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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小說] 氣泡(1-39, 更新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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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隔著鐵閘,他緩緩地從沙發上站起,與她對望。她尷尬地打開旁邊的鐵閘躲進去,留下他看著空空的走廊,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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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逸淳在房間裡看著電話來回踱步。
  望男為怕阿樂找她,這麼多年來也不關電話,甚至不會把電話調至震動模式。要說她因為睡得太沉而錯過他的來電,那更不可能 - 她能夠連續睡上四小時已屬奇蹟。然而他再擔心也不會到隔壁找她,是怕小題大做,更怕她真的因為他糟糕的表白而避開他。
  又或者她正在約會阿樂或阿光?他找出阿樂的電話號碼,想了又想,索性把電話收進櫃子。
  他不能再瞞著她跟阿樂接觸,至少應該多觀察幾天再說。
  他躺到床上,合上眼睛,腦海裡湧現他表白時的零碎片段。
  可以重來的話……他還是會借醉說清楚。縱然說不說也知道答案,而且說了便可能失去她,他還是想脫離『親人』的位置。好朋友、追求者、兵……無論哪個身份也比親人好。至少她知道他一直在等。
  到了這一刻他方知道他已厭倦等待,想為自己爭取什麼。
  這時望男終於回他短訊:『找我有事?』
  他緊張得笨拙地打出一句沒意思的問題:『你睡了?』
  『對,剛醒來。』還在巴士上的她不打算把阮德勤的事情告訴逸淳,暗暗希望他不會打電話來,更不會到她家找她。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再收到他的短訊,『還想睡嗎?』
  『還睏,怎麼了?』
  『沒事,想找你吃宵夜而已。』
  滿嘴咖喱魚蛋味的她想也不想便拒絕了,『不吃了,你早點休息吧。』
  她以為這樣回覆便可以把對話安全結束掉,卻在下車前再收到他的短訊:『我們還是朋友嗎?』
  『你在想什麼?當然!』她預料逸淳很快會打電話,甚或約她出來,於是加快腳步回家,卻在經過他家的大門時被廳內的他發現了。
  隔著鐵閘,他緩緩地從沙發上站起,與她對望。他們驚訝得幾乎把手機掉下。她後悔撒那個無謂的謊,尷尬地打開旁邊的鐵閘躲進去,留下他看著空空的走廊,不知所措。
  他想出去問個明白。可是,問什麼?她為什麼騙他?她在避開他嗎?她跟誰約會到現在才回家?
  一連串問題在他的腦海裡盤旋,他選擇默默返回房間,張著乾澀的眼睛靜待天明。

  這天望男比平常早出門,沒料到逸淳已在升降機大堂等她。
  「早。」他一看見她便收起電話迎上去,滿臉倦容。
  「早。」她伸手按了按早已亮燈的按鈕。
  「這麼早?」他只能想到這句開場白。
  「見睡不著便早點回去畫畫。」她不敢正視他,只好仰望升降機上的數字跳動。
  「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她心裡一緊,鼓起勇氣對他微笑說:「好啊。」

  早上的茶餐廳坐滿上班族。侍應勤快地招呼逸淳和望男坐下,為他們點了常餐,放下餐具便繼續工作。他把餐具放進茶裡,想起她曾經為夢裡的他,也就是阿樂倒鼓油,心裡不禁有些嫉妒。
  本來他想裝作昨夜沒看見她,但忍不到早餐送來便問:「你昨夜出去了?」
  幸好他的語氣不致於僵化氣氛,她可以故作輕鬆地說:「嗯,約了朋友。你睡不著?」
  「我看球賽。」
  「哦。」
  看見侍應把奶茶和咖啡送來,望男乘機轉開話題,「我想把油畫上載到社交網站,再看看要印哪幾幅做明信片,你說好不好?」
  他一邊為她的咖啡添上砂糖和鮮奶,一邊說:「好。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她側著頭想了想,笑說:「替我把貼文分享出去。」
  他也擠出一個笑容,「這還用說?對了,下星期一晚靖華會去球場看我們打球,你來不來?」
  「好啊。」是要裝作逸淳不曾表白,亦想完成老人交代的三件事,望男不得不答應跟那些會讓她難堪的舊同學見面 - 除非她在這幾天之內找出最接近逸淳的氣泡。
  不過,一切還要看她能否再進入夢界。
  「如果,」她拿起小匙攪拌咖啡,「我想再傳夢給你的話,你會想接收嗎?」
  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不是想……」她急著解釋,「只是隨便一個夢。我不是想憑傳夢做什麼,只是……你當我是技癢吧。」
  他緊皺眉頭,抗拒地說:「不要再接觸這麼危險的玩意。」
  她想到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理由,「我想找靈感。傳夢系列快完成了,我想藉夢境找下個系列的靈感。」
  「你以前會這樣找靈感嗎?」
  「不。但我直覺這次我需要這樣找靈感。你會幫我吧?」
  他不想,他說什麼也不想再讓她接觸有機會會影響周志樂想法的把戲,但他知道她問他也不過是基於禮貌而已,她完全可以,也試過在沒有他同意的情況下傳夢。為了討好他,他只得有限度地同意:「但我不要再夢見你的回憶,或任何相關的人和事。」
  「沒問題。」她本來也沒打算再讓逸淳以阿樂的身份經歷他們的經歷,她可沒這麼殘忍。她只是想憑著最駕輕就熟的技巧再入夢界,再見老人。

第二十七章
  
  『他把這部分告訴她,明顯是想得到她的安慰,但她要說什麼才能坦誠之餘又不傷害他,亦不會給他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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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裡,逸淳來到籃球場上。無論隊友還是對手都是他認識的 - 宗義、靖華、阿達……全都是他的同學和鄰居。他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妥,故沒有投入在比賽中,緩緩地在他們之間走過,細細觀察他們慢動作地打籃球的臉。
  靖華的球衣太寬了,露出裡面一件黑色內衣,他不敢細看,轉頭看見站在籃底的阿發 - 那個教導他好好守護望男的鄰家大哥哥。 
  時間霎時回復正常那樣。阿發笑了,所有人都用正常速度打球。籃球觸及地面的聲音、朋友們的跑步和喘氣聲、偶爾傳來的呼喊聲都回來了。逸淳終於想到,他覺得不妥的原因不但是因為他們剛才緩慢得像慢鏡播放影片的動作,還有失蹤了的聲音。
  現在,所有事情都回復正常 - 除了動也不動地站在籃底的阿發。逸淳走過去,跟他打了聲招呼,他竟伸手推逸淳一把。
  「你有點骨氣好嗎?」他以近乎責備的語氣問。
  逸淳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長這麼大了還把童年的想法當真。」
  他低下頭來,臉孔發燙。
  「喂!」靖華在後面叫,「你們在發什麼呆?還打不打?」
  他回頭接過靖華的籃球,努力衝到對面去,籃球卻被阿樂輕鬆奪去。

  看見阿樂的臉,望男心頭一震。這一分神把她和兩個氣泡的連繫中斷了。她望著兩個如肥皂泡那樣流動,卻又堅硬無比的大氣泡,怕再分神階梯便會碎掉,連忙返回現實世界去。
  電話還沒有響起,逸淳可能還在做夢。
  她沒有違背諾言。跟逸淳約好睡覺時候之後,她走進夢界,在夢界裡面睜著眼睛傳夢。然而夢境只去到他在球場上觀看其他人的位置,接著便是一個由她所下的『自由發展』的指令 — 老人沒這樣教過她,她只是試試看。
  看著氣泡形成,從手掌大小漲到有她的人那麼高的感覺很震撼,她努力保持鎮定繼續傳夢,怕功虧一簣,更怕掉進夢界回不去。
  更震撼的是,在逸淳的氣泡形成後不久之後,它旁邊的位置也有氣泡形成了。
  望男不去思考,見逸淳的氣泡不再漲大便把兩隻手掌分別放在兩個氣泡上。不屬於逸淳的氣泡隨即發熱,似在排斥她。除此之外,它還跟著逸淳氣泡的步伐從熱變成燙手,變回熱,又變成燙手。這樣反覆幾次下來,她只感應到逸淳的夢。
  可能在夢界裡面的時間和在現實世界裡的不一樣
,明明是這麼長的夢,她卻覺得時間只過了幾秒,而那幾秒間,望男清晰感覺到兩個氣泡的溫度變化。
  她推測,逸淳的夢可能跟旁邊氣泡的主人有關,所以這兩個夢才能互相感應。
  無論如何,她距離她的目標已近了一大步:她再入夢界了,老人會知道她的答案,會再出現;她找到最近逸淳氣泡的氣泡,只欠它的主人;而如果她的推測沒錯,氣泡的主人可能是球場上的某人。不過要印證這一點,她至少該向老人要點提示。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推開再入夢界的慾望,閉目養神。
  很累。如果逸淳不起床找她晦氣的話,她大概可以睡至天明。

  當窗外的鳥兒喚醒望男的時候,原來逸淳已打過好幾次電話給她。她忘了把電話調回響鬧模式,所以錯過來電。她知道他找她的原因,故並不急著回覆,一邊梳洗、泡咖啡和烘多士,一邊想好萬全的應對方法,直至捧了一盤早餐到桌上才打電話給他。
  「你不遵守諾言。」他頗為生氣。
  「什麼?」
  「我夢見周志樂了。」
  她故作驚訝,「怎麼可能?我傳送的夢是你到籃球場上和舊同學打籃球。」
  他靜默了一會,「但之後我碰見他。」
  「我發誓。」她認真地說:「我沒有安排阿樂出現。我要騙你的話根本不用得你的批准才傳夢。」
  他又靜默了一會,說:「我信你。」
  「那你可以把你的夢境告訴我嗎?」
  「我夢見在籃球場上和一堆認識的人打球,周志樂一手把我的球搶去。他說……」他呼一口氣,「說我再學也比不上他。」
  她噤聲,心想他把夢的前半部分說得輕描淡寫,卻把這部分告訴她,明顯是想得到她的安慰之類,但她要說什麼才能坦誠之餘又不會傷害他,亦不會給他假希望?
  「阿淳,」她開口,「你有夢見靖華的內衣嗎?」
  他沒想到她會這樣轉開話題,呆了片刻才說:「你幹麼讓我夢見這些?」
  她幾乎想說這並不是她安排的一部份,幸好話到嘴邊便想起她不應該知道逸淳的確實夢境,於是說:「見你這麼好讓我傳夢,我便給你一些甜頭。」
  「這才不是甜頭。」他說得尷尬。
  「怎麼不是?她的身材高挑健美,爽朗活潑。」
  「他是我的好朋友,兄弟。」
  「我也是你的好朋友啊。」此話一出,她便後悔了,連忙補充說:「朋友也可以欣賞一下。很多女生都這樣穿,無傷大雅。」
  「我們別再說她吧。」
  她笑說:「好啦。」
  「那麼,你找到你要的靈感嗎?」
  「不知道,我還沒回工作室。」
  「今天是週末。」他頓一頓,再說:「你要不要放個假,我們去看場電影或什麼的,找找靈感?」
  她有些猶疑,「好啊,也叫上宗義和靖華吧。」


本帖最後由 小木littlewood 於 2017-5-2 11:00 編輯

 
第二十八章
  『如是因,如是果。』

  「機心太重了。」老人的聲音在沙發那邊響起。才剛放下電話,拿起多士的望男又把多士放下,走到客廳坐在老人對面的凳子上。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監視我?」她撓起雙手,因為被他窺見她和逸淳之間的事情而生氣。
  「那趕快完成我交代的事情。不過無論如何我也要監視你在夢界裡的活動。」
  「為什麼?」
  「你已經成為我們的潛在威脅。」他嚴肅地說。
  她啼笑皆非,「我哪有這個本事?」
  他聳聳肩,「不是每個人也可以進入夢界。而且你既然摸索到如何對別人的夢境下指令,自然能夠胡亂摸索其他。」
  她不由得得意起來,「那你會否考慮免除那兩個條件,直接收我為徒,免我闖禍?」 
  「你的生死與我無關。」他說得斬釘截鐵,「我是職責上要提醒你,過份干擾人心的話,我們或會洗去你的記憶。」
  她沒想到老人會忽然變臉,「是你主動教我的。」
  「若非如此你早就被清洗記憶了。」他冷冷地說:「你好自為之,用你正在培養的同理心想清楚你在做什麼,別走歪路。一旦被洗去記憶,你的精神狀態便會變回我找你前那樣。」
  她心裡一寒,但尤自嘴硬,「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他冷哼,「那我便要重新評估你的人格。」
  她不由得臉上一紅,低頭不語。
  他見她不回應,審視她的表情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要我收你為徒不是不行,但你自此要跟隨夢界的規矩辦事,而且死後一百年都要做我的助手。這樣,可以嗎?」
  她甚感意外,「怎麼忽然……
  他打斷她的話,「你不用知道原因。我自有理由。」
  她輕皺眉頭,「我要考慮。」
  他不欲迫得她太緊,又怕她闖禍,無奈地從衣袖裡變出一個約有掌心大小的圓球,「你有一個月。這個月內,這圓球可以確保你安全進出夢界。你可以完成剩餘的兩件事,那麼就算你不答應我也會讓你去夢界找那個人一次。然而到了限期之日,你要回答我。若你拒絕的話,那個交易將會取消,你亦不能再踏進夢界,否則我保證你回不來。」
  她大著膽子說:「你這樣等於擅自修改之前談好的條件。」
  「對。」他直認不諱,「能力在我手上,我要消失不見你也奈我不何。」
  她咬咬下唇,心有不甘,「若我不答應,你可會洗去我的記憶?」
  「不。要在你被判為有罪之後,我才有權對你執行那個類別的法術。」
  她甚是好奇,「由誰來審判?」
  他後悔說溜了嘴,「別再問不應該和你有關的事情了。把圓球接下,不然拉倒。」
  她想了想,乖乖聽話,「我想知道契約的詳細內容。」
  「只要你願意跟隨夢界的規矩辦事,而且死後一百年都要擔任我的助手,我便把你想學的,而我又不受限制的技巧教你。」
  「什麼規矩?做你的助手要做什麼?」
  「很多,你不答應的話我不能告訴你。總之,我在夢界裡擔任執行者,對罪人執行刑法,並處理罪人的爛攤子。」他頓一頓,自傲地說:「算高級了。你能直接當我的助手是你的福氣。而且我們的薪金隨職級發放,被欽點的助手不需功績便能獲得住所。」
  她絲毫不明白他的話有何吸引之處,只是驚訝死後還有功名利祿可爭,「一百年太長了吧?」
  「你把我教你的技巧當兒戲嗎?而且,人死後若沒有足夠條件入神界或魔界,便會被指派這兩界以外的工作。夢界使者是其中一種。和其他職務一樣,十年後那人可以選擇再世為人或繼續留守。當永恆是垂手可得的時候,一百年才沒你想像中長。」
  一時聽見那麼多資訊,她的腦海一片混亂。本來她想再碰見老人的話定要問他白衣男子事情,卻被契約佔據了她的心思,她不斷想眼前這個不是人類的存在是好還是壞,是來幫她還是害她。
  他忍不住再度說教,「無論你這一站在哪兒,下一站去哪兒也只是個中轉站。生命是沒有終站的旅程,它的質素有多高,全憑你的修為有多強;你快樂不快樂,全憑你所選擇的方向和心態。你擁有不屬於人類的力量,是福氣也是詛咒。但儘管你的命道已更改了,好壞卻在你手裡。記住如是因,如是果,想想你要怎樣支配這力量。」
  「我愈來愈搞不懂,你到底是誰?」
  他聳一聳肩,消失於空氣之中。她垂頭看著圓球裡流動的霧氣,認真地考慮他提出的契約,卻沒有把他最後的話放進心裡。他自然看出這一點,卻只能為這位故人之女搖頭嘆息。他心想若不是跟她稍有淵源,而她又有緣看見他,他才不願意無端干涉她的生活;若不是他迫不得已接下那個任務,他便不用覺得有那麼一丁點兒虧欠她,以至想作出補償,更不會在上級面前維護她,並扛起看顧她的責任。如他所說,如是因,如是果,他只能見步行步。
  
  


第二十九章

『她肯定剛才聽見一把男人聲,直覺那是她夢裡的白衣男人,但她什麼也沒看到,也肯定自己不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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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天前,望男苦惱要不要再入夢界,數天後,她苦惱要不要跟老人立下契約。既會苦惱,那代表她希望真正擁有這異於常人的力量,只是不想承擔代價。而最後要是她決定不冒險的話,這個月便變得十分重要了。她只有這個月去完成老人提出的條件,而就算做到也只能在夢裡見阿樂談一次。所以她應該利用這個月製造在現實裡見阿樂的機會,而不是被動地等待老人的施捨。
  故此她拿起草稿本子,一面趕去和逸淳到電影院外的餐廳和宗義兩兄妹吃飯,一面畫出將要協助傳夢給阿添的草圖。
  沒時間磨蹭了,就用天台那一幕來加深阿添對她的罪疚感,以便將來有求於他。

  望男對上一次和朋友吃飯和看電影的時候已是入院之前的事,但和阮德勤往天橋掃街不一樣,和他們三人對坐她只覺鬱悶。因為她覺得這兩個舊同學不但不想跟她來往,甚或在他們背後批評她害了逸淳。
  同樣的感覺,她以前參加阿添他們的聚會時亦嚐過。不過,隨他們吧,她只是想陪逸淳,並乘機打聽那個神秘的氣泡屬誰。
  「不合口味嗎?你好像沒吃過東西。」靖華把第二塊薄餅拿起,問。
  「我睡晚了,吃了早餐才沒多久。」望男微笑說。
  「早知約你去電影院門口。」逸淳說:「難得你睡得好。」
  「你經常失眠?」靖華問。
  「通常是睡不好,有時候一天晚上被好幾個惡夢嚇醒。」
  逸淳看看她,心想她沒多久以前才說她很久沒有做夢。她知道他的疑惑,也不解釋,打算他之後問起才推搪過去。
  「有看醫生嗎?」靖華急忙補充,「睡眠障礙是普遍都巿病,應該可以治癒。」
  這麼此地無銀的一句說明了靖華知道什麼,望男瞪逸淳一眼,十分介意他把她的事情告訴別人。
  他只好代她回答,「有,不過她向來這樣。」
  「對。」她故作輕鬆地說:「做夢而已,沒什麼大不了。逸淳昨夜也做了個奇怪的夢啊。」
  表面上她是想揶揄逸淳來報復他妄顧她的私隱,實際上卻在試探他們可會是神秘氣泡的主人。
  「什麼奇怪的夢?」宗義問。
  「她亂說的。」他說得尷尬,「我只不過夢見跟你們打籃球。」
  「你這個籃球癡。」靖華笑說:「不過我昨夜也夢見自己打籃球。」
  正當望男以為自己輕鬆釣到大魚之際,宗義說:「我也是。八成是緊張下個月的比賽。」
  「對,要練跑備戰了。」他乘機轉開話題。
  她不再說話,看著他們討論她不感興趣的籃球話題,悄悄構思要傳給阿添的夢。
  
  望男沒有留意那套電影關於什麼,也忘了之後跟靖華他們說過什麼,和他們兩兄妹分別後,她對逸淳說她有靈感要返回畫室,叫他先行回家,接著便一個人回去翻出新畫框努力畫畫。
  天台,長髮女子,墮下,絕望的眼神……她還需要什麼?要如何不著痕跡地讓阿添看見這幅畫?從阿婷入手?從阿光入手?
  她驟然停下,方發現自己喘個不停。是緊張,但竟夾雜著半點興奮。至少她不用迷惘地在夢界裡胡亂摸索,她知道要做什麼,而且有圓球確保她的安全。向目標邁步向前的感覺很好,像以前努力學畫那樣,像纏住阿樂那樣……纏住阿樂……
  她忽然好像想到什麼,心下一沉。
  別想了,繼續做吧。她要盡快把畫畫好送到阿光的咖啡室,然後畫幾張有的沒的請阿添幫忙送過去。很簡單不是嗎?她有一個月時間。
  想著想著,她把畫面的底色畫好了,紛亂的、暗紅的天空、灰黑的天台……她咬咬下唇,進一步描繪當時的自己。
  傳夢不傳夢,這是真相、現實、回憶,她不過把事情誇張了些。這樣向朋友傾訴一段過去不算過份吧?
  「男。」
  她抬頭,對著空空的畫室打了個哆嗦。她肯定剛才聽見一把男人聲,她直覺那是她夢裡的白衣男人,但她什麼也沒看到,也肯定自己不在夢中。
  再看自己的畫,她突然害怕獨留在畫室。迷糊間,她發了個短訊問阮德勤是不是在上班,接著便拿起布袋衝出工作室。
  電話在空無一人的升降機大堂響起,是阮德勤回覆她的短訊,『我下班了,星期六只有上午會在診所。』
  她急不及待地走進剛好開門的升降機,直至離開工廠大廈才敢回覆,『我妨礙了你嗎?』
  週末晚上的工廠區靜得要命,她抬頭看看四周,急步前往最近的商場才再看電話。
  『當然沒有。』
  『要是你三十分鐘內來到火炭的話,我便讓你看我的舊作。』

第三十章

『他看見她坐在快餐店裡的一角,卻不進去,靜靜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一會兒。』



  阮德勤帶著結他趕到望男說的商場外。他看見她坐在快餐店裡的一角,卻不進去,靜靜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一會兒。
  她總在沉思,也總是一臉愁容。
  生活對他而言從來都簡單得近乎單調 — 讀書/工作、悠閒玩樂/陪伴家人……他深信要是他盡力也得不到,又或者有好好珍惜但還是失去的,都不真正屬於他,沒什麼好留戀。不過他尊重普遍女生這種生活態度,只感慨眼前這個喜歡雙手捧杯的女人想必錯過了許多可以開懷的時光。
  在她喝下第五口咖啡的時候,他推門進去,溫和地跟她說好。看見他背上的結他,她有些詑異。
  「剛剛跟朋友玩而已。」
  「對不起,妨礙了你。」
  他笑笑,「我自己選擇來。」
  她呼一口氣站起,「那走吧。看了就算失望也別表露出來。」
  他只是笑。
  
  工作室和阮德勤預想的一樣,隱藏在工廈某個角落,閘前只簡簡單單的掛了個木牌。望男看看寫著Nam’s Studio的木牌,打開閘門,開了燈,一間簡潔的工室映入他們的眼簾 — 白牆壁、水泥地;破舊的二人沙發後放了張用來放置電腦和打印機的小書桌;後面是個諾大的空間,卻只放了個畫架和幾個倚牆的木架來存放美術用品和油畫。
  她把一個文件夾遞給他,「大部份完成作都送去寄賣了,只得這些遺照。」
  他接過文件夾,指著白窗簾旁邊的木架問:「那些呢?」
  她想了想,咬咬唇,像下定某決心那樣過去取出油畫,「是我以前的作品。」
  氣氛變得凝重。阮德勤收起輕鬆的心情上前了解她的過去。在他走到她身前約莫一米的距離,她膽怯了。也許是那個詭異的白衣男子,也許是老人帶來的煩擾,她才忽然渴望有誰陪在身邊,分享一少部份她從來不願意分享心事,卻又害怕把這唯一一個新朋友兼依靠嚇跑。
  黑、灰、藍,是她過去的寫照。他驚訝她曾經比現在憂鬱,亦開始明白她躺在大路上的心情從何而來 — 有一段日子,連日落在她眼中也近乎黑白,只隱隱透著半點血紅說明那不是月。
  她仔細觀看他的臉,為沒有嚇著他而鬆一口氣。其實想找人陪的話,她大可以找逸淳。他一定不會厭棄她。可是,進入過他的夢境,聽過他的表白,她如何忍心再傷害她唯一的好朋友?她無法再對他坦白,在他身邊,就像被困在一個他耗盡心力為她建造的密閉空間內。
  「你不考慮賣掉它們?」阮德勤問。
  「怎會有人喜歡這些畫?」
  「有。」他理所當然地說:「至少我喜歡。」
  她心裡一動,「你不覺得讓人看著鬱悶嗎?」 
  「憂鬱有憂鬱的美。」他清清喉嚨,說:「與其把它藏起,不如分享出去尋找知音。」
  她轉身看著自己的畫,並不說話。
  沒這麼容易,她也不想隨意讓人瀏覽她早藏在內心深處的感受。不過她不想讓他知道他是特別的,所以並不答話。
  「你分享過你的作品,不如我也分享我的興趣,看你能不能猜中我的副業?」
  「副業?」她一臉疑惑,「牙醫也要找副業?」
  他哈哈一笑,「純為興趣。」
  她深感好奇。
  他把她領到沙發,接著拿起結他坐到她身旁。一段甚具異國風情的旋律隨著他手指的舞動響起,把陰沉的工作室點亮。
  她沒有花太多心思猜想他的職業,只顧欣賞他被牙醫身份和保守整齊的恤衫牛仔褲所隱藏的熱情。對,熱情。她不懂音樂,更不懂他的音樂,但她從旋律的起伏和他的表情看出這些。
  她拿起手機拍下這個他,令音樂驟然停止。
  「對不起,我……想用來參考而已。」
  窘極的她說話沒頭沒尾的,他聽不明白,但十分開心,「那麼,你猜到了嗎?」
  「什麼?」
  「我的副業。」
  「嗯……作曲家?」
  他大笑,「沒這麼厲害。」
  「那你告訴我吧,我猜不到。」
  「我逢星期四晚會去一間西班牙酒吧替弗蘭明哥舞伴奏。」
  這絕對是她想像以外的副業,她不懂反應。
  「有這麼奇怪嗎?」
  「我不知道香港有酒吧有弗蘭明哥舞表演。」
  「也不是表演,只是喜歡弗蘭明哥的朋友搞的定期活動,讓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跳舞。」他說:「你也懂弗蘭明哥?」
  她失笑,「只限於油畫裡的舞者。」
  他鼓起勇氣問:「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找天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她完全沒想過見他的朋友,亦害怕熱鬧。她基於禮貌答應,他卻看穿她的不情願。幸好這算不上正式邀約,不致於影響氣氛。
  「那麼,你有彈其他歌嗎?」
  他想了想,「你愛聽什麼?」
  她搖搖頭,「你彈你喜歡的就好。」
  就這樣,他捉不緊另一個了解她的機會。她明明把他帶來了,但還是不讓他靠近,甚至不讓他知道她對音樂的喜好。
  至少她分享了過去的她。
  所以,沒關係,他不著急,他相信她終有一天會對他打開心扉。

第三十一章

  『只有睡覺的時候,他才可超越現實所限,忘記過去、現在和所有期盼與憂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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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睡著的逸淳在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竟發現自己被困於玻璃球內,外面朦朦朧朧的什麼也看不見。在那個無重力的空間裡,他拼命划到球體邊緣,看見一隻手掌從外面貼在球體上。他把手心貼上去,感到球體堅固而溫暖,但完全感覺不到球外的人。他極力看清那人的臉,卻只能從手掌的外型猜測那是個女人。
  望男?不,似是陌生人,一個硬闖進他夢裡的陌生人。
  他大叫,但她消失了。他絕望地往後倘,玻璃球好像不斷擴張那樣,無論他往後怎樣飄也不著邊際。
  那一刻他竟想起周志樂,還直覺他能夠幫他。可是,如何?為何?
  醒來之後,他第一時間拿起電話。周志樂的名字仍然殘留在他的腦海裡,但他選擇看看望男有沒有找他。
  當然沒有。那個會半夜向他訴苦的潘望男早已不見了。
  午夜夢迴,他更害怕有誰取代他為她遮風擋雨,害怕又有誰陪伴她直至夜深,害怕……連爭取也沒試過便讓她走了。可是他如何追求一個其實已拒絕了他的人?
  如果他可以像周志樂的話,行嗎?

  逸淳最初的直覺沒錯,球外的人正是望男。
  跟阮德勤聊了好幾個小時之後,她一坐進他的車子便想睡。車廂內播放的是《Misty》。她認得這首歌,好奇喜歡弗蘭明哥的他怎麼會喜歡這種浪漫老情歌,但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她一直頭靠玻璃窗,面向窗外,故他以為她睡了。如是者車廂內除了細微的車聲之外便只得Ella Fitzgerald的甜美歌聲。一首接一首的,望男一直聽到Louis Armstrong的《Moon River》時便睡著了。
  不,她來到夢界。
  是氣氛,是歌詞,又或者是逸淳的呼喚,她來到夢界那個屬於他的氣泡前。
  她很累,整個人迷迷糊糊的,只慣性地把手放上去,意外地感到球體內的手。瞬間錯愕之後,她集中精神,知道球內的逸淳在看她。被夢界裡的逸淳看見真實的她感覺很奇怪,她轉頭看見氣泡旁邊沒有上次那個氣泡便離開。
  老人給她的圓球不在她身邊,但她知道那個圓球有保護她。因為她踏著的階梯不一樣了,比之前更冷,而且微微發著金光。故此她更相信要是她在限期後再入夢界便回不來是真的。她微微一顫,聽見阮德勤問:「醒來了?」
  「嗯。」她坐直身子,看見一臉溫柔的他,心裡踏實不少,彷彿他的存在是現實世界的憑證。然而其實他也可以是想像出來的,可能真實的她在房間裡睡覺,甚或在精神病院裡睡覺。
  「你有沒有想過,你看見的一切有可能是假的,是幻想?」她問,察覺自己曝露了『有問題』的一面,於是避開他的目光。
  「沒有。」他平和地說:「只看過類似電影。如果這樣想的話會很恐怖吧?即是,一直懷疑無法找出答案的事情很恐怖。」
  她垂下頭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做惡夢而已。」
  他輕輕一笑,「還想再睡嗎?」
  她搖搖頭,看見他們已身處她家樓下,連忙道歉,「又害你等我。」
  「沒什麼,我很喜歡在車裡聽音樂。」
  「嗯,那,我走了。」
  「好啊,再見。」
  「再見。」她拿起手袋,好像還想說什麼,但最後脫下安全帶默默回家。

  『懷疑無法找出答案的事情很恐怖。』望男一直想著這句話,直至洗澡後換上那件跟周志樂的一樣的T恤,看著被舖,夢界再度佔據她的腦海。
  還沒有讓阿添看暗示畫。
  還未知道逸淳旁邊的氣泡屬誰。
  還沒有賺夠租金。
  不如如阮德勤所說,把她以前的畫賣了?這樣便有藉口叫阿添來把畫接走。不過阿光怎會接收這些會嚇走客人的畫?
  掙扎了好一會兒,她開啓通訊錄裡找出那個久未聯絡的舊友,發個短訊問可能還在畫廊當兼職的她有否門路替她把畫賣出去。

  看見望男如何闖入夢界接觸逸淳的老人開始後悔把圓球送她。他本來是因為害怕她闖禍而想保她平安,現在卻要害怕她因為有恃無恐地自由出入夢界而闖禍。
  他實在不是當師傅的材料,也不想當,但事已至此,若放棄她的話便不但有負故人,還會被上級看輕他無法處理自己製造出來的爛攤子。要是這件事情傳了出去的話,他如何繼續做個有威信的執行者?
  胃有點痛。人死了之後便不會有病痛,這種『假性胃痛』卻不時來襲。
  說到底,望男的爸爸不過是他的舊同事,一個和他一樣認為神界也該建立契約制度,一個比他更勇敢地選擇再度經歷人間生老病死的舊同事。而那個他,打從重生的一刻其實已不復存在,現在這個他間接推進深淵的男人不過是個利用自己上輩子遺留下來的能力走上歪路的凡人。
  他嘆氣,向眼前數十個懸在半空的,像監控熒幕那樣的畫面一撥,那十數個熒幕隨即化為煙霧,消失不見。他裝作看不見案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回到他偌大的、溫軟的雙人床上尋覓只屬於他的夢鄉。
  縱使他已不受體力所限,睡覺還是他最愛的活動 — 只有睡覺的時候,他才可超越現實所限,忘記過去、現在和所有期盼與憂惱。儘管夢有好壞,有反映現實和潛意識的,也有借現實發揮的時候,只要他不去深究,夢便會在醒來的時刻煙消雲散。而作為夢界使者,改變自己的夢境對他而言更是易如反掌的事。

第三十二章

  『氣氛被徹底破壞。他不明白她氣什麼,只後悔提起阿光。可是若他們並不相熟,那夜她是和誰外出,又為什麼瞞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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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逸淳一下班便來找望男。她完全忘記跟他約好去看他打籃球,本來還想去診所睡覺,好好休息以便晚上到夢界找阿添的氣泡去觀察他平常做的夢。幸好逸淳沒有看穿她的想法,也沒有看見桌上放了她為阿添設夢的草圖。他坐到畫板附近的小圓凳上,為她不似在畫她和阿樂的過去而竊喜。
  「你畫好那個系列了?」他問。
  她順口胡謅,「還沒,不過已把阿光的咖啡室堆滿了,便停一停,試試別的。」
  「那你下班了嗎?」
  「嗯。」她不得不這樣說。
  「我們約了十點,夠時間先去附近那間新餐廳吃飯。」
  她有些愕然,「商場那間?太貴了,去別的地方吧。」
  「我發薪金了。你去洗洗手我們便走。」
  她不忍破壞他的雅興,悄悄收起草圖便去洗手跟他離開。一直看著她背影的他沒有留意她畫的是另一個男生,暗暗在腦海裡回憶他所知道的周志樂。
  他努力說服自己他只是在向情敵學習,沒有扭曲自己,所以不用羞愧。接著他挺起胸膛和她並肩地走,並提醒自己要不時說說笑話,要為她推門,總之就是要表現出不一樣的他,不是哥哥模樣的他。

  逸淳知道和周志樂一起的望男喜歡試新餐廳,尤其是西餐聽,所以做足準備,把她帶到附近一間新開張的,有中文餐牌,而且侍應都說中文的西餐廳去。可惜有點緊張的他還是忘記為她推門,而且到她坐下才想到周志樂可能會為她拉椅子。
  「昨夜睡得怎樣?」她自然不介意這些,亦不記得阿樂有否這樣的風度,她想著的,是昨夜無意中在阮德勤的車廂內到夢界找逸淳。
  「很好啊。」他不打算把那個詭異的夢告訴她。
  「這麼久沒傳夢給你,想問問會不會影響你之後的睡眠質素而已。」愈是解釋,她愈覺得自己問得煞有介事,幸好他似乎沒有注意這些。
  「沒有。」他補充,「你可以再傳,好夢惡夢,回憶也可以,我不介意。」
  沒多久之前他才反對她接觸夢界,現在卻似在鼓勵她利用他的夢境。她詑異地看著他,沒有回應。
  他盡量保持輕鬆的語調解釋:「如果我相信夢只是夢的話,你傳什麼夢也不影響我。而且我該相信你不會沉迷那些把戲。要是我做幾個夢你便能找到靈感,划得來。」
  他不由得為自己的虛偽擦一把汗。他不過是希望她可以像以往那樣依賴他,亦希望可以從中研究令她愛上他的方法。就算那樣的話可能會令阿樂也夢見她,他亦寧願再找阿樂,用盡一切謊話騙阿樂相信她活得很好,不想見他。
  她決定不去深究他的轉變,「我準備把舊畫賣出去了。再賣幾幅的話便應該夠付下個月的畫室租金。」
  聽見她連經濟上也不願意再依賴他,他著急起來,「你不用……」
  她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疼我,不過我想為自己的生活負責。」
  他不好再說話,自我安慰地想,他要擺脫哥哥這身份,也許不再為她付賬也是重要的一環。然而,他不禁好奇她的畫能賣多少錢。他想親自去café查看,卻怕被阿光拆穿,於是問:「你跟阿光很要好的嗎?」
  她萬分愕然,「不是啊。怎麼這樣問?」
  「沒有,我看他幫了你很多……」
  她眉頭一皺。誠然沒有阿光她很可能會維持零收入的生活,但他們是合作伙伴,他有抽佣,亦因為賣畫而多了生意,她不喜歡逸淳把他們的關係看成施予與接納。她把這道氣忍下,他卻因為她驟變的臉色而不敢說下去。
  「我們是合作關係。」她板著臉說,不給他解圍的機會便伸手招侍應過來點餐。
  就這樣,氣氛被徹底破壞。他不明白她氣什麼,只後悔提起阿光。可是若他們並不相熟,那夜她是和誰外出,又為什麼瞞住他?
  「你見過那人嗎?」他衝口而出。
  「什麼?」她被他的臉色嚇著。
  話已出口,他豁出去了,「那夜你說你在家但其實你出去了,你去見誰?」
  看見他凝重的臉,她霎時明白他懷疑什麼。她幾乎想立刻否認,但仔細想想,若是這樣能讓他死心,而她確實早晚會再見阿樂的話,為什麼要把真相告訴他?
  「朋友。」她含糊地說。
  「什麼朋友?」
  她欲說出那個他害怕的名字,但最後還是不忍見他心碎,改口說:「你不認識的。」
  他沉默下來,心裡考量周志樂在她眼裡算不算是他認識的人。然而若她有心隱瞞,這模棱兩可的答案根本不代表什麼。
  「阿淳……」
  若他們已恢復來往,他便不能去騙周志樂,打算模仿周志樂的他更是處於劣勢。
  「阿淳?」
  「對不起。」他緊握拳頭,打起精神說:「你要見誰也是你的自由。你高興便好。」
  「我……」
  「吃飯吧,不,吃包吧。」他指指侍應送來的麵包,乾笑幾聲,內心卻痛苦得可以擠出淚來。


第三十三章

 
  這夜來看逸淳他們打球的人不多。靖華還沒來到的時候,望男獨個兒坐在看台上最高的角落,看著亮得煞白的籃球場,聽著男人們大叫、奔跑和傳球的聲音,計劃下一步。
  快了。舊朋友剛剛傳短訊來說畫廊可以寄賣她的畫,包括她想讓阿添看見的那幅。很快她便可以傳夢給阿添。幸運的話她更可以賣出一兩幅畫,所以她得加緊腳步找出最接近逸淳氣泡的氣泡。而要是她真的可以再見阿樂,她要跟阿樂說什麼?在哪兒?做什麼?其實老人的意思是她可以任意為阿樂編一個夢,還是切切實實地跟他的靈魂在夢界相遇?
  靖華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路。她主動跟坐到她身旁的靖華打招呼,和她聊了幾句便因為沒有共同話題而談及上次四個人一起去看的電影。靖華說女主角三番四次原諒男主角很不合理,望男想反駁只要夠愛便沒有不可能,但她想到更好的回應:「所以逸淳看了一半便打嗑睡。」
  靖華翻翻白眼,「我哥也是,說下次別找他看這種反智電影。」
  她哈哈一笑,「難得你們這麼多年也還是好朋友。」
  「可能因為大家都喜歡籃球吧。」靖華笑得開懷。
  「看得出來。」她說:「連做夢也夢到差不多的,都關於籃球。」
  「那是因為快要比賽而已,平常哪會這樣?」
  「有這麼緊張嗎?」
  靖華想了想,「其實沒有。這又不是我的比賽。而且看見我哥一有空便閒在家裡打電動,我便完全緊張不起來。」
  「逸淳也繼續做兼職,跟平常沒有分別。」
  「所以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我倒認為一定是因為某種思想或心靈上的牽繫才會這樣。」
  「這麼浪漫?」
  她看著靖華似尷尬又似害羞又似後悔的臉,嗅到一絲異樣氣氛。「是蠻浪漫的。」她假裝轉頭看著場上跑來跑去的男人,卻悄悄留意靖華的神情,「世上這麼多人,你們每天遇到的人和事那麼多,卻有緣編出近似的夢。」
  靖華低頭不語,證實了望男的想法。她心裡一動,暗忖完成老人條件的下一步。
  「我倒沒這個福氣。」望男說:「聽見逸淳夢見自己在天台看星、走往純白的英式別墅、和女生在雨中漫步,我只希望能一覺睡至天亮。」
  「和女生在雨中漫步?」
  「對。」她看著靖華一頭爽朗的短髮胡謅,「他說他在圖書館外碰見一個漂亮的短髮女生,主動說送她離開,還搭著人家的肩呢。」
  看著靖華的失措的反應,她幾乎歡呼起來,但她想進一步證實她的推測,恨不得把靖華和逸淳趕回家睡覺。這時台下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音,似乎有一方入球了。靖華把注意力放回籃球練習上,看了一會便皺著眉頭向球場大叫,「鄭逸淳你在幹嘛?睡醒了沒?」
  場上的逸淳看看站起來為他打氣的靖華,把剛才糟糕的晚飯拋諸腦後,專心一致打球。工作上、愛情上,他當後備已經當夠了,不想連打籃球也只能當後備,所以就算再累,再煩,他也想盡力打好球賽來贏回一點點成功感。
  望男把這一幕看在眼裡,心想她可以順道為自己的好友牽牽紅線。若逸淳移情別戀,的話,那麼他們兩個也會輕鬆得多。
  為了好好構思和探索他們的夢境,望男起來對靖華說:「我想起有些事情要做,麻煩你待會替我跟逸淳說一聲,說我會再找他。」
  她這一走,場內的逸淳又想多了,被本來傳給他的籃球擊中胸口。望男猜得沒錯,看著逸淳為她神魂顫倒,靖華實在沒有辦法真心跟她交朋友。她恨不得望男可以從他們的生命裡消失。

  夜。窗簾把月光擋在外面;房門鎖了;圓球就在望男枕邊。她戴上耳機,靜心聽耳機傳來的心跳聲,想像自己踏上進入夢界的階梯尋找靖華的氣泡。
  她儘量不假設她的氣泡就在逸淳的旁邊,以免被這先入為主的意念誤導,一步一步地尋找靖華強而有力,又隱隱流露半點溫柔的聲音。
  很快,她張眼看見眼前有個氣泡,裡面看似有淡粉紅色的煙霧流動。她深呼吸一下,緩緩地、堅定地把手放上去。
  氣泡再度因為排斥她而發熱,但她沒有退縮,耐著性子等氣泡接受她。
  潛意識裡的靖華應該知道那是望男,也就是她討厭的情敵,所以上次才會那麼排斥她。但這次,在望男把寶貴資訊的告訴她之後,她的心防無法像以往那麼堅固,只一會便讓望男『攻』了進去。
  靖華夢見自己在下著大雨的籃球場上站著,看著逸淳從看台那邊走來,溫柔地為她撐起雨傘。
  她有種感覺,逸淳眼裡的她並不是她,也許是望男,也許是另一個陌生女子,總之,不是她。
  「你在發什麼呆?走快一點,雨很大呢!」
  她心裡一動 — 這絕對是逸淳平常跟她說話的語氣。她索性停步問:「到底還欠什麼?」
  雨水把她的聲音完全淹沒了。
  「什麼?」他的聲音卻很清晰,清晰得讓人心痛。
  就是這種這麼近那麼遠的感覺,一直在折磨她。
  「我說,還欠什麼?」她再問。
  他放棄再問,拋開雨傘抱起她在雨中奔跑。

第三十四章

  『如果他在這個夢裡說愛她,她會聽見嗎?他張口大叫,卻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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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華的夢中斷了。望男望著旁邊逐漸形成的氣泡,縱然沒有把手伸過去也感覺到那是逸淳的。帶著靖華的半點傷感,她把手放在那個氣泡上。
  氣泡內的天空正下著大雨。逸淳頹然地拿著籃球,看著望男從看台離開 — 沒有她,他打得再好又如何?
  暮地裡,他感到有誰盯住他,接著發現台邊有個撐傘的女人,心下茫然。縱然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也肯定自己不認識她,而她的眼神似帶著憐憫。她張口不知道向他大叫什麼,但沒有走過來。四周沒有聲音,連下雨跟打雷的聲音也沒有。啊,這是另一個沒有聲音的夢。又是望男的傑作嗎?要是這樣話,如果他在這個夢裡說愛她,她會聽見嗎?他張口大叫,卻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
  氣泡外的望男心頭一緊,把手縮開,眼角滲淚。她分不清她是被夢境影響還是在為逸淳傷心。她在短短幾秒內讀到逸淳的夢,甚至不知道是夢境中斷了還是她分神以至沒能讀到結局。
  要不要傳他一個美夢?跟靖華有關的。
  「男。」
  突然傳來一把聲音。望男心裡發毛,環顧四周也只得她和無數個氣泡。她不知道那聲音從哪兒傳來,還是從她心裡而來,但相比上次,相比在現實當中,那聲量大了,聲線清晰了,而且有點耳熟,但……
  階梯碎裂。幸好圓球帶來的金色光芒沒有消失,牢牢地托住她。她驚惶地想要捉住光芒,但抓下去什麼也抓不到。那只是一股力量,一股超越她的力量。
  「救……」
  她哭出眼淚,完全無法無視那聲音,靜下心神返回現實。
  「救……」
  「救我。」她呢喃。
  冰做的階段再度形成,望男的生存意志使她在光芒的幫助下返回她的房間。她喘著氣,抓住被子,感覺那聲音還在。與此同時床邊的寒氣使她知道,老人終於在她的呼喚下前來。
  「你怎麼了?」他有些著緊地問。
  「我……」她按著前額坐起,「幻聽。」
  「你聽見什麼?」
  她不知道為什麼不想把白衣男子的事情詳細說出來,撒謊說:「我想不起,好像只是有誰在說話,但我聽不清楚。」
  「精神不好便不要進去。」他看得出她在說謊,但不想拆穿她。
  「嗯。」
  「你已做到第二個條件,只要賺到租金便能見那人。」
  她又應一聲,心想她想要的可不止於見阿樂一次,但仍然把握機會問:「我想問,你讓我見他的意思是為他編一個夢,還是真的和他的靈魂在夢界相見?他醒來之後會記得嗎?會知道那是真實的我嗎?」
  見她剛從鬼門關回來又掛念那個不怎麼愛她的人,他搖頭嘆息,「我會讓你們同做一個夢。你們都會記得這個夢。我只會為你們安排夢的情景,其他的你看著辦。」
  若是她想問有關剛才那把聲的事情的話,便要把關於白衣男子的事情詳細說出來,於是她遲疑地問:「那麼,如果我經常夢見同一個陌生人,這樣正常嗎?」
  他略感詫異,「我只能說,凡人的確可以想像一個人物,把他反覆放進氣泡內。」
「嗯,對不起,我想休息。」
  老人二話不說便消失了。他知道有些不妥。這不是望男首次失神掉下,他覺得不妥的是,她失神之前的慌張神情。鄭逸淳的夢境完全不恐怖,她到底聽見什麼而又不想說出來?是什麼地方出了亂子,還是她的精神又出問題?無奈他已因為監視望男的夢境而累積不少工作,無法再多花時間監視她的生活。
  
  就在望男在被窩中顫抖之時,逸淳平靜地醒來了。他知道這不會是望男傳給他的夢,是他日有所思。帶著疲累的身軀和練習時所受的傷,他出去倒杯水喝,點點滴滴地回憶他本來期待的初次約會。
  他不是因為學周志樂而毀掉約會,是因為……因為……他不知道。難道他還不夠了解望男?他們認識了二十多年,還不如她認識了數年的周志樂嗎?
  他還未認輸,直截了當地發個短訊給周志樂:『你是不是見過望男?』
  『沒有。』周志樂很快便回覆他。
  他相信這個答案,因為周志樂沒必要對失敗者撒謊。為了確保他們不會再來往,他又發一個短訊:『她看似交男朋友了,所以我問問你而已。』
  對話就此中斷,可能周志樂根本不屑問他什麼,又或者他對她的事情已不感興趣。無論如何他把電話收到遠遠的,以免自己再做更多卑鄙的事。不過這也是保護望男的方法之一,他亦沒可能再奢望靠癡情和友情反敗為勝。他這樣安慰自己,努力入睡應付明天的兩份工作。

第三十五章

『唯有在他身邊,她方覺得世界沒遺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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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夢界進進出出,不斷畫畫,以及為租金而奔走使望男比以前容易入睡,就算睡不著也能合著眼睛平靜地休息數小時。然而在夢界聽過那聲音之後,她只能緊張兮兮地抓著被子,既害怕那聲音不是她的幻聽,又怕她真的出現幻聽。
  無助地,她撥出阮德勤的電話問:「可以帶我出去嗎?」
  「怎麼了?」
  「沒事,就是想出去走走。」
  他沉默片刻,「你要等我一個小時。」
  掛斷電話,她有點後悔自己聽起來像個指點兵仔的娘娘。為了補救,她提早出去買兩碗楊枝金露,等到他駕著車子前來便由衷地道歉。他看似有些意外,欣然下車邀她上車。
  「你想先吃還是出去找地方吃?」他扣好安全帶,問。
  她怕不知怎的又碰見逸淳,說:「先出去吧。」
  「診所?別的地方?」
  她想了想,「不如你帶我去你平時一個人會去的地方。」
  「好。」
  
  阮德勤沒有告訴望男他正駛往什麼地方,她也沒有問,呆呆地望著窗外倒退的風景,什麼也不願想,只希望就此進入夢鄉。
  很奇怪,有他在身邊,她便能安心。她莫明奇妙地相信那把聲音不會再出現,會睡得著,然後醒來又可以堅強地面對新的一天。
  不知不覺間,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車子已停在一個黑暗得看不出地方的角落。他領她下車,和她肩並肩地遁小路走上堤壩。
  這夜的天空很清,清得看得見星星在閃。她看著對岸的燈火,聽著海浪和蟬鳴,呼吸著靜夜的微涼空氣,不由得讚嘆一句:「很舒服。」
  「你沒來過?」
  她搖搖頭。
  「那要不要走到盡頭看看?」
  她看看手裡膠袋,說:「我們先喝糖水吧。」
  她在他的協助下跨上堤壩的一邊,背著燈火坐下。這一來他們連周圍的零星情侶也看不見,世界好像只剩下他們。
  「這麼晚找你出來陪我,真不好意思。」她再度道歉。
  「你道過歉了。」
  「我……有時候會害怕一個人。」她低頭攪拌楊枝甘露,愈說愈覺得自己說錯話。
  可這是實話,她害怕一個人,更害怕一個人在各有歸屬的人群當中。唯有在他身邊,她方覺得世界沒遺棄她 — 當然,這也只因阮德勤並未了解她而已。
  「我知道。」
  她輕輕一笑 — 他居然說他知道。她忍不住語帶挑釁地問:「你說你知道。那麼在你眼中,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認真地想了想再說:「有點自我,不似會理會別人的目光。」他笑笑,「所以我頗意外你會為找我出來而道歉,也很意外你會這樣問。」
  說的也是,她要理會別人怎麼想的話便不會做出這許多事來。但若是如此,今夜她又為何在意阮德勤對她的看法?
  「那你為什麼還理睬我?」她問。
  他不作聲,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正在把他們的話題引導到哪個方向,連忙說:「這楊枝甘露有點酸。」
  「我很久之前就見過你。」
  「什麼?」
  「我搬家之前,每天早上都會和你坐同一班巴士。」他莞爾一笑,「若不是業主不肯續約,我不願搬。」
  她紅著臉低下頭來。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然而她心裡已有別人。「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樣。」
  他想了想,「你說你不自我中心?」
  「不,不。我想說我有喜歡的人。」她對上他的目光,尷尬萬分。
  半晌,他失落地應了一聲,「哦。」
  她站起來,「不好意思,這麼晚找你出來,如果我……」
  他輕輕拉住她的手,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便隨即放開她,「別傻了,你不能獨自離去。」接著他酸溜溜地補充:「而且我早該猜到。」
  她站在堤壩上看低下頭來的他,好生內疚。
  「我沒什麼,忽然想說出來而已。」他抬頭,笑容有點苦澀,「還有好奇怎麼你每天都戴著耳筒卻說你很少聽音樂。」
  她緩緩坐下,稍稍拉遠了和他的距離,「有時候聽歌不一定真的為了聽歌。」她決定改變話題,待氣氛緩和下來之後便說要回家,「對了,朋友工作的畫廊願意寄賣我那些畫。」
  「上次我見過那些?」
  「對。」
  他由衷地為她高興,「哪間畫廊?」
  她想了想,「不告訴你。」
  「為什麼?」
  「怪尷尬的,像叫你去買那樣。」在他回應之前,她說:「你吃完之後我們回去吧。你明天還要上班。」
第三十六章

  『已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了。這彷彿是她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到那樣她才會心息,才可以重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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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男以剛剛發現她用的速遞公司今天不收件,而逸淳又扭傷了腿為由來騙阿添午飯時間來幫忙搬畫到畫廊。這樣的謊言當然站不住腳,他一說可以介紹另一間速遞公司給她,她便唯有說出半句真話:「其實是我沒信心,怕畫廊看見實物便會把它們退回來,所以想找朋友陪我去。」
  阿添想了想,答應了,來到工作室看見畫內似是想從高處跳下的少女,一愣。
  「這幅畫是我很久以前畫的。」望男說出另一個謊言。
  他應了一聲,和她一起把畫仔細包起。她發現他好像刻意避開她的目光,於是說:「這次賣的都是舊畫。我想重新開始。」
  他看著她。她莞爾地聳聳肩,微笑說:「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忘記過去重新開始。」
  「我……哦,這很好啊。」他欲言又止地說。
  「我也不知道。太多年了,兜兜轉轉的,回頭發現原來自己的世界變得很細,只剩下你和逸淳兩個朋友。」
  「他們偶爾有問起你的狀況。」他說:「大家都仍然很關心你。」  
  她垂下頭來,「是我的問題,我還沒準備好……總而言之,這次又得謝謝你了。」
  他把畫搬上手推車,「下次有聚會時我告訴你吧。」
  她故作別忸,「可是……」
  「他不是每次也來。」他微笑說。
  她只是笑,心想她正是想見阿樂才搞這麼多小動作,但她已不是以前那個方寸大亂的潘望男,她有耐性,有計劃,還有不為人知的異能,不會再輕易揭開底牌。

  順利把油畫交到畫廊之後,望男的心情大好。她想買點什麼到診所探望阮德勤,但想到昨夜的表白便卻步了,也不好去找逸淳,方發現她如剛才跟阿添所說的那樣,沒有朋友。如是者她閒逛了一圈便去接母親下班。
  本來疲憊不堪的望男母親看見女兒便精神一振,笑不攏嘴地和她買餸回家做飯。就這樣,望男又回到房間,對著亂糟糟的被舖回憶昨夜的恐懼。
  她害怕再聽見那聲音。
  她還要進入夢界,連獨處也害怕的話,她如何冷靜地進入夢界專心做她要做的事?她沒有時間浪費,她要預備傳夢給阿添,要幫靖華……
   "'Cause were living in a world of fools, breaking us down…”
  這首歌突然湧現她的腦海裡,熟悉的歌,熟悉的聲音……不是Bee Gees。
  望男滿腔疑惑地在媽媽的呼喚下到飯廳坐下,提起飯碗問:「媽,你記得這首歌嗎?」
  聽見望男哼出的旋律,她有點尷尬地說:「那是你小時候你爸常唱的歌。」
  她有些錯愕,「對不起,我忽然想起,所以……」
  她打斷望男的話,「沒什麼。那是你爸,你問也正常。不過他沒有回來,電話也改了。」
  「嗯。」望男低下頭來思索所有幻聽和夢境的關連,或可有關連,母親卻以為她在為爸爸而傷心。
  「有些人……你也知道,原本就不屬於這個家。」
  這是望男首次聽媽媽說這種話。她呆望媽媽,想不到該怎麼回應。
  她笑笑,「我還想他回來,不過心在他身上,腿在他身上,我與其終日想著他,不如好好照顧你。」
  淚水湧上望男的眼眸。她已不知道盼這句話盼了多久,但這刻聽見,除了感動她還有慚愧。
  「我想你也放下那人,總該以身作則。」她輕輕地,認真地說。
  望男垂下頭來,「我沒事,現在好好的。」
  「那吃飯吧,菜都涼了。」

  望男揮不去母親的期望。望男說她活得好,那是騙人的,她還在費盡心力、時間和金錢,但求再跟阿樂一起。為了他,她甚至可以跟不知名的存在進行交易。
  已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了。這彷彿是她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到那樣她才會心息,才可以重新站起來,面對阮德勤……
  她要面對阮德勤什麼?她已拒絕了他,他們除了好朋友外不會再有什麼。
  她竟有些心痛。
  總有些事情她必須放棄。她要忠於自己的選擇。
  抱著這樣的想法,她翻出藏在床頭櫃裡的圓球,看著裡面正在流動的霧氣來勾勒出該傳給逸淳和靖華的夢境,但想來想去也只想到昨夜的堤壩。她索性為逸淳和靖華編一個到堤壩看星的約會。
  望男盯著圓球幻想他們一起到堤壩。為了保留真實感,以及避免被逸淳識穿那個靖華是由她所製造出來的,她只安排他們肩碰肩地坐著,並默默對望。接著她駕輕就熟地把這個想像傳送到逸淳和靖華的意識裡。
  這是她首次把同一個夢傳給兩個人,而且那兩個人要分別以自己為第一身。她想了想,睜開眼睛從新出發 — 她很想知道要是她下『自由發展』命令的話,兩個夢境最後會否相同。她要親眼看看這結果。
  


第三十七章

  『她要麼往前走,要麼回頭走出黑色鐵閘,走進濃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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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夢界,逸淳和靖華的氣泡已初步形成。可能因為望男中斷了傳夢,所以它們停留在掌心的大小。望男重新傳達剛才的夢境,那兩個氣泡又活躍起來,直到擴張至一般大小。她把手掌放上去,發現靖華已不再抗拒她的入侵。他們沒有察覺氣泡外的她,繼續對望,過了好一會兒逸淳才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默。
  「你今晚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靖華抽離與他的對望,帶點害羞地說。
  夜太黑,他看不見她表情的變化,但還是不自在地說:「嗯,沒什麼。回去吧。我餓了。」
  她輕按他的手臂,「我想多坐一會。」
  他應了一聲,又坐下來。兩個人就這樣以一個比望男設計稍遠的距離遠眺大海默默坐著。
  
  夢就這樣結束。就在從夢界回來現實那一瞬,就在望男睜眼前的一刻,她又聽見那聲音。
  “It’s me you need to show, how deep is your love……”
  她幾乎以為自己只要睜開眼睛便能看見白衣男子,但房間仍然空空如也。
  「誰?」她抖顫著聲音問。
  「遺傳我的……」
又消失了。她反覆唸『遺傳』這兩個字,想來想去也想不到自己怎麼會幻想出這一個詞。唯一的可能性是那並非幻聽。
若那不是幻聽,會是爸爸嗎?他沒有拋棄他們,而是死了?
「爸?」
沒有人回應她。
  世上有神,有魔,有夢界使者,會有鬼嗎?終日徘徊在虛實之間的她,不該怕鬼。可是……她怕鬼,更害怕爸爸已死。
  她再叫幾聲,但房間靜悄悄的,不似有其他『人』的氣息。她愈想愈怕,把頭也縮進被窩,卻知道那聲音,那『人』要出現的話,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可以,包括在原應只有她的夢界裡。
  想著想著,她終究睡著。夢裡,她來到她小時候經常夢見的玫瑰園。空氣中飄盪著一股她熟悉的甜香,處處濃霧。她迷惘地站在花間小徑上,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但小徑就只有一條,她要麼往前走,要麼回頭走出黑色鐵閘,走進濃霧之中。看著不遠處的溫室,她選擇往前走。
  霧氣不斷打在她光著的臂上,她有點冷,但隨著她走近溫室,霧薄了些,空氣也暖和了些,於是她加緊腳步走到溫室緊閉的門前,敲在玻璃上。
  門開了。她甫走進去門便自動關上。無數玫瑰盆栽的中央坐著一個背向她的男人,一個穿白衣的男人。忽然,她的心情既沉重又激盪。她很想知道那會否是她所期待的人,卻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一步、兩步、三步……
  她醒來了,喘著氣坐起,所有恐懼都化作疑惑。她相信那些聲音是屬於白衣男子的,而白衣男子並不是她塑造出來的角色。他會再出現,他一定會再出現。
  她起來到廚房倒杯水喝,想問清楚到底爸爸當初怎麼離開,卻不敢再提母親的傷心事。她捧著杯,帶著頭痛想東想西,等來等去的站到天亮,決定找逸淳出來問問看。
  
  為等望男電話而很久沒有把鈴聲關掉的逸淳一早便被望男的短訊吵醒,但他沒有半點不快。他迅速起床梳洗,會合她到他們常去的茶餐廳吃早餐。望男為帶著一雙熊貓眼的他叫了個特大早餐,等不到侍應把早餐送來便踏入正題。
  「你知道我爸爸怎麼離開嗎?」
  正在喝水的逸淳幾乎把水噴出來,「幹麼忽然問這個?」
  她想了想,「終有一天我會想知道吧?」
  他沉默了一會才說:「那天我看見他著行李箱離開。當時伯母不在,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所以沒有留住他。那夜你家傳來砸東西的聲響。我們擔心伯母出事便出去看看。還沒有按門鈴我便聽見伯母在哭。我媽叫我先回去。後來我只知道你爸沒有留下理由便走了。」
  望男一直垂頭咀嚼他的話,聽罷並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看著她,不敢作聲。直到侍應把早餐送來,他想起可以為她的咖啡加糖她才抬頭說:「我沒事。」
  她的笑容有點牽強,但不似生氣。為免像上次那樣說錯話,他微微一笑便保持沉默,待她主動跟他說話才把無關痛癢的話題延續下去。
  這頓早餐的氣氛很融洽,可是,逸淳總覺得缺少了什麼。



第三十八章

  『他付出再多在她的生命裡也只是過客,倒不如努力活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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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內,阿添駕著他最愛的跑車在靜夜裡飛馳。他應該開心,卻始終覺得有什麼在後面追趕他。他望向倒後鏡,但見遼闊的高速公路上一輛汽車也沒有,世界彷彿只有他和無法說明的那點什麼。車子愈駛愈快,好像漸漸不由他控制。他回頭發現車內多了個想爬向他的長髮女人,幸好她似乎被安全帶纏住。然而他身旁,車窗外,全都是她。他看不見她,她們的臉,她們好像沒有臉,墨黑的長髮垂到臉上、肩上、白裙上……嚇得他直想跳出車外。
  望男有點被阿添的惡夢嚇倒。她直覺他夢裡的女人是她,直覺他的夢因為她的入侵而改變。她不自覺地退後,夢界階梯立時傳來玻璃碎裂般的聲音。若不是老人的力量的話,她可能又要掉下去。
  是昨夜幾乎一夜沒睡的關係嗎?還是她還在害怕那把聲音?這夜的階梯特別脆弱。照這情況看來,她應該收手,但她想到只要有圓球在她便不會掉下去,便覺得可以把握機會……把握機會……突然腦海傳來一陣刺痛,她尤如無法控制自己那樣退出夢界。
  她發誓她睜眼的一瞬看見床邊有團白色影子。
  因為影子已經消失,因為太害怕,因為媽媽就在隔壁房間,她沒有叫出聲音,只抖顫著手打電話給阮德勤。
  「望男。」
  聲音在電話接通時出現。望男連忙關上電話問:「誰?」
  「爸。」
  「你……」她掉下淚來。
  「別怕,我不會害你,我在你的意識裡。」
  她嚥下唾沫,確定這是她的爸爸的聲音無誤,「我不明白。」
  「救我。」
  「怎麼救?」
  聲音又消失了。多個疑惑湧上她的腦海,她迫自己思索那會否只是懷念爸爸而衍生的幻覺,而如果那不是幻聽,會是什麼?存在她的意識裡是什麼意思?他死了嗎?還是,他是她想像出來的存在?不對,這和幻聽有什麼差別?
  她不能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因為就算告訴他們,他們也只會當她是神經病。而且,她知道『爸爸』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沒有原因,她就是知道。於是她躺下來,平伏心情,張著眼睛耐心地等,奈何等至天亮『爸爸』也沒有再出現。

  看著望男突然退出夢界,老人選擇視若無睹。從接觸她到她擁有圓球,她清醒了不少,但他感到有些事情在改變。他開始寧可她精神出現問題也不要她變質。
  擁有異能的人都注定這樣嗎?還是因為她是那人的女兒?
  他決定給予她空間,等她因為受不了精神壓力而退縮,又或者因為想要多點力量來控制這異能而答應他提出的交易,甚或闖出小禍,以致他狠下心腸刪掉她的記憶 — 這是他最不希望看見的結果,卻是最乾手淨腳的結果。畢竟他們要找到望男的爸爸是早晚的事;他在她發現她媽媽封存的氣泡之後已徹底消滅那個氣泡,並撒下多種『放下』的原料;就算他不做什麼,望男爸爸的有錢太太亦已和她原該珍惜的戀人復合。所以,若他肯清除望男記憶的話,所有人,包括望男也會嚐到該嚐的惡果,被牽涉的人也自自然然會返回正軌。
  多堂皇冠冕的藉口。他心知是他感情用事胡亂干擾望男的人生她才會變質。他幾乎想像到魔鬼在譏笑他,笑他這個過氣神仙在無形中幫助他們。
  胃又痛了。他拿出鎖在櫃子裡面的陳年花雕,出發去找他發誓不見的人。不,她轉世了,如今只是個嬌媚的『啤酒妹』。

  在那條快要拆掉重建的小巷子內,有一間過了半夜但仍然燈光通明的食店,裡面聚集了不少夜班後和三五知己填肚子的客人。阿鳳一邊拿著半打啤酒在他們之間俐落地穿梭,一邊會笑著避開對她毛手毛腳的客人。老人氣炸了肺,幾乎想過去修理他們一頓,但他忍耐下來。因為他答應過不再干涉她的人生。就在她同樣叫作阿鳳的那一世,他為她化作老頭子,盡力挽救她丈夫的那一世之後,她說,她多次輪迴就是要學懂愛,他愈想幫她便愈幫不了她。她說,他們沒有緣份,他付出再多在她的生命裡也只是過客,倒不如努力活好自己。
  最後這句話深深地傷透了他的心。他忘了他怎樣答應她的要求,只記得自己回到家裡,看著鏡子,因為傷心和不捨而哭斷腸,最後決定保留這張臉來記住她的話 - 他付出再多在她的生命裡也只是過客。
  對望男而言也是這樣。不用查明他就知道,那個叫周志樂的男人對她而言也只是個過客。他們二人是同病相憐,所以他更應幫她……一切還得看她的造化。 



第三十九章

『她笑著和他說說天氣,聽他說說病人壞話,但覺此刻跟他一起的是一個望男,軀殼內那個無法揮去『爸爸』的聲音的是另一個望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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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男被阮德勤的電話吵醒,她隨便說謊敷衍過去,卻沒拒絕他前來陪她吃早餐。帶著混身酸痛,她裝扮整齊去見他,他裝作不曾表白那樣微笑,為她開門,帶她去他最常去的餐廳。她笑著和他說說天氣,聽他說說病人壞話,但覺此刻跟他一起的是一個望男,軀殼內那個無法揮去『爸爸』的聲音的是另一個望男。『爸爸』沒有出現,她很清楚她想到的是回憶,只是她不由自主地去感受他的存在,以致無法投入在眼前的生活裡。
  「你不舒服?」阮德勤打斷她的沉思。
  「哦?不。沒有啊。」她說,卻幾乎拿起他的水杯。
  「你面色不太好,精神又有點恍惚。」
  「嗯,今早起來周身骨痛。」
  「要不要去看醫生?」
  哪怕是心理醫生還是家庭醫生,她聽見『醫生』一詞,第一個反應也是拒絕,「不,不用。我還要趕回畫室工作。」
  他轉個話題,「對了,你上次說會把畫放到畫廊寄賣,之後呢?」
  她正想回答的時候電話響起來,是她的舊友來電通知她,他們成功賣出她其中一幅畫。她笑著和他分享這消息,心裡卻竟然在想,這點小錢根本幫不了她什麼。
  這幅畫可以為她賺來半個月租金,怎麼不算什麼?她一直以來,被欣賞的喜悅去哪裡了呢?她向來不計較錢,向來不喜歡計較錢,怎麼會這樣想?
  「吃完可以送我回畫室嗎?」她愈想愈不自在,只想獨處。
  「當然。不過你真的沒事?」
  她微笑點頭。
  「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多陪你一會。」他大著膽子問。
他是這堆亂糟糟的事情中,她唯一可以堅定相信的人。她不但不介意,還希望有他陪著,但她害怕『爸爸』會在他在的時候出現。她怕她裝不來,被他發現她的『幻聽』。要是他認識真正的她的話定必不會再喜歡她。她不想失去他。
「那好吧。你有什麼需要也可以找我。」他趕快把餘下的煙肉塞進嘴裡,喝掉咖啡。
「我其實……我有點不舒服,不過趕著畫畫送到café。不如我們一起吃晚飯?」
「好啊。」他儘量壓抑他的喜悅,那卻是她心頭的一道光。她驚覺他的笑容對她而言的重要性。是內疚嗎?還是她對阿樂的愛已不由自主地分了些出去?

  再喜歡畫畫也總會有氣餒的時候,或心情不好不想再畫的時候。望男安慰自己這只是另一個低潮,她沒有介意畫畫的收入低微,沒有不再享受畫畫,拆出新畫板,把夢裡的一幕畫出來 — 濃霧、玫瑰園、白衣男子。
  「我不在那兒,在夢界。」
  她打個哆嗦。
  「救我。」
  「你……死了嗎?」
  「別作聲。你只要在心裡和我說話,我……」
  聲音又消失了。等了一會,她決定拿起手袋離開工作室。
  這次的溝通內容是如此清晰,她無法不正視『他』,無法不更主動找出真相。於是她回到家裡,趁媽媽還未下班便打開媽媽的房門。
  小時候,她經常因為不願收拾房間而被媽媽打罵。媽媽說女孩子的房間應該要整齊乾淨,說爸爸回家看見亂七八糟的家會不開心,說她若想爸爸多些回家陪她便要做個好孩子,幫忙把家裡收拾好……媽媽愈是把爸爸掛在口邊,她便愈是反叛,從最初故意不收拾房間以爭取關注,到後來堅持凌亂來劃出私人空間。她會儘量減少使用不屬她『領土』的地方,更枉論走進主人房。所以她這才知道媽媽不但已把床頭櫃上的照片換成她們二人的,連床單也從爸爸喜歡的黑白灰換成媽媽喜歡的粉紅色。她望望自己身上那件跟阿樂同款的Tee恤,於心有愧。
  不過她現在有更緊急的事情要做。她把媽媽和阿樂的事情拋諸腦後,小心查看媽媽的房間裡可會有爸爸留下的蛛絲馬跡或聯絡方法,還有,媽媽會否早知他遭遇不測。
  她好像已假定她聽到的不是幻聽。
  比起媽媽,她更相信自己的『幻聽』。
  也罷,連阮德勤也說她不該經常懷疑周遭的一切是真是假。她想找出真相,再決定是否聽從那聲音,把那個依附在她意識裡的靈魂解放出來。
  原來不但是房間,她的媽媽連所有櫃桶裡的東西也收拾得整齊乾淨,望男沒花多少時間便查遍所有沒上鎖的地方,遺憾不但沒有發現有用資訊,連日記和舊照片也找不到。她好奇那幾個鎖上的小櫃子裡藏著什麼,卻想不到偷鎖匙的方法。
  這時鈴聲響起,她嚇了一驚,從口袋裡拿起電話看見一個陌生的來電號碼,忽爾發現落日已把天邊染上一道橘黃。她沒有接聽那個疑似電騙或廣告電話便把手機收起,匆匆確定她沒有留下任何來過的痕跡便關好房門離開 — 媽媽應該快回家了,而且她約了阮德勤,她得趕緊回工作室以免解釋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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