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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貼:http://pm-ken-am.blogspot.com/20 ... of-cotton-tree.html

facebook上大家熱傳一段題為「棉花樹再沒有棉花」的消息,話說上水區因有議員聲稱木棉樹會影響市民,故「成功爭取」政府派員摘花,令木棉樹變成禿枝。據知多年來其實沒什麼人投訴過,根據小道消息,事件被揭露後,政府有關當局中亦有人覺得做法不妥。當然,我不是住該區域,亦沒法查證消息真偽,但此一舉動確實已令不少市民不滿。
讀著有關消息, 卻是百般滋味心頭。我小時候住在鑽石山的木屋區大磡村,村裡除了鐵皮屋和野孩子,最多的便是木棉。木棉於我而言,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童年象徵,我對那個時空的回憶,絕大部份都要靠木綿樹作聯系。對我來說,大磡村的消失,已等同木棉的消失,等同童年的無聲消逝。往後多年,直至現在,我在香港真的沒有怎看到木棉,甚或已忘了它。因為木棉被摧殘,而使我驚覺原來香港還有一些地方種有大量木棉、才讓我想起一些童年故事。我無法弄清此刻的情感是喜是悲,我只是一再想起記憶中的木棉花。
無法釋懷,唯有重讀我大學時為木綿和大磡村寫下的一篇文章<木棉鄉>:
木棉鄉 恒一
木棉花落滿了所有的鐵皮屋簷,落滿了交錯無序的每一條窄巷,落滿了孩子才可看見的天空。整條村漸漸被稀疏的雨水叩響,而鐵板、鋅板、木板、木棉則溢出不同的雨水味;小男孩拿著一朵剛撿來的木棉花,從門縫探看,抬頭只見到對家二樓的窗台剛歸來一排鴿子,許多年後,這兩所房子都不在的時候,孩子還在掛念那些鴿子有沒有再飛回去。空地中間那高高的英雄樹又掉落一朵木棉花--這點火紅重重跌下,從那沉黑的枝頭,從那從前的天空。
鴿子飛過這片天空時,看見這個敞大的平地上,堆滿了大大少少、灰中透橙的鐵箱,上面織著一條又一條拉得很緊的電線,電線兩端不是燈柱便是魚骨天線。飛低一點,方瞧見一群圍在空地石乒乓球桌旁的野孩子,下雨天也不回家。牠在空地那間士多的簷下歇了一歇,就在這時,載滿孩子的校車剛好歸來,有一位小朋友竟衝下車去檢那些散落空地上的木棉花。他的媽媽罵他頑皮,他卻走了去踏水窪。男孩拉著媽媽到士多買了炸薯仔和炸雞腿,蹦蹦跳跳地離開。鴿子拍一拍雙趐,隨著小孩飛走,在七彩的雨衣和孩子叢中鑽來鑽去。他們開始進入了一條小巷,地上凹凸不平,媽媽就不斷嚷他慢走一點,男孩卻走得自然。鴿子在這窄窄的空間拍著翅膀,孩子好奇地和牠打招呼。不知穿過了多少個鏽色木色的巷道,孩子才回到家。鴿子停在他對家的窗台,抖一抖身上的水粉,和其他歸來的鴿子排成一排,正好可以望見窗內的小男孩。
男孩的家十分細小,面積甚至及不上他後來的家的客廳。一張床褥就佔了屋子大部份的空間。倚床是一塊畫滿鉛筆畫的木板牆,小男孩不知這些鉛筆畫是不是全是自己畫的,多年後,他告訴那讀初中的弟弟關於他人生最早的回憶時,他只能確定自己有畫過牆。上面的鉛筆畫什麼圖案也有,他也不相信全是他一個人畫的,他想,有些應該是之前屋主的小孩畫的,可能是前屋主還是小孩的時候畫的,甚至是再早的日子,前屋主的父親、祖父還是小孩時,這塊壁畫已存在。當小男孩長大後,讀了很多有關這個木屋區的書籍時,才知道這裡建村已近二百年,五、六十年代開始有越來越多的木屋,他對舊居的追憶最少包括了他出生以前數十年的歷史。但他並沒有想這麼多,他只管畫上一頭一頭恐龍,他在學校就最愛畫這個了,又畫了一輛校車,車輪比人還要大,旁邊畫了等車的自己和媽媽。
對小男孩來說,等校車是十分有趣的。校車車站在村中最大的空地旁,空地有兩張石乒乓球桌,旁邊有幾株木棉樹,小男孩望上去,就像看著幾雙枯瘦的手,在抓住灰灰的天空,或是向天空乞討些什麼似的,小男孩並不知道木棉是先開花後生葉的,他只覺得這些樹幹的形象怪可憐的。有一回等車的時候,一朵木棉花打在他頭上,他拿來把玩,還以為是真的棉花,於是他便錯叫木棉樹做「棉花樹」,木棉樹就再不可怕可憐,反而變得可愛可親。媽媽告訴他,「棉花樹」又喚作「英雄樹」,只因它是捱過任何天氣都不會倒下的強者,「棉花樹」便變得又可愛又可敬了。他見到較大較完整的木棉花時都會撿來玩,有一次他還在校車上時,見到空地上有一朵火紅紅的木棉花,等車門一開他便衝下去捨,連下雨也不管。就是這樣,等校車時玩著木棉,和其他小朋友鬥撿的大撿的美。媽媽不會有這個雅興,她會在等車的時候,在士多處買來又平宜又香口的魚丸、腸粉、燒賣等作早餐。男孩長大後,和媽媽喝早茶時總會想起木棉花,而當真的見到木棉花時,又會嗅出那份早餐中又溫暖又溫馨的香味。不知是否這裡的路難走,校車永遠遲到,這成就了小男孩每早的快樂。他總愛坐在校車最後一排座位,每天在後窗向媽媽和「棉花樹」招手。
小男孩遷走時沒有向「棉花樹」招手,只記得有一次放學後沒有乘校車走,父母來接了自己去新居,從此就沒有回過去了。小男孩早就知將會遷居,但想不到這般突然,不過,小孩子並不明白什麼叫做「永別」,只見早幾天飛走的鴿子又飛回來了,他就十分開心。媽媽說對家有位男孩沒有見過、養鴿子的伯伯。原來前幾天鴿子們是那伯伯趕走的,媽媽說,房子要拆了,怎能不走?男孩見到歸來的鴿子,也見到外面一地木棉,便嚷爸爸拍張照片,父親只淡淡地說:「下著雨,有什麼好拍?那裡來照相機。」
多年後,剛學習攝影的少年帶著相機回到大磡村,但他已辨出不回憶中那道那麼鮮明清晰、通向夢鄉的一條路。他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街口,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他想問路,但他說不出一個街名。他認得這排鐵絲網,但中間明明是穿了一個大洞的,而且當年,明明沒有這些用寫著毛筆字的破布。這些從來沒見過的字句,字跡都只化剩了朦朧的輪廓,依稀只看出應是「何去何從」四個大字。他走來走去,在一塊空地被幾條黃狗當作是陌生客般狂吠,他不敢亂走,靜待狗群離去,直到他看到身旁那兩張石乒乓球桌,他才認得這裡就是村內最大的空地,他小學二年級之前每朝等著校車的地方。
四周圍滿鋅板鐵板,少年這生才第一次留意到這些「木屋」的外牆原來積了一層又一層的鐵鏽。密集無序的鋅鐵迷宮中,其中一所小屋,其中一塊鐵皮,上面其中一層鐵鏽,應是他小時候見過的,甚至可能摸過的。魚骨天線和電線交結的灰網中,透出遠處「星河明居」和荷里活廣場光彩繽紛的粉牆,幾點鳥影在少年頭上的高空滑過,不知那是否鴿子。
少年突然一醒,左看右看,像要找什麼似的,結果找了一個下午,連一張相片都沒有拍過就失望地離去。他很不甘心,於是從圖書館借來一堆有關大磡村的書,當他把書抬到借書處時方知道原來有那麼多人為這條小村拍了這般多的影集。他很小心翻閱每一頁每一張圖片,看了一次,不甘心,又再看第二次,第三次……到書本到期還了的時候,他還未認輸;直到有一次,電視播出大磡村要完全清拆的新聞特輯時,他終於服氣了--由每本影集的每一張照片每一句文字,到電視每一個畫面、受訪者的每一句對白,當中竟連一朵木棉花也沒有出現過,真的,一朵也沒有。
他望著電視機箱中大磡村最後的片段,不肯遷出的居民們雙手緊緊抓著示威的木牌,而村民枯瘦的手,恍惚就是那「在抓住灰灰的天空、或是向天空乞討些什麼似的」木棉樹,這高高的英雄樹,捱過任何天氣都不會倒下的強者,又掉落一朵木棉花。從前某個雨夜,小男孩在破落的木屋前看雨,有一朵木棉重重跌下,濺起的水花由近至遠叩響每一所屋子的鐵皮,就如新生木棉的綻開,向黑夜的無盡處漫延。
11/2002 剛病好的時候
刪改於2/2003
(本文開首的相片來自維基百科有關木綿的介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