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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無螢火之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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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又 固定筆手 2012-1-18 16:58:40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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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八又 於 2013-10-29 22:53 編輯

1

電力公司終於宣布停止再為螢火蟲提供光了。這像一個無聲的炸彈,在公眾間炸開了極大的反對。自此以後,每天都有成群成群的人不謀而合地去到電力公司以及政府部門外喧囂、抗議。他們高舉著標語橫額——“還我螢火蟲!還我大自然!”——臉上溢滿憤怒或哀愁,啞著腔狂喊像掙扎的巨獸,彷彿嘈雜的聲浪就可以將螢火蟲的腹部點亮。

但他們都忘了。他們都忘了,真正的螢火蟲已經不再存在了。


2

我已經忘了螢火蟲從何時開始失卻牠們的光。如同一個流傳的寓言,從來沒有人可以準確地記起這件事的源始。奇怪的是,城市裡的每一個人都宣稱自己一度見過靠著本能發光的螢火蟲,每一個人都這樣說。“那些螢火蟲的身軀雖然小得幾乎無法目見,但牠們的腹部卻可以發出令人驚嘆的璀璨光芒;如果牠們聚集起來,幾乎可以代替越發晦暗的太陽,蛻變成這迷途世界裡的指路明燈。”我曾在一本有關螢火蟲的回憶錄裡讀到這樣的句子。在這本書出版後人們紛紛都說他們所記得亦是如此。可我的記憶卻像一隻被逐出族群的異類般與此有所偏差。

我所記得的螢火蟲,在夏季夜色中甦醒的螢火蟲,像是一盞太小的燈,或者暖色的磷火,飄浮在流動的空氣中,隨著月光落在葉上的溫度而靜息。這是我記得的螢火蟲,沒有奪目的光輝,沒有照耀地球的能力,僅僅在夏風的節奏中飛翔。 可我想這應該是我的錯誤。得不到大多數人認同的物事都是虛假的、毫不可信的。從小開始我的老師和父親就這樣教導我們。


3

我的父親是一個沉默的人,以致影響我也變得沉默。白天我起床時他已不在家,他很早便出門到工地工作,堆砌一棟又一棟的高廈。他像一個稱職的植樹者,把鋼筋與水泥植根在土地中,直到佈滿每一寸地面。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茂盛的密不透風的鼠灰色森林裡,呼吸他人的呼吸。直至黃昏,他便穿著被暮色映成舊黃的工作服回來。我總看不清他的臉。他的五官籠罩在濁黑的陰影裡,彷彿那是他戴了太久而無法脫下的面具。往後他開始煮飯,他的駝背在狹小的廚房內弓起來晃動像幻影,看上去更不真實了。潦草吃過後我們兩人便各自回到各自的沉默,繼續我們默契的共識。我在他面前從不詢問有關母親的事情。

我的母親?我不太記得我的母親了。她已從我的生命中離席這麼久。


4

首先發現螢火蟲不再發光的人是一個曼妙的女人。電視台採訪她時,她說:“我一直以來都是個喜歡螢火蟲的人,有空時會去我家後院裡看看螢火蟲——噢,我忘了說,我家的後院有點大,我著人抓了些在裡面養,”她有一種奇怪的口音與腔調,一如她充滿異域風情的微笑,她脖子上的鑽石項鍊隨著她輕微的擺動折射出奢華的冷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去,然後當我再去的時候我發現我都看不到牠們了——螢火蟲都沒有了光!”說過之後她又刻意地擺了另外一個姿勢,好讓她的鑽石項鍊可以更明艷動人地展示人前。

“那請問你大概隔了多久時間才再去你的後院看螢火蟲呢?”記者把麥克風伸前到女人的臉前,女人聽了問題之後頓了一頓,然後幾個穿著黑西裝的高大男人趕忙跑了上來護住女人,“太太覺得有點累,今天的採訪時間已經完畢!謝謝各位……謝謝各位……”

這樁新聞報導讓民間對螢火蟲的關注倏忽飆升。幾乎人人都到郊野、樹林去找尋螢火蟲的踪跡,查證牠們是否真的失去了光。電視台、電台對此作出長篇大論的專題報導;環保團體指責人類的破壞已經使起碼一類物種異變,並藉此宣傳環保意識;政黨控訴政府忽略自然保育工作;與此相關的電影、藝術作品、文學作品等數量急速增加……這樣的現像卷席社會如同暴風。人們質詢政府:螢火蟲再沒有光,該怎麼辦?

後來政府提出解決方法:在每一隻螢火蟲身上內置燈泡,由電力公司提供電力點亮燈泡。

人們又對此方法的可行度提出了質詢。於是政府成立“螢火蟲保育計劃”,並撥大量資金到此,民眾亦主動捐款。電力公司鑑於巨大的利潤也同意供電予螢火蟲。在長時間的調試之下,終於成功實行了計劃。

從此以後,螢火蟲頂著人工燈泡,依靠著電力公司提供的電力發光,再一次地回到人們的生活,成為他們信仰的寄託。


5

我寡言的父親是個喜愛螢火蟲的人。我是從他藏起來的木箱中得知的。

不用上學的日子我時常留在家,把殘舊的窗簾拉起抵擋陽光像人以衣衫遮蔽身體。我不習慣太多光,那使我的眼睛刺痛。在透明與虛無之中,我感到安全像結繭的昆蟲。等待我的眼睛適應黑暗的氣味與形狀後,我便嘗試移動,以各種姿態,不論淚流或受傷,都是我目盲的引領。

一次我走到父親的房間。那對我來說是陌生又熟悉的場所。我的睡房(只可容納一張短窄的單人床)與我父親的房間不過隔著一面脆弱的斑駁的牆,但我從來沒有踏足其中。這兩間房彷彿是身體以背對相連的雙生嬰兒,骨肉互蝕卻永遠無法正視另一個自己。

我在這居室內悄悄摸索像齷齪的冒險。父親的房間比我的大一些,除了一張床外,還有一張破舊的書桌。他寥寥可數的衣物,包括他的工作服,都掛在了窗旁,光把破爛的影子沉重地投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去,影子覆蓋了我的臉像陰涼的魚鱗。我轉動我的身體讓光無法觸碰我的皮膚。在床的邊緣,我看見牆與床之間放置著一個暗色的箱子。於是我爬下床底取出箱子像蜥蜴。

我打開木箱像打開一個秘密,酸腐的氣味繞著塵埃溢出。已經封存於此很久了吧,這些相冊、書信、日記本、以及龐雜的其他。我首先掀開相冊,黑白的舊棕色的相片中父親還年輕,也沒有駝背;他奔跑像一隻靈活的豹,臉上陽剛的笑已經無法復現。後面的照片裡漸漸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姿,但她的臉已一律模糊像死去的夢。而其中夾雜著一些幾乎全黑的相片:在瞑暗的中央忽然出現幾點螢白像隕落的星光。在這些相片下方全都標註著遞增的編號以及,“firefly”。


6

螢火蟲重新出現於人們的眼前。人們對人工發光的螢火蟲燃起了極大的興趣,彷彿供電對象不是螢火蟲而是公眾。人工發光的螢火蟲享譽全球,大量的導賞團在市面上出現,世界各地的遊客亦紛紛湧到Y城來。Y城成為世界旅遊熱點,旅遊業、零售業、服務業等不同行業從中獲利。Y城的經濟因此而得到振興,風氣積極。政府有鑑於此,加大人工發光螢火蟲的“生產量”,電力公司將企業重心放於為螢火蟲供電上。

我極其熱愛螢火蟲。年幼的我曾哀求父親帶我參加螢火蟲導賞團,父親對我的請求視而不見。他一直是一個專注的工作者,他以工作為由拒絕我,而他拒絕我的那幾句話是他少有的言語。那以後我開始變得像他。我不再那麼喜歡說話與笑,時常靜默。我把言語封存在我的體內像禁忌的咒詛,因為我知道言語比夢蒼白。此後我沒有再見過螢火蟲,除卻我的夢與幻象。我夢見牠們在我身旁閃光縈繞像太陽的眼淚。上課時我偶爾看見虛空的亮光在半空旋舞像凝聚的霧,我想那是死去螢火蟲的靈魂或僅僅我的幻覺。我的老師曾經約見我的父親,她希望與我父親溝通,好談談我的問題。可她見過他以後她再也沒有做出類似的行為,因為她發現我的父親比我更為沈默。

   

7

翻閱木箱內的東西成為了我閒時的習慣。每當假日或父親不在家的時刻,我總從他床底拖出木箱。我從中翻出一本紅色封皮的日記本。我沒想過父親的筆觸如此有力。

“1月5日。我認識了一個東洋來的女孩兒,她在Y城定居幾年了,也學會了這裡的語言。她和我很投契,我們聊了很多。她十分可愛而善良,讓我心動。”

“3月28日。我跟靜子越來越熟悉。今天我們去了約會,過程十分快樂。我希望可以和靜子成為夫婦。”

“6月11日。靜子答應我的求婚,我感到極其高興。等我的工作安穩下來後我們便正式結婚。”

“7月25日。晚上我帶了靜子去看螢火蟲。靜子顯得很興奮,她十分喜歡螢火蟲,她說她自從離開故鄉後也沒有看過螢火蟲,她十分懷念。我也感到十分高興。我希望可以盡快安定下來,跟靜子成婚。”

父親的記載十分簡約,而大部分內容只與一個叫靜子的女人有關。

“7月31日。今天靜子告訴我,她其實已經懷孕了三個月!我十分振奮。我跟她承諾我會盡快找到好工作,讓她生下寶寶,而且一家生活愉快。”

“8月17日。傍晚時我又帶了靜子去看螢火蟲,可是我們吵架了。我還是找不到好工作。靜子十分擔憂我們的未來。”

“10月8日。我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薪酬比以前好些,可還是不足夠。同時我也送靜子去住醫院了,準備生產。希望一切順利。”

“12月10日。靜子早產了,讓我十分害怕。不過最後母嬰也十分平安。是兒子,叫阿螢,雖然有點女孩子氣,但我跟靜子都認為,這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8

我的孤僻致使我被排斥。當時每一個人都參加了螢火蟲導賞團,他們回校之後在每一個課間休息所談論的話題都離不開人工發光的螢火蟲。他們轉述導遊的介紹並將其據為己有當作個人的言辭,以致他們說的都大同小異;他們描述螢火蟲腹部中人工燈泡所發出的光比以前更為璀璨像滿城的寶石;他們對螢火蟲的話題樂此不倦,一如他們對取笑我這行為的樂此不倦。

當他們坐在我附近談論螢火蟲時,其中一人總會特意探出頭來高聲問“你有沒有參加過導賞團啊?”,其後便爆發出高亢的恥笑聲像轟雷。這讓我覺得有否看過螢火蟲並不那麼重要,參加過導賞團才是事情的核心。可我總對此感到疲倦,於是我對之忽略,繼續凝視空氣中浮動的白光,或沉睡去與螢火蟲相遇。對我來說那才是我的真實,那才是真正的螢火蟲。

可很快人們對於螢火蟲的熱情便冷卻下來了。時間把一顆青蘋果吹成亮閃的紅,繼而讓成熟的果子腐爛墜地。當人們都太熟悉人工發光的螢火蟲便漸生厭倦了。越來越少人參加螢火蟲導賞團,導賞團的數目亦逐步下降;某些販賣人工發光的螢火蟲的寵物店也再無出售。而我的同學聊天的話題也從螢火蟲慢慢轉移成其他,例如新款的遊戲機或手提電話,他們取笑我的藉口也由從未參加螢火蟲導賞團轉為我的單親。我失去的母親。


9

我急奔回家。風呼嘯穿過我的髮梢,讓我的思緒無法平靜像蟄伏的暗湧。究竟叫靜子的女人是否我的母親?此刻她又去哪了?我的父親從來沒告訴過我有關母親的事。歹毒的陽光貫穿我的身體像放射線或針。我來不及創造我黑暗的棲息地便衝上父親的寢室從木箱中掏出日記貪婪如獵狗搜索昨日的氣息:

“12月12日。我賺的錢還不太夠,但我希望先跟靜子結婚,我希望我跟她以及阿螢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一家人。”

“2月1日。靜子已經安養好身體,可是她竟然拒絕了結婚的要求。她說我不能給她舒適的生活。我感到不知所措。”

“3月20日。我和靜子之間的爭吵越來越多。我叫她想想阿螢,她低下頭哭了。”

“4月15日。今天我和靜子帶阿螢去看螢火蟲。阿螢看到螢火蟲十分高興。可是靜子全程都不吭一聲。”

“5月1日。最近靜子時常很晚回家,有時甚至在外過夜。我很擔憂。”

5月1日的記載過後忽然空白了。我急不及待地往後翻,手指慌亂地掀頁像步伐紊亂的舞者,紙頁在黑暗中撲動空氣沙沙作響如同鳥撲動羽翼。直到最後一頁,我看到父親疲軟的筆跡:

“8月5日。她終究還是離開了。”


10

經過了大概兩年的因人工發光螢火蟲所帶來的旅遊高峰期後,人工發光螢火蟲的吸引力大不如前,慕名而來的旅客越來越少。失去了旅客的消費力,各行各業所得的利潤亦大量減少,倒退到原本的水平。熱潮過後,電力公司發現為螢火蟲供電已經失去了商業價值,甚至造成了益發嚴重的虧損。經過與政府的磋商後,他們正式宣布停止“螢火蟲保育計劃”。

一如當初計劃的實施使民眾亢奮,計劃的停止同樣使人們轟動起來。當人們擁有的被剝奪——儘管是他們已經不再重視的——他們便再次群情洶湧,要求奪回所有他們該擁有的。年久失修的電視屏幕上播放著喧鬧的抗議場面,他們在電力公司與政府部門外高舉橫額——“還我螢火蟲!還我大自然!”——臉上溢滿憤怒或哀愁,啞著腔狂喊像掙扎的巨獸,彷彿嘈雜的聲浪就可以將螢火蟲點亮。電視台再次找到了那位首先發現螢火蟲不再發光的女人,記者問:“你對政府宣布停止‘螢火蟲保育計劃’有什麼看法?”女人把戴著高級皮手套的右手扶上她華美名貴的項鍊上,眉頭深鎖,塗了紫紅色口紅的嘴唇慢慢開啟:“我對此感到十分悲哀,我是一個喜歡螢火蟲的人,如今計劃停止,我就再也不可以在我的後院欣賞抓回來的螢火蟲了!我真的很不開心……”畫面上突然閃現雪花,女人的臉倏忽灰黑晃動地扭曲像蛇,偶爾有星點閃瞬而逝如同隱沒的螢火蟲。

我低著頭繼續吃著簡陋的飯菜,漫不經心地問:“我媽呢?”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聽見,他大口大口地吞嚥白飯,誇張的口部運動像在嚼食骨頭;他把視線移到電視處,緩慢地說,“該修一下了。”

其後我們各自回到各自的沉默,如同恪守一個永生的承諾。


11

我藏在黑暗中得到慰籍。白晝太光,幾乎刺盲我的眼睛而流淚。我關起燈,緊閉門窗,拉上窗簾,我希望黑暗柔軟地覆蓋我身如同鳥羽。暗瘂的花蕊寄生在我的皮膚上,綻放出青藍的瘀痕像墨染的月亮。我允許的光芒只有螢火蟲,以本能發光的螢火蟲。我溫柔撫挲木箱的表面,已經分不清那些刺手的、迂迴彎曲的、軟腐的肌理是我的抑或木箱的。我從箱底掏出一個小玻璃盒,裡面封存著一隻螢火蟲的標本。那是一隻細小的、琥珀色的、微張雙翅的螢火蟲。牠可能是世界上最後一隻,能以本能發光的原始的螢火蟲了吧。

儘管已是屍體。






秋津 版主 2012-1-20 11:20:32
板凳
一篇魔幻現賓的寫作, 以螢火蟲運用意象令文章內含很豐富的想像!
敍事新鮮, 意象不俗
繼續加油, 寫得不錯
回覆 秋津 的文章

小說(也算上這篇)我只寫過2篇……還需要多加努力呢!
感謝你的讚賞>v<!
代入感很重。自憐意味雖淡,但仍是感覺到的。
第7節最後自揭身份一句是蛇足。
我覺得這篇保持一個神秘的身份
人物寫得很仔細 繼續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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