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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虛實邊境》(1﹣17章,整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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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zarus 固定筆手 2014-9-1 16:42:13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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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4-9-11 22:58 編輯

故事大綱
        他──33歲,社工;她──23歲,大學生。兩人因不同原因闖進了一個破敗崩裂的世界的「邊境」。「睡眠」同是兩人的困擾──男是求而不得;女則拒而規避──卻造就了兩人「石火、電光、偶然」的相遇。

        他們縱想隱匿於深沉的夜、像街鼠閃竄陋巷之間,但無論是逃離或築起圍網也無法避開驚恐的侵擾──玄秘的數字、奇異的夢境,似是虛幻,卻模塑了現實的經歷,成為咒詛的預言。

        兩人偶遇,彼此竟如影子般熟稔,他們能否並肩掙脫宿命的繭?







1

        「我有可能是外星人。」他蹙著清秀的雙眉向著Simon方向一臉認真地說,黑漆的瞳仁像兩口看不見底的井、沒反映出Simon的形影,更似是向越過Simon 身體、穿透房間牆壁以外的幽冥空間說話。
        Simon 不自然地喉嚨冒出了一下輕輕的聲音(其實那是這時與他接吻的人也不會聽到的小聲),他微微改換了一下坐姿,原本輕摀著嘴的左手掌,食指此時快速地點拍著鼻尖,試圖隱藏那自覺不夠專業的反應。
        類似這樣奇怪的話,Simon不是首次聽到的了。他清楚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在今個月月初,即三個星期前(7 月很快就要過去,進入更酷熱的8月),一個心情還算不錯的星期一早上。
        這面談室呈正方形約有9 平方米大,牆壁漆上草綠色,地板是加拿大楓木做的,米白色的底色,肉粉色的山紋,形造出簡約素雅的氣氛。他慣常會坐在一張斜對著窗、用蘭紫色棉布造的單座位沙發上;它圓圓胖胖的,讓人坐在其中有種安穩溫暖的感覺。背墊則是青瓷綠色棉布做的。他面談的對象坐的是背靠牆同一款式的單座位沙發,顏色則對調:沙發是青瓷綠色,背墊是蘭紫色。在旁邊牆角處則置放了一張櫸木做正方形角几,上面放著一盆細葉百合竹。Simon只需身體稍微轉左,便能對著那一扇抹得透亮、景緻美麗的窗;窗上半垂掛著奶白色麻布造的羅馬簾。窗外所見的盡是翠綠的楓樹,每一次轉面看它們,楓葉總是在開心舞動著,好像從沒有靜止過來似的。
        那天早上,陽光透過葉影灑落在窗邊的「姬蝴蝶蘭」上,而這人不是坐在沙發上,而是站在窗前、注目著這盆栽等待著Simon。
        「這花叫什麼名字?」這是他向Simon 發出的第一個問題,也是第一句話。
        「姬蝴蝶蘭。它的花是粉紅色似蝴蝶的,但邊緣則是白色的,細細朵,約2.5cm大。3 歲多就會開花,這株只有1 年多,所以只有葉子。若開花時會開出很多。」
        「我有一株『紫蝴蝶』。深紫色像蝴蝶的是它的葉而不是花,由三片小葉組成,每片小葉好像倒轉的三角形。」
        「你似乎非常喜歡那株花,對它相當認識。」
        「是的。它是我種過的植物中最喜歡的。我喜歡它生命力很強,有時我疏懶沒澆水幾天,有些植物已不行了,它不但頑強地挺著,而且在風中總好像跳著舞。」Simon聽到這裡即轉眼望那窗外也在跳舞的楓葉。
        他沒有停頓繼續描述他所愛的花:「它全年都會開花,是粉紅帶淺白色的小花,長身好似喇叭一樣;如遇陰雨天,它的花只含花苞但不會開放。『紫蝴蝶』還另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它是會睡覺的,到了晚上葉片會自動收攏下垂,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會再舒展張開。」談起花,他的話閘就大開了;但滔滔說著話時,眼仍沒有離開那株草,彷彿已看到了未長出來的那些花朵。
        他是一個很喜歡花草的人。這是Simon 第一件掌握的有關於他的資料。
        那天他的右手食指及中指都包著藥用膠布,Simon順著他敏銳的觸角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是與『芝蔴』廝殺時被牠弄傷的」。
        後來弄清了「芝蔴」是一隻常在他家出入的貓,他們彼此不喜歡對方,不時便有這樣的流血事件發生。
        他家中時有一隻對他不友善的貓出入。這是第二件有關他的資料。



        今次已是第三次面談。
        過去兩次對他的背景有了一定的了解:他33歲。未婚。大學畢業後一直從事外展社工的職業。他開心這工作能直接幫助一些艱困中的人,像有一次他幫助一位來求助的30歲左右的太太,她丈夫是有賭癮的人,他債台高築,賣房子也不能抵債,他與妻子需要各做兩份工作才能應付每月的還款;那妻子極沮喪,因看不到前景與希望,想要離婚,但有個女兒仍然在學,下不了決心。他熱誠地為這個家庭奔走,貼身鼓勵那丈夫決心去戒賭,另一方面也不停開解那妻子、鼓勵她要堅持下去。一小步一小步的進展,見到這家庭從厚厚的陰霾中走出來──丈夫戒賭成功,甚至在那戒賭志願機構中做義工,以過來人身份協助沉溺賭海的人;而他們的小女兒更在公開試中取得極優異的成績。美好的事終於開始陸續出現於這家庭。
        他的工作表現備受上司肯定,曾獲取了一個年度的優秀社工獎,後更晉升成了一個社區服務中心的外展工作隊主管。
        他被轉介來到Simon 那裡,是因他由6 月開始便不能入睡。若準確地說,是他躺在床上一兩個小時仍睡不著,幾經艱難才進入意識模糊狀態,但凌晨三四點鐘左右便突然完全清醒過來,而且怎樣再也睡不著了。這樣過不了幾天,他白天工作時的精神狀態就變得很惡劣,不要說不能在幫助人時表達出關懷,甚至連一些重要的跟進功夫也忘記了。後來他取了休假,但整整兩個星期情況仍未有改善,最後決定辭了工作。
        他看過的中醫西醫,做過了種種檢查,排除了軀體毛病導致失眠的可能性,而是與情緒障礙有關。於是除開了安眠藥令他病情不至繼續惡化之外,亦同時轉介他尋找心理諮商師以查出病因。
        他就這樣來到Simon 這裡。
        他沒有等待Simon 回應便繼續說:「每當我抬頭望著星空時,我心裡就會激動,這個想法就會從心底浮出來:我可能是其中某一顆星的人。」
        「還有什麼原因令你有此想法?你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不是地球人呢?」
        「我在半年前也完全沒有懷疑自己不是地球人。我一直努力地過著與其他地球人一樣的生活,扮演應有的角色。不過,其實現在回想過去33年,已有種種跡象浮現;但隨著年日過去,即地球人所謂的成長過程,一種剝離現象愈來愈明顯地暴露出來,就像蟲成了蛹、再變成繭,然後蛻殼而出。起初不是那麼明顯的,但漸漸地情況變得愈來愈嚴重,直至到了一個臨界點,那另一個星球的記憶突然從心靈底層浮升出來,就像你在海灘游泳時,在你面前突然有一艘潛水艇從海底冒出來一樣。那一刻,我要說,我是驚嚇至不知所措的!」
        Simon 由這次開始似砌拼圖一樣,慢慢勾勒出他內心何來有這個印象。
        他說他生來有一個小動作是其中一個特徵,就是會不自覺地仰起頭來;更準確地說,是翹起他的下頷。那是他大哥有一次指著相片對他說,他才發現這點與兄弟姊妹不一樣的特徵。
        他喜歡夜行,喜歡看星看月亮。有一次他與一班朋友在山間夜行,那時他17歲,已忘記那是一個怎樣的朋友組合、去了一處什麼地方;他只記得當他與朋友一起爬一個小山丘時,那個又圓又大的月亮,就出現在正前方的山丘頂上。後來與他一起攀爬的朋友說,見到他望著月亮便好像著了魔似的,一邊咧著嘴笑、一邊近乎瘋狂地急速迎著月亮搶上丘頂。
        他不知為何流落到這個星球,也不知如何返回那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他常常抬頭望星(他自然地翹起的下頷,好像是為方便望向星空中一個預設的角度),但同時也非常努力向內搜索、那白花花一塊膜狀像星雲似的模糊記憶。他不知道是如何穿上地球人這個肉身驅殼,抑或他原屬地的人也是有此一樣的外觀。他對「家鄉」僅存的印象是:那處說話是不用發聲的,心胸澄明,彼此所思所想,一切都明明白白地了然於胸。
        「是明明白白的!」 他加重語氣重複地說。


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7-2-20 14:46 編輯

2

        他是在大學的社會工作系經過3 年全時間訓練後,隨即受聘於那社區服務中心、去實踐他做一個社工的理想。他很喜歡這門助人自助的專業;出道後一切都很順利,所以工作5 年後,他再用兩年以兼讀的方式取得社會工作碩士學位,也在工作上增多了行政管理的角色。簡言之,事業是按著他預期的軌跡暢順地滑行;一切都近乎理所當然的,一直至步入第10年,在今年年初,那事情是那麼突如其來地發生、那麼令他措手不及──
        那天早上10時左右,他在辦公室接到她的電話。她這個家庭對於他是那麼的熟悉,是他出道不久即開始介入幫助:她的丈夫怎樣戒賭甚至積極地去幫助人;她的女兒怎樣由反叛少年變成勤奮的學生;她家庭的經濟如何清除了債項以致稍有餘裕……這家庭各成員彷彿就是他的家人。
        她語帶慌張地說:「阿入了醫院。今朝吃完早餐,胃口還好好的,突然說胸口覺得很不舒服,就進了醫院急症,現留院觀察。」
        「他現在狀況如何?神志清醒嗎?」
        「他清醒的,剛才要過床,他還說自己可以,不需護士幫助。當然護士不會讓他自己來。」
        「那就不要太擔心,未必有什麼大礙的。入了醫院就好了,醫生會小心照顧他的。我現在也去醫院找你。放心吧!」他以和緩的聲線嘗試助她鎮定下來。他實在也估量應不是什麼大問題,可能只是因他過度疲勞導致;當做完幾個檢查,打個點滴,稍事休息,應今天稍後即可離開醫院,最多是再住一兩天吧。
        他迅速離開辦公室乘車往醫院,但心底並不怎樣焦急,在車上讀著常帶在皮包內的書,腦筋不太集中,只是天馬行空地想著各樣的事情。
        踏進病房旁邊、一個供病人的親友休息等候的房間,看見了她及她女兒相擁著失聲地哭、扭曲著的面孔展現出痛苦和驚恐,他意識到有一股黑暗的破壞力量充斥這房間。他感覺耳內有一條無形的線瀕將斷掉,就像電話接線快斷未斷發出「沙沙沙」的不祥聲音;他不知何解這刻自覺身體變成一個透明的外殼,「他」退在裡面望著外間發生的事情,像隔著一個真空玻璃罩似的,原本嘈雜的聲音消減了一半的聲量。而周圍的一切像一張水彩畫掉在水中,顏彩正在慢慢溶掉。
        原來在半小時前,那婦人的丈夫病情急轉直下,有如坐過山車從最高點突然急墜,甚至靈魂也被甩出身後,分別是只有急下而再沒有回上;或許,那更像一隻鳥兒,在天空飛翔時突然中箭,只能順著地心吸力不斷加速地往地面直墮。
        那男人現正由一組醫護人員試盡餘力在搶救中。而他,一踏進這裡,突然身陷這情勢,沒找到1 秒的餘裕讓他去思索,究竟箇中有什麼意義、或底蘊、或奧秘。他只能緊貼著情勢、逡巡往返於病房與等候房之間──一邊查看著醫護人員的施救有否突破進展,另一邊不停去安慰正焦灼等待消息的家人。他已怎樣也無法記起當時他向她們說了些什麼話,抑或他也失措至無言?
        當一切醫生的努力、家人的哀盼都不能逆轉情勢,他所能做的,是攙扶著那人的妻子的臂膀,去觀看那口鼻滲流著血的遺容──他們都知道,那人看似是一動也不動地停留在床上,但「他」已無從挽留、一去不返地離赴他方。
        他那時不自覺地翹起他的下頷,環視著病房的天花板,彷彿看到一隻候鳥正在振翅高飛、動身前往那飄遠的另一方。他在想:「他原先知道自己是候鳥,而不是留鳥嗎?」


        「抽乾了水份,扣減了靈魂,一個『人』的重量,原來是那麼的輕、那麼的虛緲。」他在公車上,回想著那兩秒的情狀──他剛才陪同那過世的人的妻子,去殯儀館取回骨灰;他從那裡的職員將那一小袋東西接過,然後再交予她,就是那中間短短的兩秒過程──但他的思緒就定格了在這兩秒,無法掙開。
        那是不足他平日買一袋咖啡粉的1/ 5重量。
        公車徐緩寸進,努力突圍一排又一排夾迫的三合土牆,焦躁得就像草苗極待破土而出。甫衝上快速公路,視界豁然開朗,他自然地翹起下頷,瞥見遠遠的天空,有一頭鷹,正在一所精神病院上盤旋打轉,像在搜尋獵物。他曾聽人說過,麻鷹是不會真的捕食活小雞的。霎時,腦中浮起未經沉澱的聯想:牠大概認為那裡是裝載著生不如死的人的地方罷,可惡!
        轉眼看另一邊窗外,沿著修直了的海岸線,排列整齊的貨櫃起落架,猶如魯鈍、未開化的大巨人,正向著發紅的落日,或舉手、或俯身膜拜,似是祈福著什麼、更像乞憐些什麼。
        他可以說是一個只見森林、不看樹木的人;許多時對於生活周邊的事情,他就只安於掌握其概括大略。所以,他從沒有積極將公制的概念兌換在實用的領域;高矮肥瘦,在腦中始終用「呎」「吋」、用「磅」「安士」,才能模擬出空間長短、或體會其質量輕重。他自己是5 呎9吋高,重145 磅;而那男人的高度與他相約,但略較肥胖,所以猜他應有160磅。但現今卻剩得幾安士的輕。
        他當然也沒有動機去根查那些巨人的吞吐量,模糊的印象是:「第一」,香港近年已無法保住,先後被新加坡上海趕過了。當然,他也不會嚴肅地去考究、剛才那飛禽的確切品種。他曾參加過一些「觀鳥」的講習班和旅行團,導師雖然對種種雀鳥作出精細的解說,但他總沒能記得住的;殘存的大體是,有歸類為「留鳥」的、及「候鳥」的。候鳥又有分由北半球南來香港避寒的,而另一些則嫌這裡仍然太冷,由香港遷往更南的地方渡冬去。簡言之,同一地方,總可以被看為天堂或地獄的;同一件事,也可有截然不同的兩面。
        公車由快速公路切入了如纏結領帶般的天橋,又如闖進了充滿無形引力的軌道,一直被牽引至驟然的黑暗、彷彿吞噬一切的黑洞內。不過,所謂「黑暗」是相對而言的;「黑洞」也既非是一個無奈的終局,更絕不是我們有時會歡迎的、事理簡單的結束。只是,車廂裡,並沒有引發起絲毫半點的躁動──驚駭的或喝采的──大概因為這段路程,完全是在他們預期當中罷,絕不似他不久前所經歷的!
        隧道內調柔了的燈光,叫那些已睡的、沉溺得越發不能自拔;勉力保持清醒的,亦因由正前方不斷激射而來的光束,上下左右的飛越身旁,也開始著了圈套、陷入目眩迷惑之境地。只有他眼仍睜開,視線凝定在隧道遠遠的盡頭,但同時亦是時間長廊的背後──那個家庭過去將近10年如何拚盡一口氣地掙扎、努力,他參予其中的數不盡的片段,也快速地在他腦際飛閃而過……
        但教他最無法忘記、叫他的心猛烈搖撼的,是當那對妻女弄清醫生猶如法官的終審判決時,她們是怎樣的徹底崩潰了,那尖刺的哀呼聲比刮弄玻璃表面的刺耳聲,更強烈百倍地刺激著人的神經,叫他久久不能平伏。
        一陣顛簸,公車此刻猶像厭倦了家的男人,只求盡快逃離隧道;又如苦戀的燈蛾,不帶半點猶豫,向光亮處猛撲而出──都不管擁抱上的是救贖的光明、或只是毀滅的火燄。
        不過,一山之隔,景物儼如舞台上的佈景板,可以完全不相銜接的遽然變換:四五重山像公式的行畫般、由黛綠至粉藍向遠遠的背景開展去,其間環抱著一片尚算廣闊的平原。倨傲侮慢的高廈消失了,變成的是矮與周遭林木齊平,不帶氣焰、不假虛飾的村屋小樓房,還有整齊地蒔著花卉、種著菜蔬的農田。
        他內心原本井然的秩序,不知在哪裡有些螺絲釘開始鬆動了──縱然她沒打算追究,但他沒法原諒自己竟然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情──他彷彿感到裡面有一座像高塔的物體在左右擺動,陣陣的暈眩感直令他有想吐的反應。
        窗外,夜幕不知從哪一刻開始暗暗被啟動,徐徐地向地平垂下。對某些人那感覺可像是舞台上劇終時、帶著無限依戀、不捨告別的幔幕;對另一些人,那或許仿似是上天給予覆蓋蔽體的衣衫被褥,體恤地簇擁著已滿載落寞困頓、仍在歸家路上的人。
        但他已知自己回不去了。對於他,黑暗的力量已壓倒性的如推倒第一塊骨牌般、開啟了傾覆的程序,倒塌已是勢不可當!
        那意想不到的事既已出現,唯一的選擇就是離開。
  他輕吁一口氣,不自覺地又翹起他的下頷,與天際間透著蕭瑟的星眸打了個照面,但他迅即垂低了頭、闔上了雙眼,試圖將自己埋藏在夜色裡、隱沒於周圍已睡得深沉的乘客中……



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4-9-12 14:51 編輯

3

        他似乎是一夜之間撤退出來的。
        一個月前吧(準確應是25天),他沒有一絲意念要搬離那住了3 年多、位於新界一市鎮的居所;若又要準確地說,那社區他總共住了9年又10個月,中間租住過三處不同地方,但始終都不離開這社區。原因簡單不過:那是他工作的地區。以他剛遷離的居所說吧,與他工作單位就只有10分鐘的步行距離(還是以一邊散步一邊冥想的步速計算)。那距離絕對適合他職業的生態──時間不固定又冗長。
        他原以為那社區那市鎮那職業就是他人生的圓心;過去整整10年,生活中所有一切都由此散射開去,且是有層次、有規律、有跡可循的同心圓。
        他大學雖不是修文學系的,但卻很喜愛讀詩、詞、散文、小說,自己閒來也會將一些體會感受寫成詩文。其中他寫了一首說是詩吧,題目是《角落》;這角落也就是那個圓心點:

他耽在世界的一個角落鑽
一個十年 數個十年
一切皆依附這個軸心旋轉
打開電視 揭開報章
視野是方框的尺寸

他慣往咖啡店的一個角落鑽
一個小時 數個小時
焦思拌著冰塊在杯中攪轉
掀開前塵 翻開舊賬
綁索是闋闋的情怨

他暗朝生命盡頭的一個角落鑽
一點精彩 無數意外
拾級之距已惹動天旋地轉
寸窄功績 尺厚風霜
忽爾鑽埋於幽匿的角落
那方格
比兩尺

        他沒想過有一天會從那個角落完全地撤出,就像有一個突然從天觸地的龍捲風、將他及他所屬的一切連根地拔走;不,或許更貼切的,是像一個沙漏中的沙,順著自己不了解的時序,看到自己不斷在縮小,衰減至一個地步,在原來的空間一粒不剩,才遽然發現已跌入了另一個困窄的空間,並要經歷另一次自己不了解的萎縮過程。
        他在短時間之間作出搬遷決定、及一連串行動:在市區找了房子、安排搬運、將家具裝箱……在10天內搬進了九龍一個舊區九龍城、一幢六層高有60年以上樓齡的唐樓。一至五層樓中,他的單位不在任何一層,是閣樓(英文正式名稱為 Mezzanine Floor,M/F。但不知何解人將它說成了Mother Floor)。要準確界分的話,那是地下基層與一樓之間的一層,或可說是地鋪連屬的一個上層搭建。所以在政府地政署的角度,它不算是住宅,乃屬商業單位,水費也歸作商業用水計算。
        樓雖舊,室內裝修是全新的。業主是一老年人,他與妻子本是為他們兩個孫兒搬來居住而用心裝修的,但裝修完成後,他們卻赴海外讀書,不來了。
        他自搬出來後,經常穿著的是黑色的T恤、黑色的休閒褲,外出時總戴著鴨舌帽,是鴨舌特長那一號。在一般人工作時、大白天的時候,他多日來似一個黑影出沒於交錯的街巷中,在那如一板豆腐上的縱橫紋路之間,搜羅著些塑膠坑板、帶尖刺的鐵線綑、鑽咀、長竹枝、多綑幼鐵線、剪鉗……


        他是在新居的天井第一次見到「芝蔴」的。當然,那時牠只叫做賊貓。
        他不知道牠是用什麼方式潛進來的。他家的廚房有一道門通出天井,有7平方米大,相較只有30平方米左右的起居室,天井是不合比例的大了。不過他並不將這天井看作如一件衣服上的破爛口袋。相反的,最令他下定決心租這單位的原因,不是那室內全新的裝修,而是因有這個向著後巷、尚在不蕪狀況的天井──在他的眼中,他彷彿已見到一個隱密的花園、一個休生的角落──它的一面是連接廚房的牆;右邊是相鄰單位的廚房的牆,批盪已大片剝落,露出了紅色的磚及磚與磚之間的雜草;另兩面是屋主用兩米高的鐵絲網圍攏了起來。所以,按理論來說,這範圍應是密封的。
        他望著那黑白色的貓──牠兩色比例平均,一時難說牠是隻黑貓帶白色,或是白貓帶黑色;最後他研判後下了結論,將牠歸邊前類。因牠雖然整個肚腹及四肢的手爪部份是白色(所謂四蹄踏雪),但牠的軀體、四肢、尾巴及最重要的,牠的頭,都是黑色的(下頷則帶白,若不仰起頭來,不會看見)。所以,牠是隻黑色帶白色的約5歲的公貓,是大模大樣擅闖人家的賊貓。
        「賊貓,我是喜歡狗討厭貓的,你過主啦!」當他在天井預備要進行工程時,看見這不速之客就端坐在他工作用的鋁梯上。牠雙眼沒帶半點乞憐的神色,反而是用著監察的、嚴厲的眼神俯視著他的動靜。於是他也不示弱的、開宗明義地宣示此地的主權。
        牠沒有被他唬住,以炯炯目光定睛瞄著他的眼。他們彼此凝神對望了8 秒鐘;牠才不屑地瞇一瞇雙眼,然後斯斯然地起來轉身,像穿著黑色長褸的幫派頭子踏出舞廳的大門時、腳步突然變成慢動作的姿態,故作優雅地一躍跳上前端的鐵絲網頂,然後再幾下躍跳之間沒入了後巷的暗角。
        「你輸了!」他在牠一轉身一跳躍之間急搶著說。同時他翹著下頷看到四邊圍界之上、那破綻的所在。
        從這沒有上蓋遮擋的位置往上觀望,他可以望見那藍藍的天空被兩列樓宇夾迫底下,只剩一度窄長的縫隙;在這狹窄的碧藍的天底下,平行著一條同樣狹窄的烏黑的陋巷──它的形成,是因兩幢樓背對背而立,都想要向愈多的人招展其可觀的門面,而同時力圖將羞於見人的另一面收在背後。這兩邊皆視之為「後」巷的陋巷,卻同是貓與鼠的康莊大道。
        「坐井觀天,天是圓的;坐天井觀天,天是窄長的。」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開始將那綠盈盈的塑膠坑板、封在那大刺刺地露出紅磚與敗土的破牆上。


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7-2-20 14:33 編輯

4

        他再次往後瞟一眼那在大聲交談、在身後鄰檯的三個中年男士,很想確定這一次心中的慍怒已準確地投擲過去。他們中間兩個終接收到他眼神的訊息,在0.5 秒後壓低了5 個dB左右的聲浪,一時間那坐於背向他位置的餘下一人的聲音似乎突然爆響了開來,他即時也轉身環視四周,察看一下自己聲浪的波及範圍。
        這家連鎖咖啡店是24小時開業的。最初他選了的座位是在臨街的座地大玻璃窗旁,雖然全店那時只兩枱有客人,他還是覺得太惹眼,於是拿起喝了兩口的熱巧克力,將帶來閱讀的村上春樹的書《邊境.近境》夾在腋下,走到一處空無一人的角落位置。沒想到坐下不久,那原本坐在遠處一枱的那三個男人,竟跟著也移坐過他這邊來。他們像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商談,似說及某人的少年兒女出走的問題,另兩人則似在開解,中間不時夾雜一兩句粗話。
        他又呷了一口巧克力,自然地探一探頭望出店外,咖啡店通明的燈光像氾濫的泛白的河水覆蓋著行人道,甚至淹湧上一半車道。汽車駛過時像天外訪客突然現身、睜著大眼監察店內是否有牠要追捕的逃犯,然後又迅速隱身於黑暗中消失無影。他的目光從街外收回來,看到一個先前沒留意到的奇怪景象:在店面中間通道,在最光亮的地方,竟然有一個不是「正常」比例的人在跳舞!
        那人手腳的長度與身體的比例較一般人短,人不會確實知道短了多少公分,但就是能一眼看出比例不對;也不知是否那幾公分的影響,那人的動作沒有一般人般靈便。他因有社工的背景,一眼而知那是因遺傳因子出了問題、患了「唐氏綜合症」的人。但他仍邊看著邊不禁想:怎麼竟在跳舞!
        那人是大約20歲左右的年青人,與其他店員穿著同一樣的製服,應是這店一個當通宵更的男清潔工。他一邊在拖地一邊忘我地跳舞;他順著店內播著的歌的節拍、在將拖把一推一送中、著跡地要叫每一下動作表現得優美,甚至加上拖地絕無必要的轉圈動作──就在這空敞的店面通道,在半夜沒幾個客人面前,他滿足又快樂地在想像的舞台中、在想像的射燈下、為著想像出來的觀眾表演著他的舞姿。
        這使他注意到店內正在播放的歌,是Winterplay的<Gypsy Girl>。他近日也被這歌曲吸引。那女歌手聲線中恰好地滲著吉卜賽的韻味,令他腦海即時浮現出粗糙麻布披搭的長裙及暗瘂色彩的圍巾的形象(細緻的穿戴樣式就從缺了,他從來對周圍絕大多數事情只存記一個大約印象,他一直都是活在一個印象世界中);伴奏中每段過門由小號吹奏的幾句樂句,更彷彿為全首歌點起了一團營火,而歌者則似圍著火一邊跳舞一邊唱著渴盼愛情的歌。
        有點無奈的,他仍要打開他的iPhone,將耳筒逐一塞進耳中。手機螢幕上時鐘顯示1:58AM。他在iPhone點選了一會,找出了Dido的Album《Safe Back Home》,調至比平常大的音量,直至足以完全掩蓋那三個男人的聲音為止。Dido唱著<Burnin’Love>。她要說的是如火燒的愛?還是要在愛中燒燬淨盡(Burn in Love)?他心中兀自奇怪這晚為何想起那麼多的火,一邊翻開他的書,要接上先前停下的段落。
        他讀到村上春樹如何尋訪完諾門罕戰場(那戰役發生於1939年。日本關東軍在滿州外蒙古國境地帶,和蘇聯外蒙古的聯合部隊慘烈地對戰),但當晚他在客店房間睡覺時,在半夜兩點半,他經歷了一件奇異又深刻的事;他被一場極猛烈的「地震」所驚醒,但就在他把電燈打開時,震動卻突然停了。後來他恍然大悟:「搖動的不是房間,不是世界,而是我自己。」
        搖動的是我自己?竟會令人感覺整個房間在劇烈搖晃。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深感訝異地沉思著。
        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女孩出現在他視線中。
        她清脆的聲線彷彿在Winterplay的旋律及三個男人的粗話之間騰空而出,不曉得怎麼隔著耳筒也能聽到。她進店時看見那清潔工,即熱情地說了聲Hi及與他互擊了一個Five。兩人似乎是相識的,但完全沒有一般男女相遇接觸時的那份腼腆,是既愉悅又自在,沒有猜度又沒有顧忌的那種相處。
        她先到點餐處點了一杯熱的意大利咖啡及一客起司漢y堡飽,跟著就在他右前方不遠處的座位坐下來。那清潔工主動向她匯報似地說:「我有做夢,是與阿去吃薄餅。他請,任我食。我們是死黨,好開心。」
        「是昨天做的夢?又是一個開心的夢,對嗎?」她帶著溫柔的笑容澄清他的報告。
        「係!」他大聲地作答強調他說的是準確無誤的。「對不起呀!我都沒有辦法。」
        「算啦。謝謝你告訴我。」
        「我去拖地了。」那清潔工帶著一點歉意的表情繼續他的工作。
        他在一旁留意聽著他們的對話,沒理解得明白,有點像電影開映了才進場,無法跟得上劇情的來龍去脈的感覺。
        不過不消一瞬間,他的注意已回歸於她──純粹的她──的身上。實在她的出現很難不吸引人的注意──在這時份(2:20AM),獨自一個女生,而且,她的樣貌是那樣的薄荷般清爽。從他的角度驟眼看,她的左側面是有性格且耐看的那一類型號──白晢的皮膚、鵝蛋形的面龐上腮骨微微透出,感覺是嫵媚中滲出了一點個性的硬度(可能還加上她有一個直挺標緻的鼻樑吧,令她柔美中似又帶著幾分的不妥協),襯著裸露的雪白的頸項,更似是一個雕刻大師灌注一生心血用白玉雕琢成的希臘女神頭像。
        他凝神望著她這個側面時,心中生出一份體認:人的面貌讓人有漂亮不漂亮的感覺,就是五官的比例位置能恰到好處吧。他轉眼望一望那男清潔工的比例。不過,要比例位置恰到好處,關鍵就是那麼的一點點──大小差一點點、高低差一點點、長短差一點點、左右差一點點──那做成的結果可以是災難性的天崩地陷的命運。很多人終一生在鏡子前咒詛的就是那個「差一點點」。他這樣深信。
        他將翻開的書捧在手上,視線卻越過書的上方斜眼偷看著她。隨著她踏進店門,這裡的時空慢慢起了質變,好像有一度清澈的溪流被引了進來,一股薄荷般的清洌氣息從她身上汨汨流出擴散開來,從他的皮膚滲進體內,帶給他一種寧謐又舒爽的感覺。至於為何如此,他無法用理性的言詞予以解釋;他想,或許,她那柔軟地垂在兩肩及身後長長的直髮,加上那恰好比例的面形合成造就出這個印象吧。
        她上身所穿的是淺粉紅色短䄂的棉質T恤,在衣領及肩膊有縫上白色條子,胸前位置則繡有金色膠片的圖案,貼身的剪裁將她屬嬌小的骨架及有優美括線的胸部形態都恰到好處地顯露出來。下身則是穿著湖水藍色、牛仔布質料的短褲,那展露著的雪白的雙腿,在玫瑰色的布鞋襯托下尤覺可愛。那一首已近百年的英國民謠<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其中幾句如畫的詩句也在他心中一躍而出﹣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My love and I did meet;/ She passed the Salley gardens/ With little snow-white feet.

5

        在第四次面談中,Simon 聽到這人少年時已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思想,例如他會感覺兩面牆相接之處──即牆角或柱角之位置──有一條無形的線以中分的角度伸延出來,以致走過時,他要跨過這條線,便要將腳提得比一般走路時高一些。這煞有介事的舉止若被人看在眼中,就會以為有一個小兵在步操。
        後來他長大了之後,便不再有這種傻氣的想法,甚至他會認真地質疑:人生中所謂深刻體會到的許許多多牽纏綑綁,會否也都是想像出來的虛幻的線,人根本大可若無其事地繼續邁開腳步、直闖而過?
        在他少年階段,他對事物的構造很感興趣,想像在物質裡頭那些原子、電子之類的東西如何運行。與此同時,生活周圍的事物是如何組合而成,他也總帶著一份玄秘的遐想,心中對這一切事物甚至懷有一種近乎敬畏的奇偉感覺。
        但自從就讀於工業中學之後,他知道了許多有關構造組合的原理及真象,感覺就如觀看魔術技藝之大揭秘──之前奇趣勃發,之後興味索然。於他,一輛汽車就由原來在心目中一具夢幻和科技的合神體,墮落為粗糙物料「金土木塑」的湊合物。於他,明白了窩釘、萬能膠、接榫、焊接……如何發揮裝嵌與接合的功能,反而副產出天界與凡塵的一個割離作用。
        「原來不過如此!」他一次又一次不自覺吐出的簡短感歎,是他成長過程中的標籤,揉纏著如絲如縷、似輕淡卻結實的失望與失落。
        「生命的組裝不會也是如此吧?」那時他心中不禁困惑地自問。若然,由「事物」以致到「生命」,如此簡單的推論便是事實的話,他只覺得生命沒有什麼好說、「不外如是的」也沒有什麼好問。
        另外,他對某些數字一直有特別的感應,那就是33及333 。這感應也是始於他少年時,他常乘坐的是33號公車,而他的中學是座落在一條大道的333號。不過可能更重要的,是他在3月3 日出世的。他彷彿感覺到身體內、或意識裡,有一種神奇的觸角,以致隨時在他的周圍捕捉到、巧遇上這兩組數字的出現。車牌、門牌、電話號碼都不說,因為他知道中國人社會是偏愛3這個數目字的,所以在這些地方找到它並不為奇。只是當超級市場購物結算總額是$ 33.3,出外晚飯結賬是$333;極偶然望時鐘、或影視器材上的時計,電子數字往往正亮刻著3:33AM或PM……這經常出現的情況,會叫他沉潛入瞬間的迷思中,像是在迷離境界接收著天外來者的傳音……那巧妙處、那頻密度、甚至到一個地步,令他對信息的含意潛然解讀為:那將是他離世的年歲!
        而今年是他踏進33歲之年;而他失眠是33歲零3個月開始出現。


        經過幾次約談後,Simon 初步斷症他可能有妄想症。雖然他說自己可能是外星人,這想法也實屬怪誕,但他並非牢牢地抓緊著這些想法,且暫時未發現任何其他精神病症狀,沒有出現幻覺幻聽幻視等情況,過去也沒有精神分裂症病史。Simon 研判他是與人相處上有出現困難,這或許也與他失眠有關連。
        Simon 計劃從他的童年成長經驗去查探線索。


6

        他沒想到「嵐」竟成了橋樑,讓他此刻能與這薄荷粉紅女孩面對面同坐一張檯交談著。
        「嵐」,就是那清潔工,當然那不是他的真名字。剛才自我介紹時說自己是「阿拉C」,令他一時反應不過來。薄荷粉紅女孩立即猜出他的困惑。
        「是Arashi ,意思是『嵐』,『山』字下做個『風』那個嵐,是日本熱爆的男子歌唱組合。那是他的摯愛,常唱著他們的歌,學他們跳舞,後來乾脆叫自己做。」她以清脆的聲線好心地解釋著。
        「對,記住不是『男』生那個男,是阿拉C !」緊湊的原地轉了一圈(身體不大平衡地)然後踏出一個舞步,以拖把作咪高峰模樣認真地對著「咪」說。


        較早前大約是凌晨2 時半過後吧。原在薄荷粉紅女孩附近(仍帶著歉意地)拖著地板。當她拿出書來看時,突然手指指著他向她說,「你們兩人都是蛀書蟲,不懂欣賞我的舞蹈!」她抬起頭隨即順著他手指的指向望過去,正好踫著他凝神望著她的眼神。他像一個偷窺者被人逮個正著一樣,一臉尷尬地向她點頭微笑,她也禮貌地點頭微笑。他將捧在手上的書順勢豎立起來,書背向著她,意指讓她看是哪一本書。她半瞇著眼試圖在辨認,同時她也將手上的書舉起,書背向著他,作為回應。他看到那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便稍微提高聲音說:「我不久前看過昆德拉另一本作品,叫《相遇》。」
        「哦,《相遇》?我未看過。也是小說?」
        「不,是他最近期的著作,屬於評論集一類吧。」
        「書名很吸引。好看嗎?」
        這時他用手指指一指胸口,指一指她那檯對面的空位,睜一睜眼,抿一抿嘴唇,對方隨即會意,微笑點頭作回應。他拿起他的書及熱巧克力作今晚第二次座位轉移。在走到她檯前的椅子旁,他先向那清潔工說了一聲Hi,後來在薄荷粉紅女孩的傳譯下,知道了對方的名字叫「」。
        他轉過身來,終於在她正對面的座位坐下來,隨即在1 秒內確認了5 分鐘前的猜想:她的正面較之左側面更是好看,以鼻樑為分界線,面龐左右兩邊比例均勻對稱。她的雙眼是含笑的、是會說話的那一種,當她不發一言定睛望著他的時候,他感覺她像是看見他的靈魂,能看出他的話是發自內心、抑或存著虛假。
        那三位中年男仕這時都停止交談、張著口、望著他如何轉移座位坐在那可人兒對面,都流露出如倒模出來一樣的羨慕眼神。
        「你現在看的書我也看過。《相遇》那本書我印象較深的,是他怎樣解說『相遇』。他說那不是交往,不是友誼,也稱不上結盟。相遇,意思就是:石火,電光,偶然。」
        「那麼,今天我們符合這個定義吧?只是沒見石火,電光。」她嘴角含笑地說。
        「我是看到了!」
        她沒接應他這句話,在檯上取過他那本書看著它的封面。
        「原來是村上春樹的作品。我也喜歡看他寫的小說呢,這本遊記則沒看過。為什麼兩個小說家你都不是看他們的小說?」
        「其實我也愛看他們兩人的小說,不過對於村上我更愛看他寫的遊記。我第一本看他的作品就是一本遊記叫《遠方的鼓聲》,即被吸引去追看他其餘的作品。都看完八八九九了。你最喜歡他哪一部?」
        「《挪威的森林》、《舞、舞、舞》、《1Q84》都很喜歡,但不知何解對《黑夜之後》及《發條鳥年代記》印象特別深刻。」
        「《發條鳥》有什麼令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我覺得這小說的敘事手法及主題獨特,有新意及突破。」她補充說:「這小說穿插了有關滿州國的歷史事件,這是在他小說中少見的;他也說及一些很特別的夢境,這個最吸引我。」
        「對我來說,最深印象的是那口井。既是封閉,又成為穿越至另一空間的門口;既令人接近死亡,又銜接著新生。」薄荷粉紅女孩低頭聽著時不停地輕點著頭,「對,那口井很神秘。」
        「啊,你知道嘛?」他接續地說:「《發條鳥》故事中談到的歷史戰場,在這本書《邊境.近境》中,他親身特地去了一次探歷,還經驗了一次非常奇怪的事情。」
        「是很恐怖的嗎?那是真實事件,不是故事,對嗎?請說來聽聽。」
        「是真實的。但在這樣夜深,你聽我說這些不會害怕嗎?」
        「不會。」她一臉堅決地搖一搖頭,那如寧靜的水的長長直髮也隨之而捲起了細浪,令他失了神有2秒之久。回過神來後,他將村上春樹如何尋訪諾門罕戰場,如何在當晚睡至約莫現在這個鐘點,被一場極猛烈的「地震」驚醒,那劇烈程度被形容整個房間像「放進搖拌器裡使勁猛搖似地上下巨大地振動著」。但在他拚命打開電燈開關後,一瞬間震動突然停了,房間恢復靜悄悄的,一切東西都沒有移動的跡象。後來他說恍然大悟:搖動的不是房間,不是世界,而是他自己。
        「嗯,那與他在《發條鳥》故事中有一章的內容很近似。那一章出現得很突兀,無由地說及一個少年人,之後也沒有說明他是否就是主角『我』。這少年人常做夢,甚至常與現實搞混。」她用兩隻手掌圍著那盛著熱咖啡的麥克杯,提起來細呷了一口,面容顯露出她在認真地思考。有一點泡沫沾了在她薄薄的紅潤的上唇,她從他的眼神彷彿看到鏡子的倒影,靈巧又迅速地在抿一抿唇之間舔走了那些泡沫,然後繼續說:「有一天,他半夜2 時半左右醒過來,唔,即是與你所提的事件相同時間,他自覺所見的是真實的,但整個事件感覺又似在做夢。他看見兩個神秘男人出現於他家中庭園,一個較矮的攀上一棵松樹,然後就好像失蹤似的再沒有爬下來;另一個個子較高大的,就在那松樹樹根旁用鏟子挖洞,然後將一樣用黑布包著的軟軟的東西埋下。跟著這少年感到累極,又爬進被舖睡了。那事情究竟是真發生過還是從來都是夢境,始終是個謎。」她說著時,兩手在胸前交疊著不停地搓弄著手臂。
        「我相信村上春樹這段似有關於夢的內容,是與他那次親身經歷有關。那次他到訪諾門罕戰場,是1994年6月,他已寫了《發條鳥年代記》第三部中冊,因他有寫到諾門罕滿州的事,所以有一雜誌提議他要不要實際到那裡走一趟,於是他就去了,並有了那次特別遭遇。他回來後,繼續完成這部小說,最後一部完成於1995年,而你剛才所說的內容就是在這書的後半部。」他說著說著也不自覺地同樣兩手交疊著在胸前不停地搓弄著手臂。
        她見到他的動作,頓時覺察自己像在鏡子前看到自己的反映,便說,「你冷嗎?這裡愈夜空調愈冷,今晚離家時忘了帶外衣,想不想出到街上走走?」
        他沒花多於1 秒即從座椅站立了起來,應說「好!」


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5-1-9 11:08 編輯

7

        他那次踮高雙腳端詳著在家中暗角裡那張陌生的臉面──是微側著左邊臉,頭髮整齊地梳著大小邊分界,穿著深色西裝(有沒有色彩無法知道),手捧著紳士帽,腳穿黑皮鞋、翹著腿端坐在一張椅子上;下頷正微翹著。
        這是他祖父的一幀磁相。它是放在灶頭左上方離地約莫2.5公尺的一個紅色神櫃中,在相片前放著4 個橙(1 個疊在3 個上,猶如一個小金字塔)及幾個紅雞蛋(這是不常有的,不清楚是否為祖父的冥壽而擺放)。這相片可說是他祖父遺留下來的唯一可見的東西,至於他隱存於這孫兒體內、有看不見的一些什麼,那就難以確定,縱使他姐姐曾十分肯定地說,祖母偏愛他就是因為他外貌似祖父。
        在那個人與死亡活得靠近的年代,祖父在33歲之年得肺病辭世,遺下了妻子、兩名10歲不到的兒子、與及從未得見父親一面的遺腹子;更加沉重的,是遺給伴侶一個「硬命」、剋死了丈夫的惡名。這彷彿就是祖父一生被記住的成就。
  他手捧著他的獵物──一隻放在神檯上供奉的紅雞蛋──一邊讀著磁相上以天竿地枝寫成的生時終日,沒有看懂,也不懂向相中人道謝一聲,轉頭便從洗濯台跳下來(那有2/3他的高度)……下頷給硬物撞擊了一下,沒有怎麼痛的感覺,微癢,始覺濕潤一遍,俯頭看前襟已彤紅一片……是他下頷撞上了放在工人褲前襟袋子的「太空囊」──一支他變身「超人」時需用到的“L”形角鐵──超人因此要被急送往醫院了。
        在急症室、縫針的痛楚中,他終給那男護士逗笑了,他說要是他繼續哭便縫不好針,那在他下頷就會留下一條「蝦餃鬚」的了──雖然他不知道「蝦餃鬚」是怎麼模樣的,但聽來總不是好事,於是就乖乖的接受這小手術。從此在他的下頷上就留下了約長1.5公分、不顯眼也隱不去的疤痕(是「蝦餃鬚」嗎?)。家人都說這是祖父給他偷雞蛋的懲罰。但祖父在他心目中那溫順、安靜端坐的形象,始終沒有半點搖動。


        初中部的校長sir,他已有50多歲。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站在操場主禮台前的初中一年級學生。他穿著正確的黑色絨校褸、灰絨長西褲,但就配襯著一雙啡黃色間條白底的運動鞋,而不是指定的黑皮鞋。他違規被風紀抓了出來,與另外幾個同是衣履不依規範的同學,一起罰站示眾於數百師生面前。
        他翹著下頷,倔強神情寫滿一臉;加上白晢的膚色,深黑的睫毛,和紅紅的嘴唇,這個少年人在sir 的眼中更覺可愛。其後,這位sir便逐一在多達10班的中一學生中,去找出這特別的一個,「勸」進了他所帶領的土風舞組中。
        sir 愛舞蹈,更愛的是學生;而在眾多所愛的學生之中,sir看待他更猶如契兒子。不過,在這個男孩的成長過程中,有一段頗長的年日,曾為自己生來的外表困擾不已,因為那並不符合他心目中男性應有的模樣,更討厭在此中學階段(那是一所男子中學),他遇到由同性而來(是同學的,也包括sir )、那入定似的、凝望著他的眼神。他感覺在他們眼中,自己好像被看作是一個女孩子般;雖投射過來的都是「愛慕」「喜悅」的眼神,但對他而言,是他所極其憎懨抗拒的。
        在這段校園歲月裡,他常與同學友伴到離島或郊外野營;就在沙灘上或山野高處,他被漫天星輝深深吸引著。
        年青人的浪漫情懷,最濃烈澎湃的,莫過於能在潮浪聲中,吹著柔和的晚風,一邊手彈著結他,唱著<Vincent>經典的歌詞“Starry starry night……”,一邊翹著他的下頷,觀看著壯麗懾人的銀河從天際流瀉下來,與海與地與他銜合為一。
        那在天上狀如梯形,中間斜掛著三顆小星的獵戶座,他更視之為一位忠誠的老友、看如他的一顆守護星。當同學朋友知己慢慢地一個一個從他身旁疏遠散失,這位獵人始終如一地陪伴了他渡過無數個冰寒的晚上。


8

        「你多夢嗎?」他問她時,兩人踏出光燦燦的咖啡店走進街道,就好像兩隻小船從有民居的海岸航向漆黑的靜靜的大海。
        九龍城是一個舊區,一天大多數時候都有無數區內區外的人車在流轉,但此刻夜靜時,日光下的景象反如夢境般不真實;這夜半的清風、恬靜、路燈柔美的橙黃光彷彿從來就是隱匿於街巷中的真正主人。五六層高的舊樓矗立街道兩旁。從街道仰視夜空,鱗次櫛比的樓宇影子墨漆般濃稠,儼然河道的兩岸,一輪圓圓的晈月於冥靜的水中浮游。或許是它清冷的月色發揮了作用,使這社區的街道像從忙亂的中年人變回溫順的小孩子。街上沒見一個行人,聽到的只有班馬線旁的行人輔助器在轉「綠公仔」時發出「噠噠噠噠」的聲音。馬路交匯處的紅綠燈仍忠誠地轉換著顏色,它們徐疾有致的律動好像是這城市的脈搏呼吸;當其他一切動作近乎停止時,她的脈息依然存在,彷彿耳中可聞。
        他們兩人似有默契的、近乎理所當然地沒有走行人道,而是行在車道上。這領域白天不屬於行人,誰必須得冒犯逾越這禁區時,也要倉皇虛怯地閃竄,就像老鼠在人的領域中要閃竄一樣。這刻兩人適然地漫步於這既靠近又遙遠、似熟悉又陌生的地土上,村上春樹的書名《邊境.近境》閃過他的腦海。
        「多夢?我詛咒那些討厭的夢!」她以好像在說粗話般的聲調強調她的厭惡程度。
        「所以你這麼晚也要從睡床逃跑出來?」
        「不是逃跑。是要破解夢的秘密!」
        「對了,應怎樣稱呼你?」他說時斜眼偷偷地欣賞著她輪廓漂亮的左臉,露出的耳朵如上弦月般飽滿。
        「就照你說的啦,叫我多夢好了。」
        「但你不是很討厭夢嗎?」
        「討厭是事實,但多夢也是事實。你呢?第一眼見到你,傻傻的,不是叫大傻吧?」
        「你叫自己多夢,他叫自己是阿拉C阿,我叫自己什麼好呢?」他低著頭好像認真在想。
        「那就叫傻蛋啦。高興認識你。」她說時停下步來,向他伸出右手。
        「哦。你好。」他也停下步,在車道中央,在沒有心理準備之下握著她細小的素白的手,更令他心頭一震的,是他沒想到原來一個人的手掌是可以這般柔軟的,就如無骨一樣,皮膚也透著冰涼。他腦內立時翻湧起蘇軾《洞仙歌》那兩句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也在想昔日蘇軾携著那素手時,感覺會否就如這刻他所感到的一樣。大約5秒之久吧,他始醒覺自己仍握著對方的手,於是在既慌忙又帶點不情願的心情下讓她的手滑脫。她吃笑地說:「傻蛋!」他為掩飾尷尬,急忙接上先前的話題:「你為什麼討厭夢?」
        「因為面對夢,你束手無策。你無法控制要它來或不來,也無法選擇做這樣的夢或那樣的夢。」她幽幽地解說時,夜風緩緩地在吹拂,分不清是誰配合著誰的節奏,他也不知道是她的話還是夜的風令他心胸變得越發澄明,就像濁水經過沉澱回復清澈,也像戰士離開戰場卸下了厚重的鎧甲。
        「似乎你不斷做著你不想做的夢,是嗎?」
        她以點頭作為應答,接著說:「我仍可以說是有選擇的,就是選擇不去睡覺。」
        「但人豈能夠一直不去睡覺!」他自以為是表達了一句有力的回應,但見她聽後臉龐開始抽動,她一下一下使勁地咬合著她的齒顎。他頓時感到自己的話既愚蠢又無聊,於是放柔了聲調問:「你現在累嗎?沒睡多久了?」
        一顆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從她深黑的眼睫間滾落面頰,她沒哼出一點聲息快速地用她的右手手背將它抹走,然後仰起了臉盯著那冷冷的月亮。
        他望著她那好看的同時刻上一份淒楚的側面,沒有再追問,只安靜地伴在她身旁走至那條街道的盡頭,橫在面前的是另一條街道,而與此相鄰的是一個休憩公園。他們就像一早議定好般自然地走向公園的入口。
        公園入口並沒有閘門,也像默契好般迎候他們到臨。他們踏上一條水坭做的頗為寬闊的單車練習跑道,它被設計出或緩或急的彎位、及或陡或順的坡度,沿途兩旁則種著不很高的樹木或修剪整齊的灌木叢。
        她用比之前低沉的聲音說:「阿是有福的,他夢本就不多,常常一睡在床上就沉沉地享受一夜安眠;而即或有夢也是一些開心快樂的夢。我覺得很難相信,我差不多每次見到他都問他最近有沒有做夢,做一些怎樣的夢。在他對夢的記憶中,都是他開心地吃喝、唱歌、跳舞、及看Arashi的表演,似乎就是沒所謂噩夢這回事。你知嘛?每次聽到,我差不多想要打他,幫助他製造噩夢。」一陣柔和的風迎面吹過來,月光下的樹影在地上交相舞動,伴隨著吵鬧的葉子「沙沙」作響。
        「你認識阿很久了?」
        「在這個暑假剛開始時認識的。嗯,個多月了。放暑假,以為不用為功課或校園活動追趕著過日子,可以有充足一點的睡眠時間,但討厭的夢卻取而代之追逼我。半夜醒來不想留在床上,也不想再睡,便會下到街上走或到一些夜店看書。在那咖啡店就認識了他。他都是當夜更的。」她稍停了一下,抬頭從樹梢間找尋月亮的蹤影,找到它的所在位置後,像頓時安心了才接續地說:「與他做朋友是挺放心的,可以很自然地做自己,完全不用考慮他會如何看你。人人都沒有機心的話,世界必然會很美麗。」她又再次搜尋月亮的位置。
        「那你為什麼對我沒有戒心?在這麼夜靜,與我這個陌生男子一起。」
        「你說的是真的,一般我是絕不會回應任何人對我的搭訕。可能是剛才第一眼看到你時,覺得你傻傻的,直覺告訴我你應不是壞人,所以就放下戒心了。」他聽著時感覺臉泛著熱,因自問自己的心也絕不是怎樣純潔的,剛才還是因她美麗外表的吸引而貪婪地偷看著她。
        「你想有人聆聽你那些討厭的夢嗎?我相信我會是合適的人選。我不知何故,雖然我不像你是一個做很多夢的人,但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活在夢境中的人。我懂得分辨什麼時候我是睡著,什麼時候是清醒;我也留意到真實世界正發生什麼事情,譬如現在唐英年梁振英兩人在爭奪特首寶座;在台灣馬英九蔡英文也為總統大位在角力;在內地我們剛發射了『天宮一號』,然後還會有一連串的『神舟』八、九、十號發射計劃,為的就是要與美俄競逐太空資源及話事權。但我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我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我覺得自己與這世界發生的一切事之間隔了一層透明的膜。我能看到膜外的一切,但那邊的人與事聽在我的耳中都像在水底的感覺;又似影象經過遠距離傳送,繞了地球許多許多個圈,當傳至我眼前時已與真實發生的時空有了遲延及間隔──簡單說,就是一切都已不是真實的,像夢境。」他沒想到自己一說出口就有掩不住的衝動,將這一番話傾洩而出。聽著自己說出的話,他心中湧出一份傷感,是他自己在此之前也沒有察覺到的。
        此刻兩人都靜默下來,腳步只管隨著蜿蜒的跑道的引領,走過一些高低不大的斜坡,轉過一彎又一彎,穿插過一些花木叢林。兩人都不期然地翹起他們的下頷,望著在樹梢間若隱若現的月亮。月亮一如既往地無言。
        大約走了200公尺的距離吧,他們走到一個中國傳統造型的六角亭子。它伸建在一個人工砌成的魚池中間,右邊有假石造成比周圍高出的崖壁,有水從那裡流瀉入池中。一個慣熟樣板的佈局。他們沒有說話,但都自然地在亭子內半月形的長櫈上坐了下來。
        她低聲說:「有一個夢,由我很小年紀時,就經常出現。」他彎低了身,兩手肘支著大腿,手托著下顎,側著頭望著坐於他右邊的她,哼出一聲:「嗯。」




9

        「醫生幫你慢慢減藥,你的睡眠狀況有轉差嗎?」Simon 坐在他蘭紫色的沙發上,一邊望著他,一邊斜眼看窗外在跳舞的楓葉。
        「過去1 星期只有1天能很快自然入睡,可能已徹底倦透了,不過那種睡的樣子,似休克昏迷、甚至死去多一些。沉沉地睡上10多20小時,入睡時在半夜,醒來時又是在半夜,是另一天的半夜,而且頭要裂開似的痛,令人想嘔吐。我很討厭這種感覺。」他今天穿了「無印」的黑色棉T恤,牛仔褲,黑色Adidas運動鞋,那三間是金色的。還有,帶著黑白色的鴨咀帽。
        「我想我明白你的感受。唔,那其餘6 天情況如何呢?你有跟隨我教你的做法嗎?」
        「什麼控制療法嘛?有。我是想睡的時候才躺在床上;我除了睡覺,我不會在床上做任何事情,沒有閱讀、看電視、吃東西,連想入非非我也在上床前想完才躺在床上。」
        「在床上進行性生活也是可以的,之後仍按照『刺激控制療法』規則入睡就是了。」
        「啊,我似乎做過頭了。」
        「那當你在床上不能入睡呢?」
        「對,我也有記住。你說若躺在床上10分鐘還沒有睡意,就立即起床,因為後果嚴重,等於我沒有遵守那什麼控制……對,刺激控制療法的規則。」
        「是的,定此規矩的目的是為了在人與床之間建立入睡條件的聯繫。應該立即起床,到另一間房間去活動。」
        「我的問題是起床許久仍沒有睡意;它似乎跑去了哪裡尋開心,忘了回家。所以我也跑到街外,試去找它回來。」
        「哦,你通常去什麼地方?」
        「也沒有什麼特別地方,通常去附近的24小時營業的咖啡室。放心,我只飲熱巧克力。一直看書,聽一些抒情一點的歌,待至覺得很想睡了,再回去睡。」
        「嚴格來說,熱巧克力也是不合適的。」
        「噢,那真有點傷腦筋,不知那裡還有什麼不犯禁的飲品可點了──『拿鐵』但不加咖啡,可以吧?」
       「或奶茶走掉茶也可以。」 Simon 湊趣地和應他的玩笑,但隨即轉回他的關注,「無論如何要切記的:不管你每天晚上睡多少時間,撥好你的鬧鐘,每天應準時起床。白天不能午睡或打盹,這樣有助你的身體建立持久連續的睡眠節奏。」
        「這是最不容易的,像剛才說的,那累極的一天,我就像死了,靈魂不知跑到哪裡。鬧鐘完全拿我沒法。」
        「唔,明白的,你盡最大努力吧。」
        「嗯。」
        「我今次見你已是第七次了。我發現你是一個『太上心』(太認真)的人;你不懂將自己抽離。你太投入別人的處境,以致當對方陷入困難時,他們的困擾就會成了你的困擾。不單如此,甚至一些未必真實、是你想像出來的別人的困擾,也會煩擾著你。
        「這是你生來的性格。你記得你告訴我的事例嘛:當你在路上遇上有傷殘人士在你前面,你會不敢行太快超越他,怕令他感受不好;你又會刻意在兄弟姊妹面前不提及你某些優越的表現或成功的際遇,擔心會將他們比低,令他們不開心;當去到相鄰兩家食店同時爭奪你去光顧,你寧願兩處都不去,不讓有一方會感到難過。唏,你這樣生活不是很辛苦嗎?」
        「我也不想如此的。我會很自然地就想及別人的感受,但大多時我並不認同他們的人生態度、對他們關注的事情亦不感興趣。我就是與人格格不入。我一點也不想特立獨行、標奇立異,相反,我完全不想引起人的注目,也不想與人合不來。我已很盡力地用心去聽人談論著投資、汽車、供樓、旅遊、吃喝玩樂等事情,聽時亦盡量展露出友善的微笑。但就是無法『上心』投入,一班人傾談時,我的心思已飛往其他的事情上──一句詩詞、一個意念、或與自己內心對話。我究竟是不懂抽離,還是太抽離了?」
        「這可能是你的防衛機制呢,助你逃避感壓力的現實。」
        「那些現實,叫我窒息,沒半點趣味可言。」他翹起他的下頷,緊閉著雙目地說:「可能因為我不屬於這世界。我離不開這裡,又去不到那裡。一方面我對這個世界已嚴重抽離,但另一方面我對人的感受卻抽離不了。我困了在夾縫中。」

10

        「我當時也只有三四歲,那個年齡很多事都已忘記,但這個夢卻印象深刻:在夢中我與我的弟弟很開心地在白雲間跳躍起舞,飛來飛去,但開心沒多久,弟弟因為跳上跳下,一不小心,就從雲上跌了下去。這時我就從夢中驚醒,大哭了一場。」她以平靜的聲調追述這個夢,但他相信在當時她的心情必定是非常悲傷激動。
        「你年紀大些時,有否將這夢告訴你的弟弟?」
        「沒機會了。他在我有那個夢之前已不在了。」
        他心中揣摩「已不在」是什麼意思,便空泛一點地問:「為何會如此的?」
        「他出世只有三個月大便離世了。是因患了一種遺傳因子出了問題而導致的病,比阿那種更嚴重的。」
        「啊,對不起,要你再想起這件傷痛的事情。」
        「也由不得人。自己就算想忘記,夢也會不斷提醒。」
        「呀,我童年時也有兩個夢是我至今還記得的。一個是夢中我在急速下墜,失速離心的感覺好真實的,也好可怕;我自己猜想這可能是因我睡在雙層床的上鋪吧。另一個夢是當我患病發著高熱時出現過多次的。情境是一大堆即近無限大的天文數字圍困著我。它們好似是一條龐大的債項向我苦纏追討,又似是無數的天外來客向我不停地攻擊施襲,而每次我就是連一點招架還擊之力也沒有,只癱瘓著冒出一身大汗……」
        「你怕數學科?」她嘟著嘴似笑非笑地問。
        「數學實在太玄秘。我常在懷疑,宇宙那麼遙遠、那麼廣闊,天文科學家怎麼能靠計算就可確實告訴你,宇宙是經歷了一次大爆炸而出現的,而最近又說,它在爆炸後不是在減慢收縮,而是不斷在加速擴大。聽到這些闡述,心中總覺有點氣。氣什麼呢?我自己在想。他們也只是謙卑地做著探究,並沒有刻意要冒犯我啊。我想是由於不高興他們怎麼憑計算、就好像自己親眼看到宇宙的來龍去脈一樣。或許,也可能因他們說及的,是巨大得那麼無法比擬的,而那又確實是真實存在著的東西,就如這個亭子、那些湖水、水裡的魚一樣的那麼真實。我想,應是這一點令我心中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好似有什麼東西也在我的心臟中不斷擴大,快要將它逼破一樣。」她看著他說時傻傻的定著眼向著前頭的虛無處比劃,說到宇宙擴張時,將兩手盡往前伸,然後向左右兩邊呈斜角的撥劃開來,就像要將面前空間的帷幕掀開,要將頭探進其中飽覽清楚一樣。她一邊掩著嘴點著頭表達出她在專心地聽,但同時也不讓他看見她忍不住在偷笑。
        「唔,我跟你說一些細小許多的數字輕鬆輕鬆一下,好嗎?」她說時仍未能完全收起嘴角的笑意。
        「當然好。」他像從宇宙邊緣被拉扯回來一樣回過神來。
        「那是有一次我修一科<中國語文科教學法>時,課堂講師驟似說題外話地對我們說,她所住的屋苑在進入電梯大堂前,有一度玻璃大門,門外有保安裝置,住客須按四個數字的密碼,門鎖才會自動打開;而最近改了新一組數字,就是3,4,7,8。她說這組數字很難記牢,就問同學們有什麼記憶方法的建議。你呢,你會用什麼方法?」她似乎很熱中這類考腦力的遊戲,說時精神狀態立時由凌晨3時變成下午的3 時。
        「我呢……我會記住『欠5,6』。因為在由3,4至7,8的順序中,欠了5,6。」他也蠻有興緻地說。
        「唏,相當不錯呢!真的,簡單易記。當時我有一個同學這樣提議:3+4,7+1。」
        「3+4=7;這確實能串起頭三個數字,但第三個數字7與第四個數字8,之間的關係補上一個+1太沒由來,要憑空在宇宙中扯下來才會出現這個重要的電腦數字。」
        「有那麼複雜!什麼電腦數字?」
        「電腦的語言是由0  與1 兩個數字組成的嘛。」
        「噢,明解。對啊,她是答得最快的一個,也較沒靠譜。跟著有一個是蠻不錯的,她提出『不三不四,亂七八糟』,怎樣,是不是很不錯?」
        「同意。兩句四字詞也頗適切地形容3,4,7,8這堆數字是如何雜亂。那,你呢,你提出了什麼方法?」
        「我當時這樣說:一般這些數字鍵盤的設計是九宮格形式的,即分三排,第一排由左至右是1,2,3;第二排4,5,6;第三排7,8,9。所以4,7,8就可以連出一個L形,而它是斜對著在右上角那個數字3。我的記憶法是一幅有故事的圖畫:有人搬出一張椅子來,要坐著觀看天空那一顆星。我覺得,故事比抽象的概念容易被人記住。」
        「嘩,很棒呢!你完全跳出了我們剛才的思考模式。老師大讚了吧,是不是?」
        「她也說是很好的提議。只是若然數字鍵盤不是九官格式,如一字橫開1至9,那就沒轍了。」
        「說是那麼說,但我覺得你那解題方向是很棒的。我覺得有時一些千古懸謎,就是突然之間一個奇思妙想給破解了。曾有『蘋果電腦』的工程師說喬布斯四周散發著『現實扭曲力場』,他就是能夠不斷地改變現實,創造出具革命性的產品。喬布斯也說一般電腦產業裡的人,他們只能想出非常直線性的解決方法。對了,你知道我剛才告訴你我被天文數字圍困的夢,夢的結局是怎樣嘛?」
        「是你坐在一張椅子上望著它們。」
        「哈哈,不是喇。很奇怪的,每次這個夢的結局都是一樣的:就是當我感到無處可逃、重壓快將我壓扁時,所有的數字、一切的債項竟會突然間一筆勾消。而那時也正是我出了一身大汗,大病康復之時。」



11

        「不知你有沒有問過這個問題:『人為什麼會發夢?』」她說時徐徐地站了起來,轉了身雙手按著那亭子的木欄杆,探頭伸出亭子外搜索了一會月亮的蹤影。月已爬過了中天,向西邊的水平靠近,剛好被人造小山丘遮擋了,它的光線將整個山丘的輪廓整個浮凸了出來。於是她收回她的視線凝定在不遠處深黑的水影上。她身體微微幅度地前後擺動,彷彿要抓著什麼在叩問似的。有一條應不怎麼大的魚兒,在她右前方不遠處「噗通」一聲躍出水面,然後迅即又沒入黑暗中,像是被她的問題驚嚇了般。
        「我的問題則是:為何人會睡不著?哈!」他輕擺動一下頭帶著自嘲地說。他望向她時,只看到一個黑黑的身影,但她側身的身形展示出的是一個肥瘦平均、與高度合乎比例的體形,就像一個標準化的女孩的身形剪影。
        她聽到他這樣說時,轉頭看了他兩秒,跟著轉回前方繼續說:「我記得就是那一次當我做完那個噩夢哭醒了,第二天我爸爸追問我夢見了什麼。我告訴了他之後就很認真地問他這個問題。」她停了3 秒後補充說:「他並沒有回答我。」她說來時,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一般。


         夢,或許是現實人生的心靈補篇。它栩栩如生,但可以是實際生活中從未經驗過的;但內容更多是人有意無意地迴避不敢去觸踫的,甚或刻意地加以埋藏的,就像將一份機密文件檔案儲入加密了的硬碟機,且是放進最底層的、檔名經過偽裝的文件夾中。
        喜愛不厭其煩地說話發問,是她還是小孩時的性格特點,那一次當她看見父親遲遲未作出回應,便一連串地問著說著:「點解主耶穌要帶走弟弟?我抱得佢好少咋……我好憎主耶穌,要沖佢入廁所!」
        她實在熱切地期待得著一個弟弟。她陪伴過媽媽去作超聲波檢查,她在監察器中見到她成長中的弟弟──他的骨架形態──當然她看不出那小生命的四肢有著極不尋常的比例;在揚聲器中她也聽過弟弟的聲音──那如舊式火車隆隆作響的心跳聲──當然,她也不會分得出混在其中那因心瓣異常而導致的雜音,聽在她耳中,只覺鏗鏘可愛。
        在家中,她會不時放下手上的玩意,去擁著媽媽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傾聽著弟弟向她的傳話。總言之──對於雖然只有兩歲多的她,她一點也不空泛地、浪漫化地去理解「她快有一個弟弟」的意義。或許也正因為此,就算她接受了爸媽向她的解釋,弟弟是被接返天堂、在主耶穌和天父的家,時常會在雲與雲中間愉快地飛來跳去,然而她仍會「現實地」夢到:弟弟會有意外不慎地從雲上掉下來的可能!
        她在弟弟再不能從醫院回來後,有一段時間起了兩個明顯的變化:她開始形影不離地、時刻抱著一個啜著拇指頭的BB公仔,並且不會一刻或忘地給他照顧──餵奶,用玩具手推車推他散步,每晚讓他睡在枕邊,出外旅行也要將他袋在工人褲的前袋中、猶如袋鼠媽媽四處跳動也帶著子女在胸懷內一般……
        另一個變化是:她在幼稚園上課時,有幾次無緣無故地撕爛同學畫的畫及課本,雖被老師罰站和被母親用手打了手掌兩下(這是她唯一一次被母親體罰),她什麼話也不說、不解釋,只歇斯底里地不停大哭。
        按她當時的年紀,她所能領悟到人間最可怕的事情,就莫如身邊沒有了父母,只剩下自己孤單一人了。所以在她父母第一次帶同她去安葬弟弟處掃墓,在離開那幢安放骨灰的、比人住的大廈細小得多的建築物時,她爸爸就發現這個女兒一臉愁容,眼睛幽鬱深情地向正要離開的地方回望。
        她父親在她耳邊輕聲地問:「是害怕嗎?」她輕擺著她的頭,沒有說話。
        她父親再追問下去,她始說:「擔心弟弟一個人在那裡,沒有爸媽陪伴,會驚。」
        「哦……」她父親沒再說什麼,只將她抱得更緊緊的,像要將一件行將解體碎裂的東西竭盡最後一分力保持它的完整。


        「你還記得在《發條鳥年代記》中有一位老軍人叫間宮嘛?」她別過頭來、連隨轉回身,微彎著腰俯身向他問。
        「大約記得。他曾經參與我們剛才提過那場戰役,他是少數生還的人之一。」他也在努力地調動著他的腦筋。他與她彷彿自然地預期到對方的心意,兩人從他們原來的位置一起坐上了那木欄杆,雙腳踏在那半月形長椅上。
        「對,當年在九死一生的蒙古平原上,他有一個戰友向他預言,大致是說他命中註定不會死在那裡,他會回到日本,活到令人驚奇的長壽。間宮當時感到非常高興,然而,這預言在他餘生裡卻變成咒詛似的東西。他無奈感嘆地說了一番話,不知為何我記住了,他說:『命運,應該是由現在回望過去,而非站在未來,轉過頭來望向現在。』」
        「有印象。不過這幾句話不容易明白。我即時聯想起,他前段說話好像與喬布斯所說的話頗為一致。他那次在斯坦福大學畢業禮致詞時,其中一點他說到:在你人生中有一些點,你會發現它們將會是連在一起的,但你不能在此刻前望時看得明白,而是或許10年後回望時,你才會看得清楚。而關鍵是只要你這樣相信,相信,你便可見到你的命運就這樣連接起來。」
        「嗯,對的,意思很接近。」她略停兩秒後接續說:「我想我明白為何預言反會變成咒詛。我會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做都好,都無法跳出或逃出那預設的軌道。那樣的話,我會寧願什麼事都不要做了。因為……」
        她說到這時,兩人似乎同時預感到對方感應到相同的訊息,在石火電光之間轉頭向著對方、面對著面,都用右手食指指點著對方,說:「嘥─氣─(無謂地浪費氣力)!」他們邊說邊笑了出來,心中都生出了一點異樣的感覺。
        「對,知道未來對人沒有好處,但另一方面人又會很好奇希望能夠知得到。」他說時她突然變得安靜,只在聽,沒有接話,像在想事情。一段較長的靜默進駐在兩人中間,風吹樹葉的「沙沙」響、蟲的「唧唧」叫聲,好像都調大了聲量,包括兩人的心跳聲,也突然似乎彼此都能聽到。
        他像忽然驚覺一件事,即拿出他的iPhone,按動螢幕開關,不出所料──是3:33AM!


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4-9-11 22:47 編輯

12

        他大汗淋漓,汗珠爬滿一面。他費勁地在天井兩邊鐵絲網上、將一圈一圈的帶尖刺的鐵線裝設於最頂端。
        賊貓在圍網外一個石壆上正對著他端坐著、直視著他。
        「你不要以為自己夠cool,你遲些即管來試一下還能進來不能!我想你要識得喊『芝蔴開門』才有機會入得到來。記住呀,叫『芝蔴開門』呀!」
        當然,那隻黑色帶白的貓始終沒有叫「芝蔴開門」,反而不知由什麼時候開始,他見到牠就叫牠「芝蔴」。
        他已不停手地工作差不多3 個小時了。他喜歡做著這樣勞動的事情,因他的身體在大量耗用體力、勤快地勞作時,他就能輕易地進入內心的深處,鑽進了一個有我又似無我的寧靜境界。簡言之,長時間不停勞動就是「他」從肉體剝離的法門。在那狀態,他會感覺自己變得即近透明;穿越過他腦海的每一個意念、或想法、或回憶,就似由污濁變回清澈的水中的魚一樣,他能清晰看見牠們的形態、色彩及紋理,甚至很容易就可以將牠們捕捉住,作細緻的檢視。
        他用手背一邊擦著汗,一邊翹起下頷瞇著眼細看那狹長的天,有一朵白雲神經質般快速地飄過。從他仰視的角度,那光亮蔚藍的天空與灰黑的舊樓外牆,彷彿兩個迥異的世界神奇地擠壓在一起,它們的邊界平行又和平地並排著。這剎那「時間」連接著「空間」的真實存在,卻同時既夢幻又虛無。只要人認真地站在其中一邊去想,就會體察出這點:當站在明淨純粹的藍那邊,很難設想到同時有那摻雜著舊與醜的灰黑存在;反之亦然,站於灰黑的世界,誰會相信那比寶石更剔透的晶藍可真實地存在於他維度的接鄰?甚至誰要說出這想法時,其他人也會嘲笑他是妙想天開。
        這瞬間閃現的頓悟,令他心境越發變得湛藍清朗,那充塞了無數日與夜的陰霾似在消散……

        他想到……自己在天井圍出了這個小花園,用膠坑板和鐵絲網圍出了四周的邊界,又用尖刺鐵線、竹枝、鐵通和黑色網狀帳幔封住了頂部。然而,當他坐在竹椅上想要望星時,那些給他保護感覺的遮擋物,令狹長的天空壓縮成一線如竹篾般的窄縫,星難以復見……

        他又聯想到……這九龍城區以前有一個城寨,原初壘築圍牆為要抵抗外敵,後來那圍起的範圍變成了「三不管」」(即中國政府不管,英國政府不管,香港政府不管)地帶。那是最自由的地方嗎?或許是。但它也是香港各區中最藏污納垢的匯聚點:黃賭毒、無牌行醫、違章建築、亂駁接水電、街鼠橫行……。現圍牆仍在,卻隱沒於牆內牆外兩個相連的公園的林木中;圍牆已被忘記,每一天不少人在它裡外,珍惜著開闊的空間,呼吸著奢侈的清新空氣……

        他憶起……離職後第二天,他漫無目的地從深圳灣口岸越過邊境進入內地,讀著《邊境.近境》。村上春樹說:「這時代邊境已消失,唯有在心中可製造出來,而確認這想法,就是旅行」。人去旅行──越過具體邊境──從而可以確認在心中製造出的神思般的邊境,是這樣嗎?人需要那樣虛幻的、可滿足歷奇的心的東西,多於存在的實體,是這樣嗎?……

        他又記起……那天回到香港,在地鐵車廂,他縮小著身體在車門邊一個窄角站著繼續看《邊境.近境》。抵達一個站時,有一個南亞裔小孩──是剛能放開父母手,用自己雙腳自由走動的小年紀──在大人堆中竄了進來。小孩轉了幾轉後,來到他的腳邊依傍著。不多久一個同樣膚色的女士、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喊這小孩,並將他拉回她身旁。那小孩這時始向上望清楚,他一直用手拉著對方褲管的,並不是他所以為的人。此刻這小孩的面容與眼神充滿「腼腆」──那是這小孩所不懂的中文詞語,但卻是文化相異、年紀小小的他可以寫滿一臉的表情。邊境,在那車廂內,曾瞬間浮現過,又隨即悄然隱退了,只餘下可愛的一張小臉容……

        他思忖著……陳綺貞的歌《旅行的意義》,也哼出了最後幾句樂句:「勉強說出你為我寄出的每一封信,都是你離開的原因;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她說對方旅行的目的,就是要去遺忘自己;而唱著歌的人,就是一個惦念著那想要忘記自己的人、搜索枯腸地去想他旅行的意義。想著歌手那蒼白壓抑的歌聲,只覺悽惻。那人不斷地跨越一國又一國的邊界,情怨的圍牆又能跳得出來嗎?……

        他又重新揣摩著……昨晚送她回家時,她接續間宮所說有關「命運」的話,也說出了她的秘密。她說:
        「23歲的我,現回看少年時的我,當時的她以為與那初戀的男孩4 年多的關係,所帶來的委屈、苦惱、鬱悶,是多麼的難熬。然後分手所帶來的歉疚、自責,使她往後一段長時間也變得沉鬱起來,甚至認為自己已不能再談戀愛了。
        「23歲的我回看,過去那些所謂愁苦,實在已變得微不足道了。現在再談起往事,就像說別人的故事一樣:客觀、淡然、抽離。
        「但想像站在33歲的未來,回頭看現在。即使我自覺現在所經歷、所面對的,是多艱難、多痛苦、多無望,我能想像,10年後的我──也許是一個快樂的單身女人、或與所愛的人一起──大概能淡淡然地、回頭看這23歲的我,說:『你所經歷的,終會事過境遷啊。如今不都已經捱過去了嗎?你會發現,多大的痛苦,終究也會變得不外如是。這段經歷,不會再觸動你的眼淚了。』若站在未來,回首現在,舉重若輕了。痛苦,都不再是痛苦。
        「23歲的我,總想回首對16歲、剛開始談戀愛的她說:『你真傻,真幼稚。』大概我不願意33歲的她,會以同樣的目光看我。
        「但困難的是,我現在只能從這一刻或回頭望、或向前看。而一個更大的問題是──我從沒向任何人透露,我不知為何認識你第一天就告訴你──我愛著一個不應該愛的人!我知不應繼續,但又不願放手。我困在一條難以轉身的夾縫中。我回不去了。我無法回到與我身邊朋友一起出發的起點線上。我也看不見未來。她們已朝另一方向跑遠了,但我的前路卻一片混沌。」

        他回想到……在他聽完她的秘密後,無法抑止的,他也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了她:他怎樣成了一個失眠的逃跑的人!──他逃跑不是因見識了外在的黑暗勢力如何拆毀生命的工程、嘲笑著人生的荒謬;他是被內在的黑暗勢力嚇倒了!──就在他全力以赴去幫助那剛喪偶不久的太太、帶著滿腔愛的感動去關懷她時──他那一次在她家中、竟然在一剎那衝動之下,擁抱了她,親吻了她……
        他那突如其來的舉動,如炸彈般令她的世界變得更加的粉碎。她再不知還有什麼是可以抓緊的;她唯一的反應是失聲地哭、歇斯底里地呼號。
        她大概因與他認識多年,得過他不少的幫助,所以並沒有向他的機構作出投訴。然而,他在稍回復理智後,縱作出了深切的道歉,但他知道已無法面對她及自己的良心了。同時,他也深知道,按他的專業的守則要求,在任何情況下,不論是經雙方同意或以強迫方式,社工是不應與服務對象進行任何涉及性的活動或性接觸。
        他向上司坦承了整件事情並遞上了辭職信。昔日讚賞的眼光瞬即換成失望譴責的面孔。
        他已越界了。他已進入了一個破敗崩裂的世界的邊境之中。在那裡,他要像一隻街鼠,命定似的,要不停地閃竄。

        他又突然留意到……可能是多月來終於第一次將壓抑於心底的秘密吐露了出來,他整個人感到輕鬆了許多,地球的引力在他身上的作用也似乎減少了。昨晚,他已很久很久沒有睡得那麼酣熟了!凌晨4 時半左右他回到家,和衣倒在床上──她的面容、她的聲線、她的說話,一一在他眼前、在他耳畔、在他心中浮升了出來,像概念演化成為無限大的數字,又從數字擴展成為無限大的宇宙──多麼的虛無,又多麼的真實!

        他環顧他的小花園,有許多株香草盆栽擺放於圍網前,但他的視線不自覺逗留在那株垂掛在右前端的「紫蝴蝶」上。那些紫色的葉子,既似倒轉的三角形,也似是倒轉的箭頭,在風中奮力地舞動,彷彿著緊地要為迷亂的人指示逆向的方向。


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4-9-11 22:45 編輯

13

        「『教會』與『後巷』,兩者帶給你什麼想法?」他和她與站在教會門口的阿道別之後,他即問她這個問題。
        「你不是嘛,香港人聽到『後巷』兩個字,就會聯想起一處骯髒、堆滿垃圾、滿地污水的地方。你不是認為教會也是一處這樣的地方吧?」她縐著眉頭望著他說。她的神色不是吃驚或失望的,而是揣摩著對方說話背後有何深意。
        「不,我沒有半點低貶的意思。我見到教會旁邊有一條通往後巷的通道,即時讓我有此一聯想。當然兩者有著強烈的反差,如聖潔光明相對於污穢黑暗。但我覺得兩者有一些性質是相似的。」他們本來走在行人道上,但當前頭左面有另一條通入後巷的小道時,他們眼神互望了1秒,便即一同轉身走入了那後巷。
        在通道口拐彎處,有一改衣的店舖,是為人修補衣物如將衫袖褲管修長改短;在壘疊如山雜亂的衣物堆中,坐著一個五六十歲頭髮蓬亂的婦人,猶如從山泥傾瀉中剛爬出來的生還者,手中滿懷珍惜地翻弄著搶救出來的僅存衣物。
        改衣舖旁邊是一間理髮店,只有淺窄的空間,剛好夠橫身放置一張70年代的、供洗頭時讓客人斜臥的椅子,及另一張同年代的剪髮時用的對著鏡子的椅子。理髮師卻是一個樣貌似泰國人的40多歲女士;她化了妝,披著直長的頭髮,穿著緊身低胸T 恤、短牛仔裙及高跟鞋。
        他們兩人都不期然向那不大搭調的理髮師行了注目禮。但他說話沒有稍停:「首先,兩者都給人一種相當神秘的感覺:『教會』,你不知人在裡面是做什麼的,但會相信內藏著一些善美的東西;而『後巷』,你也不確定內裡藏著什麼,給人印象是充斥著醜陋污穢的物事,隨時會有什麼跑出來給你嚇一大跳。但很奇怪的,這兩者同是許多人會裹足不前的,甚或一生都不會踏足一次。」他邊說邊翹著下頷左右觀察巷內的情狀。
        這是中午前後時分,外面街道光亮刺眼,但轉入巷中,雖太陽在中天,光亮度已減弱超過一半。左邊牆有數度鐵門,其上標示著「電掣房」、「變壓房」之類像提示更似警告的標語;那些布滿鏽跡及塵垢的金屬門似從未打開過,像電影的佈景板,不似是真實能打開的。
         這後巷約有兩米闊,沿著牆腳地上有一條排水溝,積著沒有流動的污水,水中夾雜著廚餘及報紙碎屑。巷中凝聚著未算太濃烈的溝渠味,這可能是因被不知哪間式食店從後門溢出的強烈香料氣味所掩蓋。各種氣味夾纏一起,像在扭鬥,沒有融和,是酸餿中帶著異香,加增了奇幻的效果。
        「哈哈,我們今天竟然一次過做完許多人一生也不會去做的事。」她一邊插話回應,一邊靈巧地小心不被前頭滴著的水濺濕衣服(她今天穿著白色的連身裙,腳仍是第一天見到她時穿著的紅色布鞋,是一身絕不合適在後巷走動的裝束),那些水是由離他們頭頂1米處、懸掛在生鏽鐵架上的冷氣機水塔濺射下來的(那臃腫的機器發出辛苦的喘聲,像有病的老人一樣)。在它下方地面上積著一灘污水,他們繞過時,身體自然擠近、肩貼著肩地快步前行。他們差不多是同時舉步、輕跳、再跨步,像是一對配搭經年、默契純熟的雙人溜冰選手在場上表演著。
        這天他們會走在一起且上了教會,又是因阿之故。原來他一直有參予教會聚會,他先邀請了她,她一口答應了,只說希望不會因遲睡而無法準時醒來。她也隨即致電問他要不要也來,他沒用多於0.5秒就答允了。
        那間教會不是獨立座堂式的──不是聖誕卡上常見的、在尖頂鐘塔上豎著十字架的那一種──而是一間外觀似學校的兩層建築物。他們剛參加了主日崇拜,花了約莫1個半小時。
        「還有的是,兩者都是一條秘道。進了教會,你彷彿是踏進了一條通天或天堂的奇妙通道;而後巷,它們的存在很曖昧,它們似乎不是一般街道般那麼光明正大地讓人行走通過。大多數的後巷總是陰暗而潮濕,如同城市裡一道道幽暗的褶痕,將陽光摺進縫隙裡,也把小部份可能不喜歡陽光的人收摺了進去。過去這幾個月,我是經常走後巷的。一般人對它們可能會感到侷促不安,對某一小撮人則是他們感安全隱匿的秘道,通往敵對的人難以找到的神秘角落。」
        「但對女性來說,就是非常不安全的地帶。」她一臉認真地說。
他們走到一處,通道因兩邊都堆放著一些雜物而變窄,有多張舊的木檯椅、一個舊洗衣機、一個已破裂的瓷造水槽、兩竹籃玻璃瓶等,在其上搭建著一個已褪色的污跡斑駁的雨蓬,帆布造的帳蓬中部鼓脹地懸垂著,大概是盛著不知多久前落下的雨水、一直疏導不了,積存下來。可以想像有些蚊蚋正在其中滋生著。
        他便轉而以兩步之距走在她的前頭。而她亦步亦趨、靈巧地跟在他身後。突然就在他與她中間,有一隻手掌大的灰鼠由右邊雜物中竄奔過左邊的一堆傢俬中。她如汽車急剎地停步,但沒喊叫一聲。他也似乎即時感到她沒有跟貼,轉身看見她站定望著地面,便問:「老鼠?」
        「是,很勤力,這麼早就出動。」她嘴角淺掛著淡定的微笑,一邊回答一邊觀察著地面的動靜。
        「你不怕老鼠?」
        「我怕自己多一些。」她說畢旋即再舉步。沒行多二三十步他們便已走出了那小巷、走回了主要街道。這邊的巷口有一花店,賣的多是廉價的花種如「劍蘭」、「康乃馨」等。它們頭併著頭的親密地攏在一起,不介意掛在身上的標價,健康開心地裝飾著陋巷的出口。
        陽光再次變得刺眼,天是透亮的藍,沒有一片雲,偶爾吹過陣陣熱風,像有慵懶的巨人在打著呵欠。他們又並肩地行走。
        「一起去吃點什麼?」他問。
        「那還要說!」她答。


        他們沒任何爭議地選了一間日本料理吃中飯。他點的是牛丼定食,她則點了豚肉生薑燒定食。他們的胃口似乎絲毫沒受到陋巷所見的影響,佐菜主食都一點沒剩地開心吃完。事實上,當他們一重新走進陽光下時,背後幽暗處的事物已瞬間變成淡影、變得虛幻。
        他也沒事先想定的自然地將近月見輔導的情況、如訴說別人的事情般跟她分享了。她沒多說話,但眼神表達出她熱心地在聆聽著。
        「好了,該到你了。你剛才說『怕自己多些』是什麼意思?」他在餐後喝著咖啡、追問那已放在心中思索了一頓飯時間的問題。
        她似乎是一種習慣式的將湯放到最後才去品嚐,她呷了一口麵豉湯,面容反映出「好美味」的表情,然後回應:「我是蠻可怕的啊。昨晚我殺死了一個與我無怨無仇的人呢!」
        他初聽時嚇了一跳,後來才明白那是她昨晚的夢境:在她家浴室的窗外,有一男人正在攀窗似要進入她的家。她認出那是她學院新來的一位講師。那時她不覺得特別恐懼,也不具特別意圖地一再向外推那個窗,直至那男人終於跌在街上死了。至此一個意識才出現,知道自己已將這人殺了,且他的死狀很恐怖。
        「那你害怕自己些什麼?」
        「我搞不清類似這些夢的出現,是否含著什麼深意?就像你所說那些33、333 數字出現時,是否向你傳達著什麼意思一樣。我怕那些夢就是有關我的預言!」
        「你怕這夢預言你會害死某一個人?」
        「未至於那麼明確。但我就是知道自己內心有時會出現莫名的衝動,多是破壞性的。還好,暫不至是毀滅性的。」她接著將她小時怎樣突然撕毀同學的書簿告訴了他。
        她停頓了一會,用兩手緊緊地拿起盛著麥茶的杯子呷了一口,整個人像縮小了一點,然後下定決心地說:
        「最叫我恐懼的夢其實都不是我曾經告訴你的,那個夢,我提起也會打冷顫。這個夢第一次出現,是當我與那人開始那段不該有的關係不久。我夢見我望著鏡子,留意到在額前髮根附近好像生出一朵橙色的美麗小花,我先未在意這問題有多嚴重,只想快快將它處理,用手拔掉,沒有什麼痛楚,拔出後那小孔很快復元。但不久,在前額另一處再有另一朵花快速長出來,於是我又將它拔走。如是者,發現原來當我愈拔時就愈生出更多的花朵來,滿額都是。而我也愈拔愈不肯停手。我開始拔出像樹根的東西來,是愈來愈粗大的,以致拔出後破洞也愈大,甚至我的面孔也扯爛了,愈爛愈大,我的樣子變得很恐怖,我已無法認出那就是自己。夢中充滿著強烈的恐怖感,將我從夢中暴烈地驚醒過來!」她說這番話時,聲量是愈來愈小,但抖震的幅度卻是愈來愈大。
        他倒抽了一口氣說:「全明白了!」
        她手仍持著杯子,頭在低垂;而他則翹起了下頷,定眼望著頭上那五盞日式吊燈,燈罩是用紙糊成的,做出不同大小的圓形,散發著溫暖的黃光。他記起那次阿剛離開時的病房,天花板是蒼白的黃,那時他想著阿像候鳥飛在其上,可能帶著依戀和不捨,但仍不得不向遠方啟程。而這刻,他彷彿看到的,是一隻深受驚嚇的小鳥,瑟縮失神,像失落了靈魂一樣,無法飛起。


14

        「我想立刻找你談,可以嗎?……阿昨天過身了!」話筒中傳來她顫抖的聲音,知道她並不是在說笑。這通連線彷彿駁通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時空,那突然驟降至冰點的氣氛是那麼的令人怖慄。
        「你說什麼?阿死了?我們不是大前天才見過他?怎麼可能!」他不知何解明知她不是在講笑,但就是有一種想笑的感覺。不是不認真的嬉笑,是失措至不懂反應的苦笑。
        「是他的好朋友阿剛剛打電話通知我的。阿也是患『唐氏』的。原來阿有心漏病,是這種綜合症常有的,還以為已康復了,昨天3時多突然病發。由他感覺不適、暈迷送院、至搶救無效,只是兩個小時之間的事。」
        「荒謬!……頂!……對不起,請你過來我家再談。」


        「今天的自己並不知道下個月、下一年會發生什麼事情。10年後的自己究竟會是怎樣的光境、模樣?我會住在哪裡?還會在香港,抑或已移居至一個我現今從沒踏足過的地方?因為嫁人?因為工作?我會做什麼工作呢?正正常常地教書?還是做一些我全沒想過的事情?我會與什麼人一起生活?誰會陪在我的身邊?」她說時眼睛濕潤、目光呆滯的像在自言自語,下半身陷在那放在地上的鮮紅色的巨大坐墊上,就像被血盤大口吞噬著一般。
        他的住所是一幢唐樓內約30平方米大的閣樓。天花是比一般樓宇的矮,高2.3 米左右。在客廳中間更有一度類似橫樑的東西,將天花劃成左右兩邊;橫樑因有0.3米深度,人高度若不足2米,頭是不會踫到它的,但仍會令走過其下的人、不自覺的謙卑地垂下頭來。客廳沒有什麼家具,只有一張比一般大的1.3 米長白色書桌,書桌旁有兩個1 米長2 米高、放滿了書的白色書架。書桌上放著一盞銀灰色的座檯燈,及有一個白色的Macbook。除此之外,另一邊牆角地上就放著兩個巨大的紅色坐墊。地面是用2x 2 呎大的淺啡色石紋的雲石板鋪著。牆壁也是白色的,只掛著一幅吳冠中的畫作<日與夜>,不是真迹,是高仿真度的印刷品。
        她定睛在前方牆上的<日與夜>繼續說:「想著那許多的未知數,只覺人的命運是那麼的玄秘、那麼的不可測。說得一點不誇張的,10年後的自己有可能根本就不會出現呢。我弟弟出世不久就離世了,阿也不過只有20歲。我隨時可以從這地球消失了。沒有人會再記起我這個人,沒有人記得我做過的事情。或許在某處會放著我的一小撮骨灰、寫上那代表我一生的幾十個字,而唯一清晰可辨與我關連的,就只有我的姓名3個字。」她說時似乎從畫面揣摩著自己的一生可有多少個日與夜。
        他坐在她側面的另一個坐墊上,像一隻剛鬥敗了的公雞,頭髮亂作一團。他一邊靜靜地聽著她的說話,一邊無力地一口一口呷著手中的罐裝啤酒,沒什麼意圖地拉直了一下他的牛仔褲管。他說:
        「預感真沒辦法。我曾對你說我一直有感覺我今年33歲之年,一定會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的。坦白告訴你,我一直有想法是這一年我就會死去。」
        「不要傻!你不是好好的嗎?」她像差不多要哭出來、也像有點慍怒地說。
        「我的33歲還沒有過去。誰知道呢,阿兩天前不也是好端端的?……不過即或我沒有死去,但今年對我來說實在是無比驚嚇的一年:我的工作出現了大逆轉。縱使過去多努力、做得有多好,只要時候到了,『嗖』的一聲,佈景板就要轉換;會有另一場戲碼,另一個擔綱主角出現。而你只能步下舞台,聽任那一個隱身的導演的安排,不能作任何的爭議。」他說到最後時用手掌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像在模擬那一鎚定音的姿態。
        「嗯,我們的一生是一台戲嗎?你記得有一齣電影叫<真人Show>嗎?占基利飾演的Truman,他一生被設定了,一直成了眾人觀賞的角色而不自知。」她也整理了一下她的牛仔褲管,然後雙臂將收起的雙腿擁在懷中,像抱著一個心愛的人般。她脫了鞋露出的雙足,修得整齊又雪白。
        「我看過。他還未知情前、對自己的人生流露出近乎無知的滿足,我看著他的笑臉時,無錯,他的面孔是惹笑的,但我卻笑不出來。」他的手握成拳頭,用更大力度打在自己腿上。他繼續說:
        「我以前有過一個怪異想法,就是在視線範圍外的人與事都會停頓的。他們其實都在演戲,所見的都是假裝的,一切景物都是背景板裝置,我一離開那個場景,所有東西便會撤去。待我一去到某個時空,那裡的演員及道具便即就位,扮侍應生、扮理髮師、扮賣花買花的人。」他揮動著雙手在空氣中指點,彷彿他就是那個指揮一切的導演。後來他或許覺察到自己的傻氣,於是看看自己雙手,然後將兩手掌包著頭之兩側、將頭髮由前向後梳撥,直至兩手掌滑在後腦,定著這姿勢,下頷翹起,然後接著說:
        「所以我對一個很短的電視環節<瞬間看世球>很感興趣,感覺疑幻疑真的。在節目中,攝錄鏡頭會實時地捕捉在地球不同國家、地區、角落的狀況。現這邊已夜靜人車稀少,另一處是烈日當空車水馬龍。我會特別留意那些在遠方街道上行走著的細小的人,心裡問:他們是真實的嗎?他們於『我不在』的情況下,居然做著我所不知道、與我無關的事情!」他的臉反映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沒有期待回應便接續說:
        「我知這觀感完全是出自一個以我為中心──以己為世界的中心點、宇宙的中心點──以此作基點去看一切事物。而人的成長是什麼呢?就是由未必有意識的『以我為中心的主角』,轉成清楚認知的『淡出舞台的配角』的過程。這其實是一個相當痛苦的體認。」他說完將啤酒一喝而盡,然後用指力將掌中的鋁罐身慢慢收緊捏扁。
        「嗯。我也苦惱著不知自己是誰。我未有iPhone 4S,很想知道Siri 會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她』知道自己是誰嗎?」她真像在慍怒著什麼似的地說。她到這時才像忽然記起般、拿起一直放在身邊的啤酒大口地喝。
        「每當我看著<瞬間看地球>時,我心中就會問:上帝會同樣地觀看著我們嗎?祂在編寫每個人一生的劇本,叫人越不過被派定的角色,目的為何?是為自己尋開心、為要作弄人,是這樣嗎?」他拿起了放在身邊的鴨舌帽戴在頭上,蓋著了他一頭的亂草,但蓋不住他頭內的亂緒。他接著說:
        「我曾經歷過這樣的奇異事件:在小學時,有一次一科考試後,老師異常憤怒地大聲責罵全班同學考試的表現極其差劣,在怒罵中,老師大聲提名叫了我的名字,問這名字是誰,我戰兢地站起來,他用手指指著我,然後向全班同學說:『為什麼只有他一人考得那麼好,你們所有人都考得那麼差?』若然,這事件就這麼出現一次,那還不算什麼。奇異的就是在另一個時空,它再次出現。那是我大學一年級時,當然科目是完全不同,但情節是一模一樣:老師異常地為同學考試表現差而大罵,跟著直呼我的名字,然後當眾誇讚我一個。第二次出現這樣戲劇化且極度相似的事件時,令我那一刻抬著頭望著天花板在想,是有某一位我看不見的誰,在編寫這一切情節嗎?」他說時不自覺也翹起了下頷,凝神地望著天花板。
        「唔,我有這樣的想法呢:我們的遺傳因子是某設計者載入了決定人一生的程式;我們就順著那內置的指令去反應、去抉擇。我曾在電腦打字時抱怨過:為什麼『凹』的中文輸入字碼是『尸尸山』,而『凸』是『月尸尸』?最後我唯有認命接受那設計者的設定。我最好能記住那些咒語,不然就要預期會出現有幾十次錯了又試、試了又錯的『宿命』。」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用手背抹一抹唇上的泡沫,然後繼續說:
        「至於遺傳因子出錯的人,如我弟弟、阿、阿,他們的一生就有了無法改變的缺憾。可怎麼說呢?難道他們生來就是次等的人?」她說完不自覺地輕「唉」了一聲,而他即像聽到了老師在呼喚他的名字,掙扎著從塌陷的坐墊站起來。
        「要不要出天井透透氣?」他說。

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9-7-13 07:05 編輯

15

        「這株花好像在跳舞呢?」她在天井20多種植物中,徑直地走到「紫蝴蝶」前駐足細賞。這株花是置於一個仿石的水盆旁邊,有水由一排竹的造型最高處三級而下,流水將最下方水盆上一個水輪徐徐推動、團團運轉。
        「那是『紫蝴蝶』,紫色跳著舞的是它的葉,它的花很小的,看到嗎?」
        「很像一個個細小的喇叭呢,可能奏著很小聲的樂曲,螞蟻才會聽見。」在日光下,她白裡透紅的肌膚也如那些粉紅色的小花,將什麼是勃發的生機說明得晶瑩剔透;她的笑面也如盛開的花朵一般,將純淨的美表露無遺。
        他的天井在四邊圍界及上蓋都做了功夫:鐵絲網上掛著竹篾做的簾子;上蓋也用了幼竹枝結成的竹排遮擋了一半的天空,另用黑色網狀的帳幔覆蓋竹排上,並延伸斜掛至最前方的圍網處,在另一半天空下造出一片半透明的陰涼空間。
        他又以戶外用的木地板舖了地面,那是用9 條木條併合而成1.5 x 1.5 呎大小的地板塊。他沒有將整個地面都舖上,中間某些部份留空了,取而代之用了黑白兩色的石卵填滿了那些呈長方形的空間,砌出黑白爭持局面的圖案。
        她眼睛閃動著四處打量,觀賞著那流動的水、轉動的水輪、各種香草的形態。突然,她驚叫一聲:「啊,石卵會動!」她定神再看:「哈,是一隻貓!沒聽你說有養貓?」那黑色帶白色的賊貓原來一直伏在那裡,不動聲色時,令人以為是黑白色的石卵。
        「我沒有養牠,我叫牠『芝蔴』,永遠沒規沒矩自出自入,沒先喊『芝蔴開門』。我也不知道牠用什麼方法進來。小心牠的爪和尖牙,我吃過虧的。」
        她聽出他與芝蔴關係不甚和諧,也不便向牠表達親近。牠這時跳上了一個放盆栽的竹架,她朝牠身處的位置打量時,冒出了一聲歡呼:「啊,是風鈴!」她猶似戰兢地用她雪白纖幼的食指輕觸了它一下,好像唯恐太唐突會將它弄醒;她隨即坐在一張竹椅上,欣賞著那幾枝長度不一的金屬管鏗然踫撞、「叮叮、叮叮」的響聲通透澄明,直由耳朵透入心靈。
        她低聲地說:「這小花園很別緻啊!」
        她抬頭從葉影之間望著那狹長的天說:「我相信從這裡很難看到星星。但若由天那邊望回來,景觀又會是如何的呢?」
        「嗯,你記得那天在教會講道的人講過這樣一句話嗎?他說人『要從他朝彼岸回望』。我揣摩他的意思就是人要站在永恆的角度,來回看現在該怎樣生活。就是人先確認了自己有永恆的歸宿,知道將來必會去到天堂彼岸,從而重新衡量今天的生活:那雞毛蒜皮的東西還需要計較嗎?多幾個 0、少幾個 0上落的得失值得耿耿於懷嗎?3 個月、或20歲、或100歲而死,在永生的大背景下還算是重要的差別嗎?我覺得,我們曾談過的說話──『應該是由現在回望過去,而非站在未來,轉過頭來望向現在』──與這講者的說法剛好相反。」他坐在另一張竹椅上也望著天,白雲一朵接一朵地飄過,像他有說不完的話一般:
        「我不懷疑『從他朝彼岸回望』的積極意義。然而,如今被痛苦感覺蠶食的身體,要有多超脫、多豐富的想像力,才能站穩在那未可見的彼岸,然後可承受得住當下的苦楚?」他說時,她看到他眉頭在緊皺,就像有兩股力量在纏鬥著。
        「我回望自己的人生,說得好聽的,就是我有兩段旋律線在進行著。有一條是光明的旋律,那是我有過的成功光輝的時刻面相:校際歌唱比賽獲獎、代表畢業同學在典禮中致詞、獲取最優秀社工獎、眾多受助者一致的讚譽……這些都是容易被人覺察的,像一首奏得優美悅耳的旋律。然而,我同時有另一條黑暗的旋律線;它蟄伏在我生命的底層,由孩童至今一直沒有消失過,它總伺機而發,以不同的方式從底層如脈沖般瞬間異軍突起,它們包括失望、打擊、驚嚇、憂慮、傷心、壓力、痛苦、罪疚、懷疑、嫉妒、憤怒、自責、矛盾、挫敗、惶恐……。有些時候,它強勢至將表裡翻轉過來、搶佔了主旋律的位置;那生命美好一面的反變作副旋律,甚至疲弱得幾近止息,似乎被那黑暗的旋律完全吞噬,從此人生就被它主導。那是哀歌,甚至是已失去旋律線的哀鳴或嘆息。」她屏息在聽,沒打算答話,感覺他還有要說的話。他眨動著眼睛,思緒在轉動;朵朵白雲飄過,「紫蝴蝶」在舞動。時間也在流逝,一切都沒有帶半點聲音。唯獨那流水聲此刻清晰可聞。
        他自問:「那光明的旋律是否真的停息消失了?」
        他自答:「我只能說至今仍未至此。我見最惡劣的情況,有一些力量仍在生命周圍或內裡,承托著、平衡著、補救著……帶給我或是一夜安眠、或是一時安慰、或是一些鼓勵,又或是一點光亮、一點希望、一點動力,仍有笑聲、仍有歡欣、仍有滿足……」他的說話像是隨著流水汨汨而出,湧出的是源源不絕的「逗號」,踫上了障礙,不因此而成「句號」,只會撞出了許多的「問號」:
        「然而,誰是這兩條旋律線的編寫人?祂設計中的光明旋律,可再次成為主旋律嗎?能最終戰勝黑暗旋律嗎?有這一天嗎?但能否讓光明的旋律就是唯一的旋律呢?抑或,這兩股勢力就是被設計會一直爭持惡鬥,直至人離世方能終止?如這就是人生的實況,人除了嘆息,還可以怎樣?」他一口氣地問,最後仍只能以「問號」停下來。
        她像默契好的為他的出題、提供她的答案:「是的,我想『從他朝彼岸回望』,以此用來即時止痛未必有效的。但我感覺那仍是很重要的,因能叫人掙開了人世苦難、甚至死亡帶來對人的枷鎖。我們毋須預知一切,知道自己餘生也不是好事,反而是咒詛。那一切所謂預感也絕非祝福,你的數字33,333 ,我的許多的夢,都成為了預言的一種宣示方式;但都使我們困在其中,被這些操控,甚至潛然地推擠你我親自去兌現那些所謂預言。你自我預言有一天會失腳、會在人前承受羞辱,最後事情就這樣成就了。所不知的,原來可能是你自己一直在自編自導自演。」她似乎從那句話、也從他的省思裡有了頓悟,壓止不住翻湧的思緒:
        「但知道自己有永生,那就是絕對的好事。因為我不用再懼怕那不知是什麼的勢力──就是將我弟弟、將阿隨意拉走的──不知在什麼時候,特別可能是在我睡著、毫無反抗能力時,也將我拉走。知道自己有永生,早走、遲走、突然走、光榮地走、暗淡地走……,也不過同樣是踏上回家之路吧。」
        一陣清風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紫蝴蝶」搖擺著身體,風鈴「叮叮、叮叮」在響應。
        芝蔴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走到她腳邊,用牠的頭及身體揩拭她雪白的雙足。

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9-7-13 06:18 編輯

16

        「你以前有沒有參加過喪禮?」她與他一起從火葬場的禮堂步出來之後,沿著那兩旁種滿樹的小路步行離開,她一直沒說話,只用紙巾擦著眼淚,直至差不多10分鐘後,她一邊回頭望火葬場那煙囪中噴出灰白色的煙,一邊吐出經過整整1個小時沉默後的第一句話。
       「幾個月前就出席過一個,是我受助者的喪禮。但與這次感覺很不同。那次最深的印象是很嘈吵很煩亂:打齋時吹打的樂器聲浪、僧人頌經的聲音、還有親人淒厲的哭喊聲,可能再加上那燃燒香燭冥鏹的煙霧,總之就令我有透不過氣的感覺。」他說時也與她一樣停下步來回望,但他望向在火葬場之上那高高的天空,彷彿那些煙就是騰空起飛的候鳥群,一起為牠們寄居的一生作最後一次的遷徙。
        「唔,他們叫喪禮做安息禮拜。說真的,是有一種安靜祥和的感覺。起初還以為我會大哭不止呢。」她再次用紙巾拭乾面上的淚跡。她定神望著手中那沾滿了眼淚的紙巾,像從中便可讀出一些深情的話來:
        「我覺得剛才阿父母的分享很感動呢。我在想,阿20年的日子,作為父母該是何等辛酸,但他們竟然不斷說著感恩。我實在相當驚訝的!」她像仍被那感動震撼著,欲言無語。她停了10多秒、似要將自己重新調整過後才能繼續說下去:
        「阿有那個終身不能治癒的病,腦筋就是比一般人差上一大截的。我過去見他偏側著頭、眼額都擠在一起,便知他那時正進行『思想』這件苦差事。我覺得他雙眉平時很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鳥,但在思考時就變成一隻折了翼的鳥。」她說到這裡,自己的雙眉也擠叠在一起。
        「對。他的行動也不及常人般矯捷,口齒也不清,但他對音樂狂熱地喜愛、對人又是無比熱誠真摯。我時常有這樣的想法,就是他比我們所謂正常的人更似一個人。」他想起初次見阿時的情景:他如何握著地拖踏著舞步轉圈;他又如何介紹自己「不是『男』生那個男,是阿拉C」。
        「我很同意啊!所以很奇怪的,過去當我有很不開心的時候,我什麼人也不想見、對任何人也不想說話。但當見到他就會放下一切的防衛,我會很自然地告訴他我不開心,甚至在他面前流眼淚。而他一定會很真誠地安慰我。他不會多說話,但一臉關懷,甚至有時連他自己也紅起眼來、差點流出眼淚。啊,我真的很懷念阿!」她說著想著又禁不住流淚,就如蚌將入侵的海沙轉化成珍珠,她的眼眸將入侵的傷痛轉化成晶瑩的淚珠。在陽光下、眼眸裡,它盈盈流轉、剔透晶亮,閃耀著彷彿不是來自這地球的光芒;那是人無法收買、也無法可收藏的,所以也是遠比世上一切的珍寶更可貴。
        「你知我在想什麼嘛?我在想為什麼阿父母不會說上帝在作弄他們?這位上帝將一個患這病的兒子給他們,又那麼年青就將他帶走。他們會否一廂情願地想像上帝所作的總是美善?」他定神地看著她眼淚中的光芒,彷彿在裡面看到了上帝。
        「嗯,我過去都會很自然有你那樣的想法。」她抹乾眼淚後繼續說:「但剛才我們不是還在說阿比其他正常人更似一個人嗎?我們與他相處不那麼久,尚且感到他是一個祝福,那作為他父母不是會更深感受到?為此他們體察上帝是美善,將這麼一個美好的兒子賜給他們,這沒有扭曲了實際的體認,將非說成是。」她合著兩手掌在鼻子前,用紙巾抹著,形態猶似在合十禱告。她跟著說:「還有另一點,你記得上次在你家我曾經說過,若人知道自己有永生,那就是絕對的好事。在這個前提下,20歲或100歲死,已沒有太大差別,因為早走也不過是回真正的家罷了。他們整個家庭有這樣的信仰、有這樣的確認,以致今天面對兒子早一點離開,也成了可承受的重了。所以他們能為此感恩,也是合理的反應。」她沒想到自己在這沉重的心情下,頭腦卻比任何時候更清醒冷靜,就像在陰沉的隆冬氛圍下,凜冽的寒風令腦際一片清明。
        「你說得很有道理,小弟由衷佩服!」他說時向她拱手作揖,令她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他繼續說:「實在很多時同一個表象,但背後可以是南轅北轍的差別。比如我們提過<真人Show>,戲中全方位監控著Truman的監製,他的目的肯定不是為Truman的福祉。相反的,當發現飾演Truman女友的演員對他發展出真感情時,他立刻要將這角色換掉。那監製不要他得到真愛,他向Truman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於愛。他只要高收視率、自己的好處。」他說時翹著下頷,時而望著左邊路旁的樹頂,時而望向右邊的路燈,就像在尋察是否有人透過攝錄裝置在監控他們。他說到這裡,轉過頭來細看著她側面,接續說:
        「但同一個表象──全方位地注目一個人──可以出自完全不同的原因。譬如我估計阿父母如能隨時隨地在兒子左右看顧他時,他們一定願意這樣做。但他們與那監製的心態會是徹底的不一樣。」
        「唏,你說得很對,我也很佩服你呢。」她轉過面來,迎向在細看著自己的那雙眼,報以甜美的笑,之後她仍定睛在小路的最前方,接著說:「有時有些事情,即你說的表象,聽起來或看起來很惹人懷疑,甚至抗拒,但其實只是人負面地去看去想。我記得以前讀過一件這樣的事,是有關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保羅.沙特的,你知道他是誰,對嗎?他少年時有一次做了搗蛋的事後便想毀滅罪證,但說那一刻他察覺上帝在看著自己,你猜他怎樣反應?他咒罵驅趕祂!他說自此祂就再沒有在他生活中出現。你認為他為何有這樣的反應?」她又轉面望他,發現他仍定睛看著她。
        「這不難理解,他一定覺得上帝是要來監視他的警察,所以他就向祂虛張聲勢、施下馬威。」他說時語氣並非在說笑,是一臉認真。
        「我的想法也一樣。不過令我深思的,是我少年時在教會唱過一首歌,歌詞是來自詩人大衛的一首詩。他表達他所認識的上帝是無所不在、無所不知,且不分晝夜地與他同在的,但他卻視之為無以尚之的幸福,因他體會上帝圍繞著他如海沙那麼多的意念,都是祝福的意念。這詩到最後,他還發出禱求,向這位客觀上是無所不知的上帝,主動地求祂鑒察自己的心思、意念。兄弟,你對此又如何理解?」她轉面瞪著大眼問他。
        「姊妹,他體會到愛。」他也向她瞪著眼地答。
        她與他對望了10秒左右,然後對他說:「我想邀請你一起做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他收起嬉笑的面容說:「請說。」

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4-9-11 22:39 編輯

17

        「你知今天是『白露』嗎?」她問與她並肩漫步的他。兩人都觀看著左邊的海灘,海浪一個接一個在翻捲著海沙,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搓捏著陶土。
        那次喪禮完結後,他們在道別前相約了在一星期後的今天,在這個海灘見面。它離市區不遠,海岸線又直又長。離海邊泳場約30米處,建有人工的步道,兩旁種著棕櫚科樹木。每隔不遠的距離,在樹蔭下,設有一些木長櫈。他們見面後即有默契地在步道上漫步傾談。
       「我看見白雲,也看到白色的浪花,但見不到白露。」他誇張地游目四顧去尋找。
       「『白露』是秋季其中一個氣節,天氣開始轉涼,早晨草木上會有露水。候鳥在這時也開始啟程南飛渡冬。」她嫻靜地解釋。
       「啊!」他自然地翹起下頷在蔚藍的天試找著鴻雁的蹤跡。現雖然只是5 時過後不久,但太陽已收起它的氣焰,像怠倦的老藝人作好鋪排要從舞台退隱。
       「嗯,你準備好了沒有?」她誠懇地問。
       「準備好了!」他說時拍拍他的口袋。


        那天他一時也猜不到她所指「想邀請他一起去做的」會是什麼。她沒有故作神秘、即時加以說明:
        「你聽過Angela Aki 那首歌<手紙>嗎?」她像望著他眼睛的深處問。
        「聽過。歌詞是說一個15歲的女孩寫信給未來長大了的自己,另一節是那長大了的自己的回信。歌詞很引發人深思。」他彷彿走進了深井去思索著那歌詞,深沉地回答。
        「對,是這歌。那少女信中所說的話也是我這刻的心境,她說:『此刻快要認輸、快要掉下淚來、彷彿下一秒就要消失的我,該相信誰的話繼續往前走呢?只有一顆的心,不斷的破碎、崩壞,在痛苦之中活在當下、活在當下。』我曾說過:我們毋須預知一切,知道自己餘生也不是好事,反而是咒詛。但我很想做一件事,就是寫信給10年後的我。我也想邀請你與我一起去做這件事。你願意嗎?」
        這次他用了10秒才回答:「跟你。」


        他們選了一張長櫈坐下。海風帶著遙遠海洋的信息徐徐吹送過來。他們很慎重地拿出寫好的信。先由他讀出給自己的信:
        「43歲的我,你好嗎?其實我很驚訝你沒有在33歲時就死了!此刻我要衷心地問候你,因我知道在任何時候、人都不能免卻勞苦愁煩;希望過去日子的磨練,能叫10年後的你,在承受這一切時已能舉重若輕。當下的情勢縱然是難的,但你仍能笑對狂瀾於既倒(這對於今天的我,想想已是心驚膽戰的)。
       「你的工作會是什麼呢?真耐人尋味!是能夠完全發揮你的所長嗎?是否做著你喜歡做的事情呢?你心中一直願望能寫成小說、能將你對人生的體會都寫出來,你此時是一個全職作家嗎?做著一個叫所有人都為你擔心的自雇人士,抑或一邊繼續做社工,一邊用苦擠出來的時間寫作?已有幾部作品出版了嗎?我在想像你在寫作時幸福的樣子──雖然雙眼差不多都累至睜不開來了。
       「我很有興趣知道的,你不會仍是獨身吧?有了另一半的話,意味著你起碼有一半已被改寫了。不再是由你自己一個人說怎樣便怎樣的。就像兩種顏料相混合,你的原來面目必然要改變。是變得更好嗎?──最低限度你覺得是如此,那就夠了。人怎樣看是完全沒意義的──無論說成好或說成壞都一樣。
        「若是變差了……差了,怎麼辦呢?我今天沒有經驗可與你分享。我暫時想到的,是你在失望中仍不要絕望(包括你可能是因仍未結婚而失望),不要賭氣地停止建設小花園(就算只能在心靈中建造也好);縱然你身處的光境猶如污穢狹窄的陋巷,所能擁有的天空只能是狹長的一線縫隙,不要認命地只低頭看那些溝渠、垃圾、穢水,你仍要勇敢地翹起下頷,相信那光亮的晶藍世界就在不遠的毗鄰。
        「你是愈來愈怕死、還是愈不怕死了?你預備好自己即使下一刻就死去也坦然無懼嗎?你搞清了永生的可能性沒有?以致真能豁達瀟灑地活每一天。
        「誠心地祝福你,活得愈真實、愈似你自己!」


        她流著眼淚在聽。他讀完後,她一臉堅毅地咬一咬牙關,作一下深呼吸後以甜美的聲音開始讀她的信:
        「Hi,真有點緊張,因不知你現在變成什麼模樣了,真擔心你會嚇我一跳。吁──,你33歲了!對於一個女性來說,『30歲』是多麼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座山,特別當我還不知你已遇見那陪伴你去跨越的人沒有。
        「無論你是結了婚或仍未結婚,我希望你保持著開放的心、永不自限:會敢去闖新的領域(仍敢去試走如後巷的神秘通道)、會尋找新的角度去看事物(仍會懂得用坐著看星的圖畫去解題)。我希望你已知道自己喜歡些什麼、能全心地愛著一些人一些事、也能專注去做自己做得好又做得開心的事情……
        「如沒意外,你應是一個老師。唔,希望你不會梳著髮髻,穿著灰色的套裝衫裙(我會不認你的,真的!)。我希望你不只懂依期依例地傳遞著知識(那我會想像你像一個速遞派送員多些),而是能以活脫真實的生命,去向那些少年人呈現什麼是人、又如何去做一個人(你還記得你的朋友阿嗎?多想想他,可能會多得一點啟示的。)
        「你還會做很多夢嗎?或許,你仍無法制止噩夢入侵,但請待它們如電腦編碼出錯的字就是了──一筆過刪掉!然後,你要主動編織屬於你個人的美好的夢。『要相信自己的聲音,昂首闊步向前走就好。』這是Aki說的。請你要敢於做夢!
        「你如今已是他當年的年紀了──33歲──你明白多一些他那時的心境嗎?若今年是你要離世的時候,你怎樣評價你走過的一生呢?『也無風雨也無晴』?然而,若能做到無怨無悔,我相信那才是毫不簡單的人生。
        「最後,可能是最重要的,我祝福你不單有自由的天空無限寬闊地去做你喜歡做的事情,更有完全的自由、無咎的自由不去做不該做的事情──或許,那也是你能杜絕噩夢的時候。」


        他們讀畢時,太陽發著金光,將兩人並排的身影一點一點地拉長,就像有兩個新人從他們身上剝離、蛻殼而出。
        他前幾天模擬勒內.瑪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代表詩作<秋日>,寫下一首詩。這時他向著被鍍染了金光的大海,心中浮起其中幾句:


誰此時沒有房子,往天家建造,
誰此時孤獨,將永不孤獨,
就默然,心禱,寫遠投未來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旋舞,金光閃爍。


        他站了起來,對她說:「我們一起跳舞?」
        她沒花多於1 秒即從長椅站立了起來,和應說:「沒有更好的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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