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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評介] 《日出之下,我隨時光一同被消滅》——讀好友彭依仁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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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 來自手機 版主 2017-2-21 11:16:51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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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下,我隨時光一同被消滅
——讀好友彭依仁詩集《灰鴿自由行》


/ 不清


Day after day alone on the hill
The man with the foolish grin
Is keeping perfectly still
But nobody wants to know him
They can see that he’s just a fool
And he never seem to notice

But the fool on the hill
Sees the sun going down
And the eyes in his head
See the world spinning round

適自 The Fool on the Hill, The Beatles

       披頭四樂隊1967年推出的音樂專輯《奇幻之旅》(Magical Mystery Tour),fw當中有一首名為〈The Fool on the Hill〉的歌曲,它講述一名智慧隱士,「日復一日」盤坐於山上,安靜地看日落、觀世事,一臉難得糊塗的樣子。然而,世人卻把他視作傻子並加以忽略。或許,這位隱士亦代表這本詩集《灰鴿自由行》裡同名詩歌中所講述的那位「他」那位宅男?「他殺不死那條惡龍,還把/十八件精鋼打造的法寶,統統丟失……」,這位自覺失去戰鬥力的宅男,大概就是作者彭依仁對己身的一種自我投射,在勞累的生活中,在這個易手多年的沙堡裡,他「失落如同饑渴的太陽……像花盆上妨礙視線的枝葉」,而「當(他)的同伴提著公事包約會自己的女友/(他)就只是密室裡的主人,(他)身無分文」(〈The Fool on the Hill〉)。一個學業上、工作上和感情上皆缺乏信心的年青人,最有信心的時刻大概就是用盡方法打倒自己,把自己想像成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我相信,窗外的世界會漸漸衰敗
我的碉堡也在瓦解,像路邊的打掃工人
徒勞地收拾散佈一地的落葉
我不知道山上的醫院明天會否就倒塌
人們如常工作、睡覺,游泳、散步
與我擦身而過但從未對視,或者以為我
一無所有,除了一對憤怒的眼球

摘自〈The Fool on the Hill〉

       創作〈The Fool on the Hill〉的保羅.麥卡尼(Paul McCartney)曾經透露,在歌曲中提及的愚者其實就是提倡超覺靜坐(Transcendental Meditation)的印度瑜珈大師瑪哈士(Maharishi Mahesh Yogi),這位擁有無數追隨者的大師曾經說過:「不要和黑暗對抗,只要帶來光明,黑暗就會消失。」看來這句話對渴望擺脫宅男一族的傻子來說有著一種十分正面的影響。長詩〈返陽〉中,「他回到陽間以後/體溫重新鑽進肉身裡睡覺/陽光為毛孔鍍上顏色/證實一種氣息依然存在」——這不正正就是一首描述希臘神話中奧弗斯(Orpheus)陪伴有望復活的尤麗黛(Eurydice)從陰間回到陽間的作品嗎?仿佛逝去了的光陰能夠復回,枯萎了的葉能變回翠綠,溶化了的雪能夠再次開出一朵朵晶瑩的白花,死去的人能「返陽」但她不能夠——


然而他仍要歌唱
歌唱世上最強大而脆弱的元素
歌唱自然界潛藏的連繫
讓石頭和風交談起來的奧秘
這一種咒語人們稱之為:氣息
它在哪裡,哪裡就有生命
它從哪裡離開,哪裡就枯朽、碎裂

摘自〈返陽〉

       生命本來就像披頭四樂隊的專輯名字一樣是個「奇幻之旅」,當我們有幸找到多餘的時間坐下來,或許能夠在枯朽和碎裂之下回頭看望過去:回憶、檢討、反思,然而「歷史總是以遙距的方式發生」(〈2016年復活節〉),我們總是無法把逝去的時光梳理好,無法把美麗的尤麗黛從冥界拯救回來,在試圖保持冷靜和態度正面的同時,詩人「感到懊悔,因為天氣越來越惡劣/因為大海總有一天會收回你記憶中的質料」(〈質料〉)。而作為一名熱愛鑽研中西文史哲的人來說,他意識到「當一種古老的記憶不曾被辨識/就只是散落在山下的質料,不曾有人/聽見、觸碰」(〈質料〉),而當世界落得如此結局不是很可惜嗎!因此他尋尋覓覓,把散落大海負傷的材料收集:


你必須在日落以前到達遙遠的海島
你必須找到不朽者靈魂所隱藏的針頭
為了找到那根針頭你必須打碎野鴨的蛋
為了打碎野鴨的蛋,你必須
找到兔子體內的野鴨,為了找到兔子和牠
體內的野鴨,你必須找到綠橡樹下
閃閃生光的鐵箱子,要是找不到針頭
鴨蛋和鐵箱子,世界將被黑暗的濃霧焚燬

摘自〈不朽者〉

       黑暗與否,無人能夠否認生命的確是充滿濃霧的,而偶爾我們嘗試按照瑜珈大師所言,為黑暗「帶來光明」,但在這心靈搖晃掙扎、努力痊癒的過程中,詩人又「忽然:發覺自己老了/仍坐在海灘上堆十年前的沙堡/其他男孩子卻在咖啡館裡泡女孩 」(〈十二行〉)。這首短詩寫於2015年4月,詩人驚嘆人生也快走了一半,站在地球甚至宇宙的歷史面前,我們在世的時間是何其的微不足道啊。究竟是什麼把我們每一個如沙粒的個體(生物或死物)緊密地維繫起來成為一座大海面前的沙堡呢?仿佛〈有一種奧秘〉默默地管理著這個世界,無言無語地安排著萬物之間的秩序,不是嗎?


〈有一種奧秘〉


「我的論證從在下者向超越者上升,它攀登得越高,語言便越力不從心;當它登頂之後,將會完全沉默,因為它最終與那不可描狀者合為一體。」
  ——偽戴奧尼索斯:《神秘神學》

有一種奧秘,它以高溫的光芒照耀語言
滲透了修辭、生物學、靈魂學和統治術的內部深處
語言設法把它攫住,也只能觸碰它的陰影
這一種奧秘在一切事物的巔峰,以自己的影子
化作萬道金光,流瀉在人類的瞳孔裡
我們僅能以語言描述被照射以至幾乎瞎眼的經驗
也無法知道甚至為它命名

我們建立過無數帝國
操各種方言的族長爭相建立偉大王朝
戰車和弓箭深陷泥濘
裝甲步兵嘴巴向天,喉嚨吐血
史家以嘶啞的筆尖描繪宮廷鬥爭
都一一湮沒在地底,直至喪失了一切語言
百姓的屍首掩蓋了皇冠上的秘密
成為不知名的煤炭

奧秘的光芒照在泥濘上
上面浮現出白雲的形象、太陽的形象
大象走過的形象、樹葉在風中
飄颺的形象、花瓣的形象、莎草的形象
水的形象,形象如同一支鋼筆
在世界的地表上筆寫,然後雨點揮灑
另一層土壤,猶如翻開了新的書頁
世界被寫滿符號——人類
也會被雨水浸透而褪色、消失

而奧秘依然在一切事物的巔峰,以自己的影子
化作兒童眼中的煙霧,燎繞在火山的心臟
有一種奧秘,它把世界從渾沌中創造,這種小把戲
只是頑童在牆上的塗鴉,他隨手捏出
珠穆朗瑪峯和大峽谷,阿馬遜河流域的痕跡
然後用粗大的手指抹掉它們
世界如同海灘上的沙堡漸漸陷落
惟有星星與銀河不滅

我們巴望着永恒的轍跡,猶如夢見圖章
印在我們的視網膜上,在奧秘面前我們知道自己
身上的筆劃會慢慢消失,就像人類歷史
這首詠嘆調最終讓位給宇宙的岑寂
有一種奧秘,它以高溫燃燒我們的筋骨和肌肉
直至我們失去語言,那一刻我們不知道
這是我們僅能承受的幸福,即使它形同灰燼
而愛如同即將揮發的露珠,仍反映出她的一襲黑髮
她的臂膀上,充滿被雨水浸透的叮囑
當你快要被放逐到韃靼荒漠

她讓我忘記了羽毛和雪花的形狀
到了那一天,時間不再是敵人在山上叫喊
而是她洗淨我體內的血液
我可以像海神老人改變自己的面貌
我是鱸鰻。我是海豚。我是烏賊。我是海龜
我是海蝸牛和牠的孩子。我縮小
我廣延。我像熱帶魚鑽入了蠕蟲洞
然後隨時光一同被消滅

       而這種至高無上的「奧秘」或許就是能取代「黑暗」的力量——祂是「高溫的光芒」、祂是「萬道金光」;祂超越天文學、超越地質學、超越生物學、超越歷史、超越各種方言;但同時,因為祂的光芒而令我們張不開眼睛,因此我們「像熱帶魚鑽入了蠕蟲洞」以達到敬而遠之的效果;因此祂也代表黯黑,但祂不邪惡,祂神秘不可言說正如習詩的朋友們經常掛在嘴邊的所謂「詩意」?〈有一種奧秘〉是整本詩集中最成熟的作品之一,詩人擺脫了早期純粹弔唁生活(以及歷史)的寫作包袱(詩人曾對我說這包袱來自關夢南先生和黃燦然先生),進而書寫宏觀的哲學詩歌。畢竟哲學科是彭詩人的強項,這點可從他不久之前出版的評論文集《日光之下》略見一二。
        我曾經打趣地向彭依仁說:「我們和國際級的哲學家僅有的分別是他們懂得把自己對人生的想法有系統地整理,有效率地表達出來。」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哲學家,這是因為「我們有太多獨特的見解、高明的領悟」。(〈人生的意義〉)但事實是,能真正被眾人懷念的哲人應該是那位「身穿素色馬褂,/緊握著一根枴杖抵擋春雨或寒流」的長者,他的背影像瑜珈大師瑪哈士,他坐在山上,看世人把「時間耗費在火車站和機場」中、看他們「聽音樂、吃喝、做愛、看足球比賽/或躺在枕頭上,說這天過得很精采」、看他們如何「日復一日地勞役……疲倦就去睡」(〈人生的意義〉)。當偽戴奧尼索斯(Pseudo-Dionysius the Areopagite)在《神秘神學》(Mystical Theology)中說到「論證從在下者向超越者上升,它攀登得越高,語言便越力不從心……」,或許他想說的是「人生」是「神秘」的、「奧秘」的,因此,任憑我們以「重複的語法,拖沓的節奏」(〈人生的意義〉)也無法解釋清楚人生的意義。
        這樣想,很灰吧?灰如被困在這個島嶼中快樂地自由行的灰鴿?

《灰鴿自由行》是彭依仁首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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