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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小說,原發表於《文學世紀》,很明顯,是受了911事件的影響,當時心情十分惡劣,友人看吧,並不了解,他說,911事件是美國人的事,離我們這麼遠,為什么你卻如此傷心?我看到人類世界開始步入一個新的文明廢圩。代表自由夢想的美國,從此竟變了質,她向恐怖主義反擊,本身卻成為恐怖大國。小說的[我]的傷心,大家讀來可能很個人,男男女女之間,不過如果真是這麽想,那麽,請你多讀一次,才告訴我你的想法。
後現代筆記小說
崑南
許多人夢想飛,我也不例外.第一次坐飛機時那種興奮,至今難忘.我真的以為可以接近觀音大士,在雲層內,人實在渺小了,只會想起大慈大悲.
我們常常這麽想,偉大的時代總會出現偉大的作品.或只不過是主觀地想,每隔一段時間,我們便會看到一兩部反映偉大時代的偉大作品,諸如此類.那麽,我們所處的年代,是不是一個偉大的年代?可否容我主觀地這麼說,我們所處的年代若不是最偉大的年代,至少應是偉大年代之一吧? 因為人類從未經歷如此複雜,如此荒謬,如此狂妄,又如此愚昧,卻如此文明的生存環境.......請再容我主觀說下去,過去的歷史,人類雖遇過那樣荒謬狂妄及愚昧的歲月,但沒有這麽複雜,那麽文明,究竟是複雜產生文明,還是文明誕生複雜,根本無法找到答案.最後,我想指出以下的事實�現實.人類不明白主觀或客觀為何物也好,上帝(如果真有上帝的話)已好識做,九一一事件橫空出世,只花了不足兩小時的時間,人類面臨千禧年代所有的因因果果,在一個萬里無雲的上午,像濾過藥水的一卷卷膠片,完完全全顯影出來.不,應該說,像數碼影像,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但隨時可以刪掉的.
為什麽會想起上帝?因為那兩座世貿大樓,實在太像聖經上的通天塔,人類想通上天上去,是不會成功的.所以,2001年9月11日,上帝終於決定這兩座塔塌陷下來了.一次大爆炸,熟悉的大爆炸.據天文科學家說,我們的太陽系都是從一次大爆炸開始的.
911事件,是人類歷史黑白的分水嶺,也就是一條斷代的線痕,標志著一個舊的年代終結,同時,另一個嶄新的年代誕生,一舊一新,沒有意味著什麽,雖然同是黑白不分,我們只知道,從此一切都不同了,雖然我們始終不知道不同的內容到底包括一些什麽.....愈寫愈糊塗,連自已也看不懂.灌了半打啤酒,倒頭大睡.對自已說,未敢忘記,不,只想忘記.
911發生之前,我認識了笑瞳.911發生之後,我認識了懷采.我常這麽想,如果情況恰恰相反,即是說,我先認識懷采,之後才是笑瞳....就是如
此,笑瞳隨著世貿大樓的倒下,也不知所蹤了.每次醉醒之間,都會這麼想,如果她還在我的身邊就好了.何不索性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明九從來不關心我身邊的朋友,這個下午他便突然問起來:”笑瞳真的失蹤了?”我點頭,說目擊著她推開了窗,走進灰朦朦的空間裏去,不見了.明九當然不相信我這個說法,他的眼睛就告訴我:你是文字佬.隨時天花亂墜.一下子,他的眼神竟然與笑瞳的那麽近似,那種輕蔑,那種自以為是:”你在書井內呼吸,你的眼中只有天這個字,根本不知道天空為何物,更永遠不會知道天空在那裏.”有一次,她冷冷地說,”我會讓你在書堆裏活活燒死.那場火,記住,一定是我放的,而且是親手放的.”她恨我,還是愛我,我完全分不清楚.
也是她鼓勵我打開每一扇窗,”看到嗎?那些人,那些情侶是在半空中飛行的.”笑瞳自已說夢話就可以,當我說我的,她卻不准,一點也不高興.”只要你肯走出屋子半步,我們便可以同樣在半空中飛行了.”
那一天,我打開了窗子,只看見飛機撞向大廈,笑瞳也隨著消失了.
明九趁勢挖苦我:”太遲了,現在才打開窗,太遲了.”
明九與我,完全是兩種人.在街上碰上,有時連點頭也懶.世事就是這麽怪誕,911之後,我和他之間竟開始出現相同的話題.雖然他依然這麽說,”我不同你,我是搞數據的.”他做保險的.是的,911之後,一提起布殊,他破口大罵,比我還凶.”恐怖分子不是誰,他才是,他找藉口侵略一個國家,比希魔還猖狂.他豈止是狗娘養,連畜牲也不如.這只死馬騮....”哈哈,虧他看得出來,這個總統的長相,真的很像馬騮.
懷采說,”明九很愛你,你說什麽他便說什麽,而且比你說得更認真.”
我的天,我不曉得如何回應.懷采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她也是習慣推開一扇窗,不過,她的一扇窗,不是別的,而是電視機,電視機宣傳什麽,她便附和什麽.我真懷疑她做人至今可曾動過任何腦筋.明九的第一次評語是:純真.我幾乎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的第二次評語是:聽話.大概是吧,在床上,我要她怎樣便怎樣,每一個位置都願意討好我.不過,有一點明九也許仍未知道的,在另一個男人的床上,她也是如此.
在人類現代史上,911是大件事,這是無可置疑的.在過去的三年間,有關檔案式的文字記錄,浩繁如海洋,每人都會相信的.至於藝術式的”雕龍”(包括事實的詮釋以及虛擬的再生,或相反,虛擬的詮釋以及現實的再生),究竟又有多少?
電影上我們有米高摩亞的作品,漫畫上我們有Art Spiegelman, 音樂上我們有Toby Keith ... 我們還是談談文學的,語言的(可不是嗎?這才是最重要的,因為通天塔的後遺症就是人類語言大兜亂啊),三個年頭了,有關911的文學作品,確令大家眼睛一亮的,可以說是寥寥可數.在〔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上,有兩三本是值得一提的,其一是Ivan McEwan 的〔星期六〕(Saturday).其二是Jonathan Safran Foer 的 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其三. Arthur Nersesian 的Unlubricated.....
在鍵盤上我一邊輸入簡體加繁體加英文,一邊在厭惡自己.他媽的,時代是否偉大,有沒有偉大作品,其實,這與我何干?
從星球大戰到殺人網絡,在戲院內,我變得軟弱無力.明九看得很興奮.懷采也大叫大笑.子彈三百六十度飛來飛去,激光劍穿貫不同的空間.我無法明白,他們都認為太真實了,比真實更真實的虛擬.鏡子對著鏡子.無數的映象,大家還以為最深層的一個應是最實在不過的.如果明九說要去笨豬跳,懷采第一個舉手贊成.Hee ,hee, you jump, I jump. ”當你看到,你便知道了.就只是看到,不是一頁一頁的閱讀,看到不是思考地觀賞.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我一直從不閱讀,只是看看圖像吧了.”看到也同時聽到.懷采一離開家,沿途一雙耳朵總戴上耳筒的.有一次,他們便整夜玩電子遊戲機,直至不支倒在地上.我不時都覺得,他們兩人才是最合拍的一對.懷采的神經有點問題?
. ”當你看到,你便知道了.就只是看到,不是一頁一頁的閱讀,看到不是思考地觀賞.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我一直從不閱讀,只是看看圖像吧了.”明九說著懷采同樣的話.我想,他只是念一部電影的對白吧了.他捧著〔世界之窗〕,便看得津津有味.
一個父親帶著一對兒子前往世貿中心的〔世界之窗〕餐廳吃早餐,進入了一個令世人難忘的時間:紐約時間早上八時四十六分.一架波音767客機,載著92人撞向世貿中心的北樓,第94至98層之間.是第‵AA11’從波士頓飛往洛彬機的班機,當時,這個父親當然壞相信自已的眼睛,就當作一次特技表演吧,於是他這麼對兒子說,這只是模擬遊戲吧了,像環球片場,迪士尼主題公園的一樣,什麼大白鯊,什麼地下鐵站大火,都不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表演吧了.兒子,我們可以平安讓出開現場的.
在明九的床上我就發現了這本小說:[世界之窗] ( Windows on the World ), 法國作家 Frederic Beigbeder的小說,剛剛獲得了英國〔獨立報〕的外國小說大獎.有點諷剌,在美國本土,以911題材,仍未有一本可以見得人的,反之,這位佛德利只不過是廣告公司出身的一個撰稿員,神來之筆,寫了一部令美國文化人牙癢癢的小說.的確是一部很不錯的作品.
作家說得真好,”自911事件後,事實不止比小說更勝一籌,
還根本把事實摧毀.寫這類題材是不可能的,寫其他題材的,同樣不可能,因為再沒有什麽故事有本領感動我們的了.”
小說結構很特別,一秒一章節,從災難那天,星期二上午八點半,到十點廿九分,共寫了三百一十二頁.秒的單數是寫父子遇害現場的經過,雙數是作者本人,行走於巴黎與紐約之間,表述自已對整個驚天事件的看法與感受.
一個早就被炸得稀巴爛的世界.Jackson Pollock 在畫布上的狂潑彩墨,已是一個先機,Cesar Baldaccini 把汽車壓成金屬雕塑,然後他說,”生命與創造是沒有任何差別的.”最驚心動魄還是安東尼奧尼的〔無限春光在險峰〕這部電影的結尾,全是一幕幕大爆炸,慢鏡的節奏感,深深打動了一個像我的觀眾.從此,在我的心中,他是一個預言家,一個為歷史文化的畫下休止符的電影導演.
一幅後現代的圖畫.解構再被解構.人們的心靈,已變得支離破碎.六四的前夕,我心如止水.記得上一年的六四,還是與笑瞳一起.她抱著我,說,”他媽的六四燭光晚會,今晚陪我吧.”陪她,不一定要上床親熱的.就像那一次,陪她看一部不知所謂的電影,或索性上一間不知名的閣樓打機.我的表情不大願意,她當然察覺得到.於是她說,”好,我跟你去六四,我是說六四吧呀.”她說笑還是認真,有時真的分不清楚.最後,我還是屈服了.不是因為我愛她,而是她的表情突然十分嚴肅.她似乎要向我道別.
正是,此刻回想起來,她真的立心向我道別,因為她不止一次表示她對我的失望,甚至絕望.她認為,我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一切,都是自我埋葬.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精確些說,一個不經大腦愛說追求偉大的平凡男人.”這是真的,我的姑媽在澳洲有一個農場,你跟我來,可以過一世.姑媽肯養我,即是養埋你.”
我有點後悔沒有跟她離開這個城市,但已不再重要了,此時此刻,我開始什麼也不幹.對什麼也提不起任何興趣,我已變成一件廢物,一個軀殼而已.
有人說,不停的痛苦,可以令人麻木的.也許是吧.外邊發生的一切,什麼感覺也沒有.就是昨晚,竟然連與懷采做愛也失去了興趣.她很努力,令我興奮.是的,興奮,但很久也不能夠射精.懷采有點筋疲力盡,問我,”你怎樣,你吃過什麼鬼東西?”
我好想說,我已經死了.
我不再閱讀,也懶看圖畫.當然更不想寫任何東西.
她不會明白的,一個已死的人,怎能夠仍可以開口說自己死了呢?笑瞳曾想救過我,但這個機會不再存在了.
我像一塊鏡子,一塊已碎裂了仍未散開的鏡子.不如說,我是由不同的碎片拼湊而成的,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拼成一幅完整的圖畫,因為已丟掉很多碎片.
在課堂上,面對那班前來學習小說創作的青年,我有好多話想說,但又說不出什麼話來.我覺得,我站在這個位置,面對他們的位置,已經好荒謬.我仍這麼說,”我有一個朋友,他與一個心愛的女友同居,事實上,他也愛上四周的環境,但有一天,他忽然發覺,原來書架上的書都不是他喜歡看的書,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不像陽光,一種不安的情緒占有了他,十分焦躁,那晚,他便決定了.眼看一把錘子就會使他的生命大廈頹然倒塌之前,他決定走了.你們之中,可曾有這個經驗呢?”
其中一個問:”為什麼他要決定走呢?”
另一個說,”他身邊不是有心愛的女友陪他嗎?”
於是我說,”他決定走,因為他突然醒覺起來,如果他不走,他再不能寫小說,當你們立心做小說家,機會出現,你們能夠像他放棄眼前曾依戀過的東西嗎?”
我說自己所處的位置荒謬,因為我只不過是一個虛偽者,我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也不相信其他人說過的話.目前的我,放棄的是我的全部,我不是一個解構者,而是一個被解構的人.不斷附和那些假話而活著.只是附和而已,把假話說成真理,令全天下相信的人就是最有權力之人.而我,只是附和而已.
Skywalker 還可以擁有黑色的力量,與所謂正義而對抗.我只能夠躲在自已的dark side背後,做一個不成影子的影子.當然,如果我有武器,如果我有健碩的體格,即是千刀斬不死的體格,電椅電一次也不死的體格,我就不假思索沖入銀行,法院,律師樓,醫生俱樂部內殺過痛快.我發誓,我一定會這麼做的.是的,就是簡簡單單的血洗.血洗這個城市,那個國家,這個山山岳岳,那個河河海海,血洗一個地又一個地球.....
我翻著〔世界之窗〕看到這麼的一段:”我離開母親之後,便與女友同居了.此刻,我要習慣像我父親單獨生活下去....I’ve lived with women since I left my mother. Now, I’ll have to get used go living on my own like my father. I wish my life was more complicated. Sadly, life is humiliating in its simplicity; we do everything we can to be rid of our parents; then we become them.”(170頁)
又看到這一頁,”為什麼我們都想做藝術家?...why do we all want to be artists? All the people that I meet who are my age write,play sing,direct,paint,compose. What are they seeking, beauty or truth? It’s just a pretext. They want to be famous. We want to be famous because we want to be loved. We want to be loved because we’re hurt. We want to mean something. To have purpose. To say something. Not to die anymore. Compensate for the lack of meaning. We want to cease being absurd. Having children is not enough for us. We want to be more interesting than the guy next door. But he wants to be on tv too. That’s what’s different: our neighbors want to be more interesting than us . everyone is jealous of everyone else now that Art is completely narcissistic.” (220頁)
就是忍不住,哭了出來.淚水如泉湧.愈哭愈厲害.太久沒有哭過了.我想知道,哭著的時候,可不可以殺人呢?淚可不可以濃於血?
Jill Scott 的歌聲不知從那個角落傳來:
......If I add myself unto myself multiplied times
You and yours and you again
There's just me
And if I divide 8 billion, 48 trillion, 98 zillion
There is, there is just me
If I subtract one plus me to the 5th degree,
Use any theorem
There's just me
There's just me...
One is the magic number [x2]
Me, me, me, me...
有人大力敲門.是明九,他顯然喝了很多酒.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咀裏常說千杯不醉,事實隨時醉倒那種人.
我急不及待問他:”為什麼你會看這本書?”我指指床上那本〔世界之窗〕.”
他竟然這麼說,”你醉了嗎?那本書是你的,上次你一邊看一邊大贊一流,說什麼到目前為止寫911最偉大的作品.你沒有帶走,它自然一直放在那裏.”
真的嗎?當然不是真的.不會是真的,那次,他明明拿著這本書,翻到一頁又一頁,狂數美國的不是.他說,”這書的第一句是這樣的:你們知道如何結局的了:每一個人都死掉.書的最後一句是:對,我想,我是一個超級英雄.Man, superhero, a superhero.”
然後,他翻到306頁,是結局前的第三章,他繼續用令我幾乎聽不懂的英語發音念著:”We died for nothing....Remember us, please. We three are the burning phoenix which will rise from its ashes. Phoenix isn’t only in Arizona.”We three 書中的父子三人.但他,明九,懷采和我,也是We three.,三人.....不過,我們已不是從前的我們了.我記得的.我記得,明九念完之後,哭了出來.咀著喃喃自語:We die for nothing....還有書中所引的一首流行歌:I’ve got peace deep in my soul, I’ve got love making me whole / Since you opened up your heart and shined on me.....
不可能的,為什麼明九也跟我一起哭起來呢?
半小時後,當我折返想取回我的手提電話,開了大門,進入客廳,看到房門半掩,有微光,未轉身離開的一刻,聽到熟悉的呻吟,然後是熟悉的聲音:”阿九,快些快些,我要死了,樂得要死了”
在電梯內,明九那難聽的口音念的:We die for nothing....在我的耳朵爆炸.我一點感覺也沒有.那本書還在床上.也許,正被懷采的豐滿臀部壓著,再叫一次:”我要死了.樂得要死了”但我一點感覺也沒有.真的沒有?當電梯停止了,門打開了,一陣風撲過來,馬上迷醉.全身興奮不已.拿出手提,通了,說,”阿九,等我,我上來,我們一起操,操她,阿采啊.”
電梯再升,我飛著,一個天使,升上一個從未認識,高高在上的地獄.這一次,天使對魔鬼心平氣和地說:We DIE for nothing .But dear, more than that, we LOVE for nothing, we FUCK for nothing, and we WILL KILL for nothing.
天地萬物,原是一個廢墟.
注:〔世界視窗〕,作者Frederic Beigbeder, 英文譯者Frank Wynne, 出版者:Fourth Estate.London and New York. 作者還有一部作品:9.99.筆者所引書中的片斷,請參閱英文版的頁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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