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外面看

關夢南

近來翻看了一些過去的散文集，發覺很多筆觸幼細，感情十分親切。比如鍾玲玲寫過去的童年回憶 :

「許久都沒有到過筲箕灣了，我童年從廣州到香港剛抵步便乘電車到筲箕灣去，我的童年時光大半都是磨在筲箕灣這個地方上的，許多時的晚上我跟父母在手套廠裏渡過，我懂得翻襪，又懂得挖毛，白天的時候倦了便躲在空木箱裏睡覺，木箱裏頭鋪滿了一層層的報紙，在裏頭蹲兩蹲滿頭滿臉沾滿了油墨，但不要緊，在那個時候作為一個野孩子尚是一件可以原諒的事。

我又喜歡跟着同屋的背後隨着他們上班，有一次我跟六嬸到振興去開工，到處堆滿的糖菓就像黃金似的，我學着她們一顆顆地包裝着，每包一顆便放一顆到嘴裏去，回到家中才發覺滿口滿手都是糖菓的顏色，兩隻口袋塞滿了餅乾，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吹了氣一樣，滾圓的一個，像是十分幸福的樣子。」

又有一篇記黄大仙屋邨舊事，也蠻有氣氛的：

「已經是凌晨一時多，家門在前，我們終須一別。才十來歲但已長成魁悟的小男孩擁我入懷，就在長廊裏吻完又吻，方肯放我走。少年人的分離，總要回頭很多次、然後又走回彼此身邊，又再擁一次，重新楚楚可憐地看清楚彼此的臉，又重新吻一次，然後又再離開。回頭，又看一遍，苦笑交纏著甜笑。來來回回，會用上十來分鐘，甚至更多，才肯響匙，叮叮噹噹的打開鐵閘。

鐵閘一開，我便不能再走回你身邊了，爸爸會起疑。你扁了嘴，不肯回頭，我揚起手，叫你別走近。你唯有向後退著回去，直至我一萬個不願意和捨不得，才步入大門。」

這兩段文字寫得多好，是不是失落才感覺可貴？是不是生活要拉開了距離，才感覺美好？我們現在一家幾口住在一個七、八百尺的單位，比以前舒適了，但對家的感覺反不及從前到處漏水的舊樓。再遠一點，就是彌敦道736號三樓，不大的一百尺左右的地方，搭了一個閣仔，就暖暖的住了八、九個人。是否真的「暖暖的」？當然不是。一層戰前樓擠了四伙二十人，沒有抽水馬桶、一個六十尺左右的厨房，每日吃飯前後就碰碰撞撞、吵吵鬧鬧，大家尤如困獸，但生活就是這樣過去了, 充滿霸氣的包租婆 , 現在談起 , 也是少了一分討厭 , 多了幾寸諒解？幸而這幢戰前樓早在九十年代拆了，如果不拆，住在裏面的人 , 是否仍然「捨不得」。

最近永利街整條保留下來，大家都說好。我也說好，因為我是站在外面看。我又聯想到以前的大澳，用擺渡過河多有情調？沈從文寫的小說《邊城》，就是那一種古典的味道。現在起了石橋，方便是方便了，但大澳不復美麗。這也是站在外面看。站在外面看的人，永遠比住在裏面的人多。所以保育的聲音，逐漸變得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