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
 找回密碼
 註冊

Login

使用facebook注冊/登錄

  • QQ空間
  • 回覆
  • 收藏

[連載小說] 在熱氣球下與堅尼地共舞 (1-35, 更新35(結局))

字體大小: 正常 放大

馬上註冊,結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讓你輕鬆玩轉社區。

您需要 登錄 才可以下載或查看,沒有帳號?註冊

x
本帖最後由 小木littlewood 於 2016-9-20 11:38 編輯

一 出發

  日光穿透多哈機場的落地玻璃照射到詩喬的照片上。她輕觸照片上兩個女生的燦爛笑靨,吸一口氣把旅遊日誌合上,起來轉機到土耳其開展遲來的畢業旅行。

  這時她手機的短訊鈴聲響起 - 『聽說你出發了,萬事小心。』

  詩喬淡然一笑,沒有回話便關上電話。

  他終究還是和另一個女生去看天空之鏡。

  這怪不得他。錯的是她,不……

  她就是為了尋找答案而踏上這趟旅程。



  也許是之前的航班太舒適了,詩喬甫上飛機便嗅到一陣不太討好的氣味,接著被眾多中東臉孔嚇著。

  奇怪,這不是意料中事嗎?

  她定一定神,找到自己的座位時發現鄰座坐著一個中年的中東麻甩。

  麻甩,他真的是個麻甩 - 身上不但散發陣陣濃郁體味,還把鞋襪脫了,踩到前方椅子的扶手位置上。

  熊熊怒火自她的心裡升起,但她默默地把隨身背包放到行李架上,發現那個麻甩一直盯著她不慎露出的腰間。

  還是……算吧。

  她盡量把身體靠向走廊,麻甩擱在扶手的手肘竟向她移去。

  這時走廊另一邊的華藉男人輕拍她的手臂,以標準的英語低聲說:「要不要跟我換個位置?」

  她未能從他的口音聽出他的國藉,只好以她的港式英語回答:「可以嗎?」

  男人聳聳肩,帥氣地說: “Just a few hours, I can survive.”

  他不算很帥,是個單眼皮小眼睛的高鼻男,可那一刻已正式成為她的男神。他以微笑接下她的道謝,爽快地和她掉換位置,接著伸出右手說:「我叫Kenny。」

  她把手汗擦到腿上才握下去,「我叫SK。」

  那個中東麻甩想必察覺她是因為討厭他才跟一個陌生男子換位,看了他們幾眼才不情願地把臭腳放下。

  「SK?」Kenny沒有理會他。

  「Si Kiu。我沒有英文名字,那是我中文名字的譯音縮寫。」

  「你是香港人?」

  她點點頭。 

  他欣然一笑,以廣東話說:「我爸是香港人,我媽是韓國人,我在香港長大。」

  她鬆一口氣,立刻轉到廣東話頻道,「那我們剛才坐同一班機了?」

  「應該是。你去土耳其玩?」他笑問。

  她發現他右邊臉頰上的單邊酒窩,對他更添好感,「對。」

  「一個人?」

  「嗯,一個人。」

  他帶點讚賞地看看她,在紙巾寫上電話號碼遞過去,「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你在那邊有事的話可以找我幫忙。」

  她把那張寫有疑似香港手提號碼的字條夾進旅遊日誌,「你去土耳其公幹還是旅遊?」

  「也是旅遊。」

  「哦,那謝謝你了。」她奇怪漫遊費用那麼昂貴,他也選擇把電話號碼寫給她,卻就這樣結束對話,拿出眼罩和耳筒幫助入眠。



  航機平穩地前行。如同許多乘客那樣,中東麻甩早早入睡,沒理會前方不遠處的嬰兒哭鬧聲,乘客進進出出地前往洗手間的聲音,還有每隔數個座位便出現的懸垂式電影熒幕所發出的光。

  Kenny睡不著。他在等待轉機的時候便已經在機場休息室睡了好幾個小時,現在他只想飛機快點到埗讓他離開身邊的異味麻甩。

  但見走廊另一邊的女生睡得安穩,這還算值得。

  她不算漂亮,可看見她眉宇間忿忿不平卻又不敢開口的模樣,他便忍不住幫她。

  他悄悄轉頭看她。

  此刻她的眉目被蒙在眼罩下,沒塗唇膏的唇嘴半睜著,嘴角似有唾液快要流出。

  這似乎是個完全不顧儀態的女生。



  『你會永遠記住我,對不?』

  詩喬驚醒,看見空中服務員正在問她想吃什麼。她尷尬地擦擦唇邊的口水,說:「雞肉,謝謝。也請給我一杯清水。」

  「好的。」

  那種尤在夢中的感覺很可怕,彷彿現在這個安逸的環境才是夢。儘管關於那個惡夢,詩喬只記得那句話。

  『你會永遠記住我,對不?』

  她趕緊拿出旅遊日誌把那模糊的臉容畫下,卻見男神,不,Kenny向她投下好奇目光。她微微一笑便又埋首在她的畫作裡,直至把記得的,困擾她的都畫出來。

  有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有人說夢可以把夢者和潛意識連接起來,甚至有人說死者會透過夢境傳遞說話。那這個夢可會代表什麼?

  別人總叫詩喬別想太多。可是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既然無法不想,只好想得一清二楚才忘個一乾二淨。










二 這麼近、那麼遠

  在Kenny眼中,一個獨個兒去土耳其旅行的女人難得,不顧儀態地在機上死睡又會畫畫的女人更難得。
  可她好像對他沒興趣。
  飛機徐徐地降落酷熱的跑道上,他主動替她取回行李櫃架上的背包,又為她擋住中東麻甩讓她先走,但她竟然只道謝然後道別,完全沒有和他保持聯絡的意思。
  也罷,他不是為了溝女而幫她,更不是為了溝女而來土耳其。
  他鬆鬆脖子,瀟脫地穿過明亮的機場大堂,到地庫坐地鐵到伊斯坦堡的新城區。

  和Kenny坐乘同一班車到伊斯坦堡但比他早下車的詩喬發現這個城巿比她想像中先進和整潔。她只需個半小時便到達攘來熙往的舊城區巿中心,擠過無數大汗淋漓的男人和穿背心熱褲的女人進入公園。
  原來她不用在烈日下穿長衫長褲。
  跟據地圖,她預訂的旅館就在公園後面的古賽馬場附近。可是公園有幾個出口,出去之後又有幾條沒有街名的石板路,她完全搞不清楚方向。
  正午的伊斯坦堡又熱又曬,她帶著行李箱,背著背包,硬著頭皮繞了公園一圈才找到賽馬場石柱,接著又在石板路走了個多小時,吃過午飯才找到躲在小巷的旅館。
  那是一間稍稍遠離旅館和酒店區的小型旅館。旅館沒有正式的接待櫃台,接待員在樓梯旁邊的書桌下找出鎖匙,跟她聊了幾句便替她把行李搬上位於三樓的海景房。
  「這是你的幸運日。」他說:「經濟房客滿了,但海景房租不出去,所以我們免費讓你住上去。」
  她以微笑接受了他的好意,卻擔心離開時要自己把行李搬下來。然而當她敞開窗戶看見無數暗紅的瓦頂後面有片一望無際的大海時,她心動了。
  這便是你想看的風景嗎?
  怔怔的,她掉下淚來。

  電車把Kenny從甚具文化特色的舊城區帶到繁華的新城區。下了車,他穿過酒吧和名店街找到在多哈機場預訂好的旅館,登記和梳洗過後便又返回舊城區。
  看著車軌兩旁形態不一且色彩豐富的建築物,他鬆一口氣,心想這才是他想像中的伊斯坦堡,他希望見識的伊斯坦堡。
  不過如果去旅行是為了認識一個地方,預先為目的地設下形象不是很奇怪嗎?
  他搖頭失笑,尤如發現瑰寶那樣發現轉角一幢建築物上的大型畫作,接著看見塗鴉前方有一張熟悉的東方臉孔。
  竟然是她?
  電車軌把他們遠遠隔開。電車駛過之後她便失去了蹤影。他帶點失落地聳聳肩,繼續遊走這條遍佈伊斯蘭特色建築,卻又貼滿當代藝術展的海報的街。
  那些海報大多甚具異國風情 - 或善用伊斯蘭之藍、或善用豐富色彩、愛用簡單線條勾勒出正在跳舞的人體動作……看了幾個展覽,又看了些以遊客為對象的土耳其風景畫,Kenny更希望認識土耳其的傳統文化。這時他正好看見傳統迴旋舞表演的宣傳單張,便毫不猶豫地訂立了當晚的行程。
 
  他所不知道的是,有人跟他訂立了同一個行程。
  大意的詩喬在黃金角旁的Sirkeci Terminal等了又等才發現表演的售票處雖然就在Sirkeci Terminal,但表演場地在Hodjapasha Dance Theatre,一個她聽也沒聽說過的地方。
  這時距離表演只剩下半小時。
  她匆匆趕到大街,在路牌疏落、處處汽車的大路與小巷間,憑著票上的地址
問路,但那些不太懂英語的路人彷彿對Hodjapasha Dance Theatre和票上的地址一無所知。最後她走回Sirkeci Terminal,在遊客的指點下知道她一再錯過入口。
  累。
  一個人旅行很累,一個人到言語不通的地方旅行,更累。
  抱著這樣的想法,她坐到觀眾席上大嘆一口氣,發現自己又返回男神Kenny的身邊。
  那一刻,Kenny有點被觸動了,但隨著表演者陸續進場,他只能跟她交換一個傻笑便專心欣賞表演。

關於Hodjapasha Dance Theatre:
https://www.hodjapasha.com/en/
  
三 約會,在遠方的大排檔

  轉。
  原來土耳其傳統蘇菲教派的旋轉舞跟詩喬在別人遊記內看見的很不一樣,就是轉,只是轉 - 在簧管、手鼓和卡農琴的樂曲下,夾雜著籚笛所發出的沙沙風聲,吟唱者開始吟唱。早已各就各位的旋轉行者微微合上雙眼,頭往右傾,伸出雙手右手心向上,左手向下那樣開始旋轉。
  隨著白袍飄然轉動,旋轉行者解脫了肉體的束縛,與神接觸;隨著白袍飄然轉動,詩喬後悔不選擇遊記內看見的餐廳山寨版本。
  怎麼辦呢?大家都在專心地欣賞表演,可坐了那麼久飛機,拖了那麼久行李,千辛萬苦地來到這個舞蹈中心看這莊嚴的宗教舞蹈儀式的她,好想睡。
  這時她不經意地和Kenny對望。看樣子他也有點無奈。他看看手錶,接著狡黠地一瞄表演場地的出口。
  她猶豫了。這樣中途離場好像很不尊重他人的宗教。但她無法開口,而他已靜靜拿起隨身袋,彎腰離開。
  她只好跟他走。

  門外,伊斯坦堡正值日落時分。他們不約而同地鬆一口氣,接著相視而笑。
  「不如去黃金角看日落?」Kenny提議。
  「好啊。」她萬萬想不到她第一次在伊斯坦堡渡過的黃昏竟有半個韓男相伴,不由得害羞起來,默不作聲地跟他走過酒吧、商店和古老的Sirkeci Terminal到著名的黃金角。
  「你覺不覺得這兒跟維多利亞海港有點像?」Kenny停在欄前問。
  她放眼望向紫藍的海上那抹金黃色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海港更深更闊,我覺得這兒比較浪漫,沒有維港那股硬梆梆又死氣沉沉的氣氛。」     
  他低頭一笑。在微弱的光線下,她依然看得見他微鬈的頭髮和單邊酒窩,連忙轉頭看對岸沒太多燈火的建築物剪影。
  「聽說以前這兒十分繁榮。因為這個海港帶來的經濟效益,人們才把她喚作Golden Horn。」他轉個話題說。
  「我寧願相信她的名字源自這個美麗的日落。」
  「可惜我們逃得太遲。」
  「嗯。」要是早點來到這兒的話,想必可以看見直正的黃金日落。
  「你會在伊堡逗留多久?」他問。
  「我打算明晚坐夜車走。」
  「那……」
  「我餓了。要不要一起吃晚飯?」她沒有讓他說下去。
  「哦,好啊。」他明顯想相約她同遊伊堡,她卻首先約他吃晚飯。他不明白她的心思,望向她翹起雙手離開黃金角的背影,匆匆跟上。

  入夜後的伊斯坦堡比他們想像中熱鬧。無數遊客和當地人在他們周圍穿梭而過,每間餐廳都有侍應拿著餐牌向他們招手。詩喬選了像一間大牌檔那樣的餐廳,被侍應領到一所清真寺旁的摺枱前。
  “Are you sure you wanna dine here?”
  侍應放下餐牌後,Kenny忽然冒出這句英文,詩喬有些意外。
  「你不喜歡?」
  「不,只是我不認識願意去大排檔的女生。」
  她不禁失笑,「你認識的女生實在太少了。」
  「是嗎?」他尷尬地笑了。
  「對啊。潮州打冷、炭爐邊爐、煲仔飯……都是人間美食。我和我的朋友經常去。」她打開餐牌說。
  「同意。另加幾支啤酒和汽水,一個晚上很快便過。」
  「那我們今天晚上要不要來幾瓶土耳其啤酒?」她大膽提議。
  他揚一揚眉,「好啊。也叫一些döner kebabs好嗎?你吃不吃牛和羊?」
  「吃牛不吃羊。我還要一個沙律。」
  他們爽快地訂下菜單,恰巧聽見清真寺傳來誦經的聲音。他猶豫要不要把侍應喚來,卻見所有人如常工作和談話,便繼續點菜。
  菜點好了,經文還是如歌地播著。詩喬問:「你猜這是廣播,還是真的有人在唱?」
  Kenny還來不及回答,經文便中斷了,一下尤如咪高峰掉到地上的聲音使他們忍俊不禁。
  「這真是個有趣的地方。」他說。
  「嗯。」她點頭贊同,彷彿迷失在石板小路、尋找表演埸地和看迴旋舞的納悶都變成旅行趣事。
  「待會要不要去藍色清真寺看看?聽說入夜之後那兒十分漂亮。」他看著她說。
  「好啊,反正我住的旅館就在附近。」
  他笑了,那單邊酒窩在霓虹光管下一樣吸引。這時侍應把食物端來,為他們把氣氛維持在融洽的友人聚會中。

關於蘇菲教派(Sufism)與旋轉祭禮Whirling Dervishes (中文介紹):
http://www.lcsd.gov.hk/CE/Cultur ... read_whirling2.html
關於黃金角(Golden Horn):
https://en.wikipedia.org/wiki/Golden_Horn
關於döner kebab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Döner_kebab
四 夜遊伊斯坦堡

  大排檔的約會一直到九時多才結束。Kenny望望因為酒精而臉頰微紅的詩喬,小心護著她前往藍色清真寺。
  電車在電車軌上行駛,遊人在已關燈的店門散步,大家似乎沒有歸家的意思。他們緩緩地走過高高低低的路,去到賽馬場石柱發現許多當地人都帶著伴侶或小孩在廣場上玩,頓感窩心。
  帶有酒意的詩喬看上去格外溫柔,就是眉宇間似有股愁緒在訴說什麼心事。
  Kenny想,也許會一個人遠走土耳其旅行的人,總有理由。
  「你看。」她指著不遠處一幢亮著燈光的建築物說。
  「那便是藍色清真寺?」他一面取出他的單面反光相機,一面問。
  「對,我今天經過這兒,錯不了。」她也把她的數碼相機拿出來,趁他專心拍照的時候把他的側面拍下。
  「這兒白天的時候漂亮嗎?」他問,把相機掛到脖子上。
  「漂亮啊,我打算明天再來。」
  「那我們一起來如何?」
  本來沒打算邀請他的詩喬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只得大方答應。
  其實她並不介意與他同行,她只是不想令這次旅行的本質有所改變。
  或者是她想太多。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恰巧有相同的目的地,因而同行,why not?
  是醉了,才會忽然想說英文吧。
  記得以前阿琳說過,她喝醉了便會說外語,有時候是英文,有時候是國語,學日文的那段日子更是滔滔不絕地說些阿琳毫不明白的話。
  她心裡一痛,坐到地上仰望天上的月亮。
  “You just call out my name, and you know, wherever I am, I’ll come running, to see you again......”
  Kenny蹲下來陪她唱,“Winter, spring, summer or fall, all you got to do is call, and I'll be there, yes I will, you've got a friend......"
  「這是我中四的時候,和朋友一起參加校內歌唱比賽的歌。」詩喬說。
  「有贏嗎?」Kenny輕輕問。
  她搖頭一笑,「輸了給一隊模仿F4的組合。」
  「F4。」他也笑了,「那些年的潮流。」
  「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Kenny坐到她身旁,輕輕撥一下頭髮,再把臉湊到她跟前說:「溫柔的星空,應該讓你感動。我在你身後,為你佈置一片天空。」
  她仰頭大笑,「你是粉絲嗎?歌詞記得這麼清楚?」
  「那個年代,總要學一兩首來追女孩子。」
  她看他一眼,心想以他這樣的背景、笑容、談吐,應該可以追到不少女孩子。
  這夜,月色正好,地點正好,也許她應該放鬆一下,讓心事溶化在無亙的夜空裡。
  她的腦海卻浮現出阿琳的臉容。
  不、不、不、不、不……
  怎麼她的眼睛好像有點紅?
  Kenny竟有衝動把她懊惱的側面拍下,卻怕唐突,只好坐下陪她一起賞月。
  這個時候……也許他應該拿出腳架來拍攝月亮。這樣既可一止技癢,又可以給予她喘息的空間。
  過了好一會兒,詩喬終於整頓好心情,以輕鬆的語調問他,「你很喜歡拍照嗎?」
  「對。不過畢業之後沒有什麼機會碰相機,決定來這兒之後我檢查器材,發現竟有些鏡頭發霉了。」他一臉可惜地說。
  「噢。」對於攝影,她一曉不通,可她倒是很喜歡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那麼她便可以繼續消化她的愁緒。
  想來這是她在土耳其渡過的第一個夜。這樣的她捱得到去奇石林嗎?
  但要說捱不到,她還可以去哪兒?香港,土耳其,要傷心內疚,去哪兒都一樣。
  只是和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坐在亮著射燈清真寺前曬著月光那樣……
  她原該多喝幾罐啤酒,醉到離開餐廳便要回家的程度才好。

關於藍色清真寺(Sultanahmet Camii):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ultan_Ahmed_Mosque
五 遊園

  電話響個不停。
  詩喬起床按掉電話的響鈴,起床打開窗簾迎接早晨的陽光,竟然看見Kenny在拍攝圍牆上的野貓。她連忙離開窗口位置,迅速梳洗,接著邀他進旅館的餐廳吃早餐。
  她入住的旅館小小的,位於二樓的餐廳也只擠得下幾張桌子,卻佈置得很有格調 - 餐廳以淡橙色為主;牆上最顯眼的位置懸掛著以風景為圖案的土耳其地毯;桌子或八角型、或四方、或長方,總之都用白桌布,並放有簡單暖色圖案的桌旗;椅子是木製的,椅背編上藤繩。餐廳的其中一邊是開放式露台,暖暖的陽光把餐廳曬得十分舒服,看上去格外整潔。從那兒詩喬可以看見Kenny剛才站著的位置和那幾隻小貓。
  她轉頭看見Kenny捧著兩杯咖啡回來。
  「你要土司或牛角包嗎?那邊有還幾款芝士,果醬和穀物片。」他問。
  「謝謝,我自己來可以了。」她說。
  「哦,好。」他坐下為他的咖啡添上啡糖,待她取過早餐才出去拿自己的份。
  她不太習慣他的風度。從來,她的男性朋友都比較隨性,不會過分照顧女生。提早到約定的地方、幫忙開門、拿早餐等動作,都只會在大家真正交往之後才有機會出現。可他看起來就只是有風度而已,她完全看不出他有別的意思 。
  「你在香港讀國際學校嗎?」她開腔。
  「是啊,怎麼這樣問?」
  「好奇而已。」她想了想,「我好奇混血兒是不是普遍都選國際學校。」
  「我認識的好像都是。」他轉個話題,「藍色清真寺附近有幾個景點,你會不會想去?」
  「想啊。」她說。
  「那不如我們從皇宮開始?早點去人潮可能會少一些。」
  「好。」她把最後一口多士塞進嘴裡,說要先上樓搬行李退宿,被他截住。
  「待我們吃完早餐我再幫你搬行李。」
  「不用了,我可以的。」想到那條狹窄的樓梯,詩喬不禁說得猶豫。
  「不是這個問題。」他不想過分專橫,「搬行李對我而言很簡單,你還是留些體力去玩吧。」
  「可我住在三樓呢。」她臉有難色。
  「那更不應該由你來搬。」他看看手錶,「時間還早,我們慢慢吃完再搬好嗎?」
  「嗯。」她終於接受他的好意,默默坐下享受她未喝完的咖啡。

  才九時多,太陽已在啡啡灰灰的石板路上曬出分明的影子。詩喬帶點失望地看看四周的旅行團,隨Kenny繞過人群走,但他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皇宮的入口。
  走到一個石雕松鼠前,Kenny停下來說:「不如我們進去看看?這是皇宮外院Gülhane Park,我想裡面會有皇宮入口。」
  「哦。」詩喬欣然地和他走進看似安靜的公園。
  公園的佔地甚廣,由一條兩旁種滿大樹的小徑貫穿,左邊疏落地排著一、兩層高的建築物,右邊似是城牆。
  若說這是以前的皇宮後院,感覺略嫌冷清了些,沒什麼好遊覽。詩喬卻喜歡這兒的綠意和寧靜。偶爾的鳥鳴和長凳上談情的男女為這兒更添情調。
  嗯,情調,用於她和Kenny身上有些奇怪。
  她不經意地想起正熙。
  那個人最值得她欣賞的一點,是只要有她在場,他的焦點便一定會集中在她身上,而不會像Kenny那樣只顧拍照。
  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
  自那個她沒有回覆的短訊之後,他便沒有再找她。相比起難過和失望,她更感唏噓。
  果然人在外地,對舊事的感覺會更淡。然而她還是無法忘掉那封纏繞她已好幾年的信函,也無法原諒此刻愉快地和男生遊園的自己。
  「你看!」Kenny放下掛在脖子的照相機,指著不遠一個擁有全海景的咖啡廳。
  「怎麼一個人也沒有?」詩喬深感奇怪。
  「可能還有沒開始營業吧。」他快步走向閃著陽光的大海,按下快門。
  「這便是愛琴海嗎?」她問。
  「我想是。跟昨天的一樣。」
  她留在樹蔭下,左顧右盼地等他拍完照回來,恰巧看見兩個士兵模樣的男人守在城牆的入口。
  「那好像是皇宮入口。」她對趕回來的Kenny說。
  他笑了,再次露出他的單邊酒窩。

關於Gülhane Park:
https://en.wikipedia.org/wiki/G%C3%BClhane_Park
  
六 發現

  Topkapı Palace只開放了最重要的地方予遊人參觀,佔地不廣,也不算宏偉,但每道牆壁、支柱和屋頂都極重細節,光是欣賞其獨特的圖案已花去詩喬不少時間。
  她奇怪怎麼幾座主要建築物的風格都不一樣,有些金碧輝煌,有些則純淨簡潔,而且好像沒有主題圖案 - 瑰麗的雕花、田園風的花草、圓形、六角形、格仔、純白……什麼都有,令各個建築物呈現出不同的韻味,彷彿它們不是建於相同時代那樣。
  到處拍照的Kenny不時會回到她身邊,看看可會悶壞她,但每次都見她看得津津有味。最後那次,她隨口說出她的疑惑,沒料到Kenny竟給予她一個清楚的答案:「這皇宮雖然由穆罕默德二世制訂基礎設計,但後來經過不同建築師,甚至不同國藉的建築師的改動、地震和火災後的整修,令皇宮的整體設計變得不均勻。這皇宮連動工和完工的日子也有不同說法。」
  見詩喬毫不掩飾她的驚嘆,他取出背包裡的旅遊書說:「我習慣去每個地方之前都看些相關資料。」
  她沒有把旅遊書接下,「也不代表你會記得啊。」
  他想了想,「可能因為我讀過建築學,所以對這類資料的記性會好一些?」
  詩喬恍然大悟,「再告訴我一些。」 
  Kenny笑問:「你指我的背景還是Topkapı Palace?」
  她也笑了,「Topkapı Palace。」
  他好好整理還記得的細節,帶著詩喬邊走邊說:「這皇宮主要分為四個庭院和後宮,是居所,也是政府的所在地。另外還有學校、圖書館和清真寺等的功能性的地方。所有宮廷人員出入都受到嚴格管制,每個庭院都由高牆和閘門隔開,外面還有多個庭院和臨海的第五庭院。今早我們逛的是以前的皇宮御花園。如你所見,這皇宮在結構上並不統一,但所有建築物都圍著庭院而建,以迴廊和通道連結,而且門窗都向著庭院,中間建有花園和水池,方便散熱。」
  經他一說,詩喬把注意力從建築物的細節轉到整體結構和分佈,從先前不協調的感覺整理出規律,頓覺這皇宮的可觀性大得多。
  他繼續說:「有趣的是,穆罕默德二世把隔絕帝王與外界的聯繫,還有把宮廷人員的職責、階層和禮節系統化訂為法典的大原則,把不得在內庭言談列在法典裡。因此皇宮的建築師得確保帝王一家在宮內享有最大的私隱和行動自由,並建造出有格子的窗戶和秘密通道。」
  詩喬忽然笑了,「你說書的時候和平時的語氣很不一樣。」
  Kenny沒好氣地說:「是你說想多聽一些我才緊張兮兮地拋書包的。」
  「你哪有緊張?最多只是認真了些,和昨夜唱F4的形象截然不同。」
  他不再搭理她,和她匆匆逛過第五庭院便離開皇宮,出發到附近的藍色清真寺去。到達的時候他卻發現那是祈禱時間,清真寺不予開放。他滿懷歉意地跑回她身邊,但見她臉帶微笑遞上剛買的礦泉水,提議先去對面看聖索菲亞大教堂,避避暑然後一起吃午飯。
  換了是他以前那些女朋友的話,大概已黑著臉問他要怎麼辦,她竟氣定神閒地想好後著,還細心地替他買水解渴。
  不過,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她是詩喬。別說她本來就比較隨和,她的焦點似乎從來沒有放到他身上,甚至沒有放到自己身上。從昨夜到現在,他既沒怎麼見過她自拍,也沒被她捉著拍照留念。
  這卻更勾起他的拍攝意慾 - 在教堂的幽暗大殿上、在融合了基督教和伊斯蘭風格的裝飾前、在多盞燈炮組成的圓型吊燈下……她像個迷途的女生那樣驚嘆著世界的另一個面貌。
  最後的那張照片,是她因為發現了他的鏡頭而轉頭過來的一刹。
  如果他可以開一個個人攝影展的話,那幀照片肯定會成為其中一幅他會展出的作品。

關於Topkapı Palace: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 ... 4%E7%9A%87%E5%AE%AE

關於聖索亞教堂(Ayasofya):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 ... 7%E6%95%99%E5%A0%82

七 黑店、老車站與貓

  伊斯坦堡的舊城區到處都是食肆,亦到處都是拿著餐牌拉客的侍應。詩喬對這種宣傳不抱好感,但想這是地方文化,便隨意選擇一間位於大街旁邊的食店來躲避正午的陽光。
  這餐廳沒有什麼裝潢可言,而且幾乎只靠外面的陽光照明,可幸地方尚算乾淨。Kenny和詩喬坐下之後,侍應便立刻有禮地送上餐牌,讓詩喬留下好印象 - 直至她發現餐廳的所有熱食都放在櫥窗前。別說在這炎熱天氣下,這種處理食物的方法不太衛生,再好的菜餚放得久了也不會好吃。不過既然坐下來了,她便硬著頭皮試試看。
  她看著沒有圖片的餐牌跟Kenny討論了一會,索性起來到櫥窗那邊選了些看似靠得住的薯仔和雞肉,回到餐桌聽見鄰桌的白人男子正在和侍應爭執。
  那人拿出一張面額頗大的鈔票付帳,豈料侍應收了錢之後竟說他們的餐廳不設找贖。雙方爭拗了好幾分鐘,侍應才願意把鈔票退還給他,但由於那人身上沒有多餘零錢,結果還是多付了錢。
  見Kenny看得皺眉,詩喬坐到他的身邊低聲說:「別怕,單據上有列明價錢。我應該有足夠的零錢,待會我們算好了才結帳,只付相應的金額便是。」
  他欲語還休。他本來不打算讓她付帳,但他身上只得大面額紙幣,又怕在餐廳內跟侍應吵架會惹來麻煩,只好點頭同意。
  那頓飯的味道其實不壞,但他們都吃不出滋味來。他們懶理外面仍然猛烈的太陽,匆匆吃完便走。

  門外,Kenny輕呼一口氣說:「附近似乎沒有咖啡店。」
  「你還餓?」
  「不,想去喝點東西來舒解悶氣。」
  詩喬想了想,「我知道有個地方。不過你不是想去藍色清真寺的嗎?」
  他看看手錶,「對,看了清真寺再說吧。」
  「差點忘了,我還得去買票。」
  「什麼票?」
  「去綿花堡的車票。」
  他不願就這樣和她分開,鼓起勇氣挺起胸膛說:「你要不要多個護衛同行?」
  她笑了,剛經歷差點被黑店吃錢的事情,心想有個不能打也能說說笑話,搬搬行李的護衛好像不錯,便不再避忌,爽快地答應了他。

  他們到達清真寺的時候,祈禱時間已經結束,卻仍然黑壓壓的站滿信徒和遊客。Kenny和詩喬上前看看裡面的情況便懶得擠進去,離去買車票和嘆咖啡。
  其實詩喬對伊斯坦堡的認識不比Kenny多,她不過是在等待迴旋舞表演期間仔細地逛遍Sirkeci Terminal,才知道那兒的舊火車軌旁邊有間看似咖啡店的食肆。
  看著他興致勃勃地為這個古老的,以暗磗紅色、粉紅色和蝦肉色做主色的火車站拍照,她自覺來對了。
  「我昨天來的時候便很喜歡這個地方。」她一邊陪他重新遊覽車站,一邊說。
  「我在旅遊書見過這兒,但沒想過要來。幸好你帶我來了。這個地方真的很特別。」在寬敞的大堂內按了幾下快門,他的視線落在幾隻流浪小貓身上,又拍了幾張照片。
  「你喜歡貓?」詩喬問。
  「還好。」他說:「你不覺得伊斯坦堡的貓兒都特別慵懶?而且都很乾淨。」
  她看著一隻虎紋小貓躺在圓形玻璃窗照射到的地板上伸伸懶腰,同意說:「嗯。」
  阿琳也養過貓。詩喬最後一次見牠的時候,牠不斷靜靜地注視她,一雙清澈且冷酷的藍眼睛似在告訴她牠什麼也知道。自此,她每每和牠們對上目光也不寒而悚。
  「你說的咖啡店在哪兒?」
  「就在外面的火車軌旁。」她撓起雙手說。
  他察覺到她的不安,以為她怕貓便趕快和她離開。可惜的是,那間咖啡店其實是一間著名的餐廳。午後只會在開放露天的座位供應簡單飲料。Kenny看見餐牌上的罐裝飲料和熱飲,又想到她怕貓,便決定和她提早離開,到黃金角的巿集逛逛。
  
關於Sirkeci Terminal: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4%B0stanbul_Sirkeci_Terminal
八 意外

  伊斯坦堡是一個色彩豐富的城巿 - 多姿多彩的舊城中心、遍佈淺棕色石板路的古蹟區、裡裡外外都用不同紅色的Sirkeci Terminal、會隨著日光變色的Golden Horn……而午後的Golden Horn,是屬於藍色的。
  在湛藍的天空和大海下,淺灰色的石橋和Yeni Camii看上去都好像帶了點藍色,人潮再多也使人看得舒服。
  詩喬看著站滿白鴿的Yeni Camii和電線,正自驚嘆,忽爾督見碼頭旁邊的臨時巿集。她跟Kenny說了一聲便趕過去。他連忙跟上,在人群中護著她的同時又要小心不觸碰到她的身體,驟覺帶她去巿集不會是個好選擇。
  她既沒有留意四周對她的注目禮,也沒有察覺Kenny正在努力地保護她,饒有趣味地停在一個攤位面前。
  那個攤位主要出售畫作。藝術家正在攤位內輕鬆地舞動筆桿,在流動的溶液勾出美麗圖案。Kenny以為她會掏出錢包,她卻走到旁邊的攤檔欣賞陶瓷做的香薰座。
  「這些比巿內的漂亮很多。」她說。
  「嗯。」他看著她手上一個圓鼓鼓的,畫著精緻花紋的藍色香薰座說:「我送你好嗎?」
  她有些愕然,「不。幹麼忽然想送禮物給我?」
  他趕快從她手裡把香薰座拿起,「這是你剛才請我吃飯的賀禮。一起旅行,每餐AA制的話有點麻煩。」
  「那你下次請我也可以啊!」
  他笑說:「誰知道我們下餐會吃什麼?而且你喜歡這香薰座啊。」
  她想到剛才那頓飯的價錢如果除二的話,應該跟香薰座的價錢差不多,而她也確實喜歡這香薰座,於是便不再阻止他,珍而重之地從售貨員的手裡接過購物袋,抱到胸前,和他繼續逛其他檔攤。
  對於朋友之間該由誰來付帳,她向來小心。她不喜歡讓男生覺得她是那種一定要男人付帳的人。再說她家裡的位置不多,所以她很少買擺設,朋友也大多送她實用的東西。
  不過,如果是那個理由的話,收下了也沒有所謂吧。
  她心不在焉地和他逛過其他檔攤,花了幾番唇舌也未能說服他和他各自回去拿行李,只得先隨他到位於新城區的民宿拿他的行李,再去她住的民宿拿她的,這才一起到大街吃快餐再才去等夜車。
  
  夜裡的伊斯坦堡巴士站沒有太多燈光。巴士站周圍都是票站,人很多,但閒雜人等也多。大家四處穿插、趕車、佔位置……很多人都對他們兩張東方面孔多望兩眼。詩喬戰戰競競地跟著Kenny去票站問明登車位置後便上洗手間。
  這時距離巴士開車的時候有半個鐘,他並不擔心錯過班次,只擔心她的安危。女生上洗手間的時間總是長的,排隊的時間也長。可她進去已十數分鐘了,除非上大號,否則說什麼也該出來了吧?
  終於,好不容易地,他等到了,她卻渾身都濕透兼一臉委屈的。
  「我……沖水的水缸掉下來了。」她說,尷尬得想哭。
  「有沒有受傷?」他連忙把她扶到一旁。
  她搖搖頭,苦笑說:「幸好水缸是塑膠造的,不然我準要進醫院了吧?」
  看見她惹人憐愛的樣子,他忍住『傻瓜』二字不說,從背包裡面翻出一條洗面巾給她,「這個你用來抹身,我拿水和紙巾給你抹臉。」
  「你要不要先上廁所?」
  她感激他的細心,他則感激她在這個時候還關乎他的需要,「不用了,我剛才在快餐店去過。」
  「對不起。」她低聲說。
  「傻瓜。」他終於還是說了出口,連忙蹲下來為她抹拭小腿上的污漬遮醜。
  「不、不用了,我自己抹可以了。」
  他這才想到這個舉動也有不妥,只得站起來一邊看顧行李,一邊張望登車的位置。
  「車還沒來,你慢慢吧。」他說。
  她無意令他難堪,她只是不好意思再麻煩他,也介意讓他近距離看自己髒兮兮的腳。
  拿著那條帶有肥皂香的面巾,她不由得覺得有他在真好。
九 伴

  經過那麼糟糕的意外,舒適、冷氣充足而且附有wifi和小食的夜車對詩喬來說彷如天堂。她沒有購買當地通話和數據咭,一開wifi,來電、短訊和社交網絡通知便蜂擁而至,煩得她只向家人報了平安,又看看旅館那邊有沒有發過電郵給她便把電話關上。
  「你有預訂綿花堡的旅館嗎?」Kenny問她。
  她如夢初醒,想到他應該沒有預訂那邊的住宿,「有。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房間出租?」
  「你把資料發給我,我問一下。」
  她想了想,拿出一整個文件夾把相關文件找給他。
  其實Kenny傾向到達之後才慢慢找旅館。一來他懶得做準備,二來總覺得有房間可看會安心些,可他想到詩喬習慣把所有事情,甚至連車票也預先安排好,為免浪費她的時間也只好勤力一下。
  趁他看得專心,她趕緊寫上當天的旅行日誌,但多了個會看中文字的人在身邊,她寫得很不自在,結果只匆匆填上行程和剛才的小意外便把日誌收起。
  這時Kenny已撥電話過去訂下她住的旅館。
  「搞定了,他會看看能否把我們的房間安排在附近。」他笑得安心,她不知怎的有點害羞,又俯身翻出背包拿出披肩和眼罩。
  「冷嗎?」他問。
  「還好。」她想,就是後悔穿拖鞋上車,雙腳沒東西包著,又冷,又怕車上有小昆蟲爬上去。
  他把他的風衣放到腿上,「我不冷,若你不夠衣服的話可問我借。」
  「謝謝。」
  這是另一個有伴同行的好處,卻響起她心裡的警號 - 她不是想要這樣的旅程。
  這是為她要為阿琳,不,為她們完成的旅程。她應該在沒有騷擾和阻撓的情況下懷念阿琳,應該吃些苦頭,最好藉此解開心結,怎麼可以被土耳其的風光和酒窩男纏住思緒?
  胡思亂想間,她睡著了。夢裡出現的不是琳,而是為他蓋好披子然後專注地看著她的Kenny。她醒過來看見Kenny正背著她睡,頓感寬心,卻隱隱感到惆悵,連忙轉臉看著車外漆黑的山影嘗試入睡。
  這樣的一幕,該怎麼把他畫出來?
  一雙溫柔的、關切的眼睛?那樣的眼神令人覺得很舒服很舒服,舒服得想大哭一場。
  不過,那不是Kenny的吧?是她把她內心渴望的投射到這個她認識不深的男人去。
  她渴望愛。
  所以才會自私地想要把琳留在身邊,最後因為內疚離開正熙。
  她應該離開Kenny。這樣的依賴是虛幻的,她只是一時軟弱。而她已經因為軟弱而鑄下大錯。
  
  流著淚,她睡著了,一直睡到陽光直射到她的臉上。
  她醒來的時候,車廂依然既幽暗又安靜。她輕輕呼一口氣,透過沾上霧氣的車窗看著窗外荒蕪的世界,心情平靜得很。
  這趟旅程比她想像中舒適。一來這兒的座位比機艙裡的寬敞和舒適,二來這兒不會有氣流之類的問題,三來她不用擔心行李和人身安全。
  這又是Kenny的功勞。
  緩緩地,她轉頭看見他睡眼惺忪地看著她身後的風景。迷濛的眼神配上他的招牌笑容,有點迷人。
  「早。」他輕輕說。
  她心裡一動,調整一下坐姿說:「好像快到Denizili了。」
  「我想我們到了。」
  「這便是巴士站?」看著只有荒地和公路的四周,她有些疑惑。
  「對。得準備起行。」他伸伸懶腰說:「待會我去拿行李,你問問司機去哪兒坐小巴去Pammukale好嗎?」
  「哦。」她吸一口氣清醒腦筋,趕緊上前問路。

  下了車,詩喬和Kenny趕上緊接的小巴班次,大約二十分鐘便到達Pammukale。半夜紮醒的詩喬睏倦得很,對衝上來的幾個旅遊從業員顯得不知所措。她見Kenny饒有趣味地看著一處古蹟的宣傳單張,便靠過去看。
  「你想去?」她問。
  「好像比去巿內的古蹟有趣。」他把單張遞給她。
  她心想這或許是她再度獨自上路的好時機,鼓勵他說:「那就去啊。」
  「你會去嗎?」
  看著他的期盼眼神,她一呆,也不知道算不算違心地衝口而出:「嗯,好啊。」

十 愛神之城

  詩喬和Kenny隨著一個接一個旅遊從業員走過好幾間酒店,最後登上一輛沒印上旅行社名字的麵包車。
  她有些害怕,但見Kenny蠻自在的,便不敢把不安流露出來,只問他借手機下載有關Aphrodisias的資料。
  原來他們正要前往的古城,也就是Aphrodisias,位於Denizili 與Pammukale 之間一個叫Geyre的村落附近。那個古城處於地震帶,不但發生過幾次大地震,還因為地下水層的變動而引發水災。過了好幾個世紀,待村民遷出之後,這古城才被挖掘出來。
  這時路程愈來愈顛簸,詩喬不得不把手機還給Kenny,半睡半醒地熬到司機停下車子,叫乘客登上一部可運載十數人,車廂用鐵枝和滿是塵埃的玻璃支撐而成的旅行車。他們和其他旅客一樣懷著滿腔被賣的疑惑渡過更為顛簸的旅程,最後到達一個滿目荒草與黃沙的地方。
  他把她扶下車廂,和她走到大概是唯一一間小食店裡買了一本旅遊書、兩支清水和一些乾糧便出去迎接猛烈的陽光。
  「不如先吃點東西。」她說。
  他定睛地看她那蒼白的臉色,說:「抱歉把你帶到這種地方來。」
  「別傻了。」她遙望遠處象牙白色的古神殿說:「我只是暈車。沒錯我最初有點擔心會不會被賣,但你看,人生沒有多少機會來這種地方探險呢!」
  見她笑得牽強,他幾乎想輕撫她的頭頂安慰她,「好吧。那我們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填飽肚子再出發。」

  結果他們只能隨便坐到路邊,吃個麵包便出發遊覽Aphrodisias。
  為了讓興致勃勃的Kenny安心拍照,詩喬把又熱又累的不適都藏起來,和他一起攀上大大小小的石頭、欣賞被風雨侵蝕過的古建築、細撫石柱上的大理石紋 - 沒有什麼比這一節更教她振奮。
  土耳其的陽光可不是蓋的,加上今天萬里無雲,四處又無樹蔭,她熱得無助,唯獨那冰涼的大理石可使她清醒一下。
  神奇的是,經過好幾次地震、水淹和風吹雨打,這些大理石摸上去仍然堅固和光滑,那觸感彷彿把詩喬帶到古希臘時代感受當年此地的情懷。
  也許正因為Aphrodisias的偏遠、炎熱和破爛,更顯出這些遺跡的堅壯,更使他們覺得這是人生難得的體驗。
  這絕對是場使人又愛又恨的珍貴體驗。
  這時Kenny開腔,「Aphrodisias的名字是從希臘神話裡的愛神名字引申出來的。」
  一切好像變得理所當然了。和這個地方一樣,愛情本來就充滿矛盾,教人又愛又恨,又難能可貴。
  不過,說什麼也不值得因而掉失性命不是嗎?
  一個疑問,一張臉容,牽動了她的愁緒。
  「怎麼了?」Kenny怕她不適,關切地問。
  「你知道有關希臘愛神的故事嗎?」她轉開話題。
  他點點頭,「Aphrodisias掌管愛情、美麗、性慾、豐育,和世間一切情誼。她的美貌迷倒了很多天神,但最後她因為拒絕了宙斯而被迫嫁給既醜陋又瘸腿的赫菲斯托斯。她不是個忠貞的妻子,愛過很多神祗,睡過很多神祗。在一個和土耳其有關的傳說中,她賄賂了特洛伊王子,說只要他承認她是最美的女神,便會幫他得到最美麗的凡間女子海倫的愛情,因而點燃了特洛伊的戰火。」
  她隨他坐到難得找到的大樹下,「這可不是一個美麗的故事。」
  他輕輕一笑,「很多希臘神話也不美麗。但我覺得作為一個掌管愛情、美麗與性慾的神祗,不忠、善妒和愛生事端也很正常。」
  「可是……愛情就非扯上這些不可嗎?」
  他想了想,有感而發,「很多情感都是雙面刃。尤其是愛情,日子久了,又或者某些事情發生了,愛情便不會單純是一種美麗的感覺。」
  她垂下頭來消化他的話。漸漸地,暑熱不再能夠騷擾她,疲累也不算什麼。他和她,在這荒涼的愛神古城內,各自回顧自己的愛情故事。

關於Aphrodisia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phrodisias
十一 競技,然後迷失在荒蕪的禁地

  休息過後,Kenny和詩喬的心情有些沉重。尤其是詩喬,她默默地跟著Kenny到Tiyatro Theatre,在觀眾席最高的一級坐下,盯著競技場正中的半圓發呆。
  思緒漸漸從她的往事飄到那個年代去。
  那時候社會地位較高的人就是坐在這個地方看場內的人廝殺,而場內的人的生活,除了被勞役便是以性命為他人帶來娛樂。儘管這樣的生命既痛苦又無意義,他們還是拼命爭取活下來的機會,即便代價可能是他們摯親好友的性命。
  如果場內的是她,她會忍心刺出去嗎?
  多活一場,少活一場,還是痛苦,還是要死。那麼,她還是要刺出去嗎?
  為了所愛,她願意付出多少?然而怎麼樣的付出才算付出?要讓對方活下去,還是讓他或她得到解脫?還是她應該把長矛刺向自己,為對方終止掙扎與內疚?
  到底阿琳當時是以怎樣的心情跳下去的?
  她們沒必要生死相搏,這不過是一場……選擇。但她,阿琳沒有想過這樣做會為她帶來怎樣的創傷嗎?阿琳說這一切也是為了把她們的感情封存起來,她無法理解。
  「喂!」場內的Kenny拿著照相機向她大叫。
  她站起來,卻沒前進,無言地看著他一臉無知地站著。
  她好奇,他有否試過站在那競技場上與摯愛互相廝殺?
  他說日子久了,又或者某些事情發生了,愛情便不會單純是一種美麗的感覺。
  他說,他年少時曾經練習流行曲來追女生。
  愛情對他而言可會也是一場競技?
  「為什麼愛情古城裡面要有競技場?」她以雙手作擴音器大叫。
  他想了想,決定不認真回答她的話,「因為談情說愛太多會累,所以想換換心情。」
  她明白他的意思,吸一口氣邁步入場,以旁觀者的心態看連場殺戮過後的遺跡。

  這古城有部份地方並不開放,有部份地方還有工程進行,但路標並不清晰。起初他們嘗試跟地圖走,但沒多久便放棄了,隨心在這無盡的荒野中閒逛,卻發現遊客愈來愈少,更見工人在他們不遠處把石柱小心奕奕地還回原狀。
  「這兒可能是禁地。」詩喬顯得有些憂心。
  「嗯。」Kenny說,按幾下快門便翻出地圖看個究竟,「我們返回大路上吧。」
  這時幾個外國青年向他們走來,說可以帶他們返回遊客區。他們看上去風塵樸樸的,手裡一張地圖也沒有,卻熟練地帶他們在亂石間穿梭,沿途還叫工人關上不該開啓的閘門。細問之下,他們才知道那幾個青年是從世界各地來到Aphrodiasis的考古學家,而他們剛才經過的地方尚未完成發掘,隨時會有大石倒下,十分危險。
  走了十數分鐘,考古學家們為他們指明方向便離開了。詩喬和Kenny拐了個彎,看見不遠處的大草地上有座龐大但破爛的古神殿。在猛烈的陽光、無雲的藍天和翠綠的草地襯托之下,神殿即使佈滿沙石和裂縫,看上去還是白得亮眼,仿如這荒蕪中的一片綠洲。
  「我們去拍張合照再去博物館好嗎?」Kenny提議。
  「嗯!」詩喬說,展開笑容和他快步走向青草地上的希臘古神殿。

十二 貌是情非

  完成古城之旅之後,Kenny和詩喬返回旅館更換行裝便出發到綿花堡。
  整個綿花堡旅遊區的面積不大,而且大部份旅館依著綿花堡而建,是以他們連地圖也不用便踏著輕快的腳步朝那座不但白如雪山,還閃閃發亮的山丘進發,並很快便到達山腳的入口處。
  許多穿泳裝的遊人自他們身邊經過,詩喬起初以為他們是位於山腳位置的酒店泳客,但想了想便知道他們是特意到山上嬉水的。
  Kenny買了票,回來對詩喬說他們要脫下鞋子才能上山。儘管腳下的石灰岩被太陽曬得發燙,她並無異意,爽快地把鞋子縛到背包便和他如熱鍋螞蟻般上去。
  整座綿花堡也被石灰岩所覆蓋。即使地面看似輕柔如雪,踏下去還是又硬又滑。她小心跟在他身後,走不了多久便發現他刻意走上有泉水流過的路。那些路段走起來比較濕滑,但冰涼透心,大大舒緩了他們雙腳的不適。
  大概五分鐘之後,他們終於看見第一個小池。Kenny趕緊把雙腳浸進池水,揚起水中的石灰,輕輕的、柔柔的、奶白色的、質感比細砂幼滑。她也來湊這熱鬧,直至雙腳不再發燙才看見他已掏出相機到處拍照。她也拿起相機,拍下這個愛攝影的男人在猛烈陽光下的背影。
  如果這是他們的最後一站,她應該會想念他,想念有人陪著遊歷的愉快時光。
  不一會,他回來和她並肩地走,時而泡腳,時而上山,時而避開人潮,時而拍照,結果走了好一陣子也還在山腰。
  這時已是下午,但陽光仍然猛烈。她忍不住問:「到處都亮得反光,你能看見相機熒幕上的照片嗎?」
  「看不見啊。」他說:「就當回到菲林時代。不過我不怎麼睜得開眼睛,所以其實看不見在拍什麼。」
  她輕輕一笑,「這樣你可會更期待你的作品?」
  他只是笑。他沒有酒窩的側面原來也挺好看的,看得她轉過頭去,把手舉於雙目之上來遙望山下的風景,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山下酒店的大泳池。
  幸好自綿花堡成為世界遺產之後,當局便下令關閉了許多酒店,不然這奇妙地方肯定會被破壞得體無完膚。
  「為什麼你不把太陽眼鏡帶來?」他問。
  「我倒沒想到,你呢?」
  他搖頭說:「戴著太陽眼鏡很難拍照。」
  這時幾個女郎走到池邊,無意間把冰涼的池水濺到他們身上。
  「真舒服!」她閉上眼睛,微微仰著頭說:「可惜我沒穿泳衣,不然泡進水裡一定很爽!」
  看著她被曬得通紅的鼻子和雙頰,他說:「沒帶泳衣也可以游泳啊!」接著他不等她回應便繞道上去,跳進那幾個女郎正在嬉水的池,並把池水潑到她身上去。
  她無奈地笑了,索性扔開背包和他泡進水裡玩個痛快。
  記得許多年前,好像是在初中的時候,她曾經和阿琳和幾個朋友這樣在沙灘嬉戲。那時天陰陰的,為了不讓她著涼,阿琳把自己乾淨的風衣披到她身上,自己則和其他男生跑回渡假屋。那時她沒有多想,不,她在想,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談戀愛,學著溫柔,學著被保護。
  本來尤如泡溫泉那樣坐在池邊的她裝作受不了猛烈的陽光,把身軀滑進水裡,讓冷水淹沒頭頂。
  這樣的話便沒有人看見她的表情。
  心很痛,痛得她抱膝把臉埋在雙膝之間,直至覺得自己可以振作起來才冒出水面。
  這地方,這氣氛,好像不宜傷感。也許就這天,她不該去想阿琳,就當送一張笑臉給Kenny做告別禮。

關於Pammukale:
https://en.wikipedia.org/wiki/Pamukkale

十三 響在耳邊、哽在喉頭、結在心裡

  詩喬和Kenny到達山上的時候已是下午。
  在小食亭吃過又冰、又軟、又黏的土耳其雪糕之後,他們到附近的古羅馬遺跡Hierapolis散步,卻發現這個古蹟遍佈整個山頭。經過早上的Aphrodisias之行,他們都不想再遊覽同類古蹟,於是便到小食亭附近一個類似公園的地方和周邊的棧道散步。
  隨著詩喬對這奇景的驚嘆平伏下來,隨著陽光漸漸從暴烈變成溫柔,一股她刻意不去回想的愁緒再次來襲。在半人工的水池邊,她學那樣其他人坐下,把雙腿泡進池水,看著水面變幻的光影,看著一同坐下的Kenny那雙沒多少毛髮的腿,一時不想說話,卻聽他問:「在想什麼?」
  「故人。」她沒氣力胡扯,索性坦白地說。
  他不禁把心裡的疑惑說出:「那是你來這兒的原因?」
  「嗯。」
  「他對你而言一定很重要。」他試探地問。
  對於這個猜想,她只是深深地嘆息。
  四周的景色開始暗淡下來。她看不見附近遊人的表情,但他的,只要她一回頭便能看見,亦即是說,此刻他眼中的她再清晰不過,無論是眼裡的憂傷,曬紅了的鼻子還是欲言又止的雙唇,她都無從躲避。
  亦懶得躲避。
  有點累了,從強裝堅強一個人來到這異地,到遇上這個可靠的陌生男子和無數次小意外,她已漸漸失去假裝的理由。
  什麼留一張笑臉給他作告別禮,見鬼去吧。在這個奇妙的黃昏裡,她只想抒發沉重的心情。
  反正也許旅程結束之後他們便不會再見,讓他知道她的痛又如何?
  所以此刻言語都哽在她喉頭的原因並不是他的身份,也不是她的臉皮薄。她只是說不出口。
  「從他走了,到我休學,我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是家人迫我見社工我才慢慢把心事說出來。可是,可是在清醒的時候,還是會難以面對。」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些。」他關切地看著她。
  她輕輕搖頭,「我就是要面對才來。就算不能坦然面對家人,不能對他人說什麼,也至少想好好面對自己的心情,心痛……」
  她沒有把內疚二字說出來。因為一旦說出來,恐怕就要把阿琳的死因告訴他。然而她還沒想好,還不知道該怎麼說。到底阿琳在遺書裡所言的就是她的自殺的真正原因嗎?她該如何衡量自己在這件事件上的責任?
  看見她晶瑩的淚珠,他說:「走吧,我們去看日落。」
  那個又大又亮的橘黃色太陽已在他們眼前,她疑惑他們還要到什麼地方去。
  他直接把她拉起來說:「到我分享我來土耳其的原因了。看了你定不後悔。」
  她只好微微一笑,隨他到棧道盡頭一個嚴禁嬉水的地方。

  這時已有不少遊人聚集在古樹下的棧道上。大家都在看那耀眼的太陽在尤如梯田那樣的水池群上照出的金光,沒有人留意詩喬的淚。
  她擦擦眼睛,佔好位置等Kenny拍攝古樹後回來。
  這時太陽還未落下,但她已經想像到他為什麼會說她來了的話定不後悔。
  奇怪,對於這趟旅程,他明顯沒她的準備充足,但無論是對於土耳其的熟悉度、古蹟的典故、還是去哪兒發掘些不一樣的,他也比她在行,彷彿她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有時候,你太努力了。」
  阿琳的話在她的耳邊響起,真實得她不禁到處搜索她的身影。
  不,這只是她說過的一句話。她記得的,那年她因為拼盡努力還是考不上心儀的科目而哭乾眼淚的時候,阿琳曾這樣對她說。
  那時她不明白阿琳的話,此刻她還是不明白。
  她們認識那麼多年了,她對阿琳的了解卻那麼淺薄。一直以來她都是被守護的角色。如果她肯稍稍用心去了解阿琳,想必會更早發現她的心事。
  如果,如果人死之後靈魂仍會飄盪在世間,阿琳可會隨她而來?
  這念頭因為Kenny的出現而變得可怕。
  她無法強忍淚水,低頭哭了起來。
十四 幻

  「怎麼了?」Kenny回到詩喬的身邊坐下,著緊地問。
  「沒什麼,忽然想起……」她立刻擦去淚水,「一些往事而已。」  
  「哦。」他不再說話,拿著相機的手想要搭到她的肩上安慰她,卻又不敢。
  「你有沒有試過明明不是在做夢,但又好像做夢那樣?」她其實想說她的幻聽,卻怕嚇壞他。
  「你指白日夢?還是Déjà vu?」
  「也許,算是Déjà vu吧。」
  「沒有。」他坦白地說:「不過感覺應該很好?我覺得夢很有趣,在夢裡面經歷過的都很容易觸動心靈。如果那樣的感覺偶然出現在現實裡,那一刻一定會很特別,很值得紀念。」
  他的話使習慣被指摘太認真看待夢境的她好過些,「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形容夢境。」
  「是嗎?」他指指前方的太陽,「你看,這時刻雖然不是Déjà vu,但和Déjà vu一樣疑幻似真的,很值得紀念。」
  她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驚覺這地方已從橙和藍變成抹上鮮橙和淡紫的黑,一層一層的,一圈一圈的,線條模糊卻又色彩鮮明。
  這奇景比她任何一個夢更不真實,就算潛意識的力量再大也想像不出來。  她向來就知道綿花堡的存在,卻沒想過會看見這麼動人的景象。
  如果阿琳在的話,如果阿琳就在她身旁的話……
  她迅速瞄他一眼,意外地他沒有拍照,其他人也沒有拍照。大家都似乎在為這奇景而震驚,默默地看著夕陽,相機的快門聲幾不可聞。
  阿琳她,不在了。
  她一個人來到這兒完成阿琳的夢想,她曾以為是戲言的承諾。
  無論此刻阿琳身在哪兒,在做什麼,她們再也無法像以往那樣分享所見所聞,互相取笑和扶持。
  有些事情回不過去,也補救不來。就算全世界告訴她這不是她的錯,她餘生也放不開這份內疚和遺憾。
  這是報應,亦是懷念。

  隨著天邊的橘色愈濃,空氣便愈冷。Kenny轉頭看看剛才哭成淚人的詩喬,慶幸她已平伏下來,只是眼睛微腫,惹人憐愛。
  「天氣開始冷了,我們走吧。」
  「嗯。」她跟他默默地走過棧道和又暗又濕滑的石炭岩下山,再隨便找間小店吃晚飯。
  其實所謂的晚飯不過是一份又冷又單調的三明治配淡而無味的蘋果茶,但他們沒什麼感覺。詩喬在想阿琳,Kenny在想明天離開綿堡之後的事。直至回到旅館,他們在幽暗的庭院泳池旁邊等對方首先開口說再見才再聊起來。
  「你明早離開?」Kenny問。
  「嗯。」
  「會去哪?」
  「Bodrum。」
  他鼓起勇氣問:「不如跟我去Kaş?」
  「嗯?」
  「你想安靜的話我們可以分開玩……」他不想太卑躬屈膝,牽起微笑說:「Kaş是個很具藝術風味的小鎮,附近還有個被樣水淹沒的古城,我想你會喜歡那兒。」他補充說:「再者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這坐長途車離開。」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許是太傷心了,她的腦海有些混亂,只清楚知道她不想一個人。
  她抬頭,在濕冷的空氣中看看皎潔的月光,又看看旁邊的池水,驚覺這刻有點浪漫。
  如果她的心情沒那麼沉重,她有機會和眼前這個單邊酒窩韓暖男發展一段霧水情緣嗎?
  她,不想。
  「好啊。」
  然而在腦海裡說不的她,嘴裡卻很誠實。
  
關於Hierapolis: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 ... 0%E6%B7%87%E6%B7%8B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ierapolis
關於Déjà vu(即視感):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7%A2%E8%A6%96%E6%84%9F
  
十五 風度

  那夜,詩喬一直在畫畫。
  本來她只是想用文字紀錄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但執筆對著月亮良久也寫不出半隻字。最後她決定拿出畫筆隨意地畫,然後從隨意地畫,變成把深刻的片段一幅一幅地畫出來。直至天亮了她才匆匆收拾行李,在約定時間把行李拉出房間。
  Kenny早在池邊等著。他看見憔悴的她,從凳子站起來問:「怎麼了?」
  她搖頭笑笑,「睡不著而已。」
  「從這兒到Antalya,再轉小巴到Kaş要大半天車程,你可以慢慢睡。」他展出一個俏皮的笑容,露出他的單邊酒窩。
  她頓覺心頭一暖,卻苦笑說:「這可不是個鼓舞的消息呢。」
  「走吧。」他一手拉著自己的皮箱,一手拉起她的,背著她邊走邊說:「我餓了,想吃點東西才出發。」
  或許是睡飽了,或許是昨天玩得開心,他看來心情很好,話也比平常多。徹夜未眠的她顯得呆滯,甚至放棄逞強,任由他充當紳士為她打點一切。

  開往Antalya的公車是一輛不知道從哪兒開出,而且只能容納十數人的車子。到Kenny和詩喬上車的時候,車子已差不多客滿。為了讓同行的婦嬬先坐,Kenny更被安排坐到車廂的地板上。
  那段公路並不平坦,無論是坐在金屬地板上的Kenny還是坐在又直又硬的最後一排位置的詩喬也吃盡苦頭。無奈的是,因為沿途塞車的關係,他們遲了到達Antalya,連午飯也沒吃便得趕上開往Kaş的大巴。
  奔波了大半天,餓透了的詩喬很快便進入夢鄉。Kenny從背包翻出最後兩包餅乾,自己吃了一包,然後緊抱另外一包,但等來等去詩喬也沒有醒來。儘管如此,他還是忍住不吃掉它。
  這是對女生的基本風度,他想。從中三他第一次和女孩子去宿營,到出來社會工作和女朋友去旅行,他也很努力學習照顧女性的需要。
  起初是因為他又胖又不會打扮,不得不以性格來吸引心儀的女生,後來卻是因為她們總會有這樣的要求。每當他做不到,或做得不夠好,也有氣要受,而他討厭在眾目睽睽之下像隻奴隸獸那樣領受途人的目光。
  巴士再拐個彎,露出山谷中一團團熣燦的燈光。
  他溫柔地把她喚醒,她慣性地擦擦嘴巴,隨即尷尬地轉頭抹去嘴角的唾液。他若無其事地把餅乾遞過去,告訴她他已找到一間應該不錯的旅館,但那間旅館只能提供床位給他們。
  「沒關係啦。這麼晚了,與其花時間找別的住宿,倒不如隨便找個地方腳落再去吃飯。」說著說著,她已把整包餅乾吃個一乾二淨。
  他鬆一口氣說:「我們該下車了,這是中途站。」
  「哦。」她傻傻地跟他下車,看守他從司機手上接過的行李箱,然後又看著他拿出地圖四處張望。她想,到下個目的地她可不能再這樣依賴他。哪怕只有一點點,她也要幫上忙,免得像現在這樣好像事不關己地站著,看他苦惱。
  這時幾個看似遊客的路人主動前來為他們指點方向,他一再道謝,和她出發尋找距離巿中心約十分鐘路程的旅館。
十六 玻璃關係

  這是一間融合了中東和歐洲風味的旅館 - 年輕又悠閒的接待員、暗橙紅色的燈光、碎石砌成的地磗、木屋頂、木酒吧、到處掛滿各國國旗、還有數盆綠葉植物和一張懸在大堂中央的吊床。可他們餓得無心欣賞,隨接待員到六人房間稍作梳洗便出外吃晚飯了。
  這時雖然已八時多,但Kaş仍然十分熱鬧。他們隨便找間裝修樸實但沒有把一盤盤食物擺放出來的餐廳,吃個döner kebabs便回到鎮上閒逛。
  如Kenny所言,Kaş滿街都是工藝品:陶藝、木製品、玻璃、首飾、衣服、明信片……商品種類繁多,而且不是伊斯坦堡和綿花堡售賣的手信可以媲美。不過一分錢一分貨,很多貨品貴得詩喬不敢拿起 - 她既怕打破人家的東西,又怕售貨員前來游說購買。Kenny卻不明白她的心思,疑惑地看著她逛得津津有味,卻不似有購物意慾。
  離開一間玻璃擺設商店,她不禁感嘆,「你說得對,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地方。」
  他得意地笑了,到海邊買兩杯椰子味土耳其雪糕,回來看見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剛才那間商店的櫥窗內的玻璃手鐲。
  「你不進去試試看?」他問。  
  她笑著搖頭。
  他以為她是因為拿著雪糕不方便才不進去,看看商店門前貼著的營業時間,說:「我們還有時間,可以吃完雪糕再進去。」
  「真的不用了,我又不打算買,只是想看看而已。」她接過雪糕,邁步離開。
  「為什麼不?」
  她有點為難地說:「想必價格不菲吧。玻璃易碎,我又大意,不適合這些玩意的。」
  他回頭看看那櫥窗,她再度開口,「你別又想送我,這次我不會接受。」  
  他笑得尷尬,「為什麼?」  
  「大家朋友,沒必要。」她舔舔雪糕,才想起土耳其雪糕的黏性很重,這樣舔的話不會舔到什麼,於是一口咬下去,讓那濃郁的椰子味舒緩一下炎熱的感覺和這個話題帶來的不自在。
  他沒有回話,也看不見她偷看他的神情。他默默地吃著雪糕,不經意地和她從石板小巷子走到廣場,看見幾個年輕人在玩音樂。
  他們不似在賣藝。因為他們只是隨意坐到樹下的凳子上,彈結他的彈結他,打木箱鼓的打木箱鼓,唱歌的唱歌。途人都坐到他們身邊,遇到懂得唱的歌更和唱起來。
  他們駐足觀賞,心裡卻在想別的事情。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想,不外乎就是對方對剛才幾句對話的反應和反省自己可有說錯話。正當詩喬想不出結論,決定放棄的時候,Kenny開口了。
  「在我的圈子裡,朋友間請客和送禮都很平常。」他的聲量不大,但她聽得清楚。
  「在我的不會。大家的背景和能力有別,分清楚可以減少紛爭。」
  「當然我不會隨便送禮,只是……你也許不會再來土耳其了,錯過想買的東西,不覺得可惜嗎?」他把話題扯到另一觀點上。
  她不懂回答。說不可惜那肯定騙人的,但難道要她告訴他,為了這個畢業旅行她已花盡積蓄,容不下為途上遇見的手鐲而惋惜?
  知道他在等她的答案,她不耐煩起來,「不是每個人也有能力把想要的買下。」
  Kenny曾不止一次聽人用這種語氣對他說這種話,他強行把怒氣壓下,「那隻手鐲最多不過是一千幾百元港幣,沒必要說得那麼嚴重。」
  她的冷笑在他眼中變成諷刺與嘲弄,他心想這說不定不是什麼原則問題,而是她不想接受他。
  她有必要在他還沒有表現什麼的時候便拉遠距離嗎?他很差勁嗎?他對她還不夠好嗎?
  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她跟在他身後,完全不明白他在氣什麼 - 這不過是一件小事,是她很私人的小事。她自問沒說什麼過分的話,甚至沒怪他使她難堪,他憑什麼生氣?
  這顯然是背景差異問題。她從來就是個平凡的屋邨妹,不懂和讀國際學校、說英文比廣東話多、喜歡送禮又不介意漫遊費用昂貴的混血兒相處。之前他們能相處愉快不過是因為他們對對方的認識太淺,氣氛又過分浪漫。
  還好這夜他們睡的是六人間,不跟對方說話也沒什麼。
  想著想著,他們竟回到返旅館的路上。她想過獨自再逛一會,但想歸想,她終究還是跟他回去梳洗休息。
十七 冰藍海上的啡眼睛

  Kenny的床位就在詩喬旁邊。
  這夜她一直背著他睡,他則一直看著她。
  平常若是他很努力示好卻有人給他臉色,對他冷嘲熱諷的話,他早就跟對方say goodbye了,用不著這樣看她,等她在漆黑中轉身和他對望一眼。
  起初他只是覺得她有趣,現在卻有點……教人又愛又恨,放心不來。
  明天他們說好一起去看沉沒的古城,現在還會成行嗎?如果他們就此不再往來的話……
  有住客開啓電筒照明。Kenny連忙閉上眼睛,免得被人發現他這變態似的行徑,竟火速入睡。
  周車勞動了一天,苦惱了一夜,誰不會累?
  本來他想要一個輕鬆瀟灑的旅程,遠離女色,回去重新開始實踐理想,卻遇上她,一個難得不膚淺又不難服侍的女生。
  她說得對,他認識的女生太少了,以致他不懂跟她相處。
  不,也許她一樣的難服侍,只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外面的陽光避過窗簾灑進房間,詩喬睜開眼睛,警覺地擦擦嘴邊,這才起床看看Kenny是否還在。
  嗯,他似乎仍在熟睡。
  昨夜他們算吵架了吧?她該以怎樣的表情和語氣面對他?
  說到底那不過是一場無謂的爭執,誰都不應小器,她卻不敢肯定他是那種睡醒了便當和好的人。
  還是先去梳洗,回來再見機行事吧。

  結果詩喬回來時Kenny正在和幾個年經人討論待會的行程。原來他們都跟旅館預訂了這天的海上之旅,更認定詩喬是Kenny的同行者。如是者,幾個年輕人以友善融洽的姿態一起吃早餐,再一起到碼頭登上一艘可以容納數十人的遊艇出發。

  熾熱的陽光、蔚藍的天空和冰藍的海水使Kenny順利假裝忘了昨夜的尷尬氣氛,為詩喬和他們的新朋友拍照,也順利和她拍了許多照片留念。
  他不得不承認他喜歡上她 - 縱然她曬得一身健康膚色,身材平凡,連頭髮也沒有好好保養……不,他就是喜歡她不會只顧戴帽子塗太陽油,喜歡她不會每張照片也擺出半邊半垂的臉,還不自然地挺胸收腹。他喜歡她會欣賞他的風景照,也喜歡她彷彿一顰一笑也包含了些他尚未知曉的故事。
  這種感覺教他心癢難熬。
  在大海浮潛了一會,他們再度返回船隻等待出發前往古城。這時其他年輕人還沒有上船,甲板上只得詩喬和Kenny。
  他不敢看她把毛巾往只穿比堅尼的身上擦,唯有埋首清理鏡頭。
  為了確認他已消氣,她主動示好,「這次沒故事聽了?」
  「故事?」他抬頭問。
  「這古城的故事。」
  他側著頭想了想,「我們將要去的地方叫Kekova,是一座沒有人居住的小島。真正已沉沒的位置位於島的北邊,叫Dolchiste。經歷過地震與重建之後,她最終因為阿拉伯人的入侵而被棄城。另外島上的西北部還有一座教堂古蹟可以讓遊人遊覽……」
  他停下來。他已忘記那座教堂的名字,而且,陽光把她曬得太好看 - 閃著不知道是水光還是鹽花的秀髮是微濕的,烏黑亮麗。她帶著微笑,專注地聽他說話。陽光把她啡色的瞳孔照得通透,那深深淺淺的紋理似要把他吸進去。
  「你的眼睛很好看。」他衝口而出。
  她頓時耳根發燙,別開臉去。他想問她是不是戴了彩色隱形眼鏡來打圓場,卻見他們的同房回來了,於是便若無其事地跟他們閒聊,剩下她傻傻地裝作擦頭髮,希望船隻快點帶她離開這熾熱的地方。

關於Kekov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Kekova
十八 日光浴

  沒多久,船愈駛愈慢。Kenny坐到詩喬身邊,拍拍她的肩,然後指往一道伸延到大海裡的石梯。
  「這便是Kekova?」
  「Dolchiste。」他說。
  想起他那句『你的眼睛很好看』,她轉頭假裝欣賞眼前被塗鴉的岩石,心裡卻在猜度這句說話的含意。
  也許那只是一般的讚美說話而已,但在那種時刻,無原無故地,隨口地說出來,為什麼?她該避忌嗎?
  此刻他就坐在她身邊。他熱燙的手臂偶爾會因為海浪而碰到她光著的臂,使她心神一盪,他卻若無其事地拍照。
  也許那只是一般的讚美話而已。
  「你不去浮潛嗎?」他放下相機說。
  她如夢初醒,「去,去啊。」
  他笑笑,放好相機便領她回船艙。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許多遊客或坐遊艇,或坐獨木舟來觀賞這個已被列入世界遺產暫定名單的古城,包括許多被黑紗包裹全身的中東女士。
  看見眾多袒胸露臂的遊客,她們和她們的男伴似乎見怪不怪,既沒有投下好奇或猥褻目光,亦沒有顯露惡意。即使處於同一晴空下,大家也好像看不見對方那樣,是以詩喬也不敢多看她們。
  然而她的水性沒Kenny的好,無法像他那樣徒手帶著潛水相機潛入數米深的地方一睹這個古蹟的真貌,所以只能悠閒地浮在遊艇旁,等他上來休息時看他拍攝的照片。
  儘管如此,她還是喜歡這個地方。
  大概是因為人生沒有多少機會可以浮在一個沉沒的古城旁邊。和遊覽Aphrodisias和Pammukale一樣,來到這兒,她彷彿不再是那個毫不起眼的,讀普通一個degree也要留級的屋邨妹。
  說是因為傷心過度所以要停學一年,她打從心底裡明白即使不是因為阿琳,她已讀得頗為吃力,什麼選錯科,為愛情和友情而煩惱,不過是她為自己,或親友為她找的下台階。現在她好不容易畢業了,但接下來呢?憑一張普通證書,一個她不擅長的專業,她可以怎樣面對將來?
  和她相反,阿琳是個從一開始便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能做什麼,而且專心一致地向目標進發的人。學歷對她而言只是對父母的責任,她從中學開始便已經決心成為舞蹈員。
  一切竟因為詩喬而變成泡影。
  值得嗎?像她這樣的人,值得阿琳付出一切嗎?
  而好像與她相愛的那位,在他們分手之後一年已經牽著別人的手完成本應屬於他們的夢想。
  愛情算是什麼?帶來的歡愉甚至比不上她在這異鄉的大海裡飄浮。
  她把整個人浮在水面,隔著面罩面對太陽。猛烈的陽光很快便把她的身體曬得發熱。她肆意讓熾熱的陽光驅去內心的暗陰面,感受大自然賜予她的寧靜,直至有誰冒出水面為她擋去陽光。
  甫睜開眼睛,她便看見Kenny的燦爛笑容。
  「那邊的外國人說可以把獨木舟借給我們。我可以把你推到Dolchiste的岸上探險。」他雀躍地說。
  她站直身子,還沒來得及回答便已被他拉向幾艘獨木舟。她透過水裡的光影看著他的背,感受他不算大但纖長的手掌,心裡竟比剛才曬日光浴的時候更為平靜。
  也許她喜歡他,至少不抗拒他,所以才會喜歡被他帶著走,才會為他忘憂。
  他們未及游到獨木舟的位置,導遊已催促他們返回遊艇。他比她失望,但再次向那個外國人道謝便和她回去。

關於Kekov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Kekova

十九 分岐

  離開Kekova,遊艇把他們帶到一個小島去。那個小島的面積小得只能容納數間渡假屋、幾個攤擋、一間輕食店和一座荒廢了的城堡。Kenny帶著詩喬一口氣走上看似伸延到天邊的石梯,在城堡拍了一會兒照片便到附近的山頭吹風。
  看著一座座用石建成的小型建築物,她好奇起來 - 它們看來有點像墳墓,但她在Kaş的時候見過很多類似的東西,覺得不會有人把先人葬在巿中心。
  「那是Lycian Tombs,」Kenny恰巧否定了她的想法, 「早在希臘羅馬時期之前,Lycian已有屬於他們的文化,他們選擇把先人葬在城巿,和在生的人一起生活。」
  「我在Kaş見過它們,還以為……」她慶幸自己沒有在墳墓面前做任何失敬的舉動。
  「不同地方對死亡有不同看法。」他輕描淡寫地說。
  一隻小貓從一個Lycian Tomb上跳到她的腳邊,以好奇的藍眼睛看著她。  這雙眼睛和阿琳那隻貓兒的很像。她下意識地退後半步,他則下意識地擋到她身前。她抬頭,他回頭,兩個人的距離在頃刻間變得很近。
  靜默了幾秒,他開腔,「你怕貓,right?」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牠和我朋友以前養的貓很像。」
  他知道她在說誰,刻下退到她身旁。小貓上前把頭擦到她的足踝。她蹲下來卻不敢撫摸她。
  「我覺得牠不喜歡我,彷彿牠知道……是我把牠的主人奪走。」
  他明白她說的是誰。
  「那麼牠現在還住在你朋友家嗎?」
  「還是住在她的房間。」她一愕,猜到他看穿她在想誰,覺得再沒有隱瞞的必要,望向滿山Lycian Tombs問:「你猜牠會否希望離開那所房間從新開始?」
  他也蹲下來了,「也許牠會希望像Lycian那樣,長伴在先人或先人的遺物身邊。」
  「這樣不辛苦嗎?不斷觸景傷情,不斷困在過去。」
  他想了想,「懷念過去不一定等於困在過去。」
  她輕輕一笑,「你真會說話。」
  他站起來,「愈來愈曬了,我們去喝點什麼便上船吧。」
  她答應,下山時看見一個赤足的小孩在叫賣他捧著的木箱內的手繩,忍不住駐足細看。
  「這是我媽媽親手做的。」他以不純正的英語說。
  「多少錢?」Kenny問。
  「兩里拉。」他笑得眼睛也瞇起來。
  Kenny挑了兩條不同款式的,收起一條,把另一遞給她,卻付了二十里拉。
  他臉有難色,「我沒有那麼多零錢……」
  「不用找。」Kenny向她打個眼色,和她轉身離開。
  「其實我有零錢。」她邊走邊說。
  「我也有,不過他連鞋子也沒有,這地方又曬又熱,地面又多碎石,我想讓他多賺一點。」
  她躊躇了一會,決定有話直說:「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為什麼?」
  「他在賣東西,不是在乞討。價錢是他或他母親訂的,我們付該付的是種尊重。」
  他頓感沒趣。他不過是想做好心幫人,竟又換來她的數說,可這次他沒有發難,免得又跟她吵起來。
  半晌,她打破沉默說:「不過,謝謝你。」
  「謝什麼?」
  「那條手繩。」
  他忍不住問:「你是真心喜歡那條手繩,還是因為男孩的背景而對它另眼相看?」
  她聽得耳根發燙。的確,若不是見男孩惹人憐愛,她不會買一條自己隨手都編得出來的手繩。她沒資格說Kenny。
  不過,若只付男孩兩里拉的話,便肯定不會傷及他的自尊心吧?不,那男孩可能不會想那麼多,他會為二十里拉而開心不已,甚至早點回家結束這辛勞的一天。
  他們誰對誰錯,誰也說不準。無論如何,這天的衝突再次突顯他們的分別,因為背景不一樣而衍生的觀點分別。
  這樣堅持己見的兩個人,能相安無事地走過那麼多城鎮已然不錯,再不告別的話可會為這算得上美麗的旅程蒙上污點?
  也許她該趁他們的關係還沒有變糟糕之前把它結束掉,也好重回正軌,以純淨的心靈踏進奇石林,完成阿琳期盼的畫面。

  有了告別的想法,詩喬在餘下的旅程變得沉默。不知就裡的Kenny以為她是因為他的坦白而生氣,不禁鬱悶起來。他們二人把情緒都寫在臉上,和他們同來的幾個年輕人以為他們在冷戰,不好意思靠近他們。
  正好Kenny沒有心情應酬任何人。他默默用相機發洩不滿,同時反覆思量 - 是不是所有女人都不容別人反駁,甚至不容別人和她們持有相反觀點?
  若他只靠思考便能找到答案,這麼多年來便不用又做好人又做兵的,好不容易建立一個浪子形象,最後又栽在前女友的手裡。
  他以為詩喬不一樣,他以為。
  不過反正她對他好像沒有興趣,他應該狠下心腸走自己的路。

關於Lycian Tombs:
http://lycianturkey.com/lycian_tombs.htm

二十 日落與日出之間

  旅程結束後,幾個年輕人直接去吃飯。Kenny和詩喬不想跟他們到處走,徑自回旅館洗澡才再到到巿中心吃飯閒逛。
  Kaş的晚上沒Pammukale那麼冷,詩喬只穿背心短裙,連披肩也沒有帶上,結果被一陣涼風引出幾個噴嚏。
  「冷?」他後悔沒有帶上風衣。
  她搖搖頭,卻猛擦手臂。
  「不如……」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不如你陪我去喝一杯?」她搶聲說。
  「好。」他有點意外,挑了間像旅館那樣充滿中東風情而又甚為安靜的酒吧。
  「嗨。」侍應遞上餐牌,問:「抽水煙嗎?」
  打從Kenny知道抽煙會把牙齒和手指染黃之後,他便對煙草完全失去好奇心,但土耳其水煙不會引起這個問題,更有不同味道可供選擇,但見詩喬皺著眉搖頭,只點了杯以Efes命名的啤酒,他也只得點一杯Rakı。侍應聳聳肩便帶著餐牌離開,剩下他們二人在煙霧瀰漫的酒吧裡坐著。
  「我該挑沒有水煙的酒吧。」他開腔。
  「沒關係,我喜歡這兒的氣氛。」
  他笑笑,不喜歡這種見外的氣氛,於是主動道歉,「對不起。」
  「為什麼?」
  「我說了些討厭的話。」他不想為坦白道歉,卻也不想再火上加油。
  「沒有。」她避開他的目光。
  「是嗎?」
  要說Kenny的缺點,除了那點富家子氣之外,便是喜歡尖銳的目光配搭溫柔的安慰說話,明確地表示自己其實看穿對方心中所想,只是順著對方心意說話而已,害人無從反駁。
  「我騙你幹麼?」
  「為了不讓我難受。」
  她哈哈一笑,「你想多了。」
  「那便是為了不破壞氣氛。」
  她記得阿琳亦曾經因為她為此而忍氣吞聲而生氣,轉開話題,「你那麼喜歡古建築和歷史,怎麼和我一樣不打算去Efes?」
  她不提起Efes的話他根本想不起那個地方。他沒有訂立行程,一心打算邊走邊挑選下一個目的地。然而那夜在Pammukale,他想的只有她的行程,別說是Efes,沿途的城巿他也沒有考慮。他是怕過分著跡而提議一個鄰近Bodrum而又甚具吸引力的小鎮而已。可是此時此景,他當然不會如實作答,「我之前去義大利時已遊覽過許多類似的古城,所以若不是像Aphrodisias那種尚未完成開發的古蹟的話,我沒太大興趣。」
  「哦。」話題再度中止,她只想到自己從沒踏出亞洲。
  應該是他富有而不是她太窮,她不該這種事情自卑。
  她從來不會為自己的出身或銀行戶口的數字而自卑,可是,面對眼前擁有單邊酒窩的混血兒,她不知怎的覺得自己渺小,彷彿稍一不慎便會跟不上他的步伐。
  侍應把酒放下,擋住了Kenny觀察她的沮喪神情。
  他喝一口Rakı,問:「在想什麼?」
  「我在想……」她也喝一口啤酒,呼一口氣說:「我們好像很不一樣。」
  他陪笑,不由得認同她,「哪有兩個人會一樣?」
  「不,我們的背景和經歷有很大差異,導致很多不同的見解和價值觀。」
  他借題發揮,「也不奇怪。是因為不同所以才會有更多話題。別說世界上不會有人和我們抱有完全一樣的想法,就算有,只對著那樣的人會很無聊吧?」
  她看著他認真得帶點挑釁的臉,問:「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他忽然害怕觸及她的底線,洩氣地說:「沒事。」
  她想追問,但他搶先問:「你聽說過Cappadocia有一個很出名看日出的地方嗎?」
  她想起阿琳說她在論壇上見過的地方,心中一凜,「嗯。」
  邀約她之前他心裡有些掙扎。從認識她到帶他去Kaş,他也一直覺得她很吸引,卻沒想到相處下來會被她的固執和直率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儘管如此,他還是想給予雙方一次機會,「我沒怎麼計劃行程,就是想看這兒最美麗的日落和最美麗的日出。我們已一起看過日落,日出你會有興趣嗎?」
  她沒想過經過這天糟透了的氣氛他還是好像想邀約她,遲疑地說:「我……早租下那兒的fairy chimney,也預訂了幾天local tour。」
  「給我旅社和旅館的聯絡方法,我會處理。」他果斷地說,那股氣勢把她也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哦。」她暗罵自己心軟,舉起酒杯把啤酒一飲而盡,再點一杯。
  
關於Rakı: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8B%89%E5%85%8B%E9%85%92

關於水煙: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B0%B4%E7%85%99
二十一 醉

  這不是Kenny第一次和詩喬喝酒。
  那時候他們在伊斯坦堡的大排檔吃飯,他見她只喝了幾杯已有醉意,只好匆匆結帳離去。這時一樣的情形,不一樣的心情,Kenny決定由得她 - 如果她醉了的話會透露心事,那他情願她多喝幾杯,好讓他更了解她。
  最後是她先說要回去。
  大路上,遊客少了,天氣涼了,她步履不穩,幾乎是靠著他來走,但他的雙手始終緊緊貼在自己身上,沒有搭上她的肩。
  以前他會的,半醉之下追女生很容易。或者這樣說,會跟他單獨喝至半醉然後靠著他走的,通常都在期待什麼,但詩喬……他知道就算他可以輕易搭上她的肩,也拆不開她築起的牆。
  這次他不是玩玩下而已,所以不想急進。
  然而他也不捨這夜就此結束,於是愈近旅館便走得愈慢。結果她一個蹌踉,他終於捉住了她。
  她自覺不是很醉,卻難以忍住說話的衝動。她想說,想說她想離開他,又怕離開他。
  「你的酒窩很好看。」她再度注意到他最初吸引他的單邊酒窩。
  為什麼每次說出口的跟真正想說的也不一樣?
  為什麼我們合不來?
  為什麼你不在我去土耳其之後才出現?
  為什麼我們的背景差那麼遠?
  她想問的是這些,不,她純粹想告訴他,她是時候獨自上路。
  是醉了,她記不起她應該挪開目光。那樣的目光會使他誤會的。
  對,他誤會了,以為可以吻下去。
  她沒等他靠得太近便站起來,緩緩地背著他走。
  這個時候提出要獨自去Cappadocia的話,他定會誤會。
  又在找藉口。
  如果她不在乎他的話,為什麼會說不出口?
  「唐詩喬。」
  他叫住了她。她回望,幾縷髮絲黏到她的臉上去。她看著他的目光是迷離的,不確定的,似在等他的話,又似有話想說。
  他想舉起相機捕捉這一刻,但想到要問的話,整個人似被釘在原地。
  為什麼她要跟他保持距離?
  是她覺得不夠好,還是心裡還有別人?
  他覺得她對他有感覺,是錯覺嗎?
  可能,問的機會只有一次,所以他問了這一句:「你那死去了的朋友,你還喜歡他嗎?」
  她一愕,牽牽嘴角,湧出眼淚,「喜歡?我恨我無法喜歡她。」
  這是個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那麼他應該有希望?
  在他想到怎樣追問之前,她已繼續往前走。
  他趕緊上前托住她的手肘以防她跌倒,「我說過那麼多故事給你聽,換你告訴我這一個了。」
  她深深地吸一口,竟倒在他的懷裡飲泣。
  還是說不出口。
  因為他已不再是一個萍水相逢的旅伴那麼簡單,她不想破壞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她的眼淚使他又擔心起來,但他放棄追問,停在石板路上一隻手搭著她的手臂,另一隻手扶著她的手肘,讓她哭個夠。
  因為失戀而來土耳其的他可沒有這麼多眼淚。那個她嘴裡說無法愛上的他,到底在佔她心裡什麼位置?
    
二十二 思憶如潮

  距離巴士開出的時刻還有一個早上。早早起床的Kenny沒有邀上詩喬,獨個兒到旅館附近的Küçük Cakil Beach游泳。
  這個海灘又窄又細,大大小小的鵝春石上排了兩排面向愛琴海的沙灘椅和太陽傘。他赤腳踩過一塊又一塊石春,在傘下脫下衣服,這便向碧藍色的大海游去。
  八月下旬的Kaş早上頗涼。沁涼的海水柔柔地朝他沖洗過去,擦上岸邊。浪潮聲隨風傳到他的耳朵,但他的心境未見平靜。
  什麼叫做『我恨我無法愛他』?這是愛還是不愛?跟一個擁有特殊地位的死人爭,有勝算嗎?
  想到她伏到他肩上飲泣的傷心模樣,他心裡很不是味兒。他不想她傷心,更不想她為別人傷心。
  而到了最後,她還是沒有把他們的故事告訴他。
  他直想返回旅館把她吵醒問個明白,卻怕她會因此而不敢跟他去看日出。
  曾經,關於那一幕的幻想對象是Amy。
  幾前年他還在和Amy熱戀的時候,他向她提過那個地方。那時候她笑瞇瞇地聽,不置可否。他以為她也在期待有朝一日他們可以請足一個月假去土耳其。然而沒多久他便發現她害怕陽光,怕得幾乎只會在秋冬郊遊,怕得夏天去游泳的時候,搽防曬、補妝和拍照的時候比游泳多。他這才明白像她那種永遠梳著髻,衣著講究且皮膚白滑的女生,根本不可能會期待這樣的旅程。
  說是女生,其實她比他年長兩年,可是她說話永遠帶著甜笑,配上幾分嬌嗲,看似一個乖巧溫馴,只要陪在男朋友身邊便滿足的小女生。
  看似而已,她的想法遠比他世故 - 名成利就、鵝肝紅酒鑽戒名車……這都是她追求的,也是她希望她的伴侶會追求的。他的父母和弟弟認為這叫上進。不,不止他們,他身邊每個人都欣賞她的魄力、聰慧和交際手腕,可他不認同。
  沒錯他們都出身於小康之家,他們的父母都費盡心神把他們推進一流的學校和社交圈,但Kenny性格反叛又不喜歡讀書,和她截然不同。
  最終得轉讀國際學校的他仍然深受父母寵愛 - 至少他們從不吝嗇以物質表達他們的愛。正因為他吃得太多,太豐盛,到了青春期便開始忙著減肥和打扮,應付身邊也許完全看不上他或者只看上他家境的女生。到了大學,當同學們忙著上莊和打工的時候,他除了忙著追求和被追求,也開始學習攝影。
  那是他唯一覺得活著是為了自己的時刻。
  但嗜好改變不了什麼,他依然得不到他人的認同 - 包括他成績彪炳的弟弟和那些他愛的,但不愛她的女生。
  畢業後他在一年間換了三份工作。他的爸爸看不下去,命令他到朋友的公司當平面設計師,他因而在客人舉辦的派對上認識Amy。
  在他眼中,她是第一個和他相愛的女人。可是他們的戀愛道路並不輕鬆 - 她的要求很高,而且脾氣不小。明明她住在小西灣他住在愉景灣,她還是堅持要他先送她回家才回家。
  任性?可愛?反正在她試探他要不要到她朋友的投資公司做金融才俊時,他忍不住跟她分手了。她大哭大鬧了一場,說他辜負了她的好意,浪費了她的青春,然後火速在一個月後找到新男友。
  這便是他辭職去旅行的原因。一個月、三個月、半年……多久也好,他厭倦總在為別人改變自己。
  可是來到這兒他還是圍著別人轉。
  他學詩喬那樣飄浮在大海之中,領受陽光的洗禮,但仍然感受不到她的心情。她曖昩不明的態度,令他在不知不覺間愈陷愈深。
  快半個月了,她一直在他身邊。然而他從未了解她,亦從未獲得真正接近她的資格。
二十三 隔膜
       
  詩喬甫睜開眼睛便頭痛得想睡下去,卻記起她人在土耳其,而Kenny可能已在等她。她按著硬綁綁的床褥坐起,竟發現他不見了,而且床舖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他的隨身背包也不在,只有其餘行李證明他還在Kaş。
  不是約好去Cappadocia的嗎?怎麼不說一聲便把她丟在旅館?
  可能因為約定時間還未到,所以他撇下她去玩。
  或者他不想吵醒她,畢竟昨夜……昨夜……她靠進他的懷裡大哭。
  她頓時清醒過來,衝出房間想找他道歉並解釋,卻想不到有什麼該解釋。
  她已忘記她跟他說過什麼,只記得那一幕,記得他的胸膛又厚實又暖又舒服。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他是怕尷尬才一個人走掉的嗎?難道她說過什麼失禮的話?
  要是待會兒想若無其事地面對他的話,她便不應在旅館乾等,最好比他更晚回來,然後要不假裝滿不在乎他的不辭而別,要不發發脾氣。
  就當作她徹底斷片好了。
  對,她應該裝作鎮定,退宿到鎮上閒逛。

  因為迷路,她如願比Kenny更晚回到旅館。
  大堂內映入她眼簾的是頭髮略濕的他。他把視線從他眼前的小貓移到她身上,一笑,再次露出他的單邊酒窩。
  「快要出發了。」他站起來拍拍短褲上的貓毛說:「旅館職員說我們可以借大堂內的洗手間洗澡才去坐長途車。」
  她張口欲言,最後決定把問題吞回去,「不用了,我們這就走吧。」
  「你肯定?要等到明天日出我們才會到達旅館梳洗呢。」他拉著手臂的筋骨說。
  「嗯。」
  他不明白她這態度從何而來。明明經過昨夜的事情,他們應該感情更好才對,她卻顯得見外,連望也不願意望他。
  「那走吧。」他拉起早推到大堂門口附近的,屬於他們的行李箱說。 
  「我自己拉。」她說,彷彿進一步印證了他的觀感。
  
  Kaş位於土耳其的南邊,而Cappadocia 的Göreme則位於土耳其的中央。他們得先坐四小時小巴到Antalya,然後在幾乎不懂英文的票務員的指示下買開往Göreme的車票,再坐十小時巴士才能到達那個與Kaş截然不同的地方。
  詩喬一直不怎麼願意說話,Kenny見逗她幾次也不湊效便不再理會她。
  對於她的間歇性沉默,他曾經好奇,後來是關心,到現在是氣惱 - 如果她這副表情跟他有關的話,他不喜歡她不有話直說;如果她這副表情跟他無關的話,他嫉妒那個終日霸佔她思緒的人。
  想到這兒,他狠下心腸轉頭往另一邊補眠。

  也不知道他們的運氣是好是壞,辦好長途巴士的票務之後,距離開車的時間只餘下二十分鐘。他們無暇欣賞晚霞,匆匆吃點東西便登上大巴。
  看著徐徐被紫色吞噬的天空,她想起和他在Pammukale看過的日落。她瞄向一上車便倒頭大睡的他,發覺儘管他們同時來這兒曬了一星期,他的皮膚依然又白又嫰。
  相遇的時候,他的皮膚比現在的才白一點點吧。她想到他在月夜下的藍色清真寺前唱經典情歌哄她開心。那時候的他有點小白臉模樣,是到他焦急地站在公廁外等意外變成濕水鴨的她的時候,她才稍稍覺得他細心可靠,可靠得她願意跟他走遍尚未修復的古蹟,又可以牽著他在大海裡浮潛而不驚惶……
  他看起來總是漫不經心,無憂無慮的。這樣的他把快樂感染了她,但亦因為這樣,她更內疚,亦覺得和他的距離很遠。
  像他這樣的人,不會明白她的陰暗面與困境。
  心窩裡一陣惆悵,一陣溫暖,一個『愛』字,教她衝口而出地罵了句『痴線』。幸好他只掙扎一下便又睡去。她輕呼一口氣,立刻轉到望窗的一邊,卻還在想著近在咫尺的他。
  這個旅程應該屬於她和阿琳的,不容任何人介入。再者,她高攀不起。
二十四 精靈的玩笑

  詩喬做了一夜零碎的夢 - 來來回回地在夢中那條白色的走廊裡走,看見歇斯底里的阿琳、想撲向她的貓、高傲的Kenny、拖著別人的正熙……終於她醒來,與伸手想抹去她淚痕的Kenny目光相接。
  被逮住了。
  他豁出去用拇指輕輕擦過她的臉頰,看著她的惺忪睡眼問:「恨自己無法喜歡,和喜歡相差多少?」
  她終於記得,她回答他說她恨自己無法喜歡阿琳。
  這樣和喜歡相差多遠?當然遠,有一條人命那麼遠。
  他等不到她的回應,車子便已停在Göreme的停車場。車廂裡的燈都亮了,大家紛紛起來下車。
  「走吧。」他說,後悔讓她知道他在乎。

  在Göreme迎接詩喬和Kenny的除了是面積很大的停車場和陣陣涼風之外,還有抹上淡橘色的紫色天空和在遠方升起的熱氣球。
  她看看手錶,心想若不是帶著一大箱行李便可以衝向熱氣球的方向看日出,完成阿琳的心願。
  這時Kenny拿出地圖,但看了一會便打電話叫旅館職員來接他們。見她打了個噴嚏,他趕緊拿出風衣披到她的肩上。這件風衣大抵整整一周也沒洗,但傳到她鼻子的不是汗臭,而是淡淡的古龍水香。
  想來這是她頭一次披上帶有古龍水香的男人風衣。
  「這古龍水是什麼牌子?」還沒睡醒的她說話不想後果。
  他有點愕然,「Diox Sauxage。」
  「哦。」她說,其實她沒嗅過任何牌子的古龍水味。只因她這陣氣味誘人得令她幾乎想把風衣拉緊來嗅,所以才好奇問問。  
  他仍在看她,似在等她發表對那瓶古龍水的意見。旭日漸漸把她的輪廓照得清晰,他被她的眼睛,一雙不知道是否為了避開他目光而看著遠方的睡眼深深地吸引住。
  他已不是第一次被她的眼睛吸引,亦不是第一次因為女人的目光而神魂顛倒。
  了解過,浪漫過,爭吵過,她在他眼中仍然是特別的 - 可以說是神秘也可以說是麻煩;是可愛也是古怪;有婆媽的時候也有粗枝大葉的時候……
  總而言之,就算他們不是十分投緣他也要追求她。
  而她,到她察覺他的目光的時候,前來接應的車子來了。

  他們租下的兩個房間都由Cappodocia著名的fairy chimney改建而成,但價錢比許多酒店,甚至是旅館其他房間都要便宜。對此,詩喬從沒多疑,但見躲在樓梯轉角且高度不足四尺的fairy chimney門口,她無奈一笑。
  「這幾天要委屈你了。」她對昂藏六尺的Kenny說。
  這時旅館職員用鎖匙開門,他們驚喜萬分 - 在那扇尤如哈比人專用的木門後竟是一個改造成房間的洞穴。走廊的右邊是寬敞的洗手間和浴室,往前走幾步便是暖爐。暖爐對面有個放置了一張小茶几、一張單人梳化和幾個座墊的空間。整個房間樓高只得六尺,但再走幾步,踏上幾級木造的階段,眼前會便變成一個樓高至少八尺的睡房。睡房的面積不大,超過八成都被Queen size大睡床佔據了,裡面的裝修和外面的一樣,都是原始洞穴石壁、深柚木色地板、暗黃色壁燈和掛牆的土耳其暗紅色地毯。整個Fairy chimney只得睡房貼近睡床邊的位置有個方型窗口通往外面近地面的位置,但半點也不悶熱。
  「這地方超捧!」Kenny一邊放下背包一邊說。
  「我們另一個房間也是這樣的嗎?」詩喬滿懷期盼地以英語詢問旅館職員。
  「另一房間?沒有,我們只有這個房間。」他說。
  她臉色一變,與Kenny面面相覷,一時反應不來。
    
二十五 心如鹿撞

  Kenny連忙拿出電話,翻出最近和這間旅館聯絡的郵件對旅館的職員說:「不對,我們雖然一起來,但我們分別預訂了兩間fairy chimney。這位小姐在半年前已跟你們說好了,我則是前天才聯絡你們的。」
  他的英文似乎不太靈光,但還是很努力去理解Kenny的話,「但我們只得一間fairy chimney啊!你的郵件不是用來確認她訂的房間嗎?」
  Kenny萬分懊惱,「那你們有沒有另一間房間?不是fairy chimney也可以。」
  他滿懷歉意地說:「對不起,房間全租出去了。我們只得這間為你們預留的。」
  Kenny甚感無奈,對詩喬說:「你住下來吧,我出去找酒店。」
  「再過幾小時我們便要參加這間旅館替我們報名的半天團,不如……」她害羞得說不下去。
  「你肯收留我?」他心中竊喜,「我睡梳化也可以。」
  「我可以走了嗎?」旅館職員不識趣地打岔,「老闆明早會回來,你們到時可以再問他。」
  Kenny趕緊打發他,回頭看見她望著矮小的單人梳化低聲說:「也不用睡梳化那麼辛苦……」
  為免她尷尬,他不等她說完便從背包拿出睡袋,秒速舖到床上並躲進裡面,「就等你說這句話。」
  她沒想到他帶上睡袋,為剛才幻想中的情景而漲紅了臉,「你還沒洗……」
  她本想說他還沒有洗澡不可以上床睡覺,幸好話才開了頭便沒說下去 - 他被睡袋緊緊包住,有沒有洗澡根本不關她的事。
  她偷偷摸摸地翻出私人物品洗澡,出來看見他睡得沉穩才戰戰競競地自床的另一邊爬上去睡覺。
  也不知道是她的心理作用還是他把古龍水當洗衣液用,她老是覺得他那邊不住傳來剛才那支什麼D什麼S的氣味。
  很香,天氣有點冷。她心如鹿撞。
  八時,只要熬到八時便可以起床吃早餐了。
  
  Göreme的地勢高低不平,旅館大多依山而建,是以即使是詩喬和Kenny住的廉價旅館也可以擁有180度遠景的小餐廳。
  詩喬見天氣不錯便拿著果汁到露台的太陽傘下坐下,等Kenny端早餐出來。這時旅館老闆主動找上Kenny,對他們的安排失當連番道歉。他暗暗感激旅館為他們製造機會共處一室,所以並不生氣,說句 “It’s okay” 便到露台和詩喬享用早餐。
  這日她身穿一條帶有濃郁中東味的連身褲,露出香肩、一雙纖幼的手臂和小腿。她的皮膚因為早兩天的海上旅程而變得更黑,卻不減魅力。
  「謝謝。」她慵懶地說,接著好像忽然想到什麼那樣莞爾起來。他詐作不知,為她擺放好餐具才坐下。
  「不怕曬嗎?」他看著她暴露在太陽下的肩膀說。
  她搖搖頭,但想到再曬黑的話跟他走在一起便會更難看,便說:「不過還是進去坐吧,我們待會有很多機會吸收維他命D。」
  他哈哈一笑,又把東西捧回餐廳,和她坐到木造酒吧檯對面的二人桌去。
  這間餐廳的桌子也是木造的,但風格和Kaş那間旅館截然不同。Kas走的是年輕民族風格,這兒的則是原始風。
  「現在幾點了?我們來晚了嗎?」她注意到無論露台上還是餐廳內也沒有其他客人,問。
  他看看手錶,淡定地說:「還沒。放心吧,我們經這間旅館參加那個一天團,他們定會通知我們。」
  「正因為這樣我才擔心。」
  他笑笑,把一塊方糖夾進她的咖啡裡,「他們遺忘我們的話我們便自己到鎮上玩,不然再報另一團也可以。」
  她忍住反駁的衝動,翻翻白眼便呷一口甜度剛剛好的咖啡。

關於Göreme:
https://en.wikipedia.org/wiki/G%C3%B6reme
12下一頁
發新帖
發表評論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帖 登錄 | 註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