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wednesday 於 2013-11-29 14:28 編輯
夜遊公主
<一>
化過一次妝後我便立刻對化妝上癮,並用深深的相信動畫卡通片裏的少女人物對著魔法鏡盒變身這回事是真的。鏡中的人是誰?我就是她。 化妝對於一般人來說,目的是用作把自己修飾得漂亮一點年輕一點,化腐朽為神奇。真的,現代的化妝技巧有多厲害,你可以在網搜尋妝前妝後。某女星的容貌大變,她在攝影鏡頭前哭訴沒有接受整容手術。我相信她。然而,化妝對於我來說是不同的,那是投入另一人的人生,得到另一人的力量的一種手段。 很久沒有正眼看落妝過後的自己。憑記憶中還有審視自己面容習慣時的印象,我是整體的瘦,瘦尖下巴的蒼白的臉上一雙畏畏縮縮的大眼睛,經常無法自然笑起來的嘴巴,小鼻孔的鼻,像被人捧在手心上玩弄的小倉鼠形象。不過是個人,這樣可憐相,就彷彿等待她的只有悲慘的命運或是她要吸引悲慘命運。不欺負她不行,對不起自己的感覺。連自己看著也覺得厭煩。 因此,我從來沒有憎恨離婚收場拋下我的父母,從來沒有憎恨小學到中學都存在著的以欺凌我為樂的人,也從來沒有憎恨那些以不信任和厭惡目光看我的成年人。他們只看到等待她的只有悲慘的命運或是她要吸引悲慘命運的人,而看不到化妝後,一個擁有改變命運力量,相信未來的人。 「你並不孤獨。」 曾經有人跟我說。 他是我中四時候的班主任。好幾個科目都是由他任教,中文,英文,世界歷史。他是個有魅力的老師。他總有能力把學生的注意力像磁石吸引鐵般吸到自己的身上。不像其他教師嚴肅得像石頭,說話活潑幽默,很受學生歡迎。而且他是男老師當中唯一一位怎看也沒有禿髮危機的,似乎給學生一個奇怪特別好的印象。他也是我見過笑容最親切的人。 現在我也依然是這樣認為的。 他知道班上發生欺凌事件,而且對象是我。 年中體能測試後的體育堂,大家都在打羽毛球,二人組,三人一組,四人一組,我也分得一枝球棒。操場邊的渠道裏長著奇怪的雜草,說不出怎樣奇怪,總之是奇怪。好像長在那裏就已經夠奇怪。大概坐在那裏的我也一樣。十幾個羽毛球在空中毫無意義的飛來飛去,我看見飛往不知道哪處目的地的飛機直劃過天空留下淡淡白色的雲痕。 班主任的影子落到我的腳邊。我想,他大概又要跟我談論逃學的事。他們把我的運動鞋掉到學校後山的泥坑裏。鞋還是濕的。 不想說話,我一直注視著飛機留下的痕跡被風一點一點吹斷,沒有人的話,會是個很舒服的下午。班主任拿著厚厚的功課簿坐在我身邊。我預期著他要說些甚麼大道理。 初時我以為那只是功課簿的頁角,那頁角撩起我的運動衣擺,搔癢著皮膚,但那頁角往上再多一點接觸我的背,是帶著別人溫度的皮膚觸感。附近沒有其他人,操場上的人沒有一個人看過來,看發生了甚麼事。女孩子敏感的知覺瞬間在我的體內甦醒,强烈的厭惡感和污穢感灌進我的體內,厭惡的汗水爬滿我的背。首先我厭惡自己,然後才到觸摸我的人。未等他的手有進一步行動,我舉手揮向體育老師那邊大叫,「陳老師,班主任有事要找你。」同學都看向我,體育老師用體育老師的姿態跑過來。 班主任的笑容是我見過最親切的。我想,對其他人來說也是這感覺。 不討人歡心,成績不好,沒有可以稱為朋友的「朋友」,經常逃學,而且是班上的欺凌對象,會有人相信我的話嗎?不要太天真。 所以自那天起,從此不上學了。每天早上穿著校服閒逛。漫無目的的,今天認為走這條路好,便走這條路,明天認為走那條路好,便走那條路,一直走,走到有彎位就擲銀幣決定,轉左還是右,到隨便任何地方去,只要不是學校便可以了。走累了,便找地方坐。坐著想東想西,或跟見到的流浪貓說說話。想累了,貓走了,便繼續走。直到放學時間到了,又走回家。 姨婆早在家裏煮好了飯。她從不問我些甚麼。有時候,我會有點害怕她。不問甚麼,是不是因為知道了甚麼?雖然姨婆七十多歲人了,但無論怎樣看都不像街上遇到的七十多歲的普通老人。這也許是因為她多年來都一個人居住。要不是我的關係,她應該還是一個人居住。 父母離婚的時候,我九歲。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不喜歡我。他們似乎一直以來都反對我父母結婚的。父母離婚後,我曾經有一段時期成為這兩家人手中的球,被拋來拋去,這人的手,那人的手。其實大家都不想接球。我今天在這家裏住,明天在那家裏住,總之住哪家都不長久。不過他們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喜歡在我面前說父母不好的事。讓我知道很多父母糟糕的過往。 姨婆是怎樣出現的呢?想來有點英雄式。就在某天,我準備從祖父母家轉移到外祖父母家的日子。天色多雲,下著微雨,而且看來有越下越大的催勢。祖父母家的門鈴突然長響,是堅定不移的頑固響法,就是主人不開門勢不罷休的響法。祖父急手急腳,從廚房皺著眉頭喃喃自語的走出來應門。祖父寒暄,說「很久沒見。最近怎樣?」「其實怎樣說由你來照顧她也確是有點不適合的…」「可是…」,所有話語掉落默裏。頭髮全白,皮膚反而有點黑,身材矯健的姨婆,像異國老女人,衝進來別人的人家。看見我後,鎖定目標似的盯著我。不容分秒繼續花時間聽祖父的話語——雖然顯然沒有在聽——她捉著我的手,揹起我那些少量的行李,沉默像拯救人質似的帶我走。完全當還在說話的祖父是失控鬧個不停的聒耳鬧鐘,吵是很吵,但沒有理會的價值。 雨下得很大,姨婆的手有點冷的,我不敢望她一眼。可是我知道所有事都要改變了。 姨婆告訴我。「生存要靠自己。」 很嚴厲的人。 不過這也是她的人生格言吧。她對自己也很嚴厲,把這格言切切實實的實行起來。年輕時的姨婆開過雜貨店,結過婚,丈夫在他們還未有子女之前便過生了,於是她開始了獨居生活。跟姨婆住在一起的日子裏,從未見過甚麼人探望過她,甚至是未曾見過她跟誰談過電話的。因為是很舊的樓,家裏的牆壁都出現大大小小的裂痕。一切維修「工程」由姨婆親自去做。把牆壁表面裂痕的部分剷除,看內裏是否結構性的損壞,損壞的情況不同有不同的處理方法。如果只是表面的部份損壞,只要重新上灰再油上乳膠漆。如果是損壞到結構,就要先把損壞的結構移除,再做表面修復工作。姨婆在這方面做得蠻專業的。排水管破裂,也是姨婆自己買來新的排水管組合,自己更換的。很厲害。 而每當我認為姨婆不理我的時候,她又往往為我安排好一切。她供給我基本需要,然後我是完全自由。唯一的條件是所有事要靠自己。自己的事自己做,也要分擔家務工作。不能撒嬌。 「既然不讀書了,就要去工作。」我穿著校服在街上閒逛完一整天回家,姨婆在廚房說。 接著沒有其他。生存要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