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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價壽司 酋日
陳美雪顛簸在維多利亞港, 掃上面龐是悶熱的風, 而頭上則是紛亂的激光。過去四晚, 她都在辦公室撇見這些散亂的綠色的光。
下船, 激光仍然沒有消失, 碼頭擠滿了人, 吵耳的普通話前呼後應, 此起彼落。她鑽入海港城, 不過在這個星期五晚上, 海港城內人頭湧湧, 不比碼頭寂寞。她只能跟隨其他人緩慢而凌亂的步伐。她用了二十分鐘, 終於來到了City Super的超級市場。
她走到壽司冷藏櫃, 有一群人圍在冷藏櫃前面。她舉起左手, 腕上的精工表說是八點二十三分。
「老公應該沒那麼早下班, 等一下吧, 反正不餓。」她想。
想著想著, 有幾個人拿著壽司盒離開了, 阿雪踏前, 立刻被一盒壽司迷住了。潔白的墨魚壽司晶瑩剔透, 鮮紅色的吞拿魚壽司熱情難卻, 金黃色的玉子壽司最為奪目, 橘紅色的三文魚壽司上有一層光澤, 閃閃發亮, 旁邊的碧綠的中華沙律更是最佳的點綴。這刻, 她很想很想吃壽司, 從星期一到星期四連續加班到九時、十時, 晚餐只是午飯時間買回來的麵包。麵包的那種乾, 那種冷, 必須配上一杯香濃而帶甜的熱咖啡才能嚥下。
阿雪腑身, 伸出右手去拿起那盒色彩繽紛的壽司, 肩上卻隱隱作痛。她緩慢地拿起壽司, 慢得像體育節目的慢動作重播, 指尖了傳來冰冷, 壽司卻遲遲不能遞到眼前。
「才三十歲, 怎麼搞的患有『五十肩』。」她一邊痛一邊呢喃。
壽司遞到她的眼前, 共有十六塊, 價值八十八元。她多看兩眼, 俯身, 將它放回冷藏櫃。站直身體, 她再多看兩眼, 就轉身, 離開超級市場。她再次舉起左手, 腕上的精工表說是八點二十六分。她要等待丈夫卓健下班後共晉晚餐。倆口子已經連續四晚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了。
漫無目的地逛, 名店的櫥窗對她而言只是佈景。隨著人潮, 她到了匯豐銀行的理財中心。理財中心人影寥寥無幾, 於是她脫離人潮, 到裡面喘一口氣。她從手袋中掏出存摺簿, 然後塞入四方形的機器, 吱吱喳喳, 再吱吱喳喳, 機器將存摺簿吐出來, 多了幾行數字。
第一行數字是自己的薪水, 第二行數字是卓健的大部分的薪水。她和卓健六年前大學畢業, 她念市場經濟, 當年只有八千塊薪金, 換過四間公司後, 薪金總算翻了一翻; 卓健念會計, 因為仍然沒有考到專業會計師的資格, 收入只是比阿雪好一點點。存摺簿的最後一頁, 只有這兩組數字在「存入」的欄目, 其餘的全是支出。
看著, 想著, 阿雪不經意地回到人海當中, 繼續隨波逐流。然而, 腦海卻不停翻起存摺簿的數字。
存摺簿的第三行數字, 支出, 是她對父母的一點心意。這些錢, 只是心意, 談不上供養。爸爸以前是巴士司機, 三年前退休了。後來, 他們居住的舊樓要維修, 退休金就花了一半; 去年媽媽也退休了, 家庭收入再打折扣, 於是爸爸找了一份替更小巴司機的工作, 生活才過得去。要熬了四十年的爸爸繼續工作, 阿雪心中愧疚, 所以她不管如何艱難, 每個月也要預留這份心意。
隨著人潮, 阿雪回到超級市場。那一盒色彩繽紛的壽司依然明艷照人, 而且在左上角貼上了一張三角形的標籤, 綠底白字, 清清楚楚地寫著「九折」。
「還是再等一下吧。」她嚥下一沫口水, 把餓的感覺忘掉, 腳步踏入人海, 思緒卻回到過去, 憶起往日的片段。
她記得第一次吃壽司, 就是爸爸媽媽帶她去的。中三那年, 她的成績大有進步, 考到班中第一。當時媽媽滿心歡喜, 要好好獎勵「寶貝女」, 於是他們一家三口到了迴轉壽司店。那年, 迴轉壽司的潮流剛剛吹到香港, 大受歡迎。看著三文魚壽司、鰻魚壽司和北寄貝壽司在運輸帶上搔首弄姿, 她忍不住要把它們摘下來。她看見鄰座的中年女人將綠色的日本芥末加入深棕色的醬油, 並用筷子將芥末和醬油徹底混和, 變成了一碟像泥一樣的醬, 她就有樣學樣。然後她將壽司的一面浸入碟裡, 反過來浸另一面, 將整塊壽司放入口, 濃烈的鹹味和刺鼻的辛辣在口中併發, 是一種特別的味覺刺激。自此, 她愛上壽司, 更愛日本芥末。每星期也嚷著媽媽要去迴轉壽司店。後來上了大學, 她兼職賺錢, 仿彿為了吃更多的壽司, 更多的日本芥末。
阿雪從回憶中跳出來, 頓時發覺存摺簿仍然拿在手中。她多看一眼, 看到了第三行及第四行的數字, 然後匆匆收起來, 不願再看。可是, 她控制了雙手, 控制了雙眼, 卻控制不了腦袋。
第三行數字是償還學生貸款的支出。高中畢業, 她的成績欠佳, 考不進大學, 於是修讀了為期兩年的副學士課程, 一來逃避工作, 二來再次投考大學。兩年後, 她以優異的成績畢業, 並獲得城市大學收錄, 一圓大學之夢。不過, 副學士學位加上學士學位, 換來的不是高薪厚職, 而是二十五萬的債, 連本帶利。兩年的副學士課程加上三年的學士課程, 學費總共二十萬, 由於家境平平, 阿雪向政府貸款, 加上利息五萬, 她欠政府二十五萬, 畢業後分十年攤還。現在, 她每月大概扣除二千塊還款, 甚為吃力。
「唉!」想到此, 她深深吸一口氣, 然後長長地慨嘆一聲, 旁人為之側目, 她卻不以為然。貸款至今才還了一半, 尚有五年的債務歲月。
長嘆一聲, 胸口稍稍緩和, 阿雪抬起頭, 竟然又回到超級市場。那一盒色彩繽紛的壽司的色澤明顯比之前暗淡, 而左上角多貼了一張三角形的標籤, 藍底白字, 清清楚楚地寫著「八折」, 將「九折」蓋住。
「沒理由不等卓健就吃。」她將視線挪開, 轉身離開超級市場。
她強行忘記存摺簿上的第四行數字, 回憶以前拍拖的日子。那時候, 她常常和卓健吃壽司。他們在城市大學相識, 都是商學院的學生。第一個學期結束, 他們就戀上了。她記得當時卓健很疼愛自己, 在第二個學期, 每逢星期四她要上課到夜晚九點, 六點半就沒課的卓健會等待她下課才一起吃晚餐。卓健會帶她到大學附近的壽司店, 因為晚上九時後有七折優惠, 兩個清貧的大學生可以大快朵頤。想到這裡, 她的嘴角不其然翹起來, 再次忘記餓的感覺。
不過, 從決定結婚那天, 他們已經三年沒有光顧壽司店了。要結婚, 固然要有棲身之所。他們在三年前開始儲蓄, 目標是一百萬, 看似天文數字, 其實只足夠應付市區的一個小房子的首期。他們約法三章, 忍痛、割愛, 將最喜愛的放棄, 為的是一間小小的房子。為了省錢, 他們協議結婚前不往外地旅遊, 不往電影院看戲, 卓健不可購買新的模型, 阿雪不可光顧壽司店。
他們知道單靠節流是沒用的, 一百萬還是遙不可及。因此, 卓健會在工作以外找兼職。他在休假的日子到兩間小餐館協助記帳、簿記、發支票等等, 每星期總算多數百塊收入。而阿雪則會在網上販賣二手衣服, 或是轉手飾物圖利, 走運的話有錢可賺, 不幸的話就將衣服及飾物全埋在書桌下, 再過一段日子有另一批衣服及飾物屯積, 就把它們送給朋友或者慈善機構。
儲蓄與一百萬還有一段距離, 原本他們沒那麼早結婚的。去年初, 卓健的爸爸因病過身, 只有五十九歲。迷信的媽媽為了沖喜, 催促他和阿雪結婚。起初卓健反對, 因為儲蓄不足; 後來媽媽再三催促, 並借給他們五十萬, 要解決金錢上的問題。結果他們支付了七十五萬首期, 再向銀行貸款一百七十五萬, 買下了位於長沙灣的一個二手私人單位, 並於去年秋天結婚。
阿雪是倔強的人, 不喜歡受人恩惠, 欠人家的她定會歸還。她是那種清楚分明的人, 特別在錢財之上; 她和同事吃午飯, 結帳後總會計算清楚, 不會多收人家一毛錢, 也不會少收人家一毛錢。存摺簿上的第四行數字, 就是他們分期付款還錢給卓健媽媽, 並且將利息計算在內。
手機響起, 阿雪伸手到手袋中左翻右翻, 終於找到。她看到手機亮起卓健的照片, 心中暗喜。
「喂, 老婆, 我在十分鐘後下班。」手機傳來卓健疲倦的聲音。
「我早在海港城了! 在Supermarket等你吧。」阿雪雀躍。
「好, 我很快下來。」
她將手機放回手袋, 又看見那存摺簿, 半開半合地趟在凌亂的手袋裡。她再次將存摺簿拿出來, 湊巧是最後一頁, 她又多看了一眼, 視線掃過第五行數字, 剛才的雀躍頓然消失。
第五行數字, 支出, 日期顯示著七月五日。每個月的這個日子, 供房子的款項會自動轉帳予銀行。這天, 她的心情總是矛盾的, 她慶幸有足夠的金錢支付房子的供款, 同時又慨嘆房子供款佔去了倆口子的一半收入。
自從他們買下了這間小房子, 阿雪就擔心沒有足夠金錢供款。有幾個晚上, 她做夢, 夢見他們的戶口沒有錢, 被銀行罰款、追債。又有幾個晚上, 她夢到他們辛辛苦苦買下的房子被銀行收回, 然後以賤價拍賣, 最終她帶著兩行眼淚從夢中醒來。
想著, 走著, 她終於回到了超市。人潮逐漸散去, 腕上的精工表說是九點五十二分。她想到那盒色彩繽紛的壽司, 於是急步走到壽司冷藏櫃。不過壽司盒已經所剩無幾, 最可惜是她心儀的壽司盒已經不見了。「唉!」她再次長長地慨嘆一聲。垂下頭, 摸一摸餓著的肚子, 再吞下一沫口水, 她轉身要走。甫轉身, 那盒色彩繽紛的壽司竟然呈現眼前。
「老婆, 我們吃壽司吧。」卓健雙手捧著壽司盒說。
「老公……」
她凝視那盒色彩繽紛的壽司, 墨魚壽司依然潔白晶瑩, 吞拿魚壽司依然透著鮮紅, 玉子壽司依然金黃奪目, 三文魚壽司依然閃閃發亮。而她的雙眼也閃閃發亮。
她再看一眼, 左上角多貼了一張三角形的標籤, 紅底白字, 清清楚楚地寫著「七折」, 將「八折」蓋住, 她心中的喜悅又多了一重。
她連忙牽著卓健的手, 把他拉到桌椅上, 迅速將壽司盒拆開, 用力將醬油擠在壽司盒的蓋上, 再撕開日本芥末的包裝, 擠入醬油裡, 用木筷子混和, 瞬間已變成一碟像泥一樣的醬。她用筷子夾起鮮紅的吞拿魚壽司, 蘸滿泥一樣的醬, 然後將整塊壽司塞入口中, 雙眼再次閃閃發亮。
她那種滿足, 是旁人難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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