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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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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常問，在青馬大橋往外看，是否如電視所見，燈光熣燦，雄偉煇煌。今年剛升小一，晚飯後愛上網重播98年青馬大橋啓用儀式，天真地以為瀑布煙火每天晚上都在大橋燃放。老婆說等她長大一點，坐爸爸爸的車在橋上觀賞，現在年紀太小，晚上不睡覺，會被烏鴉婆拐走。哄哄騙騙等囡囡睡着了，老婆打電話給他，叮嚀行車小心。相同的戲碼準時上演，有時比開車埋站的時間還準。

這條路線，不經意開了四年。青馬大橋落成之初，他還是小學生，塔利班劫機那一年，無憂無慮畢了業，立即明白甚麼是憂、甚麼是慮。半年毅計計劃毫無寸進，正當他考慮別的進修途徑，老竇舊患復發，急需用錢，他半推半就應徵巴士司機，幫補家計。
他喜歡巴士，曾經和老師合力組織巴士學會，爭取經費在學校禮堂辦小型展覽。那時，他每天放學繞道去鄰區商場裡樓梯旁的狹窄專門店，估價盤算策展，之後飛奔回家，熱了飯，溫了菜，裝進保溫壺，送到大馬路天橋底垃圾收集站，給老竇老媽子。
自從老竇工傷，不能幹地盤活，就改行跟老媽子倒垃圾，兩老推一輛垃圾手推車，由大馬路南掃到大馬路北。掃完，在附近公廁洗澡，回到舊工廠大廈分割出租的劏房，準備第二天的飯餸。
開巴士後，家裡生活稍為好轉，只是他心裡難過。他喜歡巴士，喜歡制服，即使「熱狗」酷熱難耐，但是既定的路線和不變的站點令他安心。真正令他難受的，是乘車的學生。
他負責來往黃大仙和油尖旺的路線，途徑六間中學。每天看着身穿各式校服、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學生擠上擠落，難免懷念學校的單純日子，幾個月前，自己也不過是穿着校服輕鬆上學的小伙子，如今換了位置，相形之下，車長制服顯得格外沉重。偶爾聽見學生談論學校種種，忍不住搭訕，講起自己的學校生活。放學時間，他經常在某學校附近巴士站，多停一會，讓剛下課的學生能趕上最快的巴士回家，卻遭其他乘客投訴，害他差點掉飯碗。老媽子多番奔走，公司寬容處理，調職了事。
每隔兩個月到雙親靈前祭拜，找他們聊天，交待家裡狀況，無所不談，唯獨當年在校門口停留的原因一直埋藏心底。

囡囡上小學了！再難忘的往事也只能是往事，即使一晚穿過大纜隧道十次，時光也不會倒流。今晚只剩下三次。在皇后街靠站時，想起囡囡睡相，他泛起微笑。搬進天水圍之前，一家三口在深水埗窩了六年，他的中學生涯在惡劣的環境渡過，因此他時常提醒自己得努力工作，讓囡囡過上好日子。
老竇在地盤工作，老媽子開洗衣店，為了讓他抽到好中學，特意在回歸前加按舖面，繳付首期，搬進名校網。好景並非不常，而是從來沒有開始，不到兩年，金融風暴一捲，由負資產變成破產。中一升中二的暑假，他們再度搬家，搬到聞名世界的住宅區──割房。
老婆婚後第一次來港，拖着名牌旅行箱，太陽眼鏡蓋住大半塊臉，鮮紅高跟鞋踩過髒水，登五層樓，屁股剛抵着凹陷的木床板，開口就說︰「我以為香港很美很漂亮，沒想到這麼髒，比大陸還髒。」當時老竇還在，晚上悄悄跟他說︰「幸好你們結了婚才申請她下來，不然恐怕她不嫁你了！仔呀！你真聰明。」老竇吐出煙圈圈住淡黃的月亮，他呆滯不語。
西隧收費廣場排了十來人的短隊，拼命擠上本已擁擠的車廂。車門艱難關上，巴士猛然前進，乘客不由自主隨車子搖晃，刻制自己不發聲抱怨無可避免的親密接觸。

一個衣衫沾滿泥塵似乎在地盤工作的中年漢，懶洋洋地靠着車門，眼睛盯着手機屏幕，右手高速揮動。跑到碼頭附近，他忍不住指責︰「真想不通為甚麼你會這麼安心整個人挨在上面，之前汀九橋掉下去的那個，還未滿一年……」嘮嘮叨叨唸了幾句，明天恐怕又會收到投訴。
老竇生病那段日子，往返醫院都坐他的車，雖然巴士站與醫院有一段距離，但為了省下小巴車費，只能夠辛苦一點。儘管車程遙遠，老竇仍然堅持站在前門，他說那是監視阿仔工作最佳的位置。
始終敵不過癌魔，或者說，深知時日無多，接受最基本治療，好讓自己走得舒服一點。本以為少一個人，家庭負擔會少一點，老婆卻懷孕了。消息令頹唐的老媽子振奮，帶老竇神主牌回鄉，同時向親戚炫耀，親戚高興恭賀，連素來交惡的親家老爺亦笑顏盡顯。
親家一直覺得是老媽子使計誘騙他們女兒，兩家雖屬同鄉，，俱出身寒微，但親家營商有道，家財千萬，女兒在大家唸計算機，前途大好。沒想到老媽子閒聊時提及阿仔有上網習慣，抄了女兒電郵，兩年不到就被「花言巧語」騙到香港去。
進入長青隧道之時，突然有一種異樣感覺。看看倒後鏡，又看看潛望鏡，乘客十之八九睡去，樓梯口一對情侶旁若無人地打情罵悄，剛才倚門的秃頭中年大聲對電話另一端埋怨司機責難。試着放鬆油門，再緩緩加速，順利通過隊道，一切如常，也許只是自己過敏。

囡囡出生時也有類似感覺。自己在外謀生，一切交由老媽子打理。老媽子帶老婆進出醫院、社工和區議員辦公室，爭取公屋申請批核。申請表在老竇去世前已經遞交，可是他出來工作後，家庭入息一度超過上限。老竇去世，申請不翼而飛，房屋署沒有正面回應，他們也不清楚條例和細則。老媽子想，既然阿仔娶了老婆，不如用他的名字重新申請，申請後才知道，媳婦未住滿七年，阿仔在計分制之下，很可能等五、六年也輪不到他。老媽子遂四出尋求協助，終於在囡囡出生前分配到天水圍。
也許是累了吧！搬家不到一年，老媽子就離開了。巴士駛上青馬大橋，他忽然覺得它累了，尚有兩程，待會換一台亞歷山大吧！反正夜晚後備車多的是。可是橋過了一半，奧林比安忽然不聽使喚，先是空調停頓，繼而電燈熄滅引擎靜止，滑行十米終於停下。再次發動，儀標板通電，引擎甦醒，一絲希望萌生之際，巴士轉瞬昏迷，怎麼努力也喚不醒。
睡着的乘客陸續睜開眼睛，看見跑馬燈打出壞車通告，均感不安。車廂空氣漸漸混濁，前門乘客要求下車，逃離黑暗侷促，迎向大橋燈火。然而，橋面車來車往，唯恐意外發生，他固執地關閉車門。乘客非常不滿，開始拍打車窗，大聲咒罵，更拆下鮮紅色小鎚小企圖敲碎玻璃。逼於無奈打開車門，乘客爭先恐後湧出車廂，或蹲或站，抽煙、打電話者有之，拿着相機拍照者有之，向海咒罵對橋呼喊……打開司機門走出車廂，縱然橋上有光，也只是從一個黑暗走到另一個更大的黑暗之中。
老婆上載到人人網的全家福下方，有一則留言印象深刻︰『廿三歲，我的人生才剛要開始，而你的已經結束了！』他拍了拍擋風玻璃︰「又一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結束了！」

很典型的內地人來港的感受，寫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