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的城（詩七首）

江濤

故人的城（詩七首）

1．在開封，或紀念張棗
(題記：此刻早已是未來。但有些人總是遲了七個小時——張棗)

在開封的小旅館，早春夜，窗外下著小雪。
我在棗紅色的鏡枱前讀信。
旋亮鏡前燈，探照魚腹尺素的幽暗。

鏡中一夜，醒來，已是韶華更迭。

那年，山中古寺前，你為她折下一剪桃花，然後轉身。
我不知她是何人，如今桃花為何流落我的手上。
順著流水回望，不見高山，只聞響水，潺潺過小橋。

在古都，我不會有更多發現，
而尋人啟事，並不預告新人的到來。

無論桃花，梅花，梨花，無論飄零，凋零，或距離歸零。

手握一剪花枝，不再有烏雲的髮髻收藏叮嚀。
流落是一條迢遠又彎曲山路，
於見識之外，山外山，有陰差陽錯的信物與諾言。

披髮散落，歷史渺茫一次從不還原的涉足黑色忘川，
信仰追波逐浪，卻總是陌生而遙遠的背影。

明天，等雪停了，我去找一家理髮店把長髮燙成曲徑通幽，
讓黑色波浪回環腦際，莫失莫忘。
在人地生疏的城市，讀信，是唯一的橋，
如一條暗紅電話線，穿過迷離雪夜，連起一株棗樹，和另一株棗樹。

在開封之前，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2010年3月
註：張棗(1962-2010年），中國當代著名詩人。在國內出版的詩集有《春秋來信》，代表作包括《鏡中》、《邊緣》等。

2．過江南無名小鎮•遇故人

小窗，紅袖，青絲。
他騎墨馬，打從江南走過。

青石板壓碎生銹的傳說，幻像
成就代代相傳的錯誤，擁擠在狹窄過道，瞻仰鏡中人，
太江南——

這個思婦多麼幸福，生活在古代。
活著是一種折磨，不如
讓鏡像掛成一處神秘，兩種閒愁。

現實太艱難，太粗糙，
錯誤不在古代，在今朝。
唉，唉，他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墨馬打從江南走過，
鏡像之外，沒有江南。江南深愛錯誤的江南。

一聲喟歎，兩點嘀噠。
2010年3月

3．在莫愁湖
（題記：遠方啊遠方，你有著本地的抽象——張棗）

面對一杯水，清晨，她想起雪花和原野。

在他的背影後，那玻璃杯裏的水，就滿了。
她真的不知該說什麼。她惶惑於
四下無人。

這是殘局，他說。
她說：是我想得太多了，你不要介意。
他安慰她：這次範圍已縮小到最少的真實。

這是一場語言的圍剿戰，他贏了，她輸了。
反之亦然。他沒棋了，而她看風雲起。

早春二月，窗外白雪飄如鵝毛，陽光有點憂傷。
2010年3月


4．愚溪，以及染溪

總是未完成，遲到，找不到座位。
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雲雨，無以利世……

她註定填滿失意人的失意。
從來就沒有什麼完成。從橋下涓涓流過，絕跡於
橋上看風景人的聚焦。送走遺落的風景，
月華與桃花。

好了，都是我，她叫愚溪，也叫染溪。

死心眼的笨拙改變不了她的，染溪將完成命運的批註：
善鑒萬類，潄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

真的沒有必要告訴我，你來看風景的那年，我恰巧不在，
而你走了，我才剛剛回來。就好像我從你的留言
讀到「永州八景」，即知愚溪排在第七。

你說，這是為什麼？是你，還是我，誤了《斷章》？
2010年3月
注：柳宗元《愚溪詩序》：灌水之陽有溪焉，東流入于瀟水。或曰：冉氏嘗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裏，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莫能定，士之居者，猶齗齗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5．迷失鶴州城

每次迷路的時候，就會有一隻白鶴馱著我飛回這裏，
俯瞰滿目滄海桑田，白雲千載空悠悠。
我總是無法降落，就像故城太小，容不下
一架剛從太空回來的太空船。

歲月是一個瘋了的鬧鐘，犯了觀念性錯誤的時間、地點、人物。
與昔人有關的記憶，無盡變形，飄渺如浮雲，
投影大地，如貴婦，如流浪的俠女，有時竟也是叫花子。

為何老是我認出她而她認不出我？總在那些苦苦找她的人
都離開這世界之後，她就會回來，
對著滿城飄雪一樣的尋人啟事，沉默著向我傾訴？

為何他所有的願望星都要裝在玻璃瓶裏，飄過大海？
為何千紙鶴的飛翔，總被一條長長的線索串起?
在鶴州，那不知何年何月的傳奇人生，而今夕何夕？如果
我不說在唐朝或清朝，他會騎著墨馬嘀噠走回紙宮殿嗎？
2010年3月

6．在藏經閣

老是有人叫我相信新世界，斷不了的聆聽
總在耳畔千百遍叮嚀……

尺八，尺八，尺八，是誰家的孩子，
常來淘氣！舊時人，新相識！

你們不會相信，轉眼就來到小未來，夢中的新世界。

我的世界有無數座空城。城頭上擺空城計，
守城戍卒是無人，將軍老是樂於回首闌珊處，揮灑滿江紅。

他的幸福時光是陰差陽錯，花非花。

我翻弄著巴掌大的地圖，拓印可能的掌故。
像走在日與夜的夾縫，一個局外人，錯生在錯誤年代。

在一本舊書重逢，在你不是你我不是我的幻像裏，相敬如賓。
2010年3月

7．在新造鎮渡口

就這樣吧。從這裏開始，相忘於江湖。
遺忘有多遠，江湖就有多大。

近日春水漸漲，河面漸寬，小道消息縱橫交錯，而你
是否已來過，或錯過？

有時，最好的消息是沒有消息，而小道更安全；

或者，從這裏開始，相望於江湖。
最好的消息猶如雪泥鴻爪，印跡極淺，但是
你若也能緊緊握住，多好啊。

千言萬語，你腳下的碼頭有多結實，
就會知道，駛入的渡輪縱橫過誰眼中的江湖。
2010年3月

好喜歡你這一組詩，穿古越今，頗為後現代的陰差陽錯。
張棗說得精采，“此刻早已是未來。但有些人總是遲了七個小時”，
而你寫得更淒怨與迷離。
“我翻弄著巴掌大的地圖，拓印可能的掌故。
像走在日與夜的夾縫，一個局外人，錯生在錯誤年代。”
十分同感，他鄉遇故知，其實我也曾有他鄉遇古人（不只是故人這麼簡單）的幻想。好想跟泉下所有的偶像作家談個你死我活啊。
“遺忘有多遠，江湖就有多大。”　這點與你有點不同，江湖從來不在我
的記憶之中。

崑爺，你是星相占卜學專家，對人生、命運，都有深入的理解和洞悉，讀到的都是“關鍵詞”……

以下一段是facebook上回朋友的一段，談到的“此刻早已是未來。但有些人總是遲了七個小時”：

——我其實並沒見過張棗，我是在他因病去世後才在網上大量閱讀他作品……讀了好多，我覺得我懂他。所以，我題引他的“有些人總是遲了七年”。“七”是變數，懂的人在未來，又怎樣呢。讀詩，如同打開一封朋友塵封的信。所以，那時，我肯定在“開封”，而不在別處。如果早一些認識張棗，我想他會高興有人認真讀他吧。

那句“遺忘有多遠，江湖就有多大。”　：

——因為詩題是<在新造鎮渡口>，“渡口”，面對的自然是“江湖”，要擺渡的，也是“江湖”。有點兒擺渡於“忘川”的味道……

很久不見能把語言操縱得這樣嫻熟的寫手
內心辯證和古典意象
每一處都表現到作者成熟的地方
也很值得初階寫手學習
要挑的己不再是技巧的問題, 因為我挑不動
要說的是這組詩的氣息很大陸
驟看, 還以為是一位大陸詩人呢, 嘿嘿, 問好

很古典味道的一個流沠, 是散文詩多些. 功力無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