」       
  「這麼晚了,我會不會打擾你休息?」
  他輕輕一笑,「你打電話過來之前沒這樣想過?」
  她頓感窘迫,說句『晚安』便掛斷電話。

  天一亮,尚雅便收拾東西回家。
  對這一年的宿舍生活,她沒半分留戀。她的室友卓儀是個安靜的女孩,平常不是出去練小提琴便是提早回家,和她同住了一年也不熟稔。她本人亦不外向,就算最初想過投入宿舍的生活也不成功,後來碰見良野,更是把整顆心思也放在他身上,宿舍對她而言徹底變成一個做功課、上網和睡覺的地方。
  直至這幾天,她的想法才稍稍有所轉變。
  因為杜司哲就住在她對面,因為他為她帶來希望,為她素來平淡無味的生活添上一點刺激。
  她不應把哥哥的生死看成刺激。
  無論如何,她要走了,也不知道下年會不會獲派宿位。
  她拉上皮箱,掀開百葉簾往杜司哲的房間望一眼便趕回家 - 任職保安員的爸爸今天黃昏時分便會下班,她得盡快去找清水仁,然後在爸爸回家之前收拾心情做飯。
  然而其實她根本不知道清水仁可會在酒店裡。
  
  尚雅在十時多便到達酒店,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來回走了好幾遍才敢按下清水仁的門鈴。未幾,一個容貌憔悴的中年男人前來應門,以日語詢問她是誰。
  自她在社交網站找到良野,知道他和媽媽身在日本之後,她便開始學習日語。然而此刻對著清水仁,她呆了半晌還是記不起預先想好的台詞,最終只說了一句:「我是良野的妹妹。」
  清水仁一愕,想關門,卻被她用身體擋著。
  「我們一直有聯絡,還住在同一座宿舍裡。我很想他,你能否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怎麼知道?」清水仁語氣激動,似乎不打算讓她進去。
  「求求你。我再也看不見他了。至少,我想了解他多一點。」她含淚求他。
  清水仁終於心軟,開門讓她進去。
  
  房間內十分幽暗,既沒有開燈也沒有開窗簾,窗邊放了有幾個密封的紙箱和一個關著的皮箱。他示意她坐到書桌前,而他則坐在床上,低著頭,似是有意不接觸她的目光。
  「我很累。你想知道什麼便快點問,問完快走。」他說。
  她指著紙箱,「那是他的遺物嗎?」
  他沉痛地點頭。
  「我想看看。」她低聲地說。
  他牽牽嘴角,「那些……還重要嗎?」
  「我曾送他一隻限量版手錶,我想拿回去做紀念。」
  他抬頭看她。
  很久以前,她在哥哥的社交網站見過清水仁。她深信是他搶走她的媽媽,並深信被迫留在他身邊的媽媽和哥哥過得一點也不幸福,所以十分痛恨他。可是現在看著這雙佈滿紅筋,掛滿淚水的眼睛,她恨不下去。
  「我剛才才知道你們有聯絡。」他說。
  她撒謊說:「為了顧及你的感受,哥哥希望把我們的事情保密。」
  「那……真奇怪。」他苦笑說:「那孩子一直不喜歡我,也不相信我是他的生父,卻竟然說要顧及我的感受。」
  她也不相信清水仁是他的生父。她想質問他,叫他拿出證據來,但為了那些或許能夠提供線索的箱子,她不敢說什麼。
  「書桌的抽屜裡有剪刀,請自便。」他說。
  她托著眼鏡,深呼吸一下,這才緩緩地、堅決地走向那些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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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小木littlewood 於 2014-12-22 10:22 編輯

五 一段過去、一張人臉、一則字條
  尚雅顫抖著手,把最上面的一個箱子開封,載著手錶的透明膠袋即時映入她眼簾。她細看那隻染有血漬的手錶,摸著錶玉旁邊刻著的日子,內心激盪不已。
  這隻手錶保存得很好,它的主人一定很珍惜他。如果死去的良野是假冒的,為什麼他要奪去這隻手錶,還一直戴著?
  尚雅不捨地把手錶放到地上,拿出他最後穿過的衣服。那些衣服和手錶一樣,被分別放在塑膠袋內。清水仁沒有把血漬洗去。那曾經溫熱的,流動在良野體內的血液如今已變成深紅色的硬塊,牢牢地黏在他帶不走的東西上。想起那夜的情景,她再也捺耐不住悲痛和恐懼,放聲大哭。
  良久,清水仁起來倒杯暖水給她。他的舉動把他們的距離拉近了些,她說:「那夜,我也在。他就掉在我眼前。」
  她本來沒有打算向他提起這件事。她不想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可是,她受不了每晚也想起那個倒在血泊中的扭曲肢體,又或者夢見真正的良野被殺害。
  清水仁深感震驚,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再開口:「對不起,我……我沒有讓你們來往。」
  她只是搖頭。事到如今,說這些也無補於事。她只希望能找到真正的,尚在人世的哥哥。
  想到這兒,她打起精神翻出其他照片。那些照片大多在宿舍附近拍攝,有曾經出現神秘男子的鐵絲網、後山、公園……她不敢停留在有杜司哲的一張,看下去竟發現某個被拍攝的草叢內有張可怕的人臉!
  這時清水仁說:「那個孩子自少就不多話。流浪後他更加古怪,經常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像他媽媽那樣。」
  她看著他,渴望他說下去。  
  「他的媽媽喜歡鑽研神秘現象,經常拍些我看不懂的照片。我不想干涉這些,只求一家人好好生活,無奈她還是撇下我們走了。」
  這個版本和良野說的不一樣,但她有另一個更想問的問題,「哥哥也喜歡研究神秘現象嗎?」
  「我不知道。我工作很忙,沒有多少時間和他相處。不過你看這些古怪照片,他喜歡研究這些我也不意外。誰知道他媽媽趁我不在家的時候教他什麼?」注意到尚雅的不悅,他改變話題,「可以的話我不會讓他來港,但他寧願要和我斷絕關係也要來。我真的不明白……要是他……
  尚雅明白清水仁不想讓良野來港的原因,他怕良野找他們團聚,可是,良野本來堅持來港的原因呢?是找他們嗎?還是找杜司哲他們?他到底是入讀他們的大學之後才被偷去身份的,還是在日本,甚至之前?
  「哥哥他……這些年來……」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到該怎麼問。
  清水仁以為她想知道良野在日本過著怎麼樣的生活,主動說:「他很內向,即使是對著媽媽也不輕易透露心事。」他苦笑說:「不過,可能那是因為他恨我們吧?我記得我們結婚那天,他裝病不出席婚禮。我看見他哭著偷看我們。」
  被留在香港的尚雅其實也不好過。剛離婚那幾年,她爸爸的意志消沉得不得了,經常喝酒。到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坐在家裡好幾個月,除了照顧尚雅便呆著。直至訓導老師家訪,說尚雅的成績一落千丈他才振作起來。
  「之後……我的工作很忙。儘管我的工作很忙,我有努力和他修補關係,但在我們面前的他像個木偶 - 很聽話,讀書也不用我們費心,可是……有時候,我不想回家。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英子才又栽回那些神秘現象去?」他頓一頓,「總之,他就這樣一直活到英子離開。高中畢業那年,他忽然說要去流浪。我那時候生氣得不得了,但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我,一副是我虧欠了他的模樣。最後我讓他走了,只要求他每星期打電話回來,不然我不會寄零用錢給他,並且報警。」
  好不容易等到重點,尚雅抓緊機會問:「他有依你的說話做嗎?」
  「有,電話準時在每週日響起,直至……大概年半之前?」
  海龍捲的新聞霎時閃進尚雅的腦海。
  「應該是,那時接近聖誕,天氣很冷。我用盡方法也未能聯絡他。但畢竟他成年了,警方也未必受理,所以我只能乾著急。幸好很快他便回到日本,而且像換了個人一樣。」
  她抬頭看著清水仁,凝神聽他說下去,只見他輕輕一笑,說:「他長大了,滄桑了,而且,對我的敵意好像消失了。」
  尚雅想,要是哥哥被誰調換了身份,就肯定在那個時候。他雖然很少提及清水仁和媽媽,但她知道就算哥哥不像她那麼恨清水仁,也肯定對他不存好感。這不是一件會因為流浪而改變的事情吧?
  「之後,我花在家裡的時間多了,但那好像對我們的關係沒有幫助。他一樣不願意親近我,也一樣喜歡把自己鎖在房間。不過,那是我唯一可以做的吧?然而最後他還是堅持去香港。無論我說不會負責他在香港的費用,還是跟他斷絕父子關係他也毫不動搖。那一刻我覺得我要失去他了,又或者,我不曾擁有他?」
  尚雅不想聽下去,她抱著照片站起來問:「這些照片,我可以帶走嗎?我想多了解他。」
  「隨你喜歡吧。他人都不在了,這些東西已沒有意義。」他悲愴地說。
  她小心地把東西收進背包再告辭。
  「你……會不會想找你的媽媽?」他問。
  她驟然停下腳步。
  他走到書桌,一邊寫紙條,一邊說:「我不知道她的下落,不過她可能會投靠這個人。」
  她接過寫了一串英文字的字條,低聲道謝。
  


六 撐
  
  尚雅懷著複雜的心情回家。她很想趕快研究照片和聯絡媽媽,但決定先處理好瑣事,等到爸爸睡了才繼續調查工作。
  再在乎良野,再想見媽媽也好,心底裡她認為只有爸爸是她的摯親。他無怨無悔地,盡最大努力養育她,陪她撐過失去媽媽和哥哥的日子,她不能讓他心裡再添負擔。
  「你那個同學......叫清水良野是嗎?」她爸爸的話把她從沉思中驚醒,她幾乎把筷子掉下。
  「什麼?」
  「清水良野。報紙是這樣說的。」
  「哦,對。」她沒料到他會忽然談及良野,有點手足無措。
  「你認識他?」他問。
  她心下凜然,但轉念一想,良野的原名裘志良和清水良野有很大分別,而且清水這個姓氏很常見,她的爸爸不可能光從名字猜到什麼,所以可能只是她的答案誤導了她。
  「不。」
  「他們說他是因為和同學合不來,還有功課壓力而自殺。」
  「是誰說的?」意識到自己過分緊張,她低下頭來。
  「電台和報紙都有報導這則新聞。」
  「哦。」她愈想愈慌張。平常他爸爸並不是個多話的人,很多時他們一頓飯也說不上兩三句話,這夜他竟為了一個陌生人說那麼多話。按常理,他知道女兒看見那個人跳樓,不是該避忌一下嗎?
  除非……這麼多年來她也沒有問過爸爸有否跟她的母親聯絡。小時候每當她提起這個話題,他也會一言不發地走開。久而久之,這個話題成了他們家裡的禁忌。要是他們有聯絡,他不就知道良野換了名字嗎?但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兒子自殺死了,怎能這麼冷靜?
  「雅?你沒事吧?」他被她發青的臉色嚇著。
  「沒有,我在想,怎麼你忽然提起他?」她撐起微笑,儘量像閒話家常那樣。
  他擔心地說:「我看新聞說,遇上這種事情,最好找誰傾訴一下。」  
  她暗自鬆一口氣,但想來想去還是放心不下,於是大著膽子試探他:「哥哥他……應該和那個清水良野差不多年紀?」
  沒想到她的爸爸臉色一變,站起來說:「你在想什麼?」
  「爸,我……」
  他把臉色緩和下來,「我去盛湯。」
  看著爸爸的背影,她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談下去。
  都這麼多年了,她有權知道關於媽媽和哥哥的事不是嗎?
  她朗聲問:「我在想,哥哥不知道過得怎麼樣?他已經畢業了吧?還是他沒有讀大學便出來社會工作?」
  「我不知道。我沒有跟他們聯絡。」他留在廚房裡斷然地說。
  看不著他的臉,她較易開口,「你不關心哥哥嗎?」
  他沒有回應。她不敢走進廚房,獨個兒留在飯廳等他給她一個她等待多年的答案。
  終於,他兩手空空地返回飯廳,「你想見他們?」
  看著他難過的神情,她幾近掉下淚來,但她沒忘記最初談及這個話題的原因,問:「你們有聯絡?」
  「不。我和……離婚之後我沒有和他們聯絡,但你要的話,我可以試試把那個女人以前的電話號碼找給你。」
  他不希望她找媽媽,她看得出來。她很想告訴他,無論她見清水仁也好、哥哥也好、媽媽也好,也不會動搖他在她心裡的地位,但她只是說:「不,都這麼多年了,要是他們想念我們的話早就回來找我們。我只是好奇你有否找過他們而已。」
  「這個你不用知道。」說罷,他便返回房間。
  她有些後悔。她既有發問的理由,也有知情的權利,但無論如何,她傷害了好不容易才平靜過活的爸爸。
  她明明是想保護他的。
  她擦擦眼睛,努力完成餘下來的生活瑣事,這才返回房間看爸爸剛才提及的新聞報導。
  每份報紙寫的故事都不一樣,最大的共通點是,警方認為良野是個內向孤僻,且行徑古怪的男生,因為無法適應香港文化和功課壓力而自殺。她心想她決定查這件事情是正確的。無論死去的良野是真是假,她肯定他不會因為這樣的原因而結束自己的生命。那些警察,只要認定他是自殺的便不再花心思查證背後的原因。如今願意找真相的人只有她。不,還有杜司哲。
  她鎖好房門,把隨著良野墮下的照片拿出來細看。有些照片已破損了,有些還染有血漬。它們的構圖毫不精美,很多都似偷拍照,而且部份模糊得她不明白良野為什麼要把它們沖印出來。
  最後,她把目光鎖在那幀隱約藏有人臉的照片上。她翻出老舊的放大鏡,把照片看了又看還是看不清那張臉。
  與其說她看不清,倒不如說她不願相信 - 那張臉沒有頭髮,大半個頭髗似被一塊紋有圖案的皮膚覆蓋,包括那個似乎沒有眼珠的眼窩。
  她不懂分辨相片有否經過電腦修整。
  她可以問杜司哲,但他也在那疊照片內,他們有機會是認識的。
  其實認識的又如何?她早知道杜司哲要不能夠找出真相,要不就和真相有關。如果他們都是假良野的目標,那他們和她可算是同一陣線吧?
  不過……她看著那張可怕的臉,萬分不願意和他扯上關係。
  她決定把這件事擱在一旁,找出清水仁給她的字條。
  字條上寫有一個外國名字 - Sean Stassen。名字下面有個電郵地址,似是某個機構的官方電郵。她把機構的名字,Beyond Knowledge,打進互聯網上的搜索欄上,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玩具製造商的公司網頁,接下來是電子科技公司,然後是一間神秘現象研究社。
  那是一間位於美國的民間機構。網頁提供很多關於神秘現象的資訊和新聞,但沒有成員名單。她愈看愈失望,直至讀到一則提及良野剪報上的海龍捲事故的資料。
  文章的筆者小寫S.S.,內容關於海龍捲出現時,附近被偵測到的異象。她讀不明白,只知道筆者懷疑失蹤了的船隻去了另一個空間。另外,他們言之鑿鑿地說附近不但少了船隻,還多了一艘類似船隻的龐然巨物。換句話說,筆者相信有人因為那次事故而去了另一個空間,亦有什麼因而來到這個空間。
  她索性以電郵聯絡那個機構,問筱原英子是否他們的成員。
  突然,她感到有誰在窺看她。她起來看著窗外漆黑一片的山景,毛骨悚然地鎖上窗戶,並緊緊關上窗簾。
  假冒的良野死了,杜司哲答應幫她,她已搬離宿舍,離那張躲在草叢的臉遠遠的,她怎麼忽然擔心自己的處境?

失蹤了的第五章已補回去, 請多多指教.
七 鬧翻

  鬧鐘『的嗒的嗒』地響,尚雅覺得自己的心跳和它連在一起,它每跳一下,她的心便又重重地跳一下。她想著那張沒有眼珠,被一塊紋有圖案的皮膚包著的臉,想著自己怎樣傷了爸爸的心,想著清水仁的話,想著Beyond Knowledge……想了又想,她終於發短訊問杜司哲睡了沒有。
  電話幾乎立刻響起,她連忙接聽,小聲地跟他打招呼。
  「找我有事?」他以正常聲量問。
  電話的那一端安靜得很,她想他可能在家。她看看指著二時的時針問:「你睡了嗎?」
  「睡了便不會打電話給你。」
  「哦。」她這才想到半夜三間致電訴苦可能會惹人煩厭。
  「怎麼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就是想找人傾訴,而除了他之外她不曾向任何人透露心事。
  她挑了一件跟他有關的事情來說:「我向清水仁要了我哥的遺物。」
  「全部?」
  「不,主要是和他一起墮下的東西,包括照片、我送他的,刻有他名字的手錶和他的衣服。」
  他不作聲,她以為電話接收不良,『喂』了一聲。
  「你打電話來是想讓我幫你做什麼嗎?」他說。
  她有點尷尬,但還是開門見山問:「你明天有空嗎?」
  「什麼時候?」
  「方便的話,我們早上五時半在公園等?」
  「這麼早?」
  「嗯,我有事想問你。」
  掛了線,鬧鐘的響聲已騷擾不了她。此刻佔據她腦海的是她即將要問他的話。他認識那張可怕的臉嗎?他們和死去的良野有什麼關係?連這些也不知道的話,她怎樣調查良野會在哪兒,以及怎樣盜去她哥哥的身份?
  時間沒有因為她的煩惱而過得快了,她本想爭取時間休息,結果輾轉反側地等到三時多便起床換衣服,悄悄出門。

  杜司哲一如既往提早等她。透過淡黃的街燈,他看見她在深藍的天空下信步而來。他把手裡的公文袋拋給她,說:「你哥的郵箱裡沒有任何電郵,包括你手上這些。」
  她想了想才明白他偷看過哥哥的郵箱,有些不悅。
  他看穿了她,「你不是以為我可以靠正常手段幫你查出真相吧?」
  她只好把那口氣吞下,問:「你的意思是他把電郵刪除了?」
  「我想是。」
  「不過,那可能不代表什麼。我們瞞著媽媽和清水仁來往,他為免被偷看電郵所以不敢把電郵留下也不奇怪。而且我記得那年我送他一隻手錶,他給我的郵寄地址是一間拉麵店,似是他打工的地方。」
  尤如不在乎她的話那樣,他只點點頭便改變話題,「你不是有話要問我嗎?」
  她沉吟了一會,問:「你有沒有聽過學校裡的傳言?有個男人抱著一個女人,原地跳起跨過幾米高的圍欄…....」
  他打斷她的話,「你叫我來就是為了這些?」
  她吸一口氣,把重點說出來,「我是想問你究竟是誰。」
  他避開她的目光,「普通人一個。」
  「別說笑了,普通人不會……普通人沒你這樣的能力。死去的良野也不是,所以才能假冒我哥哥。照片上那張可怕的臉……」
  「什麼可怕的臉?」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嚇得她退後一步。
  他看似有些生氣,直截了當地說:「把照片交給我。」
  「我沒帶出來。」她嚥嚥唾沫,把恐懼壓下。
  「從你藏起那張照片的一刻,就已經知道那些照片對我而言很重要了吧?」
  她不喜歡這樣的他 - 冷冷的,咄咄逼人的,她害怕這樣的他。饒是如此,她挺起胸膛說:「我就是想問為什麼那些照片那麼重要。」
  他為她的氣勢感到意外,「你應該知道的。」
  「為什麼那張有紋身的照片你可以不要,卻要取回其他?」
  他默默踏前一步。
  「憑你的本事,你不能把它們從清水仁或我手上偷去嗎?」
  「你不要再問!總之把照片給我。我答應過你的我會照做。」
  這時太陽昇起,金燦燦的光芒把他們照得同時別開臉。
  她再次對上他的目光,堅定地說:「你不把真相告訴我,我便不會把照片交給你。」
  他為那雙被陽光照剔透的眼睛心動。
  太像了,無論是眼睛和神情都和桑妮雅的一樣。
  他放軟聲線說:「你沒想過我不告訴你是為你著想?」
  她一愕,「可是,可是……我只知道死去的良野和你們有關,我不知道你們是誰的話,可以怎樣查出真相?」
  「你就這麼不相信我嗎?」
  她難以接受他態度上的轉變。為小貓療傷的他,在同學面前的他,咄咄逼人的他,還有現在令人屏息的他……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我不能……」她閉上眼睛,定下神來再說:「你什麼也不告訴我,教我怎樣相信你?好,我先不問你的身份。你到底認不認識照片裡面那個頭髗被……」
  募地裡,杜司哲把她一把抱入懷裡,並吻到她的唇上。這時他們身邊有兩個似是來晨運的老人經過,尚雅大概明白他這想做是為了什麼,但還是用力推開他,撫著自己急速跳動的胸口,想生氣卻生氣不來。
  她的初吻,竟因為這樣的原因而被奪去。
  隨著那雙老人走遠,他又換上冷酷的臉孔,警告她說:「不要把那些照片的內容告訴任何人。」
  她生氣得搧了他一個巴掌,「你……你不要再當我是白痴了!」
  他撫著自己微紅的臉,默默轉身邁向正要散去的晨霧。她後悔地看著自己灼痛的掌心,心亂如麻。       
八 居於深海的男人

  杜司哲踏上單車,火速駛到附近的碼頭。這時天已全亮,幸好剛駛出的渡輪把碼頭上的人都帶走了。他把單車鎖到平常的位置,悄悄潛入大海。
  第一次跳進大海的時候,他八歲。人人都說不穿保護衣物便跳下去肯定會死,但要在那一帶的童黨中站得住腳,他必須學懂游泳和偷魚。
  在碼頭下發霉的木頭上,杜司哲解下一個類似滑翔傘的東西,穿進大概只容得下一個人的艙位。接著他把手伸進艙位附設的袖子,在控制面版上設定目的地,再發動引擎。那隻墨綠色的滑翔傘迅速潛進深海,貼近海床前進。
  事隔多年,他仍然記得那個佈滿油污、海藻和垃圾的海有多冷、多臭、多黏,而且到處都是可能致命的生物和病菌。
  那時候負責教他們游水的阿歷說:「你得習慣它。沒有什麼比死亡可怕。」
  可是在那樣的大海裡游泳不正正是向死神挑戰嗎?游不了多少遍,他和他當時的同伴都長滿膿瘡,還又痾又嘔。有些熬不過去的人死了,有些寧願返回大街行乞,但他熬過去,在無數同伴屍體中堅壯地站起來。
  游泳、閉氣、刺穿魚塘的保護膜、避免讓魚沾到骯髒的海水、把破洞偽裝成意外……這些對他來說都易如反掌,但他就是學不懂阿歷這句話 - 你要捨棄人性才活得下去。
  沒關係,反正抱著這個想法的阿歷沒多久便因為被魚塘的主人抓到而毒打至死。

  滑翔傘停在海床上一處小山丘前。杜司哲在滑翔傘的控制面版上輸入密碼,那個舖滿細沙和小石,爬滿海底生物的小山丘隨即出現一個缺口。他連人帶傘駛進去,在缺口關閉之後滑出滑翔傘,然後熟練地摸黑按下洞內一個發黃光的按鈕。
  四周的燈光隨即亮了,海水迅速被排出。杜司哲耐心等待排水完畢才開門走進更衣室。
  這個更衣室沒有分男女間,杜司哲進來的那邊有個用來放置藥物、急救用品和內聯器的大櫃,左邊排了好幾十個儲物櫃,而右邊則是幾個只能拉布簾的淋浴間。
  吞下防敏感和防感染用的藥丸後,他從屬於他的儲物櫃取出衣服,和剛換好衣服出來的莉莉打個照面。
  「回來了?」她說。
  「嗯。」他自更衣室盡頭的毛巾架上取了一條乾淨毛巾,一邊走進淋浴間,一邊說。
  「失敗了吧?」
  平常他並不介意和她討論任務成敗,但他知道她不會贊成他認真幫尚雅,所以不欲多談。
  「我會勸服她的。」他說,拉好布簾把她隔在外面,接著立刻開花灑,想就此結束對話。
  然而莉莉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在你勸服她之前,她可能已經把照片複製,甚至流傳出去。」
  明顯地,她希望他用更強硬的手法取回照片。他不得不為尚雅說話,「她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們冒不起這個險。」
  他早該知道莉莉會做盡一切來保護阿力的安全,也只得重覆,「我會勸服她。」
  從浴簾的下方,他看見她那雙黑得發亮的鞋子正在來回踱步。他知道她還未罷休,卻不想出去面對她,只好一直任由冷水澆到背上。
  半晌,她終於開口,「這不只是因為責任心和自尊心,是嗎?」
  他還沒有想到答案,她已搶先說下去,「你為了她而……」
  「不,你想太多了,我不過是想親手完成任務。」
  她放棄說服他,不帶半點腳步聲和開關門聲地離開。  
  可以的話,他不想這樣跟她說話。他早在那個地獄般的地方受煎熬時便已經認識她。他們曾經出生入死。她,是桑妮雅的好朋友。
  他不想再想,匆匆淋過身體便穿衣出去。把衣服扔進洗衣籃後,他深深地吸一口氣,這才打開毛巾架旁的大門走進亮著暖白燈光的走廊。

  這時時間還早,走廊裡沒有太多人,但他知道莫教授一定會在 - 從他們來到這個空間開始,莫教授不是留在實驗室便是留在辦公室,從未放假,亦似乎從未離開大海。
  杜司哲沿著走廊走到底層的中央,輕敲一道比其他房門都要厚重的門,接著望向房門旁邊的鏡頭。
  「杜先生你好,來找莫教授的嗎?」話機裡傳出莫教授的助理,心櫻的聲音。
  「對。」
  「請等等。」
  未幾,長得矮小但標緻的心櫻出來把杜司哲帶到裡面另一扇門外。通過指模和瞳孔探測器的檢測後,房門打開了。杜司哲向她道謝,這便走向坐在辦公桌後看書的莫教授。
  「莫教授你好。」
  看似五十來歲卻頂著一頭白髮的莫教授示意他坐下,「有事找我?」
  杜司哲一五一十地把他和尚雅會面的情況匯報出來,卻隱去吻她的一節。最後,他提議由他再勸她交出照片。
  早已從安置在尚雅身上和房間裡的偷聽器聽過事情始末的莫教授默默地聽著,把原子筆的開關按了又按,最終只說一句,「謝謝,你先回去休息。」
  他寧願莫教授會對他訓話,不然下一道指令,就算會教他為難的也好。因為他知道事情不會就此完結,只是將會由另一個人負責取回照片。
  這不是杜司哲的責任,是尚雅太偏執和自以為是了。可是,生存在這個世界的人又有多少個體會過固執的苦果?
  不,莫教授曾經頒布規條,在任何情況下,任何成員也不得殺害這個時空的任何人。
  他應該相信尚雅不會有事。
九 守護

  每逢假日,尚雅家附近的海濱長廊總是擠滿踏單車和去海邊燒烤場的遊客,在平日晚上卻是人跡旱至,只有零星下班回家或來往附近付費燒烤場的人。
  她爸爸不喜歡她往堤壩跑,怕那兒又黑又靜,她遇上危險也無法求救。她得騙他說她跑向巿中心才能去堤壩享受夜的寧靜。
  可是,這夜無論她跑多遠也無法平靜下來 - 杜司哲沒有找她,她怕小心收好的照片仍然會被偷去,爸爸不怎麼理睬她,她還沒有收到Beyond Knowledge的回覆……最令她困擾的是,她不時想起杜司哲的吻。
  他有很多方法可以阻止她說下去,為什麼偏偏選擇吻她?他不似輕浮的人,但更不似有別的意思。
  她加快速度,跑過一條又一條村,直至到達堤壩才停下來。這條路比她想像中困難,沒有盡頭似的,漆黑一片的,她怕會跌倒,卻不能選擇往回走。她俯身按著酸軟的雙腿,怔怔的掉下淚來。
  突然有誰把她撲到地上。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杜司哲便已起來拾起地上的箭。
  箭頭在黑夜中閃著詭異的紫色光芒。她嚇得呆了,張著嘴巴望著他,但他只是瞇眼細看墨黑的山影,接著帶著複雜的神情把箭擲向大海。見他邁步離開,她趕快起來撲向他,卻被他一把推開,於是又摔一跤。
  他硬著心腸不道歉,斜眼看著她說:「我和你沒有熟稔到這個地步。」
  她漲紅了臉,低頭裝作檢查手上的傷。
  連她也不知道那一撲代表了什麼。她是因為那一箭而猶有餘悸,還是怕他會消失不見?
  意外地,他粗魯地提起她的手,咬破指頭用自己的血來替她療傷。她隨即覺得傷口灼痛,接著癢癢的,完好的皮膚迅速生長出來。
  她看著已然消失傷口,小聲地問:「你一直跟著我?」
  「不。」他低頭治理她腿上的傷。
  「那你怎會突然出現?」灼痛的感覺使她微微一縮。他捉住她的足踝,她羞得更想把腳縮開。
  幸好他很快便放開她站起。她跟著站起,隨他的目光望著詭異的山邊。然而無論她怎樣凝神細看,也只能看見一團團黑色的樹影。
  這兒和山邊相距有好幾十米,照道理那人難以把箭瞄向她,但她肯定剛才若不是杜司哲,她已經被那支可能餵上毒藥的箭射死。
  想到那個人可能仍然匿藏在無影黑影中,一陣寒意從她的背上直竄而過。
  「你知道那人是誰嗎?」她問。
  他凝視她好一會兒才問:「你怕?」
  她輕輕點頭。
  「那就交出照片,不要再理會清水良野的事。」
  如果這樣便可以保住性命,那麼殺她的可能是杜司哲的同伴,而他們的目的不是照片便是良野死亡的真相。
  忽然間,今早才吻過她,剛才又救了她的杜司哲好像離她很遠,陌生得可怕。
  「那個良野的死……」她竭力保持冷靜地說:「和你們有關嗎?」
  一抹怒意閃過他的臉,「你什麼意思?要是這樣我們何不乾脆殺……」想到剛才那一箭,他說不下去。
  她流下淚來。
  「不要再插手這件事,不要再靠近我。」他轉身離開,卻被她拉著。
  「你答應過的……」
  「我會做到,但那不代表你要插手。」他不敢看她。
  「你敢肯定我放手的話便會安全嗎?」
  他回頭,卻什麼也反駁不來。
  「如果我插不插手也沒有分別……」淚爬進她牽起的嘴角。
  「你別傻了,他值得你為他而死嗎?」
  她放開他,站直身子認真地說:「我說過,我決定要做一件事情的話,再難我也會死纏到底。」
  又是那樣的目光。他看進她的眼睛,竟有吻下去的衝動。
  他不由得想起今早的吻。要阻止他們的話被偷聽進去,他有很多方法,他卻選擇冒犯她。別說她不是桑妮雅,就算她是,他也不該那樣做。
  「你瘋了。」
  「對。」她擦去淚水,「我知道得太多,想知道的也太多。我再不爭氣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便放棄。」
  他後悔當日為了這雙倔強的眼睛而幫她。
  「告訴我,」她放軟聲線問:「我可以相信你嗎?」
  他牽牽嘴角,「你到現在還問?」
  「對不起。你救過我,你堅持幫我,我不該懷疑你。」她完全誤會了他的意思,他卻不作聲,看著她抖得不成的身軀,心軟不已。
  「我走了。」他迫自己說。
  「不。」她再度拉著他,低著頭,小聲地說:「可否……多陪我一會?」
  他背靠著欄杆,悠長地嘆一口氣,為這個個子小小,卻難纏得很的女人頭痛不已。
  猶豫說服自己那樣,她說:「你不可能把我甩掉的。你要我遵守秘密,最好如我們當初約定那樣,幫我,保護我。」
  「我可不記得我說過要保護你。」他呢喃,仰望明亮得有點詭異的月色。
  「你沒有,不過,你會的。」看著他蒼白得隱約透出青筋的脖子,她這樣說。 
  
十 那個麻煩女人惹的禍

  回到海底,杜司哲第一時間去莉莉的房間找她,但沒有人應門。他迅速找尋每個她可能會去的角落 - 飯堂、訓練場、休息室、圖書館……可別說是她,連阿奇、桑妮雅和阿力也不在。
  莉莉為了照顧阿力而留守在這隻隱藏在大海裡的潛艇,除非有任務在身或需要補充物資,否則她不會單獨出去。現在已凌晨四時,她還沒回來的原因,也許是仍在狙擊尚雅。
  那支箭,他肯定是莉莉射的。他認得她慣常抹在箭頭的毒藥。那是她親手研製的毒藥,紫銀色的,帶有輕微香草味。毒液進入血液後會迅速傳送至心臟,中毒者只來得及感到一陣酸麻便會因為心臟衰竭而死。那是她能想到的,最仁慈的殺人方法。
  他心頭一緊,快步回房找短刀出門,卻發現阿奇在他的門外等著。
  「有時間的話,來我房間。我有東西想給你看。」阿奇微笑著說,但他的眼神告訴杜司哲那不是一件有時間才要去看的東西。
  杜司哲隨他折返往上層,心急如焚地到他的房間去。
  
  潛艇內,每人都會被分配到一個房間。所有房間都一式一樣地放了床、書桌、電腦椅和衣櫃,然而為了保安,房間每年都會重編一次。
  阿奇現在已很少回來過夜,但他的房間還是打掃得一塵不染的,除了和電腦有關的東西之外就只有一個他常用的杯子不會被收起。
  關上門,他的笑意立刻消失。他示意杜司哲坐到電腦椅,自己則拿出鎖在櫃子裡的平板電腦,開啓並輸入密碼。
  電腦隨即顯示一封由Beyond Knowledge寄給尚雅的電郵。
  他把電腦交給杜司哲,讓他細閱他們的電郵往來。
  尚雅在回信上說明自己是筱原英子的女兒裘尚雅,還說清水良野自殺了。她在信末留下自己的手提號碼,要求與筱原英子見面,並叮囑對方不要向她父親或清水仁求證。
  阿奇輕點杜司哲的肩膊,用只有他和杜司哲才明白的手語說:『看來你要管好你朋友的嘴巴。』
  杜司哲正在擔心她會把良野的事情告訴Beyond Knowledge。那樣的話不但她和Beyond Knowledge的成員會有危險,連組織也會被波及。
  『心櫻告訴我,你見過莫教授之後有好幾個人被召了過去。我想莫教授想找多些人跟進這件事。』阿奇繼續向他打手語。
  杜司哲臉色一沉,『包括莉莉嗎?』
  阿奇點點頭。
  『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兒?』杜司哲問。
  『不,你想怎樣?』
  『我怕她會殺害尚雅。』
  阿奇臉色一變,卻不否認這個可能。杜司哲想趕回她的身邊,卻被阿奇拉著。
  『你別為了救那個女人而得罪莫教授。』
  『你也認為這是莫教授的命令?』
  『這個你得問莉莉。』
  杜司哲想了想,把剛才在碼頭發生的事情告訴他。
  阿奇沉吟了一會,再打手語,『她要等到尚雅跑去碼頭才殺她,應該是想方便處理屍體。你說你已把她送回家,那她暫時應該不會有危險。莉莉不過是個射手,她沒那樣的智慧在短時間內想到另一個完美的殺人計劃。你與其去保護尚雅,不如想辦法找她出來問清楚,再決定下一步怎麼做。』
  這時杜司哲的電話響起,是尚雅。他選擇留在阿奇房裡接她的電話。
  各自打過招呼之後,她過了半晌才再開口,「你聽過Beyond Knowledge這個組織嗎?」
  他望望阿奇,「沒想到你對神秘現象有興趣。」
  「不。清水仁把那個組織的電郵給我,說我媽媽可能投靠他們機構的其中一位成員。」
  這些他剛剛知道了,也知道她的電話早被監聽,所以不知道該怎麼提醒她,只好敷衍地應一聲。
  「你之前沒有查到?」
  他沒有回答,心裡冀盼她不要追問下去。
  她說:「杜司哲,我不會放手的。我在乎我的媽媽和哥哥,我無法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完全交到別人手中,這很正常不是嗎?」
  他心想這不是正不正常的問題,而是她無法承擔那後果。不過這頭牛不會理會他。連那支箭也無法說服她,他再說什麼也是浪費時間。
  他大膽下了個決定,「你明天哪兒也別去,晚上一時去老地方等我。」
  聽見她不問情由地答應,他始敢鬆一口氣,趕快掛線。
  『你想怎樣?』阿奇繼續用手語和他對話。
  『帶她出去一個莉莉會認為可以下手的地方。拆掉尚雅的偷聽膜,等莉莉出來問個明白。』
  阿奇自有鎖的櫃子裡拿了一個黑色的盒子給他,『出去之後找機會寫個字條,叫芝雅去圖書館找第三個書架,第三層的第三本書,看看第三頁夾著什麼,把字條塞進這個盒子,然後在後天日出前把盒子塞進她的儲物櫃。』
  杜司哲開口問:「說了那麼多,原來又要借我來哄女朋友。」
  他聳聳肩,「我沒有女朋友。」
  「有必要搞得這麼複雜嗎?」
  「這叫情趣。」阿奇用手語補充,『而且搞得愈神秘,她便愈不得不站在我們這邊。』
  杜司哲不喜歡他利用女性的感情,但礙於他們的友情,而且他也在享受他們那段關係的成果,他不便說什麼。
  總之,一切都是那個麻煩女人惹的禍。
十一 冷箭
        
  暑假的深夜裡,公園裡的人不多,只有幾個來談情的人經過尚雅身邊,接著消失在漆黑的樹蔭後。她不斷察看那些被黑暗籠罩的地方,生怕有誰再來襲擊她。
  手錶指正一時的時候,杜司哲出現了。
  「跟我來。」他帶她走到公園盡頭,登上單車,示意她也坐上去。
  她紅著臉上車,還沒來得及發問單車便全速前進。她趕緊拉著他的上衣,可單車走得太快了,沒多久她便得抱住他的腰,與他穿過謐靜的街,走過燈光通明的舊區,最後來到杳無人煙的碼頭上。
  「你帶我來這兒幹麼?」
  他沒有回答,背向石柱坐在石凳上。
  也許是她敏感,她覺得他刻意這樣坐,好讓別人不能從背後襲擊他,同時能看清楚她的四周。
  「把眼鏡脫下。」他說。
  「為什麼?」她大惑不解地坐下。
  他不耐煩地伸手脫下她的眼鏡,竟再次被她的眼睛牽動心弦。他定一定神,用力把眼鏡扔進大海。
  「你幹什麼?」她來不及阻止他,眼巴巴地看著跟了她好幾年的眼鏡飛入大海,生氣地問。
  「你的眼鏡被裝了偷聽器。」
  「什麼?」她完全想像不到誰可以把偷聽器裝到那樣的地方而又不讓她發現。
  「那個偷聽器細如薄膜,在某個你沒關窗的夜晚貼上去的。」
  她聽得毛骨悚然,心想要是那個人有心取她性命,她可不能活到今天。
  「還有其他嗎?」她問。
  他沒打算回答她,「你可有把良野的事情告訴Beyond Knowledge?」
  她以為他約她出來是為了向她坦白,但見他焦燥不安的,似有別的緊要事情,當下簡潔地回答,「沒有。我只回覆那個組織說良野自殺,叫我媽媽來找我。」
  這是杜司哲早知道的事,但阿奇只負責追蹤她的電郵,他不敢肯定他們有否透過其他途徑接觸她,而莫教授沒有讓他知曉。
  可惜他還沒來得及追問,他們的對話便被一支冷箭中斷。早料到尚雅會被狙擊的他及時把她推開,二話不說便往箭射來的方向跑。
  「喂!」她嘗試叫住他,但他沒有理會,她只得奮力追上去。
  即使她經常緩步跑,還是遠遠比不上他們的速度。跑不了幾個街口,她便不得不放棄,卻見不遠處的小巷子裡有人攀上天台。這時她又被杜司哲推倒。他決定橫抱尚雅追上去,以便保護她。
  「快放下我!」她驚叫。
  「閉嘴!」他說,隨著那個纖瘦的身影再度遠離大街,來到山邊。
  知道莉莉又躲起來伺機狙擊,他情急之下大叫,「你這樣和那些人有什麼分別?」
  萬籟俱寂,尚雅感到他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害怕得靠到他的胸膛。
  那個身影敏捷地從樹上跳下,在大概兩米外的位置把弩弓瞄向尚雅。他趕緊放下她,擋到她身前。
  「你為什麼要阻止我?」莉莉心痛地問。
  「她不會把我們的事情說出去。」他冷靜地勸說。
  她狠狠地說:「她見過阿力,就一定要死。」
  尚雅不斷在腦海裡搜索一個叫阿力的人,卻苦無印象。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莫教授的意思?」他問。
  莉莉冷笑,「沒他的命令,我幹麼要殺她?」
  他的心涼了半截,「那你打算聽從命令,就算她是無辜的?」
  她拿著弩弓的手抖了一下,「我不會背叛組織。」
  「我不屑加入一個像政府那麼冷酷無情的組織。」
  「可笑,你可以不靠組織,在這兒生活嗎?好,就當你可以,但我不能,我不會撇下阿力。」
  他其實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他不想離開桑妮雅,可是,他也不能讓尚雅因為他們而死。
  「讓我先跟莫教授談談,讓他收回命令好嗎?」
  她想了想,對尚雅說:「把照片交給我。」
  尚雅自然知道她在說什麼。想到照片上那張可怕的臉,她忍不住問:「那個……」
  「別再說了,」杜司哲打斷她的話:「你必須答應。」
  尚雅咬咬唇,說:「可以,但你還會追殺我嗎?」
  她不屑地牽牽嘴角,「要看情況。」
  尚雅雖心有不甘,但她知道自己別無他選,「我明天給你。」
  「為什麼要明天?」
  「這麼晚了,我回到家裡還把東西翻來翻去的話會弄醒我爸。你也不想他過來問我在做什麼吧?」
  莉莉很是猶疑。這時杜司哲開口:「別忘了保密比任何事情重要。」
  她終於把弩弓垂下,警告他說:「你最好想清楚你要跟莫教授說什麼才回來。」
  他點點頭。她再瞪尚雅一眼便往山的方向跑。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說。
  尚雅猜想他們可能住在同一地方,卻猜不出他們的關係,「你們住在山上?」
  「不。」他說,之後無論尚雅問什麼他也不肯說半句話。
十二 改變一生的笑意

  這個世界很吵。即使夜已深,處處還是汽車的聲音、人聲、蟲子聲……教聽覺比常人靈敏的莉莉感到極度困擾。她想念海底那個寧靜的小天地,想念阿力。
  莫教授要她監視尚雅。就算她肯交照片出來,他仍然希望莉莉會殺了她。
  對於這件事,她沒有阿哲那麼憤慨。她早知道平常裝得再善良,再正氣懍然的人也好,只要涉及私利便會撕下面具,露出本來的猙獰面目 - 除了阿力。
  她凝神監視窗簾後的黑影,無奈仍然思潮起伏。
  她在想,要是她真的殺了這個女人,阿哲會恨她,然後阿力會氣她;要是不殺,莫教授表面上也許不會怎麼樣,但暗地裡,誰知道?他會以為她和阿哲一心反抗他。
  看阿哲那樣子,他已準備好為了這個女人而跟組織決裂。她不想因為這樣而被趕出組織,更怕會危及阿力。
  就算要與全世界為敵,她也要保住阿力的安全。因為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不問回報地待她好的人。
  
  那次應該是她第三次單獨進行任務。早已訓練有素的她毫不緊張,卻因為大意而要多用一支箭才能把那幾個手無寸鐵的人射死。把屍體燒了之後,她趕緊回頭尋找那支射失的箭,卻在崖邊發現一具幾近摔成肉漿的屍體。
  「救我媽媽!救我媽媽!」   
  憑著剛剛改造好的聽力和視力,她聽見懸在崖邊的人在叫,看見他單靠臂力吊在橫生出來的樹枝上。
  當時她才不過十六歲。她敵不過好奇心,用鋼索攀上嶙峋峭壁,竟看見一張不但沒有眼珠,且紋有圖案的臉。
  是他冒著生命危險把嚇得失足的她拉住。
  被救到地上之後,他對著屍體大哭,像個小孩那樣叫,「媽媽,媽媽你痛不痛?你快起來……」
  莉莉這才知道他不但容貌醜陋,而且智力有問題。她大嘆可惜,抽身離去,沒料到他拉著她的腿,反覆懇求她救他的媽媽。
  她為少年的氣力感到意外。在她的小組裡,她是最能忍受痛楚的一個,卻被他拉得叫出聲來,小腿似要斷掉。
  「放手,我很痛!」
  他立刻鬆手,不斷用力叩頭認錯。碎石把他的乾硬的皮膚割得傷痕累累,她這才敢肯定那塊紋有圖案的皮膚不是面具。
  她按住他的肩說:「喂,我沒事啦。」
  他任由滿額血液流過他本應屬於眼球的位置,抖著聲音問:「那你原諒我嗎?」
  她無法直視他的臉,「我沒事。」
  「你會不會原諒我?」
  「會。」她怕這時離開的話又會被他拉住,耐著性子解釋,「她死了,救不活的。」
  「死了?」他茫然地說。他明白死了的意思,那就是說他的媽媽不會再動,也不會再說話。她要住在泥土裡,從此不見天日。
  見他竟然想動手去搬動那團肉漿,莉莉忍不住問:「你幹什麼?」
  「媽媽說,死了的人要住在泥土裡。」
  在醜陋的臉皮下,他那隻含淚的眼睛竟然天真得像小孩。她不想再看見他的臉,自背包翻出消毒液和防毒面罩,拋給他說:「燒了豈不簡單?」
  「謝謝。不,要住在泥土裡。」他笨手笨腳地處理傷口,接著戴上面罩。
  「她已經變成這樣,你勉強移動她的話,她會被分成幾段。」  
  「那怎麼辦?」他惶恐地問。
  「燒了她,讓她和泥土溶在一起。」她胡謅。
  他萬般不情願地說:「那很痛的。」
  「不,她已經死了,不會再痛。」
  「但我怕火……」儘管他的聲音細若蚊鳴,她還是聽得出他的恐懼。為了儘早解決這件事,她自動請纓完成這項工作。
  剛才才為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的他一看見火光便躲到莉莉身後,正眼也不朝火堆望一下。莉莉陪他等到屍體燒成黑炭才走,他卻跟著她。
  「你想怎樣?」
  「媽媽…….這樣便可以了嗎?」他急得想哭。
  「什麼可以不可以的?她這樣不就住下來了嗎?」
  他說不出有什麼不妥,繼續跟著她。
  她停下,「喂,你別再跟著我了。」
  「我沒有,我沒有地方去。」他徬徨地說。
  「那就回家啊。」
  他隨即眼眨淚光,「媽媽說,有她的地方便是家。但她說不能留在荒地,會有野獸襲擊的,她又說…….」
  「夠了。」她被他左一句『媽媽』,右一句『媽媽』弄得頭痛,「總之你不能跟來。」
  「為什麼?」
  「我……」她煩燥極了,「我要找東西。」
  「我可以幫你。」
  她叫他尋找那支失落的箭,然後乘他俯身撥雜草的時候逃跑。
  「喂,喂!」力大無窮的他身手卻不怎麼靈敏,跌跌碰碰地跟在她身後。
  她回頭看見他手上的東西一閃,猛地停下。
  「我找到了,你不用再跑!」面罩雖然把他的下半邊臉遮住,但她看得見他那隻眼睛的笑意。
  他,渾身是傷,大概是掉下懸崖時造成的,叩頭時撞到的,剛才跑過來時跌到的,卻因為找到她的箭而笑。
  她醒覺這是她第一次遇到不問回報而認真地幫她的人,也是她第一次不害怕後果那樣幫人,更是她第一次關心別人。
  「你真的沒有地方可去?」她問。
  他搖搖頭,難過起來,「爸爸死了,新爸爸死了,媽媽死了。我……我一個人回去的話,他們會打我。」
  她苦笑,「我去的地方不見得安全。」
  「我不怕。媽媽說,被火燒過的人都很堅強,不怕被打,不怕被嘲弄。」
  想到他那張臉可能是被火燒成的,她更加心軟,但帶他回島等於害了他。她只好說:「那你不應該害怕一個人回去。」
  「我不想去那兒。」他低頭呢喃。
  「這樣……」她下定決心地說:「從今天起我說什麼你便要做什麼。無論你受到任何痛苦,無論我受到任何痛苦,你也不能反抗。我待會帶你去見一些人,你要把自己的力氣展示給他們,讓他們相信你能夠幫他們辦事。你要得到他們的批准,才可以跟著我。這樣你做得到嗎?」
  他認真地點頭。
  她上前取回自己的箭,轉頭說:「那走吧。」
  「你叫什麼名字?」他歡天喜地地問。
  「莉莉。」
  「全名呢?」
  「沒有,就莉莉。」
  「哦,我叫阿力。你可以脫下防毒面罩讓我看清楚你的臉嗎?」他輕輕拉著她的手臂說。
  她並未反抗,「為什麼?」
  「這樣無論你去了哪兒我也會找到你。」
  她心頭一熱,「待那些人說你可以留下來再說吧。」
  「可以的,一定可以。」
  剛剛才遭逢厄難的他竟然還這麼樂觀。她笑笑,帶他朝著小島開展生命裡另一個黑暗的章節。

十三 掙扎

  裘尚雅的房間裡突然響起電話聲,把遠在窗外樹上的莉莉從回憶帶回這個吵鬧的世界上。
  「你沒事吧?」大概是電話另一端的杜司哲聽見裘尚雅的喘氣聲,猜她驚魂未定。
  「沒事,你有事找我?」
  「想問你有沒有被嚇怕罷了。」
  「你認為呢?」
  「對不起。」他補充:「她不是壞人,我們都不是。」
  莉莉迫自己把感受擱下,專心聽下去。
  「我知道。」
  她幾乎想破窗入去罵醒這個笨女人。
  「不過每個人都想要守護的人,所以你該小心他們。」
  「如果她,或是你其他朋友堅持殺我,你會怎樣?」
  莉莉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等待阿哲的答案,但他只是保持沉默。未幾,裘尚雅說她要睡了。她掛了線,燈光卻遲遲未滅。莉莉耐心地等下去,竟等到她推開窗說:「每個人也有想要守護的人。你們不去傷害我的,我就不會去害你的。要是你們讓我找到哥哥,我可以不理會良野自殺的原因。」
  莉莉不敢回應。別說她不知道自己有否被發現,就算她知道也不敢回應。她沒有資格操控裘尚雅的生死,即使她相信她的話。
  裘尚雅,一個她曾經拒絕記住的名字。她想把她看作一般的目標、獵物,一個脆弱且不影響她心情的生命。
  她真的下得了手嗎?
  可是,她現在的家,那隻隱藏在深海的潛艇是莫教授建立的。他隨時可以把他們驅逐出去,甚至置他們於死地。
  就算這個世界再和平也不會接納阿力的樣子。單純的他亦不懂隱藏自己的異能。她不能讓任何人再捉他們去研究。她想和阿力有尊嚴地,平靜地生活。

  晨光把裘尚雅的房間照亮。莉莉抖擻精神監視四周,一等到她的爸爸登上巴士便攀上她屋外的大樹,再用鋼索跨到她位於二樓的房間窗外。
  尚雅聽見有人敲她的窗,打開窗簾,被窗外的莉莉嚇了一跳。她想也不想便開窗讓她進來。
  莉莉大刺刺地坐到她的床上盯著她。尚雅知道她想要什麼,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公文袋給她。為了不讓莉莉懷疑怎麼她輕易便把照片找出來,她問:「為什麼你們不直接去清水仁的房間偷照片?我見過杜司哲用偷來的匙咭開門,偷酒店的對你們而言應該不會有太大分別吧?」
  一邊檢查照片,一邊掙扎殺不殺她的莉莉並沒有留意她的舉動。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這樣不正正告訴別人這些照片有古怪嗎?」
  檢查過照片的數量和內容之後,她把照片收進小腰包,站起來問:「你讓我進來,不怕我會殺了你?」
  「我答應把相片還你。而且若然你要殺我,我一定逃不掉。」
  莉莉不由得想起那些嘗試自她的弩弓下逃跑的人。他們沒有一個會像她這樣,害怕,但仍然挺起胸膛站著,冷靜地以自己的性命去賭她的惻隱之心。
  本來說會去找莫教授的杜司哲知道莉莉沒返回潛艇便又趕到尚雅身邊。他和莉莉一樣從窗口跳進來,站到她們中間。
  「你不相信我?」莉莉問他。
  「我本來已回去,但找不到你,便再出來。」他望著莉莉說,卻其實在注意她雙手的動靜。
  「你放心,我做不到。」她走到窗口才回頭對尚雅說:「你再靠近他不但會害死你自己,還會害死我們。」
  尚雅上前與她爭論,「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們要和所有人保持距離。」
  她冷笑,「因為我們不是同類。」
  尚雅選擇不去理解她的話,「你們這樣孤立自己,快樂嗎?」
  「快樂從來不在我們的考慮之列,再說,你又很快樂嗎?」她不再理會尚雅,無聲無息地跨到窗外的大樹走了。
  尚雅回頭等待杜司哲的答案。他同意莉莉。以他們的處境,他們壓根兒沒有選擇餘地,但他沒有回答,他還在考慮怎樣面對尚雅。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尚雅望著雨水問:「她孜然一身會去哪兒?」
  「回家吧?」
  「不用避雨嗎?」
  他苦笑說:「我走了。她暫時應該不會再傷害你。」
  「她說我會害死你們,是真的嗎?」
  他想了想,「也許,要是事情發展下去的話。」
  「對不起。」她內疚地說。
  他輕輕一笑,「這樣你會否離我們遠一些?」
  「我很感激你的幫忙。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要是你不想再幫我也無可厚非……」
  他欲言又止地說:「你說你只想找到真正的良野?」
  「嗯。」
  「那我幫你。」
  他的話再度燃點了她的希望,「那麼我們是朋友了吧?」
  她等了好幾秒鐘才聽見他的回覆,「我們不是同類。」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不發一言地原路離開。要是她有莉莉那樣的身手,她肯定會追上去,但每一次她也只能等他回頭。
  她極度討厭這種等待被宰割的命運。
  她重新把窗和窗簾關上,抽出衣櫃最下面兩個抽屜,望著貼在抽屜底的照片副本和筆記,再度下定決心追查到底。
十四 坦白

  杜司哲沒有回去。他踏著單車,在大雨裡漫無目的地飛馳,卻逃不開尚雅昨夜的問題 - 如果他們堅持殺她,他會怎樣?
  他可以怎樣?最理智的做法是撒手不管,把她忘個一乾二淨。
  然而他才剛答應繼續幫她。
  算了,要是他可以見死不救,他便不會被捉到那個島上,也就不會愛上桑妮雅。
  想到她,他一個失神連人帶車滑倒地上。望著掌心的血,他想起每次他受傷,桑妮雅也會半開玩笑地說:「你的血這麼珍貴,不好好保護自己不行。」然後她會溫柔地替他包紮傷口,向他展示一個足以溶化他的笑容。
  她時而硬朗、強勢,時而性感、嫵媚,但他最愛的,是她感性軟柔的心。
  都不重要了。她愛的不是他。
  他躺到濕漉漉的地上,任由雨水混和他的半點眼淚滑到地上。
  他說過要重新開始,不再以她為中心,所以他不該為怕離開她而退縮。
  他坐起來,把整件事情,特別是莫教授的態度和反應細想一次。他曾基於他對莫教授的認識而認定他和假良野的死無關,但要是那樣的話,他便不會因為尚雅可能洩露他的異能和阿力的存在而追殺她。
  要幫她,他得查出死了的清水良野到底怎樣盜取她哥哥的身份;要保護她,他得查出他死亡的真相。想來想去,他發現自己不得不與她站在同一陣線,亦不得不讓她知道他是誰。
  他再度騎上單車,在自己退縮之前往尚雅的家駛去。

  就在此時,莉莉已到達一個懸崖下的山洞,開啟她的潛翼,也就是杜司哲同樣擁有的海底滑翔傘回去。她迅速把照片交到心櫻手上便去阿力的房間,沒料到開門的竟是桑妮雅。
  「我就知道你會先來這兒。」她笑說,讓開讓莉莉看見阿力的笑臉。
  莉莉不喜歡阿力與任何女性獨處一室,特別是桑妮雅,但她把不悅藏在微笑下,坐到阿力身邊。
  「找我有事?」
  桑妮雅掠一掠頭髮,靠到衣櫃說:「想問你他們的情況。」
  莉莉沉吟了一下,「你會不會考慮跟縱她看看?」
  「我以為你會……」她望望一臉無知的阿力,沒有說下去。
  莉莉苦笑著搖頭,「大概太久沒有動過弓,我下不了手。」
  在他們五個人當中,莉莉是最具殺人經驗的一個。桑妮雅從沒聽過她會心軟,忍不住問:「她是個怎樣的人?」
  莉莉側著頭想了想,「一個固執和單純得近乎白痴的女人。」
  這個答案並未滿足她的好奇心。她說:「我今晚就去。」
  「那可否替我把監視器和偷聽膜裝上去?」
  她驚訝莉莉連這點小事也沒有辦到。
  「她昨夜沒睡,我找不到機會。」
  這時桑妮雅掛在腰間的通訊器響起。她臉色一變,說:「是莫教授。」

  又有人敲尚雅的窗。
  正在辨認照片內容的尚雅趕緊把照片和筆記收起,打開窗簾看見杜司哲指著鋁窗的手柄。她打開窗,他二話不說便抱起她跳出去,沿著鋼索跳到地上,接著和她跟登上單車離開。
  連拖鞋也來不及穿的尚雅緊抱著杜司哲,生怕被他甩出去。
  「可以走慢一點嗎?」她心驚膽跳地問,他卻毫不減速地駛上山坡。
  上次被他載到碼頭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杜司哲的單車是改裝過的,因為駕駛者的座位明顯被加長了,她可以安然地坐在他身後 - 只要她不介意和他貼得太近。另外單車還加了兩個腳踏,讓她安全地放置雙足。饒是如此,她並不相信這單車可以載她走過高高低低的山丘和低谷。
  她嚇得把臉埋到他背上,生怕被樹林的橫枝割損臉部,卻因此而看不見前路。部份樹葉和樹枝擦著她雙腿而過,縱然她幸運地穿上長牛仔褲,也逃不過擦傷的命運。
  也不知道走過多少山坡,穿過多少樹林,他們來到一個沒有人影的小石灘。
  「幹麼把我帶到這兒?」她一下車便被碎石扎痛雙腳。
  「我怕你的電話被竊聽,不敢說要帶你出來。」他暗罵自己粗心大意,沒想到她和桑妮雅不一樣,不會敏捷地避開樹枝。眼見她刮得長褲也穿了,還要赤腳踩在石灘上,他為表歉意,連忙把鞋子脫下來給她。
  尚雅也不跟他客氣,坐到一塊尚算平坦的石頭上穿上它們。
  想到自己貼在抽屜底的東西,她心虛地問:「那麼你們可有監視我?」
  他搖搖頭,「莫教授為了帶我們逃離一個可怕的地方而成立組織。他主張和平,而且重視自由和私隱。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他已經叫我們不要隨便殺人,之後更頒布規條要我們不得殺害這兒的人。為了保安,我們無可避免要進行偵察和監察工作,但他堅持只監察目標的位置、網絡訊息和監聽,儘量保護目標的私隱。」
  尚雅呼一口氣。那至少她不用擔心她苦心收藏的東西,也不必擔心更衣等瑣事,可是,當她想到近日的經歷便放心不來。
  「你說你們不能殺人,那為什麼我會被你們追殺?」
  他垂下頭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他們變了,還是事情本來就不如我想像中那樣。」
  尚雅替他可憐。不過這不是感性的時候,她必須趁他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把她要問的問個明白。
  「你剛才說,『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那是什麼意思?」
  他放眼望向密雲和海面相接的模糊界線說:「我們來自另一個時空。」  


十五 魔女面前的鄰家女孩
  
  聽見杜司哲說他們來自另一個時空,尚雅不禁倒抽口涼氣,反應不來。
  「你不相信?」他看著她問。
  「我沒有不相信的理由。」
  他再度望向遙遠的地平線,「當時我們在逃。逃到海中心,海面突然捲起風浪,閃電不斷,雷聲大得我們聽不見對方的話。未幾,海艦被捲入一個黑色漩渦。現在我才想到,我好像感覺不到海水湧進我的耳朵,只覺得有一股力量拉扯著我,接著我昏倒過去。到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在平靜但陌生的海裡。」
  「為什麼你們要逃?」
  「我們的異能……許多都是科研成果。」他說起來猶有餘悸,「莫教授是我們被迫居住的島上的其中一個科學家。他對愈來愈過分的研究感到不忿,和助手心櫻結合願意隨他們冒險的人,運用我們各自的異能逃出去。」
  「那他們現在呢?」
  他決定只把部分事實告訴她,「我醒來之後,發現船隻絲毫無損,半滴海水也沒有滲進來。只是船上的東西東歪西倒的,我們各自躺在被捲入的位置上。」
  她想起那則海龍捲的剪報和良野被調換身份的大概時間,大膽假設,「你說的那個事故,是年半前那個海龍捲事故嗎?」
  他霍地站起,看著站在不遠處的桑妮雅,心亂如麻。

  尚雅從沒見過這麼吸引的女人。她的身材很好,而且長得高挑。那把又黑又亮的頭髮全被她牢牢地縛在腦後,令白晢的肌膚和性感的面部輪廓更是亮眼。尚雅望著她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子,相信她是個混血兒。
  「為什麼要背叛我們?」她忿怒得連聲線也抖顫起來。
  「我沒有。」他堅定地說。
  尚雅解讀他看桑妮雅的神情 - 緊張、傷心但不乏溫柔。要是他有和誰一起的話,一定是她眼前這個女人而不是莉莉。
  她的打扮和莉莉的很相似,都是一件墨黑的,薄薄的緊身衣,尤如另一層皮膚那樣貼在身上。她的腰間掛了許多黑拗拗的東西,但沒有一件在尚雅的認知範圍內。她光是站著不動已散發出一種很獨特的魅力,教人無法輕易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可是,為什麼?仔細看看她也不是很漂亮,尚雅卻覺得自己站在一個美豔絕倫的魔女面前,眼巴巴地望著杜司哲被她的魔力迷倒。
  「那你為什麼把我們的事情告訴她?」
  「她沒有惡意,她只是想……」
  「你忘了嗎?我們得守護我們的家。」她打斷他的話。
  「不,家不是這樣的。他今天可以為了一個還守得住的秘密而殺人,明天也可以為了別的事情傷害我們。」
  她不想在尚雅面前討論這件事,「我們回去再說好嗎?」
  尚雅怕他會跟她走,竟衝口而出:「我可以幫你們。」
  他們同時詑異地看著她。
  「你們在這兒生活,有個本地人幫忙掩護不是會方便很多嗎?反正我已知道你們的事。」
  桑妮雅不屑地笑了,「你少自以為事,你根本什麼也不懂。」
  尚雅忍不住低下頭來。
  她討厭這麼不大方的自己,特別是站在她面前的時候。這種鄰家女孩的姿態教她自覺被遠遠比下去。
  早被遠遠比下去了。自她出現之後,杜司哲連眼角也不曾望過尚雅。他們之間沒有她可以存在的位置。
  然而,她還是迫自己抬頭說:「我會懂的,在我自己調查良野自殺真相期間,在你們違背原則,繼續追殺我期間。也許不但我會知道,連你們身邊的普通人也會看得出來。」
  桑妮雅咬咬下唇,再叫杜司哲跟她離開。
  「他呢?」他問。
  「我叫他送我來之後便走。我想和你單獨聊一下。」
  一抹酸意閃過杜司哲的臉。他為難地說:「我們不能把她扔在這兒。」
  尚雅賭氣地說:「不用了,走得再遠也是香港,我懂得回去。」
  桑妮雅輕蔑一笑,指著石灘後面的樹蔭說:「走過石灘後,你會看見一條往上伸延的,長滿紫羅蘭的小徑。你要沿著小徑走一個小時,撥開盡頭的雜草才看見大路,然後再走三個小時方看見公共交通工具。這樣你還要自己走嗎?」
  尚雅挺起胸膛說:「為什麼不?」
  她上前對杜司哲說:「你聽見吧?我們可以走了。」
  他還想對尚雅說什麼,卻被桑妮雅再次催促他離開。在他邁出腳步的一刻,尚雅問:「這便是你的異能嗎?」 
  他們同時回頭,桑妮雅的臉色難看極了。
  本來,尚雅只是孩子氣地想要嘲諷她,但她的表情令尚雅對自己毫無根據的揣測多了幾分把握。
  桑妮雅收起傲慢的態度,正色地對她說:「我們的交情絕非只靠異能便能維繫。要你們這種人明白,簡直是天方夜譚。」
  被戳中死穴的尚雅只好嘴硬地說:「誰要明白了?我只想找回哥哥。」
  杜司哲拉拉女人的手臂說:「我們走吧。」 
  尚雅看著他們同樣高挑俊美的背影,連忙別開臉,讓灰濛濛的海面洗去那個教她嫉妒的畫面。
十六 逃不開的話題

  杜司哲很久沒有這樣載過桑妮雅。
  那時候在小島上,他們一有時間便和阿奇、阿力和莉莉溜出去踏單車。桑妮雅從來不會坐在誰背後,她喜歡駕駛 - 單車、電單車、潛翼、飛機……任何可以前行的她都喜歡。她覺得那是她最自由的時刻。可是逃出來之後,她因為停止實驗而造成偶發性嚴重渴睡,她不得不放棄駕駛。那段時間她消沉得很,儘管他們求研發部把他們的單車和潛翼改裝,好讓他們可以載她出去散心,最後使她振作的並不是他們。
  杜司哲把回憶推在一旁,一邊珍而重之地感受她的體溫,一邊穿過一個接一個樹林,最後依依不捨地把單車停泊在幾棵大樹之間。
  「莫教授叫你來找我的嗎?」他刻意不下車,回頭看著滿地樹葉問。
  她偏偏走到他身前說:「是。莫教授突然偵測不到你的位置,叫我找你。我問阿奇才知道你在哪兒。」她補充說:「不過我不打算出賣你,阿奇也沒有。我把偷聽裝置脫下來交給他,說只是想和你單獨聊一下,他才願意把你的位置告訴我。」
  「阿寧沒有問你怎知道我在這兒?」如非必要,他不會在她面前提及這名字,他討厭看見她聽見他名字時的神情。
  幸好這次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她搖搖頭問:「現在你知道我來的原因,可會對我坦白?」
  他沒有回答,心想要是她問他何以疏遠她,他可不願回答。
  「你是否打算與莫教授為敵?」她問。
  他暗暗鬆一口氣,「我想查明這件事情和尋找尚雅的哥哥。要是他執意阻止……」
  她打斷他的話,「她值得你冒這個險嗎?」
  「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我不願意留在一個心狠手辣的組織裡。」
「你別意氣用事。」
  「我沒有。我向來堅持我認為對的事情。」
  她深深吸一口氣再說:「阿哲,我們好不容易才在這個和平的世界上住下來,不怕被追捕,不再過著被利用作實驗品、間諜和殺手的人生。你就不能為了這種生活而放棄所謂的真相?」
  「如果你認為這兩件事情有衝突的話,那證明你也認為事有蹺蹊。」
  她低下頭來。
  他不忍地輕撫她的臉龐,就像他以前安慰她那樣,柔聲地說:「抱歉我為你帶來麻煩。你儘管遠離我,我不會生氣。」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沒有抬頭,委屈地說:「自從逃出去之後,我知道……有些事情回不去了,但無論如何,你是我最好,最重要的朋友。」
  他的心猛地抽痛一下,心想還是避不開這個話題。
  她繼續說:「我知道你的原則。不,就算我不理解你的選擇也好,我也想幫你,可是……」
  這回換他打斷她的話,「你想說阿寧是他的左右手,我這樣會讓你為難對不對?所以我才叫你遠離我。」
  「阿哲……」
  「為了不令你為難,我這便回去見莫教授。」說罷,他在手錶上按了幾個按鈕。未幾,藍芽耳機便傳來阿奇的聲音。
  「怎樣?」
  「他們有沒有問你怎會追縱不到我的位置?」
  「那沒什麼,我們的系統時有故障,也有訊號未能覆蓋的範圍。」
  阿奇說得輕鬆,但他們都知道莫教授不會把這件事看成巧合。
  「尚雅可能在附近,你能替我送她回家嗎?」
  「你要去哪?」
  「向莫教授報告。」
  「嗯。」阿奇省下提點的語句,直接掛線。
  「看來你很著緊她。」桑妮雅有些不悅。
  「她是普通人,不像我們那樣可以在野外穿梭自如。」他頓一頓再說:「我送你去拿潛翼。」
  桑妮雅登上單車,讓他送她走過重岩叠嶂。車速愈來愈快,但無論他們把這兒的單車改裝得多好,還是比不上他們在島上駕駛的那些。
  她不習慣這兒的生活。她喜歡這兒的安穩,但不喜歡這兒經不起風浪,既自大又無知的人,包括裘尚雅。
  她完全不明白阿哲怎麼容忍她。
  單車停在一個懸崖底。雖然杜司哲知道阿寧一定會在這兒等著,但還是臉色一沉。
  「唏。」阿寧落在桑妮雅的目光溫柔而專注,接著才跟杜司哲打招呼。
  「我走了。」杜司哲對剛下車的桑妮雅說。
  「我會在更衣室等你,和你一起見他。」她說,接著隨阿寧跳入大海。
  
  桑妮雅一直依著杜司哲的儲物櫃等他。這時阿寧已經走了,剩下她對著天花發呆。
  其實她早知道莫教授未必如他看起來那麼正直和善良。只是那時候,大家都顧著逃走,根本不會理會他心裡面在想什麼。
  之後,他們乘著海艦開展了艱苦的逃亡旅程。為了生存,為了不被抓回去,他們得像以往那樣執行各式各樣的任務。唯一的改變是,他們不能再任意殺人。不,唯一的改變是他們是為了自己而執行任務。
  快兩年了。自從阿哲知道她和阿寧一起之後便很少留在改裝成潛艇的海艦。阿奇也愈來愈喜歡外面的花花世界。他們五個人,從以前形影不離到現在只剩下她和阿寧,阿力和莉莉。
  她明白阿哲終會有離開的一天,只是,她想不到會是因為一個異界女孩。
  想著想著,她又睏了。這時杜司哲回來把她扶到地上,說他淋浴之後才叫醒她,還叫她安心入睡。
  她很想對他說,隨意入睡不會是一件可以令人安心的事情,但她累得連眼皮也睜不開,接著便失去意識。  
  杜司哲嘆一口氣,趕緊淋浴、吃藥,趁更衣室還沒有人來的時候好好看了她一會才叫醒她,和她走向莫教授的辦公室。
十七 酸

  尚雅一邊想著魔女的話,一邊忍住膝蓋的痛楚快步走過小徑 - 她得在天黑之前返回大路。
  是她天真。在她決定迫杜司哲幫她的一刻,就應該料到會有危險。他不是普通人,他有要守的秘密、有同伴,他不一定會幫她幫到底。
  再過幾小時便日落。幸好這時尚雅已離雜草不遠,她至少來得及返回大路。  她加快腳步上前撥開雜草,沒料到被植物上的尖刺割傷指頭。她咬咬唇,稍稍擠出指頭的鮮血便走出草堆。
  她得為自己添置些行山裝備,更要多些鍛練身體。要稍稍跟上他們,她必須努力一百倍才行。
  也許她還要隨身帶備地圖和指南針 - 走了這麼久,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連地區也不知道。
  這兒看似行山徑,但她的電話收不到訊號,她也不知道走哪個方向才會看見地圖和指示牌。
  擔憂、逃跑和受傷是他們日常要面對的事情吧?連這丁點難關也捱不過,她還說什麼跟上他們?
  尚雅隨便挑選一個方向走,無奈走了個多小時也沒有碰見任何人。終於她的電話響起,訊息湧至,接著她收到一個陌生的來電。
  「嗨,我是阿哲的朋友。你再走一百米之後往左轉,我在那條往下走的樓梯盡頭等你。」
  那人既然可以如此清楚她的行踪,要傷害她便易如反掌,沒必要打這通可能會暴露他身份的電話。於是尚雅依言行事,看見一個身型瘦削,衣著與平常人無異的男人在單車上等她。
  「上車吧。」男人臉帶輕佻的微笑說。
  看見這單車,尚雅更是火光,加上男人臉上似笑非笑的,似在恥笑她,她不禁把怒氣發洩在他身上,「為什麼你和杜司哲也喜歡用單車載人?難道就沒有安全一點的方法嗎?你可知道我這一路走來被樹枝刮得渾身是傷?」
  男人竟然哈哈大笑,「阿哲沒幫你療傷?」
  她呶著嘴,直想轉身離去,無奈她不想靠這雙不屬於她的鞋子走餘下至少個多小時的路,只得上車。

  男人比杜司哲懂得看顧尚雅。一路上他除了放慢車速外,還選擇較為安全的道路行駛,並提點她怎樣避開前方的東西,讓她沒嚐多少苦頭便到達村口。
  這時她的氣消了,取而代之的是重重挫敗感 - 杜司哲比這個陌生男人更不在乎她的安全,他寧願把她扔在荒野也要送那個女人走,又不回來接她。
  她下車鬆鬆雙腿,向男人道謝,並問他怎知道她在哪兒。
  男人得意地說:「用比你們GPS高明的裝置。」
  她慶幸這不是另一項不可思議的異能,「哦。那我回去了,再見。」
  「你不想知道剛才那個女人是誰?」男人叫住她。
  她沒精神跟他糾纏,「你為什麼會想告訴我?」
  他聳聳肩,「她叫桑妮雅。你最好別惹怒她,不然除了她,還有兩個男人會教你好看。」
  她心裡一痛,「其中一個是杜司哲?」
  男人微笑並伸出右手說:「我叫阿奇,和阿哲兩個算是較為融入這個世界的人。」
  她伸手想與他相握,他卻提起她的手背輕吻。她迅速把手收回去,含怒目送他離開,心裡極度疑惑他到底是不是杜司哲的朋友。
  但若然不是的話,杜司哲不會叫他來接。
  她心裡明白,杜司哲並非不關心她,他只是更在乎那個桑妮雅的感受。
  一陣濃濃的酸意湧上尚雅心頭。
  阿哲、阿哲,他們都這麼叫他,但他大概會想她叫他的全名?
  她放眼望向開始黯淡下來的天色,忽然心頭一顫,明白了一件事情 - 她愛上杜司哲。
  她的電話再度響起。看著沒有來電顯示的號碼,她想了想才接聽。
  「是裘尚雅嗎?」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有點小,她只聽得出那是個女人。
  「對,請問你是哪位?」
  對方沉默了好幾秒鐘才回答:「我是你的媽媽,筱原英子。」  
  尚雅屏住呼吸,反應不來。
  「喂?」
  「我……」她生怕媽媽掛線,連忙開口,「哥哥死了。」
  「你怎麼知道的?你見過他?」
  「他自殺了。」她沒有回答媽媽的話。
  「我想知道詳情。」
  「事情有點複雜,你方便來港見面嗎?」尚雅心亂如麻,怕這對話已被杜司哲的組織偷聽。
  「我……」
  電話被她的媽媽掛斷。
  尚雅無力地蹲在地上,為媽媽拒絕見她而難過不已。
  快二十年了,她對媽媽的恨意早已消逝。事實上自從她跟哥哥來往之後,對於媽媽,她是擔心多於生氣。心底裡,她依然希望她會帶良野回港和他們團聚,無奈現在良野失踪了,而媽媽似乎已放棄這個家。
  她擦擦眼淚,拿出手機,對杜司哲的名字猶豫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把它收起。
  他現在應該已經和桑妮雅回到屬於他們的地方吧?
  也許他們下次再見的時候,他會拒絕再幫她。
十八 白色謊言

  經過心櫻的接待,杜司哲和桑妮雅一起走進那度重門深鎖的房間,看見莫教授坐在辦公桌後對著電腦數據沉思。 
  「回來了?」他堆起笑容說。
  「嗯,我出去走走而已。」杜司哲說。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叫桑妮雅去開解你。沒料到系統居然偵測不到你的位置。」他似在解釋他監視杜司哲的原因。
  「我在我們經常去的地方找到他。」桑妮雅說。       
  他呼一口氣,「我得叫偵察組把系統修理一下。」
  杜司哲微微一笑,「阿奇想必難以接受這樣的過失。」
  「哈,不用說過失這麼嚴重。這世界很和平,做好保密工作已經足夠。」
  杜司哲見他借題發揮,順勢說下去,「所以我叫莉莉不要衝動殺人誤事。」
  他淡然一笑,「我還以為你是緊張那個女孩呢!」
  杜司哲不禁瞄向桑妮雅。只見她皺著眉抿著唇,似憂心多於一切,他索性說:「我是有點喜歡她。」
  莫教授揚一揚眉,「那你是認真替她找哥哥了?」
  「關於這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
  莫教授向桑妮雅打個眼色,她再不情願也識相地退出房間。
  杜司哲等到她關上門才說:「你知不知道她哥哥的下落?」
  他搖搖頭,「我要是知道的話就把他找來了,省得讓那個女孩胡來。」
  「那你有否相關資料可以提供給她?」
  莫教授脫下眼鏡,把鼻樑掐了又掐,「我們只知道那個自稱清水良野的人自來到香港之後便鍥而不捨地追查我們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否那個女孩的哥哥。如果他是,那倒好,可能他和那個女孩只是一般神秘現象愛好者。然而我擔心,若然他的身份是假的,便可能是湊巧和我們一起來到這時空的警察。要是那樣的話,來到這兒的警察便可能不止他一個。一旦讓他們發現我們,我們便要重返以往的逃亡生活。」
  這解釋了他緊張照片外洩的原因,卻不能解釋他未清楚尚雅會否對組織不利便追殺她的決定。無論如何,杜司哲不打算深究這件事。
  「我查過尚雅的背景。她和她哥哥早失散了,她連什麼是平行時空也不知道。」
  「阿哲,」他語重深長地說:「在這個不屬於我們的世界裡苟且偷生並不容易。我怕你信錯人。」
  杜司哲心想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只是說:「我知道,但我相信她。」
  「你不是喜歡桑妮雅的嗎?」他直截了當地問。
  他臉上一紅,避開他的目光說:「最初我覺得她們的眼睛很像,但後來我欣賞她的堅毅、勇敢和單純。」
  莫教授重重地呼一口氣,說:「我只能希望你沒有看錯。」
  「你願意放過她?」
  他哈哈一笑,「你不是以為我想對她不利吧?」
  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杜司哲連忙補充,「我指你們對她的監視。這樣我很難……你知道,追求她。」
  他把雙手擱在桌上,十指雙交,「好,好。既然照片都要回來了,只要你看好她,我不介意節省人手做別的事情。至於她的哥哥,我有消息的話會通知你。」
  他點點頭,「謝謝你。」
  「別客氣,我們坐在同一條船不是嗎?早在帶你們出走那天,我便決定負責你們的安危到底。」莫教授看見他臉上稍瞬即逝的不以為然,也不說話,等他出去便叫心櫻把貝霖叫來。
  如他所料,單憑一副正義的嘴臉並不足夠把這群人馴服。與其找一個忠心的人,倒不如找個著重利益的人。

  杜司哲看見貝霖朝他的反相向走去,還沒來得及思考便看見桑妮雅在走廊上等他。
  「你對莫教授說你有點喜歡那女孩,是真的嗎?」她問。
  「是又怎樣?」為免讓貝霖或其他人聽見他們的對話,他邊走邊問。
  她卻停下腳步。他回頭看著那副有點不捨和不忿的神情,迷惑了。他趕緊勸自己不要多想,輕輕說:「回去吧,你的阿寧在等你。」
  「你會原諒我嗎?」她沒由來地問。  
  「什麼?」
  「我跟阿寧一起的事。」
  他轉身背向她,「沒什麼好氣的。他不錯。」
  她快步跟上去,心想要是他喜歡的是潛艇內任何一個女生,她必定予支持,無奈他偏偏喜歡一個自以為是的普通女人,一個可能會害他們曝光的女人。這樣的人,她不接受,她不想阿哲或他們任何一個人因此而受傷,更不想難得建立的家園被摧毀。

  貝霖和杜司哲他們一樣屬於行動組,但生性冷酷孤僻,而且做事心狠手辣,所以杜司哲他們並不喜歡跟他來往。儘管如此,貝霖知道杜司哲和桑妮雅的關係,也知道他的強項和弱點。因為他知道自己終會與那樣的人為敵。不,他很想與杜司哲為敵,親手掐碎那張正直、和善的臉。
  貝霖隨心櫻走進莫教授的辦公室,聽見他這樣說:「你覺得這個世界怎樣?」
  他聳聳肩,沒有回答。
  「我多想找個值得信任的人。」莫教授嘆口氣說:「以我們的才能和科技,根本不用屈居於海底,偏偏他們做事婆婆媽媽的,我信不過他們。」
  他揚一揚眉,還是不說話。
  「如果我想找你幫忙,條件是你不能發問,也不能把你的任務告知任何人,你願意嗎?」
  「這不是我們的守則嗎?」
  莫教授輕搖食指,「我現在是以個人的身份問你,並非組織。」
  「那你會用你的個人身份給我什麼好處?」
  「只要你辦到我要你辦的事,並遵守我剛才的規則,那麼我們不但可以在這個世界富甲一方,有權有勢,甚至可以回去以前的世界找那群瞧不起人的傢伙出氣。」
  貝霖的雙眼閃過一下駭人的目光。他不會忘記那段日子的屈辱,還有現在渾身瘡疤的由來,特別是從他左眼瞼貫穿到嘴巴的那道疤痕。
  「我想你替我把裘尚雅家裡所有照片複製過來。」莫教授說:「別讓她知曉,也別對她動手。」
  「行。」
  莫教授咧嘴而笑,用通話器對心櫻說:「用我的個人名義給貝霖找個合適的陸上單位。」
  「知道。」
  他關掉通話器,說:「這是你第一份報酬。」

十九        夢裡,他叫阿哲

  我自灰黃的土地拾起一片殘缺的黃葉,輕輕為它撥走帶有鐵鏽味的泥土,無奈氣味彷彿已滲進葉子,怎樣抹也抺不掉。
  它們是我在這兒唯一找到的,沒有被毒害的真樹,但看來命不久矣。
  我懷念小時候家裡後園的青草味。那是爸媽努力為我建造的,專屬我一人的童話世界。
  「在做什麼?」阿哲自營舍向我走來。
  「沒什麼,出來走走而已。」我說。
  「差不多晚飯時間了,我們回去吧。」他把手搭到我的肩上,把我自通往碼頭的小徑帶走,「今晚有你最愛的蒸芋頭呢。」
  我不由衷地笑笑。
  「別這樣,最多我明天陪你來。」
  我沒有把我的童話世界告訴他。他是孤兒,和阿奇和莉莉一樣連父母的臉也沒有見過。他們不會明白我的痛,亦不曾見過這世界美好的一面。
  我不捨地回頭看看那條小徑,發現太陽正悄悄往碼頭移去。耀眼的金黃色令樹蔭下的小徑顯得更加晦暗不明。
  聽說有人試過偷走,在某個暗月無光的夜裡。那人走不了多久便踏中陷阱,被帶刀片的網纏住刺死。

  我仰頭把一瓶黑色藥水飲下,好讓他們進行下一輪研究。
  教授說,只要我想,男人都會依照我的意願行動。只要我讓他們看著我的眼睛,感受我散發的魅力,我便可以要什麼有什麼。
  那樣的話,我想要一片真的青草地。無污染的,有草香和泥土味,會成長會枯萎的草地。
  這是連想也不該想的念頭,這,我只對他一人說過。
  他說終有一天會為我建造那樣的地方,我不該放棄。
  我輕撫胸前的吊咀,吸一口氣把滿腦子胡思亂想拋諸腦後,這才推門進去面對那個虛擬的男人。
  房間裡有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男人就在椅子對面,只要我一按桌上的紅色按鈕,他便會和我對話。為了讓我清楚看見他,整個房間的裝潢都用上黑色的物料,會發光的只有他,還有射不到他的射燈。
  據說他是依照真人模擬出來的。他看見我時的反應,等於存活在現實世界裡的他看見我時的反應。等到技術成熟,他們會送我去執行任務,到時我面對的會是真人。到時,我可以偶爾出去看看這個世界。
  可我要的是自由而不是恩賜。
  「有心事?」男人看著我的雙眼問。
  我輕輕一笑,緩緩地把頭髮繞到耳後,「不。我只是在想,你最近是不是太忙,所以才沒空見我。」
  這是預設的台詞。站在我眼前的男人沒有生活,只有虛假的回憶和思維,怎會太忙?
  然而他還是有感受的,他會提起半透明的手輕撫我的臉龐。
  「是啊,所以我看見你時特別開心。」
  謊話。我不用看電腦數據也知道那是他的哄人技倆。
  「那為什麼不找我?在忙什麼?」  
  他的眼神閃爍。我把他的臉推到我眼前,看著他,卻問不下去 - 我不想出去誘惑任何人。
  幸好我的胸口痛得厲害,我一手觸碰著冰冷的吊咀,一手按下桌上的黃色按鈕,終止實驗。

  尚雅睜開眼睛,撫著急速起伏的胸口坐起。
  是桑妮雅。夢裡,她是桑妮雅。
  怎會夢見她?
  她起床到廚房倒杯清水,回來時發現電話剛好靜止下來。那通電話沒有留下來電顯示或留言。她希望那會是她的媽媽,但仔細想想,現在可能有誰在竊聽她的電話,她能對她說什麼?就當沒有人竊聽,她會想對她說什麼?
  電話再次響起,是阿哲。
  阿哲。尚雅竟下意識用了夢裡的稱呼。她深呼吸一下,接聽電話。
  「對不起,把你留在那個地方。」他說。
  「沒關係。」她言不由衷。
  電話的另一端靜悄悄的,他似乎沒有別的話想說。
  等了一會,她開口,「你找我不怕會惹怒那個人?」
  「不。」他說:「我叫阿奇把這通電話加密了。」
  「噢。」她有些失望,「請替我謝謝他,也叫他下次見面時別再吻我的手。」 
  他一愕,「對不起。」
  她後悔連這件事也告訴他,「你知道我媽媽找過我嗎?」
  「不。」他疑惑是莫教授真的撒銷了對她的監聽,還是不再把這些消息告訴他。
  「我只說哥哥自殺了,叫她來香港找我,但她,她隨即掛線。」她心下黯然,「今早有個來電我來不及接聽,我不知道會否是她。」
  「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她忍住滿腔委屈,「我怎知道你會不會決定不再幫我?」
  他氣得沉著聲線警告她,「你別再對我說這種話。」
  她隨即投降,「要是媽媽再打電話來我該對她說什麼?」
  他沉吟了一會,建議說:「最好什麼也別說,叫她來香港找你。」
   「要是她知道你們的事會怎樣?」
  「我不知道。」
  她直覺他對她發飊是因為心情不好,加上他並未監聽她的電話,她試探問:「你是否跟你的組織鬧翻了?」
  「沒有。你別管這些。」
  她早料到他不會告訴她,但還是直話直說:「你把你的事情告訴我之前便應該知道我一定會管。再說,你惹上麻煩也是因為我,我怎能不理?」
  他沒有回應,過了半晌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麻煩。」
  她心頭有氣,「我不覺得這好笑。」
  「總之,你等我消息。」他頓一頓再說:「要是你再碰見桑妮雅的話,別再提她的異能。她並不以此為傲。」
  尚雅知道桑妮雅便是那個魔女。她聽得出他對她的憐惜,酸溜溜地說:「可以的話,我不想再看見她。」

二十 相見爭如不見

  玻璃窗外烏雲密佈,豆大的雨水夾著隆隆的雷聲毫不留情地灑下,卻無損貝霖的心情。
  此刻他正聚精會神地監視對面街角的咖啡館內的一對母女。那個女生正是最近傳言鬧得熱哄哄的主角裘尚雅,然而他的目標卻是她的媽媽,筱原英子。
  
  坐在玻璃窗前的筱原英子對外面兩雙監視著自己的眼睛懵然不知。她緩緩地攪拌只下奶的咖啡,卻被尚雅看得出她的緊張 - 她握著鐵匙的手太緊了,也坐得太直。
  「你的全名是筱原英子嗎?」以此為開場白好像有點奇怪,但尚雅暫時不想提及良野自殺的事。
  她點點頭,「那個人告訴你的?」
  尚雅的心往下一沉,「你指爸爸?」
  她再點頭。
  「你恨他?」
  「不,為什麼?」
  「你連他的名字也不想說。」
  「不,只是成年人的事……」
  「我已成年了。」尚雅自覺這樣說話有點孩子氣,清清喉嚨說:「他不知道我來見你。這些年來,他都沒怎麼提起過你……你的名字是哥哥告訴我的。」
  筱原英子再也捺耐不住,「你說他自殺死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既然關心他,為什麼要扔下他?」尚雅更想知道的是,她為什麼扔下她。
  她一怔,「我和良野的爸爸意見不合。他不讓我走,我想我這樣逃出去,根本不可能給良野一個正常的家,又見他這麼疼愛良野,所以……」
  「你是以同樣理由離開我們的嗎?」尚雅低聲問。
  她低下頭來,「我和你爸爸是正式離婚的。那時我們協議好一人照顧一個小朋友,不再來往。」
  「你很自私。」尚雅狠狠地說。
  她把頭垂得更低,「對不起。」
  「算了。」她吸口氣說:「我約你來不是為了說這些。你離開良野之後,我透過社交網站找到他。為免我們的爸爸發現,即使他後來來港做交換生我們也沒有來往。那夜我到宿舍附近跑步,湊巧他……我湊巧看見他墮下。」一直木然地背誦台詞的她,說到這兒不禁眼泛淚光。
  筱原英子驚訝得嗚住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為此見過清水仁。死者已矣,我不想讓爸爸傷心,所以瞞著他。」她傷感地說。
  筱原英子想要握著她的手始終伸不出去,「我會回日本一趟。」
  「隨便你。我是為了哥哥而見你這一次。」尚雅故作冷漠,沒問她意見便結帳。
  「讓我付吧。」
  尚雅不理會她,付了帳便離開餐廳。
  這時在對面大廈兌換店內的貝霖把視線移到附近一輛綠色的電單車,等他離開了便動身跟蹤她們,餘下櫃枱下一具被電死的屍體。
  「你要去哪?我送你。」停在餐廳門外的筱原英子問。
  尚雅瞄瞄街角那部失蹤了的綠色電單車,「哥哥說清水仁動手打過你,是真的嗎?」
  「那……對,就只一次,碰巧被良野看見了。」
  「他說你是因此而離開。」
  她毫不猶豫地說:「不,純粹是因為我想追尋夢想。可是我和仁說好不讓良野接觸組織,我只能不辭而別。」
  尚雅吞下想要諷刺她的話,問:「你還有時間嗎?」
  見她點點頭,尚雅便和她往街尾走,「為什麼你們不讓他接觸那組織?」
  她顯得為難,「如果你相信神秘現象研究的價值,便會明白這世界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簡單,有很多以現今科技和人類智慧無法解釋的事情。那樣的研究很複雜,會觸及很多人的禁忌。作為一個母親,我不想讓良野涉足這些。」
  聽到這兒,在不遠處跟著的貝霖笑了。他只花了兩天時間便能複製這個女人的電郵和通訊紀錄,還偷去她的證件,她卻在這兒大言不慚地勸別人不要涉足危險活動。若不是她的敵人沒打算殺她,又或者這個世界的人全都是窩囊廢物,她活不到今天。
  饒是如此,他一邊小心奕奕地跟著她們,一邊留意附近可有杜司哲的氣息。
  他沒可能那麼快離開,根據尚雅的舉動,他想他們應該約好在某個地方見面。想到這兒,他假裝停在士多買東西,再放慢腳步跟在離她們兩條街的位置。
  反正有跟蹤器和錄音儀在筱原英子的身上,他不用害怕跟丟。
  也許莫教授是有點頭腦的,與其勉強盯著在杜司哲和阿奇保護下的尚雅,倒不如跟蹤她身邊的小人物。只是,除了他以外,還有多少人替莫教授辦事?他要擊退多少人才能擠進莫教授的副手位置?
二十一 有情何似無情

  如貝霖所推測,尚雅和杜司哲他們早就計劃把筱原英子帶到附近的遊樂場去。
  仔細搜索過她身上可有偷聽膜後,他說為了讓莫教授相信他不打算背叛組織,他會主動把他們的約會告訴莫教授,並提出讓他監視和監錄會面情況。讓他們錄到她們見面的原因,並肯定她不會洩露機密之後,她們便可以去一個遠離人群的地方,在他的保護下繼續對話。
  坐在锈跡斑斑的鞦韆上,她不由自主搜索他的身影,無奈叢林把他和另一雙她所不知道的眼睛隱藏得太好,她只能假想他在某個角落支持她,鼓勵她開口。
  「你和爸爸是因為那個組織離婚嗎?」
  她很希望筱原英子會說是,那麼她當日的離開便會變成他們的一種保護。無奈筱原英子坦白地說:「不,我們性格不合。」
  霎時間,尚雅不懂得該說什麼。
  「這許多年來,我想過偷偷來看你,但仁的疑心和嫉妒心都很重。我又不知道你想不想再見我……」
  「夠了,不要再說。」尚雅可不要因為被遺棄而哭泣。
  「這些年來,你好嗎?」她柔聲問。
  尚雅牽牽嘴角,「這已經不是你能夠關心的吧?」
  「我……」
  「總之,別把良野的事情告訴我爸。我寧願他相信良野在這地球上的某個地方活得很好。」
  「你們感情很好?」
  「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她有些失落,「他有再娶嗎?」
  尚雅想過說謊,但最終搖搖頭,說:「他沒事便躲在家,別說女朋友,連朋友也不多。」
  她不敢回應。 
  尚雅決定換個話題,「良野到底是誰的兒子?」
  面對她半質問的臉,筱原英子僵住了,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當年我的父母不想我沉迷在神秘現象裡,又嫌仁的家境不好,所以和我移民去香港。我知道仁和父母安排的對象結婚之後很傷心,把心一橫跟當時正在追求我的裘傑一起。但在我新婚不久之後仁便離婚了,並不時來港找我。我……我不敢深究誰是良野的父親,總之,裘傑一定是你的父親,因為那時我和仁沒有聯絡,只是最後我們還是走不下去。父母很反對我們離婚,所以我一個人回日本,和仁復合。」
  尚雅無言地、心酸地、難過地聽著這個故事,明白最讓她痛心的,不是筱原英子和她爸爸之間沒有愛情,而是當筱原英子提及她父母的時候,她不再用『公公、婆婆』這些尚雅兒時聽過的字眼,而是『我父母』,彷彿她打從心底裡不願意承認尚雅的存在,彷彿他們是她的情史上的一個錯誤,甚至污點。她對尚雅,最多只有愧疚。
  尚雅不想在這樣的媽媽面前流淚,她低下頭來,卻停不了因為哭泣而抖動的雙肩。筱原英子看在眼裡,無地自容。
  她早知道和尚雅見面會有這個結果,但她很想知道良野為什麼自殺。她以為離開良野而最好的選擇,但要是良野因為失去了她而活得不快樂,那……
  「你知道良野為什麼自殺嗎?」筱原英子問。
  尚雅說不出筱原英子對良野有多少愛,總之一定比對她的多。然而她不嫉妒他,因為儘管他們的相處時間很少,她還是愛他的,她希望他可以得到她得不到的母愛。畢竟他們至少有一邊血脈相連,而且最後也一樣被生母遺棄。
  又或者,她不嫉妒是因為她對生母的愛已隨年月減退,她只是憧憬一個完整的家。
  這樣想她理應會好過些,可她心裡空盪盪的,一直以來的冀盼瞬間消失了,她很難受。
  「小雅?」
  她抬起頭來,冷冷地說:「我不知道。」
  筱原英子看著她婆娑的淚眼問:「你不會原諒我的,是嗎?」
  「你別問我這個。」尚雅說:「你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她無法正視尚雅的目光,「要是……我想過,要是我安於自己的選擇,要是我不是放不下仁,還有那些離我的生活那麼遙遠的神秘現象,我……我們……可你明白嗎?一旦窺探過其中的奧妙,人便會停不下來。就算是愛情也無法讓我甘於留在平凡的世界裡,當一個平凡的主婦。」
  所以從一開始,尚雅的爸爸便不可能留住她。他們能夠一起那麼久已是奇蹟。
  尚雅寧願他們沒生下她,那麼她便不會有這樣的背景,爸爸便不用傷心,更不用因為照顧她而無法重新開始。
  她無法體諒筱原英子。
  但換了是她……她現在不是和她的母親一樣,徹底陷入一個神秘的世界而無法自拔嗎?她無法不對那個世界感到好奇,無法不靠近他們。
  對,她喜歡的,好奇的,不止是杜司哲,還有那個奇妙的世界。她無法不被他們的神秘和自信吸引。在無盡的恐懼和不真實感當中,她反而更能感到自己的存在。
  「小雅?」
  「什麼?」
  「別再接觸BK。」
  對於母親的嚴正警告,她好想笑。她接觸的,可是比BK神秘萬倍的組織。
  「你把它說得像邪教那樣。」
  她唏噓一笑,「我可是認為自己在做些很正義的事情呢!」
  尚雅不想跟她吵,「誰都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的,是迫不得已的,但你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你在做這些你認為很對的事情時,沒有犠牲過其他人嗎?」
  筱原英子再度低下頭來。
  「請你不要擺出一副偉大的模樣,彷彿被你犧牲的人都不值一顧,都理應為你的理想付出。」
  她沒想到自己會被女兒教訓,看著長得亭亭玉立,既堅強又懂事的女兒,她不由得認同她 - 她一直都在假裝偉大地做些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卻沒有想過會傷害身邊的人,包括自己的親女兒。
  「對不起,我……」她沉吟了一會,冷靜下來說:「如果你想再見我的話……」
  「我還有事情想問,」尚雅打斷她的話,「爸爸知道你那個組織的事嗎?」
  「不,他只知道我在學生時代曾經參加過神秘現象研究社,但不知道我畢業後還有研究那些,亦不認識仁。」
  「好,那我走了。」尚雅頭也不回地到的士站去,把餘下的淚水留給自己。
  貝霖深感沒趣。本來,他的任務只是套取筱原英子的資料和偷取護照,是因為偶然聽見她約了裘尚雅見面才跟來,並錄下她們的對話給莫教授做禮。現在這份禮物應該沒什麼份量,除非杜司哲交出去的是另一個版本。
  他牽牽嘴角,等杜司哲離開便去找筱原英子取回錄音儀。
二十二 一樣,又不一樣的世界

  登上巴士,尚雅第一時間用新電話撥出杜司哲最近給她的電話號碼。他很快便接聽了,她卻不作聲,只拿著電話發呆。
  「怎麼了?」他問。
  「你剛才聽到嗎?爸爸不知道BK的存在。我如我們之前商量的那樣說了,沒什麼發現。我想我應該至少試探他們是否知道你們的事,不過,我大概沒那個機會了,我不想再見她。」她滔滔不絕地把能夠組織的,較為理性的話說出來,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下。
  「沒關係。」
  他難得溫柔的語氣令她直想擁著他痛哭,「你在做什麼?」
  「我剛離開。」
  「你有事要做嗎?」
  「沒有。」
  「那可否……我可否去一個你平常會去的地方找你?」
  「我不明白。」
  「我想出去走走,但想不到去哪兒。」
  他沉吟了一會,「你要不要去釣魚?」
  「好。」她從沒釣過魚,也沒打算問他要去哪兒釣魚,反正只要有他在,又可以遠離她熟悉的地方就好。
  「我待會來接你。」
  「這次你可以從正門進來嗎?」她遲疑地說:「還有,我不想再做你的單車乘客。」
  「上次我有太多事情要想而已,這次一定不會讓你受傷。」
  她咬咬唇,「好吧,但一定要從大門進來。」
  「為什麼?」他不解地問。
  「一般人探訪朋友,從前門進來是常識吧?」
  他笑了,「好,一小時後見。」

  杜司哲沒有刻意駛得太慢,但選擇的路都很平坦,而且近海。尚雅看著掠過她臉上的清風把風景吹往後,惱恨怎麼還有濃濃的哀傷繞在心頭。
  跟筱原英子的會面把她的幻想破滅了。她清楚明白,就算能找回哥哥,她的心願也鐵定不能實現。然而這卻讓她更想找到他,彷彿只有他才能明白她的感受,才可以填補她內心的空洞。
  單車停在水塘附近。
  午後的陽光把水面照亮,可尚雅無心觀賞,默默在杜司哲攙扶下走到最近水面的位置。她雖然笨手笨腳的,但其實不怎麼害怕,只是杜司哲強而有力的臂彎令她的呼吸有點急促。
  早在看見他腰間的紋身那天,她就已經知道他雖然長得白白淨淨,但十分健碩。之後她坐過他的車,抱過他,試過撲到他身上,也試過被他強吻,卻是頭一次這樣被他扶著走。
  愈想,她的心便跳得愈快,手心也冒汗了。她坐下來定定心神才敢開口,「你很喜歡這兒?」
  他點點頭,坐到她身邊說:「這兒很平靜,而且來這兒方便。」
  彷彿殘留在她臂上和腰間的體溫阻止她消化這句話。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一個藍綠色的,平靜無波的水塘。
  在看不見遊人時,這兒簡直有點避世的感覺。
  過了好一陣子,她問:「你的世界有像這樣的地方嗎?」
  他牽牽嘴角,「水塘對我們而言早成歷史。」
  她揚一揚眉,「你是說你們的科技比我們先進很多?」
  他點頭,「我們研究過,我們某些科學家沒有在你們的歷史上出現。我們推測那是這兩個世界有這麼大分別的原因。」
  她愈聽愈糊塗,「我不明白。」
  「我們兩個世界的關係應該是平行時空。」
  在連串神秘事件發生之前,為了解釋良野的改變,尚雅看過有關『平行時空』的書籍。她不太明白書本的內容,只知道那是一種假說,指宇宙裡同時存在多個世界。那些世界看似差不多,但會因為某些不一樣的決定而有不一樣的發展。
  「你是說,你來自另一個和這兒一樣,又不一樣的世界?」
  他不禁笑了,但她無暇發窘,心裡彷彿抓到一個重點,但還不清楚,「你是說,這個世界裡,不,這個宇宙裡,可以有兩個一樣,又不一樣的世界。那會否有兩個一樣又不一樣的你和我?」
  「可能有。」他答得小心。
  她知道他明白她想到什麼 - 良野很可能是另一個世界的良野,所以他才能夠如此完美地盜取他的身份。那就是說,死了的也是他的哥哥,是她在另一個世界的哥哥……
  尚雅緊張喘不過氣來,「那兩個良野……」
  「有可能,但我們沒那樣的證據。」
  她沒有發現他的眉頭皺出了坑紋。她鬆一口氣躺在水塘邊,任由兩行熱淚滑下。
  「你沒事吧?」
  她為死了的良野而心痛,但要是兩個良野有著這樣的關係,來自異世界的良野未必會忍心殺她的哥哥。可能,他們是在協議下調換身份,又或者她的哥哥只是被藏在某處,甚或在尋找媽媽而已。
  她以手背擦擦眼淚說:「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為什麼?」他始終不明白她的堅持。
  「你不會明白跟親生哥哥分隔多年的感受,也不會明白和爸爸相依為命,但明知還有家人身在遠方的感受。」
  他似被說到痛處,有點晦氣地說:「對不起,我的確不明白。我根本沒有家人。」
  她坐起來。
  他避開她的目光說:「那沒什麼。在我們的世界裡有許多像我們的人,被遺棄、被無視,因而被選中。」
  「被選中的意思是什麼?」尚雅小聲地問。
  他沒有回答,眼裡盡是恐懼和痛苦。她首次發現他有需要被安慰和保護的時候,卻只懂呆望他。未幾,他站起來,把小石子一顆接一顆地擲向水塘。他太用力了,小石子迅速沉下去,泛不起漣漪。
  她起來輕輕按住他的手臂,把餘下的石子接下,「不如你安心留在這兒吧?」
  他低頭看她,「嗯?」
  「你說的那個世界那麼不堪,能夠來到這兒不是一件好事嗎?」
  「我沒想過,我們一直都活一天算一天。對我和阿奇來說,這兒的生活很不錯,但其他人……」他聳聳肩,「也許他們無論去到哪兒也不會放下戒心。」
  「這樣不辛苦嗎?」她想起莉莉說快樂不在他們的選擇之內時的神情。
  他再聳聳肩,又坐下看海。
  她不想他們被傷感的氣氛困擾,決定轉個話題,「話說回來,你不是帶我來釣魚的嗎?魚桿呢?」
  他訕笑,「幸好我什麼也沒有帶,才能輕鬆地拉你下來。」
  她隨即义起腰說:「下次,下次到我有心理準備的時候,別說是行山釣魚,連攀石磯釣我也跟得上。」
  他翻翻白眼,躺下來枕著雙臂睡覺。她嘗試從他的表情讀出半點反感,但讀來讀去也讀不出什麼。
  也許他根本不暸解她話裡的含意。
  也許她下次應該再明示一些。
  也許……她有這樣的勇氣再說吧。
  她躺到他身旁,放鬆心情學他那樣在泥地上睡覺。
  煩惱仍在,憂傷仍在,但能夠這樣和他睡懶覺,也算是一種奇妙的幸福。

 二十三 下次

  爸爸自箱裡抱起毛茸茸的機械小狗,俯身對我說:「生日快樂!」
  我想要的其實是真正的小狗,但我還是把它抱過去,並嘗試喜歡它。
  爸爸好像猜到我在想什麼,臉帶歉意地輕撫我的頭頂說:「這是我們買得起的,最近似小狗的機械狗了。」
  「它會像沙奇般舔人嗎?」
  「沙奇?」他不解。
  我看著媽媽說:「媽媽書裡的小狗名字。」
  媽媽笑說:「不會,但它可以像沙奇陪著莎莉那樣陪著你。」
  我想了想,「不會死?」
  媽媽搖搖頭,「不會。來,我們來對小沙奇說你最喜歡的故事好嗎?」 
  我的眼睛亮了起來。我很喜歡這名字 - 小沙奇。因為我很喜歡媽媽書裡的沙奇,牠可以自由地跑跑跳跳,不必為人類而活,更不必為人類而死。
  媽媽開啓視像書籍,和我們坐到沙發上去。
  「很久很久以前,大地長滿青草,動物都沒有主人,喜歡跑便跑,跳便跳。那時候白天的天空很藍,黑夜的天空很黑。大家到了晚上會圍著發光的火堆吃飯和跳舞。生活雖然簡單,但無憂無慮……」
  
  黑暗中,我抱著小沙奇僅餘的殘骸,反覆想著媽媽的故事,但仍然緊張得咬破下唇。
  不知道把我們推出門的爸爸怎樣?他匆忙得沒有帶上面罩便開門,會中毒嗎?
  為了逃避那些黑衣男人,媽媽帶我駛上顛簸的路,來到公公婆婆的老房子。  她把機關都開了,把我塞進衣櫃,叫我害怕便想想故事,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也不要出去。
  但沒用的,公公婆婆的機關已經老舊了吧?落伍了吧?他們很快、很快便可以來抓我們。
  可是為什麼?我肯定爸媽從來沒有傷害任何人。看那些人肩上的襟章,他們是糾察隊,是爸爸口中持治安的人,為什麼他們會打死想保護我們的小沙奇?
  有什麼湧進我的眼眶。熱熱的,我想是淚。
  終於他們闖進來了,媽媽在叫。她受傷了嗎?我還該躲在這兒讓他們傷害媽媽嗎?我怕他們會殺死她,我怕……
  我衝出去,看見似乎昏迷了的媽媽被捉上電單車。我跑向那輛昇到半空的電單車,卻感到腿上一陣刺痛……

  尚雅睜開眼睛,看見杜司哲正疑惑地看著她。
  「你沒事吧?」他問。
  她一摸臉上冰涼的水珠,再看看萬里無雲的天空,明白那可能是淚。
  「惡夢罷了。」她的腦海一片混沌,尤在夢中。
  剛才的夢裡,她說的是英語,爸媽說的都是英語,她不記得爸爸的臉,但媽媽,好像真的是她媽媽。
  一陣涼風吹來,她忍不住打個噴嚏。
  「我們走吧。」
  「嗯。」她按著泥土站起。
  他伸手想拉她上行人路,但她拒絕了,試試憑自己的力量跟上他的步伐,無奈沒走幾步便滑倒。眼見他打算咬破手指頭為她療傷,她連忙阻止他。
  他輕皺眉頭,「還要逞強?」
  她心裡一動,「不,這點小傷……」她吸口氣再說:「你也會痛吧?」
  這是首次有人對他說這種話。他一愣,轉身打算繼續爬上去,這才想起她需要幫忙。一回頭,忍痛跟上的她差點又跌倒了,只得乖乖讓他的血滴進她的傷口。
  「你常常這樣幫人嗎?」她問。
  他聳一聳肩,「沒有人像你這樣經常受傷。」
  「上次可不關我的事。」她反駁,接過他的手爬上去。
  他牽牽嘴角,「下次不敢跟我到處走了吧?」
  「為什麼不?」她拍掉身上的塵埃,領著他走上回去的路。
  彷彿,他們的距離終於拉近了。而且他對她說『下次』,那即是他想再見她,他不介意她的笨手笨腳,也不介意他們的不一樣。
  
  約定那樣,尚雅才剛和杜司哲分手便接到母親發過來的短訊。
  『謝謝你來見我。我的護照不見了,會在這兒多留一段日子。待辦理好證件之後我會去日本拜祭良野,如果你也想去的話,我可替你安排。至於裘傑那邊,我會守密的。』
  哥哥的失蹤,媽媽的無情,還有自己可能隨時會被追殺的事實瞬間湧進尚雅她的腦海,帶走杜司哲給予的安寧。她看著短訊,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媽媽說她不打算去見那個害哥哥失蹤了的清水良野,最後選擇把短訊刪掉。
  這時她終於想起,她並未確定良野是否和杜司哲他們一起來到這個世界。
  她關上窗簾,自迷你夾萬裡拿出新電話,致電給杜司哲。  
  「我有事情想問。」她說。
  「問吧。」
  「良野是跟你們一起來這個世界的嗎?」
  「我不肯定。」他想也沒想便說:「我只負責搜查天台、房間和……幫你。」
  「幫我?」
  「你求我之後,我向組織申請幫你,避免你知道太多。」
  她的心直往下沉。不過,一開始是她威脅他幫忙的。他和她,只是湊巧就讀於同一班的陌生人。
  半晌,她還是開口了,「你能否替我查良野的來歷?」
  他心想就算尚雅不開口,他也早晚得調查那個良野。然而他不敢隨便答應,「我想想辦法。」
  「噢。」她有些失望。
  「我可能要找我的朋友幫忙,我不能代他答應你。」他解釋說。
  「不如我親自問他?以後我可能還會有很多機會要麻煩他。我不想他因為看在你的份上而答應。我也想知道他,又或者你其他朋友對這件事情和對我的看法。」
  「我問問他。」他問。
  「謝謝你。」她鬆一口氣。
  「我有點事,遲些再找你吧。」
  「嗯。」
  電話就這樣被掛斷。她把電話緊緊地握在手裡,不捨得放下。
二十四 約會在密林深處       

  阿奇約好杜司哲,讓他帶尚雅去上次阿奇等她的行山徑,碰面後卻帶他們駛進沒有開闢的山路。
  這段路比上次去小沙灘的崎嶇。經過上次的教訓,尚雅再熱也換上長衫長褲,還克服恐懼不時找機會看看前路。
  有驚無險地,他們停在一個較為平坦的地方。全程都緊張兮兮的她下車時腿也軟了。她本能地拉一拉杜司哲的襯衣,只被他瞄了一眼便羞得耳根發燙。他渾然不覺地從腰包拿出一副她沒見過的眼鏡戴上,接著以大石做踏腳石,迅速攀到樹上。
  「你幹什麼?」她對他敏捷的身手已見怪不怪。
  「偵察。」阿奇隨意坐到地上,拍拍他身旁的大石示意她坐下來,「香港只有幾個地方逃得過我設下的追蹤網絡,這是其中一個。但安全起見,還是讓阿哲偵察一下比較好。」
  「你特地留下這些無法被追蹤的地方?」她問。
  阿奇點點頭,「留點後路。不過既然這個地方被你們知曉了,我下次例檢時便會更改網絡系統,所以你別以為你再來這兒也逃得過我們的追蹤。」
  這時杜司哲爬下來,坐到她的另一邊。
  她委屈地說:「我可不會出賣你們。」
  杜司哲說:「別介意,阿奇向來小心。為免誰發明了洗腦或讀心科技,他甚至建議我們各自想一個避難地方,別讓他人知曉。」
  看見她的驚訝模樣,阿奇笑了,「用不著這麼驚訝,你們這兒也有讀心和測謊的科技不是嗎?只是我們那些比你們的先進。」
  她對科學不感興趣,她只是驚訝他的自危程度。
  她不禁把目光投向杜司哲,猜想他可有在這個世界尋找避難處。若他有機會用得上那個地方,她希望不是因為她。
  杜司哲被她看得不自在,「你不是有別的事情問阿奇嗎?」
  她回過神來,對阿奇說:「我想請你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
  「我想知道死去的良野的來歷。」
  阿奇牢牢地看著她的眼睛,好奇怎麼剛才為了幾段山坡,幾枝樹枝而嚇得腿軟的人,轉眼可以用這麼堅定和無懼的眼神來求他辦事,彷彿她不明白這件事情可以為她帶來多少危險。
  不過這倒符合她的處事手法。而他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認識這個怪女人。
  「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你認定這個世界上有兩個良野?」
  尚雅一愕,支支吾吾地說:「其實我沒有認定。最初我想過他可能失憶了,有苦衷,甚至被鬼上身,想著想著才覺得非要知道真相不可。」她低下頭來,眼泛淚光地說:「也許我只是想往好的方向想……直至他跳了下來。我認識的哥哥不會自殺。他要自殺的話,早在媽媽再婚,又或者媽媽離家出走的時候做了,怎會在終於來到香港之後,抱著一堆奇怪的照片跳樓?沒有人理會那些照片,他們當他是個怪胎,只著眼他跟家人和同學合不合得來。我不相信自殺便是答案,所以下定決心查出真相。」 
  「那麼在找阿哲幫忙前,你查過什麼?你給阿哲的資料只是你們之間的通訊往來,難道就沒有別的有用資料嗎?」
  她有點慚愧。沒錯她不是當偵探的料子,為人既膽小又內向,除了依賴杜司哲外便什麼也不懂,但阿奇既然早知她是這樣,又何必問出口?
  「我承認一開始我沒有認真做過什麼,最多只偶爾跟蹤他。我知道他幾乎沒有朋友,他說他的媽媽是香港人所以他會廣東話。這是我唯一查到的事情。」
  阿奇繼續質問她,「你早知自己沒有能力找出真相,更沒有能力面對你已面對過的險境,為什麼還堅持下去?」
  她忍住眼淚說:「因為那是我的哥哥。就算沒有你們幫我,我還是會堅持的。別再說什麼平靜的世界,說我應該安份守已地活下去。我為了哥哥,為我所相信的事情冒險,你們就那麼難以接受嗎?」
  「對。」阿奇直認不諱,「別說我和阿哲是孤兒,就算是我們其他人也不會明白。我們的世界資源短缺,糧食短缺,人人為生存拼命往上游,攀附權貴也好,偷呃拐騙也好。你說的親情、友情和愛情都不值一顧。更何況,你和你那個哥哥自小就分開了?」
  「那為什麼你還會幫杜司哲幫我?」
  他牽牽嘴角,「阿哲為了救我而和我一起被捉走。他是我重視的朋友,所以我想知道他幫什麼人。要是那個人一心利用他,或純粹對我們好奇,我不會讓她好過。」
  尚雅知道阿奇在警告她,但她不害怕,她在意的是杜司哲的過去。她轉頭看他,他卻別開臉。
  她把話題接下去,「那你找到要找的答案了沒有?」
  他笑笑,「在組織裡,我主要負責防衛和偵測工作。我早知有個叫清水良野的學生對我們有興趣。我們不認識他,亦不知道他是從另一個時空來的人。組織委派其他人負責調查他之後,我便沒有跟進。幸好組織的防衛和偵察網絡一開始是由我建立的,我已預留只有我知道的破解方法,所以你叫我辦的事情我可以一試。」
  尚雅忍不住問,「你早就不相信你的組織?」
  「我和杜司哲不一樣。」他正色地說:「我不輕易信人,更不相信任何組織。為了生存,預留後路是必須的事。」
  她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可悲。可是,聽過那麼多關於他們的事情之後,她已明白莉莉所說的,快樂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的意思。
  他接著說:「我不懂分辨是非對錯,亦不會對任何人忠心。在我眼中這個世界只有朋友、敵人和陌生人。」
  她忽爾明白,阿奇平常那個輕佻浮躁,油腔滑調的模樣是裝出來的。真正的他大概比杜司哲陰沉。惹怒了他的話,相信後果會比惹怒杜司哲嚴重。
  「你放心,也不必一再警告我,我……我不會。」她本想說她比阿奇更不願意傷害杜司哲,但她說不出口。
  他輕輕一笑,「還有事情想問嗎?」
  她想了想,大著膽子問:「我怎樣聯絡你?」 
  他有點意外,但還是叫她伸出手臂,在她的手臂上寫上地址,「我在這個世界的身份是好幾間酒吧的老闆。這是我其中一間酒吧。你去那兒對酒保說你來找死。他會白你一眼,然後當晚阿哲給你的電話便會響起。」 
  阿奇那個匪夷所思的暗語博不到她的笑容。她想像自己去這間神秘的酒吧對酒保說這句話,緊張起來。
  「你還是叫我替你找他吧。」杜司哲說,卻沒阻止她默唸地址,接著小心捲好衣袖。
  「謝謝你。」她重重地呼一口氣說:「你罵得很對。我會盡力做好可以做的,盡量不帶給你們麻煩。」
  「你真可愛。」阿奇伸手輕點她的鼻尖。
  她連忙退到杜司哲身後,一臉不悅。
  「我先送她回去。」杜司哲說,阿奇點點頭,這便和他們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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