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Lazarus 於 2014-9-11 22:4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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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會』與『後巷』,兩者帶給你什麼想法?」他和她與站在教會門口的阿嵐道別之後,他即問她這個問題。 「你不是嘛,香港人聽到『後巷』兩個字,就會聯想起一處骯髒、堆滿垃圾、滿地污水的地方。你不是認為教會也是一處這樣的地方吧?」她縐著眉頭望著他說。她的神色不是吃驚或失望的,而是揣摩著對方說話背後有何深意。 「不,我沒有半點低貶的意思。我見到教會旁邊有一條通往後巷的通道,即時讓我有此一聯想。當然兩者有著強烈的反差,如聖潔光明相對於污穢黑暗。但我覺得兩者有一些性質是相似的。」他們本來走在行人道上,但當前頭左面有另一條通入後巷的小道時,他們眼神互望了1秒,便即一同轉身走入了那後巷。 在通道口拐彎處,有一改衣的店舖,是為人修補衣物如將衫袖褲管修長改短;在壘疊如山雜亂的衣物堆中,坐著一個五六十歲頭髮蓬亂的婦人,猶如從山泥傾瀉中剛爬出來的生還者,手中滿懷珍惜地翻弄著搶救出來的僅存衣物。 改衣舖旁邊是一間理髮店,只有淺窄的空間,剛好夠橫身放置一張70年代的、供洗頭時讓客人斜臥的椅子,及另一張同年代的剪髮時用的對著鏡子的椅子。理髮師卻是一個樣貌似泰國人的40多歲女士;她化了妝,披著直長的頭髮,穿著緊身低胸T 恤、短牛仔裙及高跟鞋。 他們兩人都不期然向那不大搭調的理髮師行了注目禮。但他說話沒有稍停:「首先,兩者都給人一種相當神秘的感覺:『教會』,你不知人在裡面是做什麼的,但會相信內藏著一些善美的東西;而『後巷』,你也不確定內裡藏著什麼,給人印象是充斥著醜陋污穢的物事,隨時會有什麼跑出來給你嚇一大跳。但很奇怪的,這兩者同是許多人會裹足不前的,甚或一生都不會踏足一次。」他邊說邊翹著下頷左右觀察巷內的情狀。 這是中午前後時分,外面街道光亮刺眼,但轉入巷中,雖太陽在中天,光亮度已減弱超過一半。左邊牆有數度鐵門,其上標示著「電掣房」、「變壓房」之類像提示更似警告的標語;那些布滿鏽跡及塵垢的金屬門似從未打開過,像電影的佈景板,不似是真實能打開的。 這後巷約有兩米闊,沿著牆腳地上有一條排水溝,積著沒有流動的污水,水中夾雜著廚餘及報紙碎屑。巷中凝聚著未算太濃烈的溝渠味,這可能是因被不知哪間泰式食店從後門溢出的強烈香料氣味所掩蓋。各種氣味夾纏一起,像在扭鬥,沒有融和,是酸餿中帶著異香,加增了奇幻的效果。 「哈哈,我們今天竟然一次過做完許多人一生也不會去做的事。」她一邊插話回應,一邊靈巧地小心不被前頭滴著的水濺濕衣服(她今天穿著白色的連身裙,腳仍是第一天見到她時穿著的紅色布鞋,是一身絕不合適在後巷走動的裝束),那些水是由離他們頭頂1米處、懸掛在生鏽鐵架上的冷氣機水塔濺射下來的(那臃腫的機器發出辛苦的喘聲,像有病的老人一樣)。在它下方地面上積著一灘污水,他們繞過時,身體自然擠近、肩貼著肩地快步前行。他們差不多是同時舉步、輕跳、再跨步,像是一對配搭經年、默契純熟的雙人溜冰選手在場上表演著。 這天他們會走在一起且上了教會,又是因阿嵐之故。原來他一直有參予教會聚會,他先邀請了她,她一口答應了,只說希望不會因遲睡而無法準時醒來。她也隨即致電問他要不要也來,他沒用多於0.5秒就答允了。 那間教會不是獨立座堂式的──不是聖誕卡上常見的、在尖頂鐘塔上豎著十字架的那一種──而是一間外觀似學校的兩層建築物。他們剛參加了主日崇拜,花了約莫1個半小時。 「還有的是,兩者都是一條秘道。進了教會,你彷彿是踏進了一條通天或天堂的奇妙通道;而後巷,它們的存在很曖昧,它們似乎不是一般街道般那麼光明正大地讓人行走通過。大多數的後巷總是陰暗而潮濕,如同城市裡一道道幽暗的褶痕,將陽光摺進縫隙裡,也把小部份可能不喜歡陽光的人收摺了進去。過去這幾個月,我是經常走後巷的。一般人對它們可能會感到侷促不安,對某一小撮人則是他們感安全隱匿的秘道,通往敵對的人難以找到的神秘角落。」 「但對女性來說,就是非常不安全的地帶。」她一臉認真地說。 他們走到一處,通道因兩邊都堆放著一些雜物而變窄,有多張舊的木檯椅、一個舊洗衣機、一個已破裂的瓷造水槽、兩竹籃玻璃瓶等,在其上搭建著一個已褪色的污跡斑駁的雨蓬,帆布造的帳蓬中部鼓脹地懸垂著,大概是盛著不知多久前落下的雨水、一直疏導不了,積存下來。可以想像有些蚊蚋正在其中滋生著。 他便轉而以兩步之距走在她的前頭。而她亦步亦趨、靈巧地跟在他身後。突然就在他與她中間,有一隻手掌大的灰鼠由右邊雜物中竄奔過左邊的一堆傢俬中。她如汽車急剎地停步,但沒喊叫一聲。他也似乎即時感到她沒有跟貼,轉身看見她站定望著地面,便問:「老鼠?」 「是,很勤力,這麼早就出動。」她嘴角淺掛著淡定的微笑,一邊回答一邊觀察著地面的動靜。 「你不怕老鼠?」 「我怕自己多一些。」她說畢旋即再舉步。沒行多二三十步他們便已走出了那小巷、走回了主要街道。這邊的巷口有一花店,賣的多是廉價的花種如「劍蘭」、「康乃馨」等。它們頭併著頭的親密地攏在一起,不介意掛在身上的標價,健康開心地裝飾著陋巷的出口。 陽光再次變得刺眼,天是透亮的藍,沒有一片雲,偶爾吹過陣陣熱風,像有慵懶的巨人在打著呵欠。他們又並肩地行走。 「一起去吃點什麼?」他問。 「那還要說!」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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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任何爭議地選了一間日本料理吃中飯。他點的是牛丼定食,她則點了豚肉生薑燒定食。他們的胃口似乎絲毫沒受到陋巷所見的影響,佐菜主食都一點沒剩地開心吃完。事實上,當他們一重新走進陽光下時,背後幽暗處的事物已瞬間變成淡影、變得虛幻。 他也沒事先想定的自然地將近月見輔導的情況、如訴說別人的事情般跟她分享了。她沒多說話,但眼神表達出她熱心地在聆聽著。 「好了,該到你了。你剛才說『怕自己多些』是什麼意思?」他在餐後喝著咖啡、追問那已放在心中思索了一頓飯時間的問題。 她似乎是一種習慣式的將湯放到最後才去品嚐,她呷了一口麵豉湯,面容反映出「好美味」的表情,然後回應:「我是蠻可怕的啊。昨晚我殺死了一個與我無怨無仇的人呢!」 他初聽時嚇了一跳,後來才明白那是她昨晚的夢境:在她家浴室的窗外,有一男人正在攀窗似要進入她的家。她認出那是她學院新來的一位講師。那時她不覺得特別恐懼,也不具特別意圖地一再向外推那個窗,直至那男人終於跌在街上死了。至此一個意識才出現,知道自己已將這人殺了,且他的死狀很恐怖。 「那你害怕自己些什麼?」 「我搞不清類似這些夢的出現,是否含著什麼深意?就像你所說那些33、333 數字出現時,是否向你傳達著什麼意思一樣。我怕那些夢就是有關我的預言!」 「你怕這夢預言你會害死某一個人?」 「未至於那麼明確。但我就是知道自己內心有時會出現莫名的衝動,多是破壞性的。還好,暫不至是毀滅性的。」她接著將她小時怎樣突然撕毀同學的書簿告訴了他。 她停頓了一會,用兩手緊緊地拿起盛著麥茶的杯子呷了一口,整個人像縮小了一點,然後下定決心地說: 「最叫我恐懼的夢其實都不是我曾經告訴你的,那個夢,我提起也會打冷顫。這個夢第一次出現,是當我與那人開始那段不該有的關係不久。我夢見我望著鏡子,留意到在額前髮根附近好像生出一朵橙色的美麗小花,我先未在意這問題有多嚴重,只想快快將它處理,用手拔掉,沒有什麼痛楚,拔出後那小孔很快復元。但不久,在前額另一處再有另一朵花快速長出來,於是我又將它拔走。如是者,發現原來當我愈拔時就愈生出更多的花朵來,滿額都是。而我也愈拔愈不肯停手。我開始拔出像樹根的東西來,是愈來愈粗大的,以致拔出後破洞也愈大,甚至我的面孔也扯爛了,愈爛愈大,我的樣子變得很恐怖,我已無法認出那就是自己。夢中充滿著強烈的恐怖感,將我從夢中暴烈地驚醒過來!」她說這番話時,聲量是愈來愈小,但抖震的幅度卻是愈來愈大。 他倒抽了一口氣說:「全明白了!」 她手仍持著杯子,頭在低垂;而他則翹起了下頷,定眼望著頭上那五盞日式吊燈,燈罩是用紙糊成的,做出不同大小的圓形,散發著溫暖的黃光。他記起那次阿邦剛離開時的病房,天花板是蒼白的黃,那時他想著阿邦像候鳥飛在其上,可能帶著依戀和不捨,但仍不得不向遠方啟程。而這刻,他彷彿看到的,是一隻深受驚嚇的小鳥,瑟縮失神,像失落了靈魂一樣,無法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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