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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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在一個朋友聚會中離開的有為走進了7-11。到底為了什麼?有為自己也說不上。可能為了一罐可樂吧，有為心想。可是家裡雪櫃滿是可樂啊。可能為了八卦雜誌。對喔，要知道，活在香港這城市的人沒了八卦雜誌可是會死的。沒了雜誌，人會不懂吃，不懂喝，不懂與人說話。因為人們都失去預設的推介和話題。可是家裡還有滿滿的十二個書櫃的書，以及永遠都讀不完的「罪與罰」和「雙城記」。更何況，又有誰會與有為討論八卦雜誌呢?

       沒有大與小高與低美與醜的世界不存在。鮮紅色的荔枝，啡褐色的龍眼。艷藍的罪，猩紅的罰。金黃的巴黎做出可怕的行為，灰白的倫敦為此默哀。大革命之我見。如鏡子中的對倒。可愛的少女是永不相見的兩生花。沒名字的朋友攪動死水。奏出象徵友好的室內樂。

       有為被關在古老的迷宮裡。

       耳筒傳來王菲的歌「迷路」。有為很喜歡頭兩句。剛才是彭羚和黃耀明的「旋渦」。呀，好像就是因為這首歌才起了走進7-11的念頭。旋渦與7-11。有為找不到絲毫關係。但這個組合好像連成某個特定回路。有為想寫些什麼。

       伊滕潤二與黃耀明。至死不愉的愛。有一天，便利店再襲擊。富江與冨樫在飲品櫃前遇上。忽然一週較早前已售罄。汽油彈炸飛了門外的垃圾桶。冨樫戀上了富江的腿。冨樫棄RPG於不顧。冨樫棄麻雀於不顧。冨樫棄美少女戰士於不顧。冨樫棄已放棄的HUNTER X HUNTER於不顧。富江與冨樫私奔上月球。在月球上開了一家7-11。人類的一小步，7-11的一大步。就在隆基努斯之槍的旁邊。

       有為挑了一瓶熱維他奶，買了一豌魚蛋。站在桌前死命地下甜醬和辣醬。

       可能一開始便不為了什麼。可能一開始便為了甜醬和辣醬，和一家月球上的7-11。

       有為覺得，月球會比地球好得多。至少沒有人。

       有為從不是個有為的人。他只為人不為之事。搞文化，搞藝術，搞文學。在商業掛帥的香港，有為就是有違社會標準和預期的人。兩年前，女友因此離開有為。
追求夢想有錯嗎，有為問。錯有我們生在香港，女友答。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她最愛的果戈里。當晚有為便醉了。這是第二次。有為很少喝酒，他認為可樂比酒好喝多了。與女友新居入伙那夜是有為第一次酒醉。那次頭痛了一整天。這次，頭在三天之後才拾回痛的感覺。

        自那天起，有為再沒有女友的消息。完全消失在他的圈子裡。一個月後，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出版。離成名尚有十萬八千里，但他的名字在文壇裡傳開了。一年後，第二部長篇出版。有人聽說過他的名字。上周，第三部長篇出版了。單靠文字終於可以養活自己。

        有為吃了一顆魚蛋。想起女友總是說他倆是站在魚缸外的人。有為總是答她法庭早已忘了有兩人站在天台看著閣樓的審判。她總是會說到最後這兩人還是會主動迎合劊子手的行動。他總是會說海明威活在香港也只會摟著「老人與海」的手稿凍死在後樓梯。她總是會說那福婁拜和屠格涅夫也只是每晚在公園喝青島的無業流氓。

        有為吃了一顆魚蛋。那天有為與女友郊遊遠足。長草隨風輕飄，天上的雲投下一片綿羊形的黑影。長草中開闢出一條羊腸小徑，一邊是絕壁。絕壁之下是湛藍大海。不要走進長草裡啊，有一個黑漆漆的井，掉了下去沒有人會聽見你的呼喊啊，女友說。不要緊，那井可通往一家有羊男與棒球棍的酒店，有為說。那酒店是一個被歷史遺忘，也遺忘了歷史的城堡，當你在寫作而我在睡覺之時，騎士和公爵夫人就會從歷史走出來幽會，女友說。而夢中的人物就會穿越夢境，在另一個夢醒來，騙去少女的心，再度進入夢鄉，潛逃到另一個夢去，有為說。那我們還是逃到荒野的山上，一個沒有任何氣味的地洞，終身活在記憶的虛妄宮殿吧，女友說。不，還是到隆冬的修道院，終身活在迷宮的圖書館裡，有為說。還是私奔到月球最好，女友說，把頭靠在有為身上。嗯，就住在隆基努斯之槍的旁邊。

       有為吃了一顆魚蛋。有為想得入神，沒留意一輛黑色寶馬停泊在外。

       有為吃了一顆魚蛋。喂，這一刻你最愛的是誰，我問誰耶，不要答我可樂好不好，女友問。自己吧，若歐西里斯現在要把我的手與羽毛一起放上天秤，天秤必定毫無疑問偏向我的心，有為答。若天秤的另一邊放的不是羽毛，而是我的心，你想天秤會偏向哪一方，女友問。保持平衡，有為答，因為妳和我都是瘋狂地戀上自己的人。女友忽然擁著有為吻起來。你就是我，女友撲進有為的懷裡忘形地吻。沒錯，我就是妳，有為激烈地回吻。

       性格不合。有為想起女友所說的分手原因。

     「很久沒見了。」一把熟悉的女聲闖進有為的心裡。

     「加楠?」有為說不出有意思的話，「妳好嗎?好久不見了。」

     「還不賴。」加楠的聲線透出有為察覺不了的驚訝，「新書最近出版了，銷量好嗎?」

       有為想不到加楠還有留意自己。心裡帶著一絲興奮，又有三分內疚。其餘的都是不知所措。

     「還好那天你沒有為了我而放棄夢想。」 加楠的聲音帶著一絲連有為都察覺得了的苦澀。
有為的內疚掩蓋了興奮，其餘的是變本加厲的不知所措。

     「嗯，文學小說的銷路總比不上流行或愛情小說。但至少可養活自己啊。」語言化作泡沫，蔚藍與艷黃的花火，在一剎湮滅，然後一片銀杏葉徐徐落下。

     「妳的男朋友在外面?」有為指一指剛發現的黑色寶馬。

     「是啊。今晚是平安夜嘛。」加楠買了一包煙。

     「幫男友買煙?」有為問。

     「不是。」

     「你以前不是不吸煙的嗎?」

     「兩年前開始的。」

       二人不能自已的沉默。

     「你沒有約?」加楠率先打破沉默。

     「沒有，但女友正在家等我。」

     「沒有搬吧?」加楠望一望外面，沒記錯舊居就在附近。

     「沒有，還是那十二個書櫃。」有為微微一笑，「妳的果戈里還在啊。」

       果戈里現在就被打散在書櫃的不同角落。原本的位置補上了一套村上春樹。

     「是嗎?哪天上去看一看也好。」加楠掏出手機，「號碼沒轉吧?」

     「沒有。」有為也掏出手機，接下來便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要走了，再聊吧。」加楠轉身離去，留下有為和陌生的電話號碼。

       這個號碼已深深烙在有為的腦海。即使他知道他將永不會撥打。

       有為吃下了最後一顆變冷了的魚蛋，甜醬加上辣醬變得好難吃。有為離開了7-11。關於旋渦與7-11，有為想到了故事的另一版本。

       前度男女在7-11相遇。他有了新女朋友。她有了新男朋友。他來買酒。她來買煙。兩人對望一眼。兩人互相說了一聲嗨。兩人的視線落在同一本雜誌上。旅遊雜誌的封面是赫爾辛基。他想，如果我有一張船票，我會不會帶她走。她想，如果我有一張船票，我會不會跟他走。她付了錢買了煙。他付了錢買了酒。她吹出了泡泡，穿上並潛回寂寞的深海。他撐起了傘，飛回荒涼的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