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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斯專欄] 寫一首詩的過程 ------李滄東的電影《詩》 也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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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斯 極品XO 2010-12-25 17:00:36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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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也斯 於 2010-12-25 17:02 編輯

寫一首詩的過程
------李滄東的電影《詩》    也斯


  香港可會有人願意投資拍電影,刻劃一位六十多歲婦人如何寫詩?即使有,又可以找到誰來導演和編劇嗎?韓國倒是有李滄東,藝高人膽大,把這題材拍成趣味盎然、親切感人又充滿人文關懷的電影。

  電影鏡頭從洶湧的河水移上大自然優美的山水開始,搖到河邊孩童,再從其中一個孩子的視線,看着河水飄浮過來的東西,遂漸移近發現是個少女屍體。 這時銀幕才出現「詩」的片題。畫面上這文字與死者映象並置,帶出了矛盾。 這似乎不是一般大衆對詩的理解。電影提供了機會,讓大家重新去思考:什麽是詩?

  詩是什麼呢?電影並非從宏觀的高頭講章開始議論,反而是貼近一個外行人從生活中感受。美子今年六十六歲,靠綜援和打散工維生,照顧孫子生活。電影開場,我們見她手臂酸痛要看醫生,忘記日常事物名字。電影第一個鏡頭,就是電視熒幕上中東戰火中一個母親喪子之痛;後來她對手提電話說起自己的病,卻看到醫院路旁另一婦人因為愛女自殺痛不欲生。好像是毫無相干的事,仔細看下去卻是有關連的。

  息影十六年的尹靜姫捲土重來,穿着碎花衣裙戴起圍巾帽子飾演這天真愛美而又有自己態度的美子。美子看到車站的廣告,想去文化中心寫作班學寫詩。她覺得自己也可學寫詩,因為自己喜歡美的東西,也喜歡胡言亂語。她也像許多初學寫詩的人,問老師說:「靈感是怎樣來的?」

  老師是個平實低調的詩人,只是教大家:要寫詩,先要學懂觀看。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蘋果,說:要寫蘋果,要好好看透它,認識它、對它發生興趣、細看它的影子、感受它的曲線,輕輕咬它一口,想像它吸收過的陽光,這才算真正看懂它。 美子認真觀察,在家裡也真拿起一枚蘋果細看,出外也帶着一本記事小本,但她還是覺得寫詩很難,寫不出一首詩來。

  還有就是每次當她想寫詩,總有現實的事件來打斷她的詩思。仔細在家中觀看蘋果,卻按門鈴來了孫兒的五個同學,深夜關上房門不知談什麽;坐在樹下端詳老樹要感受它,卻突然收到孫兒同學家長的電話,有嚴重問題要商量。

  當現實迫人而來,突然她又會想到詩,或者說:殘酷的現實令她想逃避到詩的世界去:雞冠花鮮紅如血,也如盾,可以是庇護。詩令她從現實中緩一口氣,現實又自然進入她的詩中,改變了她要寫的詩。她的意象,不也沾了血紅麽?

  醫院裡醫生說她輕易忘記日常詞彙,可能是老年痴呆的先兆。她看見窗外山茶花 ,想到是冬之花、苦楚之花,她跟醫生說紅是痛楚、黃是光榮、白是貞潔。她正學寫詩,所以留意這些常見的比喻。可是醫生提醒她:這些可是假花呢!從固定的比喻出發,從別人認爲是詩意的文字出發,就可以找到詩嗎?

  寫詩的老師,有點像里爾克那樣說:「要先學習觀看!」當一個人觀看,就會發覺現實裡不光是有美麗的花草。洗碗盆裡也有詩的。老師叫每人說出生命裡感到最美的一刻。這樣,因生活勞累而忽略了的種種人情,在消費社會變得沒有價值了,豈不好像厨餘一樣,循環再生給予需要者新的營養?
我很高興看到這電影,因為覺得它對詩的觀念深得我心。

  導演不光是探討詩是什麽,也是用詩的手法去拍電影。一般來說,戲劇是高潮起伏的敍事,詩是沉思冥想的抒情。這電影是以抒情的方法去敍事:意象的呈現、物我的對話、情景交融,而從物與我、現實與想像的參差中,緩緩推演了心理的發展。

美子寫詩的過程是一趟學習觀看的過程。看得深入點。正視生命的殘酷與曲折。回到女孩輕生的現場,帽子被吹去,彷彿體驗對方的際遇,表情是驚詫也似是放開了自己。坐在石上寫詩,雨卻越下越大。打開的記事簿上,在文字之前, 滴下大點大點的雨滴。現實世界不請自來地進入詩裡了。

  在現實世界的苦楚中,詩的世界好似是一種安慰。電影後半,現實的傷痛間以詩會誦詩的撫慰。但導演不光是以詩為調和,亦是以非戲劇性的詩去推演劇情的發展。敘事在進行,卻不是以跌宕起伏的煽情鬧劇方式,而是以意象的烘托、偶遇的感悟,一段心情扣着下一段的行止,含蓄地開展一齣現代抒情電影。是敍事的賦、惜喻的比、物我的起興。導演是在寫詩哩!

  而李滄東,平實地從這個步入初老階段的外行女子角度去體會詩,她也帶着各種初學者的傻問題:靈感是怎樣來的?我為什麼寫不出詩來呢?導演沒有嘲笑,他也在她的天真善感裡看到詩的可能,他讓她逐步體會人生的苦楚、惡的冥頑、溝通的艱難,感受其他生命承受的委屈。路上的杏子也就帶着委身棄世再生的光釆了!
導演不像那位荣獲大獎的年輕詩人,眼睛不屑朝向他人,對普通人的輕淺嘿嘿訕笑!他毋寧像那位教詩的老詩人,友善地拍拍身旁抗世的嘲諷與偏執,嘗試調整一種不那麼搶眼但可以跟更多人溝通的態度,相信一個平凡人心中也有一首詩。

  美子最先覺得詩就是美的東西。但人生不盡是與美麗為鄰哩。美子要做粗重雜工,生活在男性主導的世界。不良於行的老先生對她有所需索、中年的家長覺得金錢可以洗脫罪孽、孫兒沉迷流行電視和電玩,舞起呼拉圈以雄性的姿態嚇走小女孩。粗魯混噩的孫兒到頭來會發展成呆鈍可憐的老人嗎?委頓在地的老人鏡頭接上呆坐的男孩,導演暗示了這些男人世界可能的連繫。

  但導演深明人情世故,所以避免把問題只歸於性別,也不是片面的黑白分明。他也安排了警察的角色:總是要在女子面前說色情笑話。美子起先非常討厭,覺他是褻瀆了詩,後來才發覺他也不全壞,他也曾在首爾警署因揭發貪污而被降職調到這偏遠地方。不是浪漫地看世界,覺得詩就美好純真現實就污穢。應該還算純真的少年也可污穢,污穢的成年人也可以喜歡詩。

  大家活在各種虛妄的定見中。問題是怎樣超越公眾話語界定出來的價值和偏見?編輯和記者就一定是揭發黑暗伸張正義?記者也可以不過是狗仔隊,到處打聽說要揭發內情,到頭來掛在嘴邊的正義感未必落實,利字當頭也會收錢幫忙和稀泥。

  詩不是美麗的修辭、不是貌近潮流的口頭正義宣言,詩是人生體驗的花果。電影「詩」是人生是非取捨的一宗案子,它也可以是關於詩是如何寫出來的生動闡釋。
李滄東原非詩人,是小說家。電影《黑道初哥》、《薄荷糖》、《愛的綠洲》、《密陽》逐步展示了他的悲憫與深刻。《詩》去年康城得最佳編劇,可謂實至名歸。李滄東以一位真正小說家的修為,有思想而不概念化,並不連篇累贅強辯觀念;即使描寫「讀詩會」也不乾澀說教,詩和人物還是生趣盎然。雖然本來不是詩人,像一位負責任的導演,他也深入詩的世界選取材料,引用的詩都恰如其份,也帶出詩人既可玩票、偏執,也會有各種程度的修養,亦有人可感受及深入人生的各種面相。

  最後美子是不是詩人已不是問題,最重要是經歷親情與挫折、天真與幻滅、屈辱與大愛,設身處地體會自己和自己以外的生命,終於寫成她的詩。詩人的虛銜、個人的面相已無相干了,只有詩留下來。詩是細緻的觀看,對美好素質的欣賞。說到底,詩可以挽回那輕生者?叫她回頭感受人世可存的情意,展示可有的笑容?自然沒有回答,生命滔滔而去,復歸那暗瘂的波濤。詩至少是對其他生命的體會與同情,是對另外其他生活態度的想像。詩不必然是自戀的獨白,詩可以是那溝通的對話,跟波光樹影、跟芸芸生者與逝者絮絮不斷的對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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