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人>>
<一>
久久不能入睡,身體躺著的姿勢轉了又轉。閉上眼睛,但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留意四周的聲音,聲音個別的,一會兒一個的衝進他的黑暗裏,讓他神經質。最接近他的聲音,來源自他的頭上,那條貫通整座大厦的污水管就在他的枕頭上方。每隔些時,哪一層樓,哪一個單位排出污水,污水流入這污水管,嗵嗵…嗵嗵…或咕咕…咕咕…的響。
他的黑暗裏,衝進來嗵嗵…嗵嗵…咕咕…咕咕…的東西。
污水管的聲音,可以說是經常伴他入睡的聲音,他應該習慣了,當成聽不見才對的。然而,最近陌生的噪音使它們也無法忍受。它們與陌生的噪音在他的黑暗裏響起了二重奏。那些鐵鎚敲破玻璃的聲音,電鑽鑽破牆壁的聲音,電鋸鋸開木板的聲音,沙和泥被剷起混合,剷起混合……樓上的單位在重新裝潢,各種聲音像在他的身邊現場上演。
他的黑暗裏,衝進來鑽破牆壁的聲音,一把巨大實體的電鑽有力的鑽入。
也無法投訴。
即使隔著厚重的綿被,聲音依然活躍的跳動於黑暗中,他不得不睜開眼睛,像昨日一樣的,耐心等待著午飯時間的到來。那些製造聲音的人去吃午飯時,他才算得到真正的寧靜。而一得到安寧,一睡去了,就任那些噪音再響起,他也絶不會醒。他想也許應該買一雙耳塞,跟陳先生一樣。
陳先生的工作也是夜間保安員。今天回來的時候遇見陳先生,打了一聲招呼。陳先生走在走廊上眼睛完全沒有向他這邊看,彷彿陳先生並不是走過他身邊,而是穿過他似的。稍回頭看陳先生踏著人字拖的身影,陳先生似也意識著他的注視,從耳朵拨出一顆鮮黃色的發泡膠似的東西,又趕快的塞回去,手指戳了又戳。
陳先生和他差不多時間搬來這裏的,雖然很少見面,很少談上两句話,但遇見了偶爾會打聲招呼的。陳先生住在28號房間。之前住在10號房間,10號房間接近樓下分體式冷氣機的散熱器。於是陳先生在7號房間的人搬走的時候,就搬了進去。可是7 號房間沒有窗,所以當28號房間的人搬走了,陳先生又搬了進28號房間。28號房間,既不接近冷氣機散熱器,也有一扇窗,但也有一排輸水管。人們扭開水喉的時候,從管道傳來緊急煞車的尖叫聲,「能嚇出心臟病的聲音」陳先生說。又等待著12號房間的人搬走。
12號房間比其他房間的面積稍為大一點,那裏有两隻向街的窗,沒有冷氣機散熱器或輸水管和排水管。那裏住著一對似戀人的夫婦,或似夫婦的戀人,或姐弟。不知道。他們出出入入,總是一對。聽說女的有一間小小的專門賣廉價衣服的時裝店開在隔離區,而男的為她工作,於是可以出雙入對。因為他早上下班,夜晚上班,他很少跟正常時間上班下班的人碰面,但因為這對男女住在他隔離房間,他還是見過他們幾次。12號房間在14號房間隔壁。14號房亦即是他的房間。有時候,他放假的日子,他會因習慣而在夜晚精神抖擻,把耳朵貼在牆壁,接收两邊房間的夜間聲音。12號房間總傳來神祕的耳語,男的,女的,沒有內容的。他也聽得趣味來的。
他房間隔離的另一間房間是16號房間。那裏住著一個單身女人,平時靜靜的出入,靜靜的在房間裏,靜靜的活著,早早出去,晚晚的回來。見過一次,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他有時會想起她。毫無原因的。
他希望她不要搬走。如果她要搬走了,他可以想像隔離房間空掉的感覺。
這些房間,搬出搬入是平常事,要搬走,誰也留不住,要搬來,誰也阻不住。誰要搬出去,誰要搬進來,也並不能夠知道。那麼多房間,那麼多的房客,他也不知道大部分的房間裏正住著甚麼人。
電鋸鋸開木板的聲音。
他雙手撐著两邊的牆壁,腳抵著門,身體用力的撐著,抵抗著,肌肉僵硬的用盡了力量,房間沒有一點向外擴大過。天花板低低的壓在頭上,他開了燈,彷彿暴曬於白日之下,四處無可躲避。把綿被摺好,壓得小小的,推到角落裏,掀起光滑的床板。那裏整齊的放著包包袋袋的東西,有他幾件更換的衣服,一隻塑膠小盆裝著洗滌用品,牙膏,牙刷,毛巾,潄口杯,肥皀等等,然後一隻紙箱裝著一些即食麵和罐頭。還有一隻小櫃裝著他的少量個人物品。然後,在這些物品其中,有一小袋塑膠袋子裝著的,迷似的東西。
他把那小包的東西拿出來,再把床板放好。小心的把那小包打開,露出白色的內容物。他又微微打開窗。窗外對著其他樓宇的側面,都是些工業大厦黑黑灰灰的背影,關著灰暗的窗。樓下幾間食肆,廚房正在運作著,幾座抽油煙機的外設裝置正在呼呼的運行著,升起來食物在熱鑊中翻滾的氣味。氣味成一股暖流的風,向上竄,向上竄。大概是生炒骨,如果沒有錯的話。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嚐過那食肆的生炒骨,味道不錯的,不過略嫌份量少了點,也不夠伴吃完那些白飯。他較常到附近另一間快餐店吃飯,價錢比較便宜,份量多,不過味道跟價錢也一樣,便宜的味道,從不會帶來鮮明印象似的東西。而更便宜的用餐,更方便的用餐,就是床板下的即食麵和罐頭。
他吃即食麵,習慣連湯也喝個不剩,一滴不漏的。一次,他吃完了即食麵,隨手的把即食麵的紙杯放在開著的窗口前。沒想到,不過是一會兒的時間,風便把它吹帶出窗外去了。他立即伸頭出去。那紙杯可能掉落到甚麼地方去。然而,那紙杯沒有像預期的直接掉落那樓下,乘著那幾座抽油煙機的外設裝置造成的暖風,於空中翻滾跌跌撞撞的飛行,如上了岸的魚,在空中掙扎著,掙扎著,大約一分鐘左右,才死掉,不知道掉落到甚麼地方去。
他覺得那情景好神奇。
他試過摺紙飛機。紙飛機在一味上升的氣流上無法滑翔,在空中盤旋了幾圈,無法持續,便跌落在看不見的漩渦裏去了,自轉著直插落樓底。也試過碎紙片。碎紙片蠻好的,飄浮於空中也很持久,不過飛行得不穩定,顫顫抖抖的翻飛著,不夠好看。終於他發現膠袋碎片是最好的,由其是品質劣質的塑膠袋。膠袋碎片在空中飄浮的時間長,比紙片還要好,而且飄浮起來像羽毛,飄得又高又遠,即使飄出暖流範圍,依然繼續飛。彷彿上升的暖流,於接觸膠袋碎片的一刻起,便給予了它們生命力,讓它們有自己的能力離開,遠遠的飛走。
那小包裏的是他平時撕好的膠袋碎片。他拿起两片掉出窗外。向窗外一邊觀看一邊掏出一支煙燃點著。
如預期的,那两片膠袋碎片掉出窗口,立即乘風而起,而且在他窗口的高度停留了一陣子。他半瞇著眼,向它們吐了口煙,煙霧加入氣流裏,翻滾吹散。一部份煙跟它們一起升高,然後像蒸發的鬼魂,無法尾隨了。它們不規則的形狀,使它們在氣流裏轉動翻滾出奇異的姿態。慢的時候,它們在升,快的時候,它們在跌。它們試探著,試探著,飄出了暖流的範圍。若飄到更裏的樓宇後巷處,很快它們就要失去生命,死在那裏。若飄出馬路,加入馬路上行駛車輛造成的風中,又是一個未知之數。
這次它們飄得很高,不過他看出其中一片似乎不行了,很快很快的轉動,風在它的四周穿過,令它作出飛墮的動態。他放棄了快將死亡的一片,只注視著那耐力十足的,乘著風,一直維持著一定高度,飛得遠遠的,快要飄出路的一片。
時間到了下午二時三十分,樓上搞裝潢的人們才離開去放飯。他回到被窩裏,閉上眼睛,立即進入睡眠狀態,除卻黑暗,全是虛空。虛空的世界,他似乎成為了一片膠袋碎片,飄浮於暖流之上,他無法選定方向,那裏也沒有方向,只感覺著那溫暖和跌宕感,不過無論是正在墮落著或是上升著,他都心滿意足。
當他的手機鬧鐘響起時,窗外已經沒有了光。
他把綿被摺疊成四四方方的形狀,放在一個角落裏,揭起床板,拿出那塑膠小盆和洗滌用品,拍一下褲袋,鎖匙在裏邊發出噹啷的響聲,打開房間的門,穿起房外走廊上的拖鞋,踏在走廊的地上。
走在狹窄的走廊上,一些房間關閉著,一些房間開著。關閉著的房間,一些靜靜旳,剩下一條透光的門縫,一些門傳出內裏的小孩或電視的聲音。開著的門,可以看見一两個又陌生又似曾相識的房客,或在用晚飯,或在看報紙。某房間的門打開,先走出母親臃腫的身影,然後是她八歲的大女兒和五歲的兒子。他們穿好拖鞋,一起一行的列隊在走廊上往廚房的方向走。八歲的女兒半踼半穿的走在拖鞋上,一路跟弟弟做鬼臉。弟弟對姊姊的行為又愛又恨,半笑著罵她,「衰人。」
大家走到廚房外的小廳,各人到各個方向走。母親往廚房裏去,而那對姊弟就到露台那邊去,而他則往洗手間那邊去。風由露台的方向吹來,冬日的寒風吹在他的背上,吹得放在走道上的舊報紙「摺摺」的響。舊報紙已經發黃,不知道誰放在那裏,也已經無法追尋是誰放在那裏。日期是十年前,十年前報紙靜悄悄的出現在這裏,積聚了一段時間,然後就凝固似的停留在那裏。
十年前,他已經過著現在的生活。現在的生活,他一直過了十年。
走過走道,再走進一條狹窄的通道,一排五個洗手間的門就在眼前。而再走進一點,那裏沒有燈,雜物堆滿在黑暗中無法分辨。通過雜物堆,大概可以找到另一條樓梯,他總是想。寒冷的風也在那裏滲出來。聽說,那裏滲入來的風,在寂靜的夜裏,像有人低聲學吹著口哨。
很少人會使用最裏的,最接近雜物堆的第五間洗手間。非必要時,是不進去的。曾經有租客使用第五間洗手間,喊著有鬼的飛跑出來。
鬼嗎﹖
他倒是常使用第五間洗手間。租客多,難免有爭洗手間的情況出現,他不願意加入為洗手間而爭執的行列。而且,他從來不相信鬼魂的存在。總是想著,那個大叫有鬼的租客看見的只是自已鏡裏的影像。這洗手間的門裝著一面一米多的半身鏡,蹲在馬桶上,也可以跟自己打個照面。隨著時間,鏡子內的化合物氧化,反射出的影像早已斑駁,照出的人臉,皮肉腐爛似的。又沒有人把它更換掉。
他的臉在鏡子上。確實像鬼。
對著鏡子,塗上剃鬚膏,他仔細的剃掉臉上和下巴的鬍碴。
剃鬚膏白色濃稠的泡沫堆在洗滌盆裏,以奇怪的姿勢「站」著。他摸摸光滑的下巴,開始清潔那剃刀。水沖洗著剃刀,分解白色的泡沫。白色泡沫的凝滯,被漸漸瓦解。他的鬍碴子裏有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