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勇

銘悠

(注意：本文乃真人真事，當然人物用了假名以保私隱。)

曾經，我在一間跨國企業從事電腦零件的物流工作，那是九十年代的事。當時我從九四年父親過身後，才加入這間公司工作，工作前景一片光明，我全情投入忙碌的工作，以忘卻喪父之痛。

當年，我有一位好同事叫雄仔，他工作的座位，正是在我前面的。

九七年的春天，辦公室正進行大裝修，工作間的座位改動很大，由於我有份參予策劃，我特意預先告知死黨雄仔，讓他可以挑一個好位置。

「好啊！這房子很大呢！」雄仔說。
「我們四個人會坐這間房 - 四個同級的同事。」銘悠回應。
「你打算坐那裏？」雄仔問銘悠。
「後排第二個位。」
「好呀，那麼我坐在你前面了，」雄仔一臉興奮續道：「可以多多與你溝通，請教你！」

雄仔的年紀和我相若，他的職級其實與我一樣，只是我先入職；他的為人和善，很易相處，工作非常認真，是典型的正直青年，沒有什麼機心。

有關工作上的問題，他都虛心向我請教，我也毫不吝嗇地與他分享。他剛到任的時候，是一名新丁，我負責照顧他，訓練他成為「好隊友」，早日適應工作。

我卻沒料到與他共事只有一年多的時間。

雄仔在同事眼中是一位「攪笑人物」，幾乎每天都有一些笑料與他有關。或許是我個人工作時太專注及繁忙吧，其他同事總愛拿雄仔作開玩笑的對象，他為大家帶來很多歡樂。

例如他有一段時間忽然去做牙齒矯正的手術，被同事嘲笑「貪靚」、「老來嬌」。他由於下午茶經常不願「請客」，於是有多次被人強搶銀包找數的經歷，慘的是我的同事吃的是日式壽司呢！

又有一次，他因為午膳後去廁所大解時忘了開抽氣扇，弄至臭氣沖天；於是以後每當下午他離座去別處時，同事都愛嘲笑他道：

「雄仔，又去『爆石』唔開抽氣扇呀？！」
「爆你個屎人頭！」雄仔瞪眼還擊。

我也有一起笑的份兒，但雄仔卻是他的「親密戰友」。

當年公司部門正藉發展及改革之際，大大小小的企劃同時展開了，我倆都各自肩負了不少重擔。

雄仔喜歡請教我，諮詢我的意見；調了位置後就更方便，他一轉頭過來便道：

「喂！銘悠，你對那個企劃有何高見呢？」

我們喜歡鬥夜下班，超時加班工作至晚上已是習以為常。他常持著住得近在公司便很夜才下班，我喜歡與他鬥夜，但多數總鬥不過他，因為我家住九龍城，飛的士回家也得半個多小時，但他五分鐘就可以回到家中。

「喂！銘悠，九點了，還不回家嗎？」雄仔得意地說。
「你雄哥都還在拼搏，做前輩的又豈能失威呀！」銘悠不順氣強撐。
「叫了外賣沒有？」
「沒有，吃杯麵，」銘悠續道：「有配菜的那種。」
「嘩，好豐富啊！」雄仔在流口水。
「給你這個紅燒牛肉，拿去吧！」
「多謝銘悠哥！」他臉泛金光。

以後，雄仔學了我吃杯麵的習慣，於午膳時一起往超市入了很多貨回公司。

我懷念吃杯麵的日子。

雄仔似乎很喜歡學我，就連最不該的一件事，他都學了 - 獨力承受很大的工作壓力，不懂得釋放。

距他離開的幾個月前，我倆一起往台北公幹了一個星期。雄仔要「上位」了，但他卻不開心，顯得心事重重。那個星期，完成日間的工作後，一下班我們便在台北市的街頭四處遊逛。如往常一樣，我們互吐苦水，都是工作上的問題。

「雄仔，忍耐一下吧，遲些公司穩定下來，你又上了位，就會好些了。」銘悠無奈地安慰他，事實上，我不懂安慰他。

我其實何嘗又不是被工作壓得透不過氣來？無奈地承受著，身不由己。我每次署任經理時，也是頗戰兢的，想請病假。

在台北工作的某一個晚上，我們吃過晚飯不久，雄仔嚷著要試試台灣地道的五香牛肉麵，我陪他四處亂逛，終於找到一間館子，坐下來吃。

「真好吃，」雄仔狼吞虎嚥。「你不吃嗎？」
「我不餓，」銘悠說：「還是快點吃完返酒店吧，我很倦，明早還有個會議要準備。」

那天晚上返酒店的時候，我們不知何故很沉默的，大概太累吧。但是，雄仔像有許多心事似的。吃過牛肉麵的他，仍是悶悶不樂，他流露出很失落迷惘的眼神。

「怎麼了？」銘悠問。
「沒什麼，很累，」他續道：「返香港後有很多工作及手尾要跟進呢，唉！」雄仔嗟嘆。
「是呀……」

九七年四月，我剛動過割扁桃腺的手術，身體好像還未回復狀態，便趕著消假復工。因為在過去半年間，我因身體健康的問題，告了很多病假，早上又不願起床返工，有時是索性找藉口告病假，情況已不正常及不大像樣了。

接著在廣州一連五天的工作會中，我和雄仔最後一次公幹。

在會議期間，我的心情壞透，毫無熱誠及幹勁，不專業地用十分不「靈光」的普通話加廣東話加英語，向其他分公司的代表作了一個很差勁的匯報，與會的人給嚇呆了，特別是高層人仕。雄仔也不比我好到那裏。他繼續向我大吐苦水，我用僅餘的氣力去安慰他、安撫他。

回港不久，我向上司陳述了自己的健康情況，開始休假，接受抑鬱症的治療。在放病假期間，竟收到雄仔自殺身亡的噩耗！我震驚不已，人也好像崩潰了。

當日，我不大相信雄仔自盡的事實，也覺得他很傻。很難想像他從三十幾樓高處躍下的愚勇，到底會是怎麼一回事。

我悲痛，也很內疚、自責，幫不了他渡過這一劫。我內疚，因為請太多病假，雄仔可能要承受更大的工作壓力；我自責，因為我竟看不透雄仔自尋短見前的種種徵兆。

我感到無奈，當日雄仔和自己原來都面對同樣的問題 – 工作壓力過大，心力耗盡！雄仔選擇了結自己的生命，而我則選擇向人求助，向醫生及輔導員求助及向上司坦白溝通。

我獨自倚在沙田城門河的欄杆，眺望河面，默默地悼念著這位好友。

事隔幾年，他在殯儀館的遺容至今仍偶爾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對於他當日自盡的愚勇，雖然不能苟同，但現在，我有更深刻的體會及諒解，因為我最終都走過雄仔的路。

到底工作的意義在那？拼搏與盲目的分別為何？

勇氣是什麼？自由、意志及選擇又是什麼？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繼續走自己未完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