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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小說] 盒子人[ 連載至-----<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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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熟練筆手 2016-6-29 09:58:50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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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wednesday 於 2016-11-1 10:55 編輯

<一> <二>  <三>  <四>  <五>





<<盒子人>>

<一>

久久不能入睡,身體躺著的姿勢轉了又轉。閉上眼睛,但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留意四周的聲音,聲音個別的,一會兒一個的衝進他的黑暗裏,讓他神經質。最接近他的聲音,來源自他的頭上,那條貫通整座大厦的污水管就在他的枕頭上方。每隔些時,哪一層樓,哪一個單位排出污水,污水流入這污水管,嗵嗵…嗵嗵…或咕咕…咕咕…的響。
他的黑暗裏,衝進來嗵嗵…嗵嗵…咕咕…咕咕…的東西。
污水管的聲音,可以說是經常伴他入睡的聲音,他應該習慣了,當成聽不見才對的。然而,最近陌生的噪音使它們也無法忍受。它們與陌生的噪音在他的黑暗裏響起了二重奏。那些鐵鎚敲破玻璃的聲音,電鑽鑽破牆壁的聲音,電鋸鋸開木板的聲音,沙和泥被剷起混合,剷起混合……樓上的單位在重新裝潢,各種聲音像在他的身邊現場上演。
他的黑暗裏,衝進來鑽破牆壁的聲音,一把巨大實體的電鑽有力的鑽入。
也無法投訴。
即使隔著厚重的綿被,聲音依然活躍的跳動於黑暗中,他不得不睜開眼睛,像昨日一樣的,耐心等待著午飯時間的到來。那些製造聲音的人去吃午飯時,他才算得到真正的寧靜。而一得到安寧,一睡去了,就任那些噪音再響起,他也絶不會醒。他想也許應該買一雙耳塞,跟陳先生一樣。
陳先生的工作也是夜間保安員。今天回來的時候遇見陳先生,打了一聲招呼。陳先生走在走廊上眼睛完全沒有向他這邊看,彷彿陳先生並不是走過他身邊,而是穿過他似的。稍回頭看陳先生踏著人字拖的身影,陳先生似也意識著他的注視,從耳朵拨出一顆鮮黃色的發泡膠似的東西,又趕快的塞回去,手指戳了又戳。
陳先生和他差不多時間搬來這裏的,雖然很少見面,很少談上两句話,但遇見了偶爾會打聲招呼的。陳先生住在28號房間。之前住在10號房間,10號房間接近樓下分體式冷氣機的散熱器。於是陳先生在7號房間的人搬走的時候,就搬了進去。可是7 號房間沒有窗,所以當28號房間的人搬走了,陳先生又搬了進28號房間。28號房間,既不接近冷氣機散熱器,也有一扇窗,但也有一排輸水管。人們扭開水喉的時候,從管道傳來緊急煞車的尖叫聲,「能嚇出心臟病的聲音」陳先生說。又等待著12號房間的人搬走。
12號房間比其他房間的面積稍為大一點,那裏有两隻向街的窗,沒有冷氣機散熱器或輸水管和排水管。那裏住著一對似戀人的夫婦,或似夫婦的戀人,或姐弟。不知道。他們出出入入,總是一對。聽說女的有一間小小的專門賣廉價衣服的時裝店開在隔離區,而男的為她工作,於是可以出雙入對。因為他早上下班,夜晚上班,他很少跟正常時間上班下班的人碰面,但因為這對男女住在他隔離房間,他還是見過他們幾次。12號房間在14號房間隔壁。14號房亦即是他的房間。有時候,他放假的日子,他會因習慣而在夜晚精神抖擻,把耳朵貼在牆壁,接收两邊房間的夜間聲音。12號房間總傳來神祕的耳語,男的,女的,沒有內容的。他也聽得趣味來的。
他房間隔離的另一間房間是16號房間。那裏住著一個單身女人,平時靜靜的出入,靜靜的在房間裏,靜靜的活著,早早出去,晚晚的回來。見過一次,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他有時會想起她。毫無原因的。
他希望她不要搬走。如果她要搬走了,他可以想像隔離房間空掉的感覺。
這些房間,搬出搬入是平常事,要搬走,誰也留不住,要搬來,誰也阻不住。誰要搬出去,誰要搬進來,也並不能夠知道。那麼多房間,那麼多的房客,他也不知道大部分的房間裏正住著甚麼人。
電鋸鋸開木板的聲音。
他雙手撐著两邊的牆壁,腳抵著門,身體用力的撐著,抵抗著,肌肉僵硬的用盡了力量,房間沒有一點向外擴大過。天花板低低的壓在頭上,他開了燈,彷彿暴曬於白日之下,四處無可躲避。把綿被摺好,壓得小小的,推到角落裏,掀起光滑的床板。那裏整齊的放著包包袋袋的東西,有他幾件更換的衣服,一隻塑膠小盆裝著洗滌用品,牙膏,牙刷,毛巾,潄口杯,肥皀等等,然後一隻紙箱裝著一些即食麵和罐頭。還有一隻小櫃裝著他的少量個人物品。然後,在這些物品其中,有一小袋塑膠袋子裝著的,迷似的東西。
他把那小包的東西拿出來,再把床板放好。小心的把那小包打開,露出白色的內容物。他又微微打開窗。窗外對著其他樓宇的側面,都是些工業大厦黑黑灰灰的背影,關著灰暗的窗。樓下幾間食肆,廚房正在運作著,幾座抽油煙機的外設裝置正在呼呼的運行著,升起來食物在熱鑊中翻滾的氣味。氣味成一股暖流的風,向上竄,向上竄。大概是生炒骨,如果沒有錯的話。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嚐過那食肆的生炒骨,味道不錯的,不過略嫌份量少了點,也不夠伴吃完那些白飯。他較常到附近另一間快餐店吃飯,價錢比較便宜,份量多,不過味道跟價錢也一樣,便宜的味道,從不會帶來鮮明印象似的東西。而更便宜的用餐,更方便的用餐,就是床板下的即食麵和罐頭。
他吃即食麵,習慣連湯也喝個不剩,一滴不漏的。一次,他吃完了即食麵,隨手的把即食麵的紙杯放在開著的窗口前。沒想到,不過是一會兒的時間,風便把它吹帶出窗外去了。他立即伸頭出去。那紙杯可能掉落到甚麼地方去。然而,那紙杯沒有像預期的直接掉落那樓下,乘著那幾座抽油煙機的外設裝置造成的暖風,於空中翻滾跌跌撞撞的飛行,如上了岸的魚,在空中掙扎著,掙扎著,大約一分鐘左右,才死掉,不知道掉落到甚麼地方去。
他覺得那情景好神奇。
他試過摺紙飛機。紙飛機在一味上升的氣流上無法滑翔,在空中盤旋了幾圈,無法持續,便跌落在看不見的漩渦裏去了,自轉著直插落樓底。也試過碎紙片。碎紙片蠻好的,飄浮於空中也很持久,不過飛行得不穩定,顫顫抖抖的翻飛著,不夠好看。終於他發現膠袋碎片是最好的,由其是品質劣質的塑膠袋。膠袋碎片在空中飄浮的時間長,比紙片還要好,而且飄浮起來像羽毛,飄得又高又遠,即使飄出暖流範圍,依然繼續飛。彷彿上升的暖流,於接觸膠袋碎片的一刻起,便給予了它們生命力,讓它們有自己的能力離開,遠遠的飛走。
那小包裏的是他平時撕好的膠袋碎片。他拿起两片掉出窗外。向窗外一邊觀看一邊掏出一支煙燃點著。
如預期的,那两片膠袋碎片掉出窗口,立即乘風而起,而且在他窗口的高度停留了一陣子。他半瞇著眼,向它們吐了口煙,煙霧加入氣流裏,翻滾吹散。一部份煙跟它們一起升高,然後像蒸發的鬼魂,無法尾隨了。它們不規則的形狀,使它們在氣流裏轉動翻滾出奇異的姿態。慢的時候,它們在升,快的時候,它們在跌。它們試探著,試探著,飄出了暖流的範圍。若飄到更裏的樓宇後巷處,很快它們就要失去生命,死在那裏。若飄出馬路,加入馬路上行駛車輛造成的風中,又是一個未知之數。
這次它們飄得很高,不過他看出其中一片似乎不行了,很快很快的轉動,風在它的四周穿過,令它作出飛墮的動態。他放棄了快將死亡的一片,只注視著那耐力十足的,乘著風,一直維持著一定高度,飛得遠遠的,快要飄出路的一片。
時間到了下午二時三十分,樓上搞裝潢的人們才離開去放飯。他回到被窩裏,閉上眼睛,立即進入睡眠狀態,除卻黑暗,全是虛空。虛空的世界,他似乎成為了一片膠袋碎片,飄浮於暖流之上,他無法選定方向,那裏也沒有方向,只感覺著那溫暖和跌宕感,不過無論是正在墮落著或是上升著,他都心滿意足。
當他的手機鬧鐘響起時,窗外已經沒有了光。
他把綿被摺疊成四四方方的形狀,放在一個角落裏,揭起床板,拿出那塑膠小盆和洗滌用品,拍一下褲袋,鎖匙在裏邊發出噹啷的響聲,打開房間的門,穿起房外走廊上的拖鞋,踏在走廊的地上。
走在狹窄的走廊上,一些房間關閉著,一些房間開著。關閉著的房間,一些靜靜旳,剩下一條透光的門縫,一些門傳出內裏的小孩或電視的聲音。開著的門,可以看見一两個又陌生又似曾相識的房客,或在用晚飯,或在看報紙。某房間的門打開,先走出母親臃腫的身影,然後是她八歲的大女兒和五歲的兒子。他們穿好拖鞋,一起一行的列隊在走廊上往廚房的方向走。八歲的女兒半踼半穿的走在拖鞋上,一路跟弟弟做鬼臉。弟弟對姊姊的行為又愛又恨,半笑著罵她,「衰人。」
大家走到廚房外的小廳,各人到各個方向走。母親往廚房裏去,而那對姊弟就到露台那邊去,而他則往洗手間那邊去。風由露台的方向吹來,冬日的寒風吹在他的背上,吹得放在走道上的舊報紙「摺摺」的響。舊報紙已經發黃,不知道誰放在那裏,也已經無法追尋是誰放在那裏。日期是十年前,十年前報紙靜悄悄的出現在這裏,積聚了一段時間,然後就凝固似的停留在那裏。
十年前,他已經過著現在的生活。現在的生活,他一直過了十年。
走過走道,再走進一條狹窄的通道,一排五個洗手間的門就在眼前。而再走進一點,那裏沒有燈,雜物堆滿在黑暗中無法分辨。通過雜物堆,大概可以找到另一條樓梯,他總是想。寒冷的風也在那裏滲出來。聽說,那裏滲入來的風,在寂靜的夜裏,像有人低聲學吹著口哨。
很少人會使用最裏的,最接近雜物堆的第五間洗手間。非必要時,是不進去的。曾經有租客使用第五間洗手間,喊著有鬼的飛跑出來。
鬼嗎﹖
他倒是常使用第五間洗手間。租客多,難免有爭洗手間的情況出現,他不願意加入為洗手間而爭執的行列。而且,他從來不相信鬼魂的存在。總是想著,那個大叫有鬼的租客看見的只是自已鏡裏的影像。這洗手間的門裝著一面一米多的半身鏡,蹲在馬桶上,也可以跟自己打個照面。隨著時間,鏡子內的化合物氧化,反射出的影像早已斑駁,照出的人臉,皮肉腐爛似的。又沒有人把它更換掉。
他的臉在鏡子上。確實像鬼。
對著鏡子,塗上剃鬚膏,他仔細的剃掉臉上和下巴的鬍碴。
剃鬚膏白色濃稠的泡沫堆在洗滌盆裏,以奇怪的姿勢「站」著。他摸摸光滑的下巴,開始清潔那剃刀。水沖洗著剃刀,分解白色的泡沫。白色泡沫的凝滯,被漸漸瓦解。他的鬍碴子裏有白色。
<二>

樓宇內的門都關閉著,或最少,他所巡視的四周的門都是關上的,防煙門,樓梯間的門,住宅的門,每隻門都像閉著的口。然而,他仍感覺著風從不知甚麼地方吹來,溜進他的衣領裏。走廊的天花板由棗紅色的大雲石砌成,牆壁是藍灰色的大雲石,地板則是淡黄色的大雲石。沿廊的小黄燈從頭上照射下來,溫暖的澄黄也因為大雲石而變得冰冰冷冷的。他每走一段距離,走廊旁邊就出現一盆生氣勃勃的塑膠植物。不是生物,所以不怕冷,所以那麼的生氣勃勃,在冬日的天氣裏青葱翠綠,那麼奇怪。
拿著建築物的內部地圖,他像在迷宮裏,依圖找出路。走在走廊上,發出走在冰塊上似的聲音。
這裏缺乏人手,公司派他到來頂替工作一日。他第一次來到這裏。聽說,本來這裏是需要五個人手的,但他到來後發現,除卻他外,就只有另一位頭髮全白自稱今年六十歲的老保安員。老保安員告訴他這裏的大概有關工作,老保安的假牙有點貼不穩,說話漏風的。他們需要在晚間巡查六次樓宇的內部,輪流的巡查,一人巡查的時候,另一人要坐守樓下大堂櫃枱。老保安知道他第一次來,特地為他準備了樓宇的內部地圖。他伸手取地圖時,老保安猛用手鎚腿,說近來天氣轉令風濕病發。
「本來五人做的工作都由我們两人來做了。」老保安嘆了口氣說。
他只好要求分派他四次巡樓,讓老保安員較長時間留守在櫃枱。
「年輕真是好。」老保安員又嘆了一口氣。
老保安員給他一個對講機,摸上對講機黏黏的,而且好像有點失靈的情況出現。他擺它傾向左邊,電池燈號亮著;他擺它傾向右邊,電池燈號沒有了。不過,大概使用對講機的情況只有很少。
樓宇有三十層高,由上而下的開始巡樓的工作,他乘電梯到頂樓。
他戴上眼鏡,先看樓宇內部地圖的大概,然後是地圖上的每個角落。他發現這住宅由两幢大厦所組成。所以當他巡行到東西走廊的盡頭時,推開防煙門,走下一層樓梯,再推開一扇防煙門,會是另一幢大樓的走廊。這個不太難記。然而,住在這裏的人,有些並不只是買了單一個單位,而是買了多個單位,把多個單位打通成一個大單位。因此,一些應有門牌的地方沒有了門牌,一些不應該有門牌的地方卻無端的多了個門牌。隔離左右單位相連,或上下單位相連,完全改變了樓宇平面地圖上所標示的間隔,所以走著走著,會發現有似是見過的門牌。讓他有種,怎樣走也走不出某層樓的感覺。走在十字走廊的中心位置,他重覆數著沒有秩序的門牌號碼。這邊是單數,不知怎的,又成了雙數。
手上的樓宇內部地圖完全沒有用處。
耳邊傳來防煙門被推開的聲音,他回頭看,只見防煙門自個兒搧擺著,沒有被打開。風想鑽進來。這裏一隻窗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可能是他的錯覺。眼所見,再仔細去聽,即使有聲音,也被囚禁於各扇華麗大門的背後。
是的,每戶住宅的大門都幾乎用金色來作主調。金色的門的邊框,配上黑色實心木雕花大門;深棕色拼上時尚圖案的木門,配上金色仿古獅咬門鎖;金色和銀色金屬組成的閘門,有暗花,有葡萄藤…各扇門發出刺目的光茫。他好奇那些門的設計,很多是他從未見過的。他跟那仿古獅咬門鎖保持距離,以免不小心碰髒了,或讓它的表面沾上一點他身上的塵埃。他看到一個金壁輝煌,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他把樓宇內部地圖摺疊成小小的,放進褲的後袋裏。踱步於走廊上,聽著自己踏在走廊上的每一個腳步聲,走在這裏,走在那裏,走在不同的地方,聲音都有著微妙的改變,都冰冷,各種不同的冰冷。走著,走著,到了走廊的盡頭。走著,走著,落下一層樓梯。走著,走著,轉到了另一幢樓宇裏。走著,走著,他已身處於另一條走廊上。
也是沒有窗的走廊。
他推開這邊防煙門時,他看見另一邊的防煙門自行打開。他試著搧動這邊的門,他發現另一邊的防煙門也跟著自行搧動著。於是知道了這座由两幢樓宇構成的住宅是一個密閉空間,不該空氣進來,也不讓空氣出去,卻形成了無法逃跑的怪風。
這邊的走廊,天花板,牆壁和地板的大雲石配搭跟那邊的又是另一個樣子。藍灰色雲石天花板,淡黃色雲石的牆壁,棗紅色雲石的地板。踏上去,又是另一種聲音。這裏的走廊還有一處跟那邊的不同,那邊的是十字走廊的設計,而這邊的是U字形的設計。走廊圍著電梯,要轉一個彎位。
他數算了,那樓宇裏的每個樓層有六部閉路電視錄影機。這裏的樓層面積較小。那邊的角落有一部,走廊的中段有一部,轉彎的地方有两部,來到這角落又有一部,總共有五部。他聽從老保安的勸告,盡量在每部閉路電視錄影機前現身。這裏有個變態住客,經常在自己 的家裏收看大樓裏的閉路電視影像,看哪個保安在偷懶。老保安把聲音壓低的說。雖然根本沒有人會聽見。
走完全一個樓層,剛好需要十五分鐘。
走回那邊的樓梯。
他打開防煙門。啪的一聲。
另一邊的防煙門也自行打開,啪的一聲。
他關好防煙門。啪的一聲。
另一邊的防煙門也自行關閉,啪的一聲。
他又走在走廊上,走過每部閉路電視錄影機的前面。
隨著他巡行樓宇,越來越熟悉樓宇的結構,他巡行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漸漸的,他忘記了這裏是一個有人居住著的地方,只是一個拐來拐去的空間,他只是一個被安排必須走全空間每個角落的人,這裏沒有顏色或性格的東西存在,只有定律和機械性,在兜兜轉轉之間,他失去了思想。不過這裏根本不需要任何思想。
他也開始不相信這裏是一個有人居住著的地方。連那個變態的,經常在家中,透過電視屏幕,收看大樓閉路電視,觀察著大樓每個角落的住客,也像是虛構的,由老保安的幻想而來的東西。這裏冷冷的,回應他存在的,只有那隻,跟著他往來開開關關的防煙門那鬼魅似的回響。他開始相信,這裏其實只有两個生命體----這個無意識似的,巡行於樓宇內部的他,和,那坐在樓下櫃枱,滿口謊言似的老保安。
當然的,他只是忘記,只是不相信,只是有點厭倦了沒完沒了的走廊。
零晨四點鐘,他巡樓工作的第三輪的時候,中途,對講機響起沙沙的聲音。他傾耳,把對講機傾向左邊的。
「收到。收到。甚麼事﹖」他向對講機說。
「剛才收到十四樓電話,說是他家的倉鼠跳了出窗外,可能掉到三樓的露台花園。」
「甚麼﹖」他不是聽不清楚,而是有點難以置信。
「十四樓說,他的倉鼠跳樓了,叫我們去收屍﹗」老保安大概經常遇上這種事情,以一種嘲笑荒誕的口吻說。
「十四樓跳下來,倉鼠也活不了吧。」
「簡直會撻成鼠肉餅﹗」
「倉鼠不會自己跳出窗外吧﹖」
「倉鼠會出街,去超級巿場。再離奇的,我也聽過了。快點去看吧﹗搞不好,他正從窗邊看著三樓的露台花園,守著,監察著我們是否有依照他的說話去工作。」
正在九樓的他,立即跑下樓梯。無論怎樣,他都不相信倉鼠會自己爬出窗台,毫不畏懼十四層樓的高度,然後一躍而下的。而且在這個天黑黑的,天寒地凍的時候。好好的,誰也在被窩裏睡覺。倉鼠,他想,也是具有冬眠特性的動物吧。
推開通往露台花園的玻璃門,風馬上吹過來,把開了的門關起來。這裏到處是風的影子。那擺動著的矮柏樹,那碎碎掃掃的細葉樺樹搖動枯枝,那晃動的小韆鞦,連那跟著晃動的燈影,全都由風化身而成。燈光晃動,照著露台花園的两邊,一邊的小型兒童遊樂場,一邊的擺著幾張長椅子的休息場地。
對外的風影,一排住宅高樓。透其中两幢高樓之間的縫隙,他看見對面海商業大厦的燈光,在深夜裏依然閃動著。
一條縫隙的海景。如果這時候,維多利亞港舉行煙火滙演,海面上幾隻隱沒在黑暗中的船同時向天空發放出煙火,轟轟的,在這裏可以聽得清楚;淀放出繽紛的閃閃煙火,在這裏可以看得清楚。一部分。這裏樓宇居住的居民,全都在觀看煙火,對著那可以看穿向維多利亞港的高樓縫隙裏看。
但是,現在天空很清,他也看不到星。其實對面海的燈有點朦朧,他看著,越感到冷,風很大,穿過他層層的衣服,竄進他的身體。
為了那位假想中的,正在窗前看著他一舉一動的十四樓住客,他在腰間掏出隨身攜帶著的手電筒。從休息場地的長椅開始找。長椅上,長椅下。旁邊較高的樹下,然後是矮樹下。接著是兒童遊樂場那邊。以猩猩模樣設計的搖搖板,幾隻海馬模樣設計的彈簧木馬式玩具,旋轉太空碟的團團轉,那韆鞦架。手電筒暗淡的光圈巡行到每一個露台花園的角落,沒有倉鼠,沒有倉鼠的屍體,也沒有任何類似倉鼠的生物或死物。可能根本沒有倉鼠從十四樓跳下來。也可能倉鼠從十四樓跳下來,奇蹟生還之餘,而且一點也沒有受傷,已經逃得遠遠的。
他關掉手電筒,走向回大樓室內的門。一點像螢火蟲的紅光默然出現,爬行於地上,但又那麼的迅速,迅速的移動到他的胸口上。他向左走两步,那紅光跟著他向左移動。他向右走两步,那紅光向右移動。他走到哪裏,那光點就跟到哪裏,像是擁有著自我思想的生命體。那不可能是生命體,是某生命體,操控著的非生命體。他仰頭看向十四樓的樓層。
他回到露台花園去,又再打亮著手電筒。從休息場地的長椅開始找。長椅上,長椅下。旁邊較高的樹下,然後是矮樹下。接著是兒童遊樂場那邊。以猩猩模樣設計的搖搖板,幾隻海馬模樣設計的彈簧木馬式玩具,旋轉太空碟的團團轉,那韆鞦架。
那紅色的光點一直貼在他的身上遊走,無論他走著,蹲著,站著,也沒有離開過他。
「找到沒有﹖」對講機傳來沙沙的聲音。
風吹樹,樹也沙沙的。
「找不到。」他把對講機傾向左邊說。
「找清楚了嗎﹖」對講機裏的老保安問。
「找清楚了。」他低頭看著貼在胸口上的紅色光點說。
「那麼,快點回來吧。是時候輪到我巡樓了,再不交班就要遲了。」
「我知道。但是,十四樓彷彿正監視著我。」
「不要玩了。快回來。」
那紅色光點依然在他的身上遊走。
<三>

之後的事情,他不知道了。那曾經身處於迷宮一般的两幢大樓連結成的華麗住宅的記憶,彷彿只是出現過在夢裏的一個短暫的片段。那位精神緊張,總是害怕大樓住客投訴的﹐剩下的,唯一的老保安,彷彿是那短暫片段中,細胞分裂出來的荒誕人物,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個角色。
他再沒有那邊的消息。回到他本來的崗位。
夜間,當他們聽到工廠大樓客戶貨車司機的來電,他們打開大樓的大門鐵閘,讓貨車駛進工廠大樓。然後,工人們便開始落貨的工作。
工人們打開車後的貣櫃門,按動設置在車上的升降台,用起重唧車,轟轟的把巨大高高排滿貨物的運送板拉出來。前往大樓運貨升降機的地方有一個鐵板鋪成的小斜坡,特地用作來方便運貨工人搬運貨物。那裏本來是一個小梯級。然而,這次的貨物實在太巨大和沉重,四位工人一起合力,又拉又推,也無法把貨物弄到上斜坡去,在大冷天裏,汗流滿臉。試了幾次後,終於派來了一位工人到保安室找人幫手。
他們付了每人二百元「幫手費」,他和另外两位同事便走出來幫手。
運送貨物的團隊多了三個人,總共有七個人,拉的那邊三個人,推的那邊三個人,由年紀較的保安作指揮。終於還是很不容易的,才能把貨物搬到斜坡上去。然後,大家又好不容易的,才能把貨物運入升降機。
他幫忙推貨物進入升降機,也負責控制升降機的工作。關好升降機的門後,他回到他工作的位置。那個小小的角落,放著他平時坐的一張圓摺凳。現在升降機裏,塞著那龐大的貨物組合體,又站著五個大男人,空間所餘無幾,所以他貼著牆壁站著。空間裏閉著人們勞動過後,流出汗水的氣味。
在運送貨物出升降機的時候也遇著小麻煩,大家都笑說是因為沒有了年紀較大的那位保安的指引。但最後,貨物還被搬運出升降機外。他等待他們轟轟的把貨物運走,等待他們完成搬運的工作,帶著空掉的起重唧車回來,乘升降機離開。
一會兒去吃火煱好嗎﹖工人A說
很累。只想回家洗澡,睡覺。工人B扭動頸項,發出啪啪的聲音。
是的。想睡得死死的。工人C說。
我跟你去吃火煱。很餓,餓死人了。工人D向工人A說。
就是這樣的,工人們走了。已經忙了大半個夜晚,到了凌晨两點左右。升降機暫時沒有人使用,他坐在保安室和年紀較大的安保員一起避開出面的冷空氣。年紀較大的保安員常常塞著耳機收聽電台的深宵節目,王先生,喜歡喝普洱茶,濃濃的,黑黑的,問他是否也要一杯。濃濃的,黑黑的普洱茶,喝進口盡是苦澀,而後在舌頭上留下奇妙的味道。王先生的茶有很好的提神作用。
另一位保安員回來了。
「要喝普洱茶嗎﹖梁先生。」王先生問剛回來的保安員。
「好呀。好呀。謝謝。」梁先生說。
接過濃濃黑黑的普洱茶,梁先生微仰頭,喉嚨把茶一下一下的推進體內,眨眼間喝完了茶。
「還要嗎﹖」
「不,謝謝。」梁先生坐到椅子上,眼睛定在一個方向,沉默了一會兒。又看看保安室的窗外。那窗一直以來都被灰塵積蓋著, 灰朦朦的,甚麼也看不清楚。他彷彿在自己的焦慮裏掙扎了,還是忍不住的,要把那焦慮的事情釋放出來。「升降機又在無人駕駛了。我巡到哪層樓,它就到哪層樓。」
「又不是一次半次,常常這樣,你還不習慣﹖」王先生笑著問。在這裏當了二十多年保安員,對這裏的一切都熟悉,已經到了視怪事也是平常事的階段。那升降機常為王先生自動按樓層按鈕,看見按鈕的燈亮了,王先生便欣然接受的說聲謝謝。「葛先生慣習了吧﹖」
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還是點了點頭。如果要確實形容他對升降機自行在沒有人干擾的情況下移動,說是習慣,不如說是他根本從來沒有把這當是一回事。他總是認為,這憧殘舊的工廠大樓裏,甚麼都老舊了,本來白色的石牆已經灰灰黑黑,地面到處是運貨汽車的黑油漬,一年才得一次有專業的工人來做一次大清潔,一年才得一次有專業維修人員來做一次升降機的性能測試和維修。升降機偶爾不正常運作,大概可以說是正常吧。
長夜裏,有時候,他在升降機裏當值,無人,升降機的樓層按鈕自動亮起,然後機體移動。他懷著眼前所見為一切正常的想法,任由升降機帶著他停泊在每個無人的樓層。
「但那種感覺,是無法習慣的吧﹖明知道它在無人操作的情況下,看著它自動開門,自動關門。好像它是擁有著自己思想似的,張開口,又閉上口,特別是它總停到我到的樓層,好像要針對我似的。」梁先生帶著一點無由的激動和恐懼說。「總有一天,它要永永遠遠困著一個人才安心的。」
梁先生從來不乘這裏的升降機。
長時間在升降機裏工作,他從來沒有梁先生那般的聯想。
雖然說是長時間在升降機裏工作,也不是真的很長。起碼,他不像日間當值的負責操控升降機工作的保安員,朝八晚六的,除卻放飯和去洗手間,都必須在升降機裏渡過。因為日間出入工廠大樓的人遠比夜間的多,上班的工人,訪客。而夜間的,主要都是搬運貨物。而且,像今晚的,只有一位廠主登記了「有貨到」的情況,等工人把貨物安排好了,他可以像現在這樣的稍在保安室休息。
經常待在升降機裏工作的感覺是怎樣的﹖梁先生像在問自己,多過在問任何人。
你們試試對掉工作如何﹖王先生笑笑說。
梁先生以一種複雜的表情看向王先生。
他笑了笑。
那感覺嘛…他想。
他在升降機裏當值,無人,升降機的樓層按鈕自動亮起,然後機體移動。他在夜裏,思想近乎空白的狀態中,感受著升降機移動時產生的重力和離心力。頭上老舊的電風扇像一個時代的裝飾物,代表著舊時的空氣,只存在於舊時,不存在於現在,現在的空氣沒有因為它的存在而流動。空氣只因為升降機的移動而在困迫的空間裏迴迴盪盪,像他思想暫時缺席的生命。在小小的空間裏,思想是多餘的吧。他認為。在小小的空間裏有再多的想像,想像裏有再大,再精彩的世界,他還是走不出這個小小的空間。
他值班的一刻,走進升降機裏,時間走動腳步的啲答聲留在升降機外。他進入了沒有思想的狀態,也感受不到時間的存在,便專心的集中精神去感受自己的生命慢慢褪色,慢慢變成半透明。他的生命像以一種麻木的方式活著。沒有思想,沒有幻想,沒有情緒,沒有夢。不需要思想,不需要幻想,不需要情緒,不需要夢。他是一個無機體,堆放在那小小小小的角落的圓摺凳上。
而當他再聽著時間的啲答聲,天空快要亮起來了。他由時空的一端,乘著升降機,到了時空的另一端。發現自己老了。
        王先生笑笑的說:「困在升降機,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吧。」
「跟一個害怕困在升降機裏的人一起被困才是最可怕的事。」他說。一次,他和一個客人被困在升降機裏。客人在數小時內,由冷靜的等待,到開始煩躁,然後歇斯底里,到昏倒,整個過程使他非常恐懼。
「困在哪裏也很可怕吧。不是地方的問題,而是被困的問題,被迫停留在一個地方,無法離開,只能夠等待可怕事情發生的狀態。」梁先生說。
「你們聽過生葬嗎﹖」王先生不再笑的問。
「是那種把老人埋在墳裏的習俗﹖」
「不是……」王先生嚴肅起臉,搖搖頭。「是意外的那種。」
王先生說起幾年前遇到的事情:
「幾年前,內地那邊徵地,徵到墳地去了,要所有人把自己家族先人的骸骨在限期裏清空,否則,就直接在上頭搞建築了。我的家族在那裏有一大片墳地,幾個上两代的人,和我的父母,都葬在那裏的。以為也要讓我的兒子在我死後,把我葬在那裏的,可是政府要徵地,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跟親戚商談過後,決定選一個日子,把先人的墳挖開,開棺執骨,把骨頭送去火化,再找骨灰龕堂安置。
到了開棺執骨的日子,那天除了我們家族外,還有幾家人在開棺。大片墳地,已有好幾處挖了坑,露出棺木,一些人正圍著棺木合力揭起棺木的蓋。到處彌漫著本來埋藏於土地下的氣味。我的伯父首先第一個跑到一旁的樹下嘩嘩的嘔了起來。
我們的情況還好,請了執骨師父。在場很多人都是自己一手一腳的,從挖墳開棺,執骨,到洗骨,親手做的。全都弄得一身泥和棺木裏的東西。
執骨師父憑著經驗,利落快速的便挖開了墳,两三下功夫開了棺木的蓋板。他從頭骨開始執上來,遞給我們。我們負責把骨頭用預先準備好的米酒清洗,抹乾淨,然後再遞給師父的徒弟安序排入一個盒子裏。
就這樣的,挖墳,開棺,執骨,洗骨,排骨入盒。先是曾祖父母,祖父母,他們的幾個兄弟,然後到我的父母。我們幾個人圍著墳地一整天的。
中途,先是聽見有人發出嘖嘖的聲音,接著有人哭起來的聲音。以為有人因為再看見先人的屍體而觸景傷情,但不一會兒的,聲音來源的地方走來了幾個人,神情驚慌的。他們知道我們這邊執骨的是師父。可不可以先來看一下﹖他們問我們的執骨師父。我們那邊發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不知道應該怎樣處理,只阻你們一會兒時間的。他們又說。
接著,我便跟著執骨師父到他們那邊去看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幾個人站離開一個剛挖開的墳,其中一個正嗚嗚的哭著,由另一位親人安慰著。那個墳大概是新的,放在一旁棺蓋的木色新鮮光滑,最明顯的是未全腐化的屍體傳出的强烈氣味。執骨師父往棺裏看了一眼,立即退後,說不得了。
我往裏面看了一眼,嚇了一大跳。
內裏的屍體正如所料的未完全腐化。還是半人形的屍體張著空洞的眼睛,空洞的嘴巴,手伸向上,撐著棺木的蓋板的姿態。屍體的手指僵持在空中,十根手指,十根都爛了,而棺木裏面佈滿了條條血的刮痕,屍體两側的木板和棺木的蓋板內面。」
「好恐怖。」梁先生忍不住說。
「是呀,真的好恐怖。」王先生說。
「後來怎樣了﹖」梁先生又怕又要問。
「師父說這種屍體有怨氣。他提議找一位同行來幫手,先做一場法事。」王先生喝一口茶後再說,「他們圍著墳地,向那死者不住的說『我們已把你救出來了。』」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無端的感覺一絲陰冷,下意識的看向門。
「進棺的時候還未死。」梁先生顫抖了一下。
<四>

朋友的兒子半個月前跌到時碰斷了門牙,嘴巴裂了一處,還是微腫脹著,仍然如常的微笑,只是看的人或多或少的從笑容中感覺著那點苦楚。十歲的小孩才剛懂得自己刷牙,走在街上,父親非拉緊不可。小孩在三歲時被醫生判定為有智力發展遲緩的傾向,到現在,說話能力還停留於說單詞的程度,「爸爸」,「雪糕」,卻總是未能說出「爸爸,我要吃雪糕。」的句子。而且對著誰也展現出既害羞又希望親近的姿態。如果在鬧巿中走失,將會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朋友拉緊兒子,一邊走一邊跟兒子不停的說話,「這是交通燈。」,「這是汽車。」,「很快。」,「不要亂過馬路。」……孩子像在聽,天生分得過開的眼睛彷彿一邊看著東一邊看著西,過大扁長的嘴巴蠕動著,嘗試發出聲音,卻化作一點溢出的口沫。
朋友忙不迭拿出紙巾為兒子擦去嘴邊的口沫,笑發出聲「唔—」
朋友租住的地方,業主遲點要把單位賣出去了。一個人帶著小孩,既要照顧小孩,又要到處找出租房間不方便,於是約了他出來,一起走在開滿地產代理店鋪的街道上。他們看過幾間地產代理店鋪外面刊登的廣告。站在廣告前良久的,談論著廣告中的內容,而他們最主要談論的離不開上面標示出的價錢。小孩不耐煩的扭動著身體,想甩掉父親的手。朋友一直看著那些廣告,已參有白色的眉毛一直緊皺著。而他的心裏暗想著,幸好自己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
假如朋友也只得一個人的話,他也許會提議他現時住處的一間空掉的,正在放租的房間。那房間比他所租住的房間還要小,不過卻有一扇窗,還可以暫時先應急住下來,再找房間。帶著小孩就麻煩。那房間小是一個問題,那房間的窗沒有窗花也是一個問題。
在地產代理店鋪滿佈的街道上來往的走著,看過所有出租房的價錢,朋友選定了價錢最便宜的一間。他們推門走進一間地產代理店。
是的,先生,有甚麼可以幫到你呢﹖本來正在修剪指甲的營業員立即收起剪指甲刀,但卻來不及收起堆在桌上的,黃灰灰的指甲碎。
外面的廣告刊登XXX大厦的XXX單位有套房出租。朋友完全忽視指甲刀和指甲碎的事情。
你是指那間月租三千元的房間吧﹖營業員轉過身去,翻找桌後文件櫃上的一排粉紅色文件夾,肥短的手指爬行於資料夾之間,指甲短得入肉。
那堆在角落的指甲碎,對於小孩彷彿有一種怪異的吸力,朋友的兒子想伸手去觸碰。他及拉住了小孩的手。
營業員打開資料夾,半掩著臉轉身過來,肥短的手指輕敲著文件資料夾的脊背,打著拍子。
你們多少人住呢﹖
两個人,我和我的兒子。可以便宜一點嗎﹖
這個得先要問一下業主。你也明白的,我們這些做中間人的不能拿主意的。當然的,你最後租得成,我是最高興的。又或者,你要不要先去看看那放租的房間,可能你看完後會覺得物超所值呢。營業員笑咪咪的說。
但是這價錢…
看看也無仿的。營業員的眼光奇怪,往朋友的兒子看了一眼,然後移開。那放租房間的單位就在附近。我們現在就去看一下吧。如果孩子喜歡,你再考慮也可以。相信我,看過後,你會認為物超所值的。現在這樣的巿道,三千元很難找著這樣的套房了。一百多尺實用四四方方的房間,獨立廚房設備齊全,獨立洗手間浴室冷暖熱電水爐,全部裝潢八成新。立即搬進去就可以住了,不用添置些甚麼的。保證大人小孩都住得安心。營業員一邊熟練的說著,一邊找著鑰匙,一邊離開座位,一邊作手請他們走出店鋪,一邊關好店門。
出了店鋪後,他們往街尾走,經過開滿賣球鞋店鋪的街道,穿越過一個午後滿是老人閒逛著的小公園,再走過一條開滿小食店的街道,走進人群裏,喧鬧中。跟在地產營業員的肥大寬厚的背後,他們像在茫茫人海世界裏跟著唯一可靠的浮標,在沒有秩序裏盲目的走著。
越過重重壓在頭上各式各樣的招牌,他們轉入一幢唐樓的入口。那裏的生銹閘門歪斜的倒在一邊,宣傳單張新新舊舊的散落於樓梯四處,暗淡的燈光照著黑黑的牆壁。二樓的地方開著一間美容院,擺出門口的LED廣告燈箱閃著讓人極不舒服的燈光,「XX美容」,逐個字的閃動,跳躍。
單位在四樓,狹窄的舊樓梯放著一些民居雜物,掃把,小孩單車。單位被劏成六間套房,所有房門都緊閉著,單位的走廊狹窄得幾乎容不下地產營業員的身體。地產營業員得側身走在那走廊上,而且腹部或背部都差不多要貼著牆壁。地產營業員領在前面,半路上,朋友的兒子拉著營業員的褲管,咔咔的笑。大概是狹窄的走廊帶給了小孩莫名的幻想。
地產營業員打開出租的房間。廣告上所形容的一百尺的房間,經過走完那異常狹窄的走廊後,在他的眼前彷彿大了很多。不過,當他們四人都走進房間,那房間似乎比一百尺還要大的錯覺便立即自動的糾正了過來。
營業員請他們先進入房間。朋友的兒子看見那上下架床,走了上床,好奇的把床當成了樹或甚麼的開始「研究」攀爬。他和朋友走了進去,已經沒有多餘的位置再容納多一個人。營業員笑著請他們走進廚房,好讓自己也能夠走進房間裏去。大家站在房間的各個位置,再也動不了。
除了他們佔據了房間的位置,這裏的傢俬還有一張两米乘一米的上下架床,一個直頂上天花板,一米乘半米的衣櫃,一個小型的雪櫃。那獨立廚房和獨立洗手間,一起相連的獨立存在。他和朋友既站在廚房裏,也站在洗手間旁邊。
大家沒有說出口。空氣中彌漫著多種複雜不受歡迎的氣味,似是多日沒有清走的腐敗生果的氣味,腐爛的肉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而這些氣味,並不是由外面傳入來的,是由四周的物品傳出來的,床,衣櫃,牆壁,雪櫃,天花。
營業員為他們介紹房間裏的設備,比之前更詳細,包含更多帶來人好感的形容詞,和更多的笑容。而這些努力又被自己身體對於現存環境的自然反應所破壞。事實上,營業員在身處的位置轉不了身,而且,因空氣不流通,焗出了冬日罕見的汗水冒於額上,也忍不住試圖擦擦鼻子來分散對室內氣味的注意力。
由讚歎這出租房間的內在設備,轉向讚歎出租房間外的一切。那擋在窗前,把所有空氣困死的巨型廣告牌,除了可以遮擋外面的强光外,也免去了小孩對外事物的好奇心,讓小孩沒有爬出窗外獵奇的欲望。樓下二樓的美容院門口安裝著閉路電視錄影機,等於這裏長期有一個免費保安系統,陌生人出入都可以翻查,不用擔心安全問題。附近商店林立,購物方便,找食店也很方便。而在两條街的距離左右,就是通往各區巴士的停泊站,停泊站的不遠處又是地鐵站的出口位置,交通便利到不得了……
他們聽著營業員的說話,也聽著樓下人群產生各種頻率不同,成份不同,大小不同的噪音不住的湧上來。又因為空氣中讓人窒息的氣味催人逃脫,營業員的說話內容在人的耳朵裏逐漸肢離,逐漸破碎。連賦予它說服力的精神來源----營業員,也逐漸失去氣力似的,說話的聲線斷斷逐逐的,快要說不下去了。營業員不自覺的用手背擦擦額上的汗水,臉上笑咪咪的,「這裏真是物起所值的。如果先生看完這房間,聽完我的介紹,仍覺得租金的價錢才是問題,我最多可以向業主壓價減二百元。」
主要問題。
他們走出那房間,大家鬆了口氣。
營業員走往回地産代理店的方向,他們走往另一方向。
他良久深呼吸街道上的空氣,希望完全把那房間裏的空氣呼出來,忘記它。
朋友的兒子走在街道上,拉著父親的手,邊走邊跳,咦呀呀的哼著只有自己懂的歌,彷彿也因為重新呼吸著新鮮空氣而喜悅。雖然看不對房間,朋友好像擺脫了剛才的倦怠,跟著兒子一起踏著輕快的腳步。
街道上處處人群,人群聚集於不同的地方。這裏的行人專用區,擺滿小型檔攤和人們早已劃定的各自的表演空間。有人在為保護動物組織義賣籌款,有人在宣傳政黨理念,有人在自彈自唱時代曲,有人在表演雜技,有人在為行人街頭攝影……人們活動的聲音在街道上迴迴盪盪。
那為保護動物組織義賣籌款的檔攤,義工努力叫賣,久久的才走來一两個有心人,來買一點東西,或詢問有關捐款的事情。
那宣傳政黨理念的檔攤,那看似是政黨的領導者拿著手提擴音器喊得聲撕力歇,滿臉通紅的。
那唱時代曲的,自彈著結他,邊彈邊唱,被男女老幼的人們重重的圍觀著。一些人隨歌打拍子,一些人跟著唱,一些人跳起舞來。一曲完了,人人歡呼拍手。一曲又開始了,人人又歡呼拍手。
那雜技表演的,手持多個色彩繽紛的圓球,往空中拋接,越拋越高,然後又加入更多的彩球,而且體積有大有小的。彩球被拋得更高,於空中循環的轉動著。人們失神的仰看著那些不住轉動的彩球,像是忍不住的,偶爾發出驚嘆聲。
那另一個街頭表演的,穿著古羅馬人的圍布服裝,由頭到腳尖塗滿了全金漆,成了個金人,站在自己製成的高台上,擺好姿勢,凝著不動。前面放著小鐵罐,途人把錢放進去,發出聲音,金人就轉換姿勢。
……
還有很多不同的人。
無論是擺檔攤的人,街頭表演者,又或只是街道上閒逛著的行人,都彷彿跟他們一樣的,剛從狹窄困著令人窒息空氣的房間裏逃出來,搶著呼吸新鮮空氣,爭著機會伸展長久屈曲的四肢,活動著因困迫而僵化的身體。
「這是球。」朋友對兒子說。
朋友的兒子一直看著那些在半空中飛轉的球,笑著拍手掌。
朋友的妻子在兒子三歲的時候跟朋友離婚。朋友那時候想過自殺。
「我這樣的一個人,死了也沒有甚麼的。」朋友在電話裏說。
「不要這樣說。」他笑說。「我也跟你差不多罷了。」
朋友的兒子在七歲的時候,依然需要朋友的二十四小時全面的照顧,所以那幾年朋友和兒子都只是依靠政府的緩助津貼來維持生活。兒子被判定為智力發展遲緩,對外事物反應遲鈍,學習能力比同齡兒童差之外,還有先天性對某些東西產生嚴重敏感的身體免疫系統缺憾症。花生,雞蛋,所有海產類,花粉,某些清潔用品……對於普通人來說只是普通不過的食物和用品,朋友的兒子碰著一點點,就可能引發出嚴重的過敏症狀,口腫,面腫,窒息。而且朋友兒子的呼吸系統也比較脆弱,朋友不得不經常帶兒子出入醫院作定期身體檢查。
曾經一次,在不知道甚麼原因之下,朋友兒子的身體產生了嚴重敏感反應,呼吸困難,一度失去了知覺。立即被送往醫院的急症室急救。經過幾個鐘頭的急救後,醫生們好不容易才挽回朋友兒子的生命。然後,朋友和兒子在醫院住了整整一個多月。
那時候,他到醫院探望他們。中午飯的時候,病人都在病床上用著醫院提供的午餐,靜靜的,緩慢的。他看見朋友坐在最角落的床邊,背著他,正以一小匙一小匙的方式把稀粥喂入兒子的嘴裏。走過去叫朋友,朋友心神愰惚的從喂食的動作中扭過頭來,彷彿要花一點時間才能辨認出他似的,遲緩的應了他一聲。朋友的臉上覆蓋著一片灰色的顏色,疲憊的,鬆弛的肌肉,和滲白的鬍碴子。因為他的到來,朋友的眼神從某個空間回來,稍為振作一下。床上的兒子,彷彿不滿父親停了喂食的動作,發出「呀」的單音,手拉著父親的褲管,把那褲管拉得緊皺猙獰。
剎那間,眼前父子二人的景象讓他感覺著一點幸福,一點恐怖。
直到近幾年,似乎好一點。日間,朋友兒子現在到政府的特殊兒童學習機構上學,朋友可以在快餐店做洗碗的工作賺取金錢,而不是單單的靠政府的緩助津貼生活。
「那是氣球。」
前面不遠的地方,某家品電器公司的職員拉著數十個氦氣球,藍藍綠綠的金屬色,在空中半飄浮著。職員是一位擁有甜美笑容的少女,只把氣球遞給經過身邊的小孩。小孩拉著家長走到她身邊,伸出小手。
這邊,朋友的兒子很被動,聽朋友說「這是氣球。」,輕輕的吐出疑似「氣球」的發音,不動的站在原地拖緊父親的手,微笑著,露出那斷掉的門牙。
「氣球﹖」朋友問。
「氣夠。」兒子說。
朋友笑著拉著兒子的手,半跑向那位拉著氦氣球的少女。兒子跑得不及父親的快,父與子有點一前一後,兒子笨拙的快走「咔咔」的大笑起來。
那位擁有著甜美笑容的少女,手上的氣球只剩下两個,一藍一綠。她低頭微笑,向走到她面前的朋友兒子詢問要哪一個氣球。朋友兒子只懂繼續咔咔的笑著。最後少女把手上两個氣球都遞向朋友兒子。朋友兒子伸手去捉,挷著氣球的絲帶繩子瞬間在小手的隙縫間滑動,溜走。朋友發現,急急的趕緊伸手往空中去捉。似乎觸摸著一點繩子的尾巴,但那一藍一綠的金屬色氦氣球已經從人群中冒起來了,浮上了無人的空中,漸漸以它們的速度,升得越來越高。
人群中,有些人看見這一幕,抬起頭。有些人看見有人抬起頭,於是也抬起頭。大家注視著两個氣球,漸漸飄出密集的樓宇間,漸漸的成為空中微不足道的將要消失的一點。
<五>

難得平靜的下午,曬進來的陽光像一片澄黃的空氣,停留於牆角滿佈裂痕的地方。他呼吸著那澄黃空氣的一部分。這樣安靜的冬日下午,他比平日早了從睡眠中醒來。睜開眼睛,看著沒有關好的窗吹進來的風把掛在頭上曬衣繩的衣服吹得搖擺。在剛才的睡眠裏,黑暗中,他彷彿做了一個夢。大概是一個好夢。大概是一個噩夢。他記不起。他睜著眼睛回憶著那個空白的夢。
那空白的夢裏,有他。
那空白的夢裏,沒有他。
他想著,在那空白的夢裏,到底有沒有他。
伸出手,指甲觸碰著牆壁上的乳膠漆,然後輕輕的拖刮著,發出虛嘶嘶的令人發毛的聲音。
住在16號房間的女人搬走了。他確實可以想像隔離房間空掉的感覺。那裏再沒有人靜靜的出入,靜靜的在房間裏,靜靜的活著。
他改變了力度,把指甲稍微嵌入了牆壁的乳膠漆裏,五個凹進去的半圓瞬間呈現。他稍施小力的移動手指,讓指甲刮出牆壁的一層灰。那虛嘶嘶的聲音透過空氣傳到他的耳朵裏,又透過觸覺傳到入他的身體裏,注入他的每條神經。從神經所感覺到的,尖銳的冰冷感,麻痺了他的知覺,讓他渾身不期然的起了疙瘩。乳膠漆的粉狀物嵌入了他的五隻手指甲裏,滿滿的嵌入。一些乳膠漆粉狀物掉落到床邊,發出微弱的石灰氣味。石灰的氣味也填滿了他的五隻指甲,那神經陰寒的麻痺感亦全聚集在填滿石灰指甲的末端。
牆上留下了明顯的五條指甲刮痕,淺的凹坑,隱約現出乳膠漆下舊有的牆漆顏色,微微的紅色,可能是粉紅,但現在已變得有點詭異,像久遠留下的血的顏色。
感受著那指尖未端的麻痺,他想著,如果重覆在牆壁上以這樣的力度拖刮,拖刮百次,拖刮千次,拖刮萬次,直到筋疲力盡,直到指甲脫落,直到皮肉磨平損耗,現出內裏的骨頭,直到那麻痺感轉為痛楚,直到那痛楚又再轉為麻痺感,再轉為絶望的麻木。那乳膠漆全被刮落,那舊有的,含有紅色的漆油被刮落,他是否可以挖出個洞。只要再努力一點,只要再有決心一點,只要知道牆壁的另一面就是自由,只要尋找著牆壁的裏部,磚頭與磚之間的黏合位,破壞那久遠的水泥黏合物。
破壞那久遠的水泥黏合物,意味著他能夠把石牆的磚,一塊一塊的推倒到另一邊,他能夠走往那個女人靜靜的生活過的房間。那裏,女人沒有留下甚麼東西,但他仍可以感受著她靜靜的生活的空氣。在他推開那些磚塊的同時,如他到了工作下班的時間般,推開那升降機的門,經過那漫長的逗留後,他已由一個時空到往了另一個時空﹖
必要時。
必要時。可能。
他真的可以破壞面前的牆壁。
雖然那可能性不大。
他想著,假如面前的牆壁換上厚厚的實心棺木木板,平滑又堅硬,而且已被連人帶棺的埋到六米深的泥土之下……他的心裏不期然的升起了恐怖感。要逃出這樣的棺木。不可能。
其實,無論是棺木的木板或是面前的牆壁,他都不可能有能力去破壞。那些想像裏可能做到的事情,所有都只留在想像裏。
近來他越來越害怕聽見關於火災的消息。
一個星期前,巴士駛到他家附近的馬路上。那少有擠塞的馬路上,排滿了停滯不前的汽車。他所乘坐的巴士駛了在車龍的尾部,開始跟其他車輛一起塞在馬路上動不了。馬路上的車輛都在靜靜的等待前行的車輛移動,但遲遲的沒有這樣的蹟象,大家只是默默的等待著時間默默的流逝。所有車輛都沒有響銨,彷彿都知道在車龍的前面,正發生著一件大事,因此大家才不得不停在那裏。
巴士司機沒有對乘客說甚麼。乘客們一直的低頭面向著他們的智能手機,一些人終於意識著巴士停了很久,抬頭茫然的,問著虛空似的低聲問發生了甚麼事。在默默的等待裏,大家都不作聲去回答那乘客的問題,或是在等誰去回答那問題,那問題是每個乘客心裏的問題。那乘客在他人身上得不到答案,於是也跟一些似乎全完不在乎發生著甚麼事的人般繼續低頭注視著智能手機的畫面。
「前面是發生了火災吧﹖」一位年老的女人臉貼著車窗,往外觀看。
低著頭面向著智能手機的人猛然抬起了頭,看見那老女人臉向的方向,他們也向那方向看。當發現了那方向的上空果然升起了黑煙,大家都舉起了智能手機,向著那方向開始拍攝起來。
「這裏說是XXX酒家廚房裏的石油汽爐爆炸了。當炸死了幾個人。」有人用智能手機在互聯網裏找著有關的新聞報導。「火直燒往上面工業大樓的劏房住宅。」
「唉。看見火了。」彷彿得了重大發現,近乎歡呼的人爭先為所看見的情影拍照。
他坐在那老女人的身後,對著同一隻車窗。他也看見那火光。
那火看來越來越猛。黑煙團團圍著那工業大樓的上空,煙不住的產生,幾條煙龍從各個地方溜出來。大樓的輪廓快被黑煙所埋沒,在突然迷濛幻象似的一下爆炸聲後,那裏彈出了窗框似的東西,一條巨大的火舌從裏處伸出,又形成了新的煙龍。火舌伸出了後,沒有捲回去的意思,分裂成其他小火舌,小火舌迅速成長,成為吞噬的新力量,瘋狂的燒起來。
他知道那火正在吞噬著甚麼。
他的家正在那黑煙不絶的對面。
那火正在吞噬著他所知道的東西。它們對他而言熟悉得像他曾經看見過的,曾經觸碰過的,曾經經歷過的。那裏彷彿是另一個他所存在的空間。
在那空間裏的他也住在十一樓一個單位的14號房間,在悶困的時候,在床板之下拿出那些膠袋碎片,一片两片的放到空中,讓它們代替自己飛行於都城間。那裏還有很多其他的房間,不斷的,有人搬出來,有人搬進去。那裏有他認識的人,例如那位近來塞住耳塞的陳先生,那一家大小普通的四人家庭,那一對住在12號房間的神秘戀人,還有那已搬走了,靜靜的生活著的單身女人。
大家住在房間,就是不存在於都巿的人。
大家走在都巿的人群裏,就不存在住在房間裏的人。
大量消防員走進大樓裏進行營救。他們走進大樓裏,在黑煙滿佈的內部,遊走著被改動成迷宮似的走廊,花了比預期多的時間找著各個住宅單位的大門。然後,他們走進各個住宅單位裏的更複雜的迷宮走廊,轉來轉去,走過的地方,不記得,又走多次。打開數不清的房間。房間,一間,一間的被打開,一間,一間的被打開。他們記不得打開了多少間房間,也不知道現場到底有多少間房間。他們在一些房間裏找著一些人。他們在一些房間裏找不著一個人。
他們救出了一些人。
火被撲滅,他們找著了那些沒有被發現的房間。房間裏死了一些人。
在火災中失去住所的人,一條大街排成两行的往街口的臨時登記站進行登記。記者把災民登記的情況刊登於報紙的頭版,他們把登記的人數,被救出的人數,和死去的人數,加起來作了一個粗略的統計調查。以那工業大樓竟然能容納驚人數字的住客為主題大肆報導。可是,真實來說,那工業大樓裏到底住著多少人呢﹖不同的傳媒,它們所得知這大樓的資料各有出入,內部所包含的單位數字,單位的房間數字,房間租出的數字,多少人居住在房間裏的數字。因此,它們對這次火災發生的工業大樓的住客人口調查的數字也不一樣。數字與數字之間的差距是怎樣來的呢﹖那些差距,像是狹縫裏,要你往內專心探望,才能看得見的鬼魂。不準確的數字,存在也沒有意義。附有鬼魂的數字,也不值得相信。相片中的那些在街道上排著隊登記的火災災民,好像無端白事凌空的降落到這個城巿。
進棺的時候還未死。梁先生說。
伸出那抓過牆壁的手,指甲縫裏的乳膠漆石灰繼續讓他有麻痺的感覺。他轉身,平躺於床上,往上看。略過那些雜物架,略過那些横跨於眼前的晾衣繩和衣服,他注視著那形狀大小,長和寬,跟棺木無別的天花板。
還未死,就要進棺。他重組梁先生的句子。
那火災後的大樓外牆被濃煙熏得黑黑的,漆黑的窗口,扭曲變形的窗戶,一隻隻像被挖掉眼睛的空洞。在他的房間,看不見那火災後的大樓。曾經,他正式的看過那大樓一眼。以後他總是迴避。二十層樓高的工業大樓,全幢黑黑的,正對著這邊,如一面鏡子。一面具有預言性的黑色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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