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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評介 「孤絕的反抗」與「消極感受力」——序陳滅詩集 《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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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輝 極品XO 2009-1-13 00:45:36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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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一年,跟楊煉到嶺南大學讀詩,約好了在旺角集合,由一位同學來接我們到屯門去,其時與楊煉濶別經年,一路上閒話敘舊,地北天南,幾乎忘了還有一個帶路的年輕人——此人很沉靜,說話不多,可是我們偶爾談到詩,他便插一兩句話,很多細節都記不清楚了,只記得他談詩的時候眼裡閃著奇異的光。

那時,我不大知道有什麼年輕人在寫詩,只知道帶路的年輕人叫陳智德,還不知道他叫陳滅。

有一年,與詩友在旺角酒聚,凌晨人散,各自歸家,我與一位青年詩人一起趕路,記得一路上微雨如幻,融成閃爍不定的滿街閃光,也忘了說了什麼醉話,大概都是世界荒謬之類的牢騷吧。其後讀到他的一首詩,叫〈酒後趕路〉,但覺詩中風景頗覺眼熟:

動物首先出現繼而是人類
幻風在人的背後追趕真象
背向狂亂總不辨虛幻,走進
四野遼闊大地前人剩餘的影
真象於我們彷彿在前可見
不知那事物的顯與隱剛好顛倒

…………

時間是否喝醉了?我熟悉
那蹣跚不定的步履
使我欲參扶它時
人影離散的一剎停頓良久

〈酒後趕路〉的冷風景很貝拉.塔爾(Bela Tarr),在憂鬱而孤冷的影像裡隱隱然有說不出的反抗,時間也許真的醉了,又醒了,旺角夜了,又白天了,我記得了,儘管我還是喜歡叫他智德,這個年輕的詩人其實叫陳滅,已經出版了兩本詩集,包括我很喜歡的《低保真》,一本像黑膠唱片那樣復刻了老好日子的詩集,一本已經很好但仍不夠好的詩集。

有一年,與詩友在上海街讀詩,我讀了一首記念旺角和大角咀碼頭的詩,一位青年詩人讀的是〈說不出的未來──回歸十年紀念之一〉,邊聽邊想,時間也許真的醉了,又醒了,旺角夜了,又白天了,我有幸在倥傯歲月裡找到詩的憑據,便不再喜歡自己的碼頭詩了:

世界就是這樣,不用問,還要這樣繼續下去
不會有我們的歌或城市的歌,什麼改變了都不用問
寬頻人、信用人、保險人、問卷人還有電器人和車牌人
夜了是時候收起易拉架廣告,變回自己來嘯聚
這裡是旺角,西洋菜街、通菜街、豉油街
夜了會有更多十年前的人,透過選曲機去想像
昔日曾唱過那說不出的未來;但未來已變成一張合約
教我們記著那條文、那趨勢、那回贈
誰都知道那世界的底蘊,誰都不在乎
那發展、那廣告、那即將過期的荒謬
但什麼是荒謬?我們尚要苦思,而我們的機構已把它寫入
他們為我們編著的合約了,寬頻人、信用人、保險人
不斷變身的兼職人、瀕臨絕跡的文字人
一切不由自主的教育人,可否與即將到期的生命相約
去簽另一份約,還是去喝一杯,何妨再變回一個人

這個年輕詩人叫陳滅,他是我的保羅策蘭(Paul Celan),他的〈說不出的未來〉是我的「旺角死亡賦格」,那是一團滾動如火的雪球,從詞語和聲音的內部、從他自己的焦慮與坑世的想像,湧滲出來的,是一股冷卻了又因磨擦而熱起來的沛然詩力,唔,就是這樣了,生命的閃光黯淡了又死灰復燃了——旺角在聲音的廢墟裡重建,寬頻人、信用人、保險人、問卷人,不斷變身的兼職人、瀕臨絕跡的文字人,一切不由自主的教育人,原來都是這廢墟的命運共同體,此所以超越了嘲諷,超越了同情,都明白了世界的底蘊,啊,這樣的人那樣的人,可否暫忘即將到期的生命之約,一起去喝一杯吧,喝了,便一起變回一個人。感謝我的保羅策蘭,在他的精神重建工程裡,我看見了:旺角黑夜還原成白天。

有一個酒後的晚上,人散了,年輕詩人與我意猶末盡,便到砵蘭街「二次會」,感謝我的保羅策蘭,抽一點煙,喝一點酒,世界在頹廢的夜闌底殘光暗影裡蠢蠢蠕動,他好像跟我說了什麼,引領我「乘著煙霧,遊蕩到觀念的下一站」,「對煙說憤怒的話,把煙灰留給世界」,「對煙說禁忌的話,它卻把禁忌都留下」,「對煙說頹廢的話,它會慢下來/世界的煙灰卻揮之不去」;我們總是在沉澱了喧囂的旺角之夜裡相遇,以酒,以煙,以詩,淘洗旺角的白天,感謝我的保羅策蘭,我看見了:旺角的白天染亮了黑夜,我便拖著他的手說:我願意。

二、

畢竟是兩個世代的人,讀陳滅的詩,總是這樣想:戰後出生的一代人都是「時間的移民」,或憤世或玩世,世界於他們是散文,是一個想像的客體,或要與之妥協,或要與之談判,談不攏,或詛咒,或嬉戲,於是老跟世界保持若干步的距離,世界永遠是一個無法言歸於好的對象;陳滅即使到了《低保真》時期,還是織染了五十年代詩人的「抒情化抗衡」,在詩與世界之間總是隔著一層燈影、一層時間的塵埃,一層不合時宜的音樂,世界於他是詩,是避世或抗世的詩,可依然是一個想像的客體,依然是一個無法言歸於好的對象。

好在世界於陳滅始終是詩,不是散文,更不是論文。

他的「灣仔老街」、「回歸十年」(包括「七一」)和「垃圾」等系列詩,在我看來,儼然就是這紛亂而荒唐的城市的「死亡賦格」,我一首一首的收到了,讀了,轉寄出去了,漸漸便確定了,在這麼一段日子裡,陳滅就是我的保羅策蘭,我在他的詩裡讀出城市化了的Waldeinsamkeit:Wald是森林,einsamkeit是孤絕,詩人向森林深處呼喊,森林便以回音向詩人回應;這「森林的孤絕」不完全是浪漫主義的,甚至不完全是孤絕,它是一個與詩人同在的反抗的聲音,可是它經歷了現代主義的洗禮,乃至受到後現代、後殖民等顯學所反覆拷問,一度淪為一個羞於啟齒的啞音……然而,在陳滅這本詩集裡,它終於恢復了應有的尊嚴,那是城市森林裡靜默而龐沛的聲音及其回響,本質就是一種「孤絕的反抗」。

我還沒來得及深究這「孤絕的反抗」的詩學淵源,只是覺得它近於克麗斯托娃(Julia Kristeva)所論說的、有別於虛無主義的態度、有別於新價值標準的「反抗」,我想,克麗斯托娃並不是不同意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所區分的「公民抗命」(civil disobedience)和「良心反抗」(conscientious objection),她之所以在《反抗的未來》(L'avenir d'une revolte)將漢娜阿倫特的論說一句便帶過,顯然是要詳述另一種反抗,更深層的反抗:精神分析學如何對「否定性」(negativity)的重新發現,「渴求自由的慾望」(the desire for freedom)如何跟漢娜阿倫特所說的「惡之平庸」(banality of evil)對峙,如何與之誓不兩立,如何作為「再生」或「重新開始」的「衝動」,如何演化成「我作為自已的他者」的重新認識,然後,如何深化為對「另一種語言」的愛(如何成為母語的「外國人」,如何從「翻譯」過程中尋回失去的語言)……

我們其實很容易誤墮反抗的陷阱,以一種反抗否定了另一種,區分於是被理解為評級,不斷更新的價值標準很容易淪為新的教條,致令我們忘記了對自己追問下去,因而從根本上違背了反抗的本義——感謝我的保羅策蘭,他重新發現及重新定義Waldeinsamkeit的力量,我不諱言對〈說不出的未來〉這首為「回歸十年」揭開序幕的詩有說不出的偏愛,因為我覺得我已經聽出來了,那是「獨唱的眾聲」:

但什麼是荒謬?我們尚要苦思,而我們的機構已把它寫入
他們為我們編著的合約了……

「我們的機構」是廣義的,「他們為我們編著的合約」也是廣義的,那就不僅僅是寬頻人、信用人、保險人、問卷人,不斷變身的兼職人、瀕臨絕跡的文字人,一切不由自主的教育人……的命運與反抗,我想我聽見了,那毋寧是全民的命運與反抗。

一起去喝一杯吧,一起變回一個人——陳滅式「孤絕的反抗」好在不常常是「獨唱的眾聲」,有時倒是「眾聲裡的獨唱」,比如喝一個人的酒:「紅酒諄諄善誘我學做人 / 幸有白酒勵詞勸阻」,「什麼是不可理解的? / 啤酒翻譯我的生活 / 嚐不出酒精,都是氣泡」,「什麼是不可計算的? / 酒精的度數像電費單 / 給我們一一量度出 / 偽假、背棄和荒謬」(〈酒徒的算術〉);「從杯底輕輕升起了泡沫 / 只有燃燒才可飛升,歸原作理念 / 香煙只是香煙,世界卻是鴉片」〈酒徒的飛升〉;比如以頹廢而抒情的〈煙話〉向世界呼喊:

如果靈魂像香煙,可以燃燒……
可是靈魂都沾濕了,燃不著
只有靈魂的等待像香煙一般燃燒
時針縮短了,像煙蒂散佈一地

對煙說頹廢的話,它會慢下來
世界的煙灰卻揮之不去,最後一次
對煙說凌亂的話,說疲倦的話
可否把世界熄去,把煙霧留下?

這酒,這煙,我想我聽見了,是「眾聲裡的獨唱」,它毋寧也是廣義的,不光光是一個人的憂鬱與抒情,而是「獨唱的眾聲」的變奏,正如酒與煙是垃圾和城市森林的種種「良心遺容」的變奏,這是寫給垃圾的十四行:

苦苦追尋到最後卻知老早就已經拋棄
書頁飛翔化作翩翩黑蝶,只地面餘燼帶著
閃閃不滅的過去十數年已逝的垃圾來相見

啤酒翻譯我們的生活,世界的煙灰熄去猶想把煙霧留下,世界原來是燃燒的鴉片,「地面餘燼帶著 / 閃閃不滅的過去十數年已逝的垃圾來相見」……我想我聽見了,這是陳滅式「孤絕的反抗」,我想我聽見了,我的保羅策蘭一再書寫垃圾:「垃圾不知已是深夜了嗎? / …… / 垃圾也有自己的儀式才成為垃圾 / 但有些垃圾已經破裂,流出分行渣滓 / 不押韻的象徵主義嘔吐物 / ──你是不是喝醉,不想做垃圾了?」我想我聽見了,垃圾就是煙花,「那絢麗 / 原是一種溫馴的垃圾」,「當它被踩扁、被輾碎、被壓縮 / 垃圾也會發放自己的煙花」:

但煙花有什麼好?
為著那綻放,原是一種反抗

我想我聽見了,這酒,這煙,這垃圾,這煙花,是一種對抗「惡之平庸」的「否定性」,是濟慈(John Keats)所說的「消極感受力」(negative capacity),在「獨唱的眾聲」與乎「眾聲裡的獨唱」的交鳴裡,毋寧就是反抗的同義詞。

三、

濟慈在寫給他的兄弟喬治和湯瑪斯的信裡說到「消極感受力」:I mean Negative Capability, that is when man is capable of being in uncertainties, Mysteries, doubts, without any irritable reaching after fact and reason……這涉及一個「否定性」的自我——可以在濟慈的書信見出端倪,他談到他的朋友Dilke,說他是一個誰可以不覺得他有個人身份的人……濟慈的想法其實很簡單:要強化一個人的智力,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下定決心,選擇一無所有,而不是選擇一個政黨。

這本來很單純的「消極感受力」,其後被不斷解讀,關於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自由浮動的注意力」(free-floating attention),關於比昂(Wilfred R.Bion)的「容器」(container)和「夢幻」(reverie),關於里克(Theodor Reik)的「懸浮注意力」(poised attention)……「消極感受力」大概就是一種存在的狀態,一個夢幻的容器,一種自由浮動或均衡懸浮的精神力量,倒映在陳滅這本詩集的語境裡,也許就是「孤絕的反抗」的置換詞。我想我聽見了,這本來很單純的「消極感受力」,是棲息於灣仔老街幽暗店舖鐵閘內的一架挖土機:

節日裡重聚問一句社群的對答
低矮樓房轉一個彎就可以看見
幽暗店舖鐵閘內有一架挖土機

遠去人面語言像孩子下課歸來
挖空動作使機器也受了傷,累了
它也歇在它所傷害的店舖體內

這老街的一切是垃圾還是煙花?我不知道,但我想我聽見了,它的「店舖和它依附的幽靈」,它的「無法投遞,退回原處 / 記憶像標注無此人的信簡」,它的「藍色的肖像」,我想我聽見了,這是一條「包紮著耳朵的街道」,「窗格與牆壁的縫隙 / 蔓生處處點點的綠色」,在我的保羅策蘭的「老街死亡賦格」裡,不光光是懷舊,不光光是傷逝,那是一種自由浮動或均衡懸浮的精神力量;我想我聽見了,這精神力量是廣義的,不限於這區或那區,而是遍及整個傷痕纍纍的城市,整個傷痕纍纍的時代。

聽好,是遍及整個傷痕纍纍的城市,是遍及整個傷痕纍纍的時代,我想說的是,我一直稱陳滅為「我的保羅策蘭」,是因為他已經告別了《低保真》時代的一層燈影、一層時間的塵埃,一層不合時宜的音樂,世界於他依然是詩,是抗世的詩,但這本詩集至少有一點是跟陳滅以往的詩完全不同的,那是它的重量,它渾厚的詩力,以整個生命、以整個自由浮動或均衡懸浮的精神力量,書寫全民的命運與反抗,那是另一種反抗,更深層的反抗——我想我聽見了,「七一」在這本詩集裡不光光是一個日子,而是一條恍如電影裡「有炮火也有歌聲,吻、笑和別,淡入又淡出」的路,一條太遠的路,是整個傷痕纍纍的城市,整個傷痕纍纍的時代的「獨唱的眾聲」:

乘坐消防車、救護車、警車
誰人更快到七一?忘不了火災和火似的抗爭
靜坐引發訪談,拘禁更像是一種交流
乘坐列車、巴士和渡輪,往七一
終站卻已一一改建,遮蔽潮流帶來的破壞
全球化換來的痛苦,夜了,洗街車要噴灑街道
洗刷異見的細菌,不知那潔淨,原是一種傷感

「七一」在這本詩集裡不光光是一個日子,還是一種教育,一種「抗爭本身的成長」:

七一離去,七一又回來,再上一次課
再唱一次與社會相反的校歌,那麼勵志
那麼殘酷,教我們真正認清了現實,七一如同校歌
潛藏更巨大的反抗,為什麼當時並不覺得
教育催生的崇高,最終教我們反抗著去講授
殖民時代永遠更精美,也更昂貴的課本

「七一」在這本詩集裡不光光是一個日子,還是一種流浪,「是行李,是負載,或許已經超重」:

七一是家,七一更像是流浪
帶著行李,那麼重又重重限制
裡面有禮物,或只是日用品的顏色?
支持著過去的十年和更早的世紀
一代人拖沓著步伐,流浪到七一

…………

冷卻下來的宇宙,十年換取的九七原是一瞬
而七一只是一念,也許更嚮往
觀念上的遠方彷彿更閃耀的理念
教我們又再流浪,流浪到下一代人的七一

我想我聽見了,我的保羅策蘭,「七一」就是你的「獨唱的眾聲」與乎「眾聲裡的獨唱」的不斷變奏,我想我最後聽見的還是〈喝采〉的「消極感受力」,正是這「消極感受力」教我確信,陳滅是這個傷痕纍纍的城市、傷痕纍纍的時代最優秀的「反抗詩人」:

是你抑制地讓它持續透亮
閱讀它自行減退的最後言語
餘燼徐徐熄滅之先,總翻出能量

2008年12月

[ 本帖最後由 心雪 於 2009-1-13 02:29 編輯 ]





葉生一出場,即感受到詩那種撼動人心的力量。

多謝葉生,因為這篇文章,更讓我願意堅持的走下去。哈哈,雖然令人失望地,開了好多頭,卻沒有一篇完....
支持葉輝,支持智德。
原帖由 tommy211 於 2009-1-14 12:43 發表
葉生一出場,即感受到詩那種撼動人心的力量。

多謝葉生,因為這篇文章,更讓我願意堅持的走下去。哈哈,雖然令人失望地,開了好多頭,卻沒有一篇完....


呵呵,我的稿子也有很多未完成的..今天我才在我的msn改 ''=-='' 看來我是製造太監的源頭,哈哈 =-='' ''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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