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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小說] 彘〔連載至<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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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熟練筆手 2012-6-16 16:33:31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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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wednesday 於 2016-11-1 11:06 編輯

本文章最後由 wednesday 於 2012-9-19 16:17 編輯

目錄
<一>  <二>  <三>  <四>  <五>







<一>
  醒來,想起身在異地,在陌生的漆黑裏。
  沒有半點光,看不見尋覓手電筒的手,也尋覓不著手電筒,他便放棄了。見不遠的地方,朦樸樸的木地板靜浮一片銀白薄影,他還記得那裏一隻向著遠山的窗。他扶著黑暗中物件錯落輪廓的感覺,觸摸著一隻木櫃光滑的角,光滑的邊沿,碰到一隻冰冷的杯,感覺歪斜了,水的冰涼濺到他的手背上,心裏一驚,等待,等待著著玻璃杯破碎而響。還是寂靜無聲,只注意那聲音的來臨,更覺山間的寂寥。赤裸的腳踩著黑暗,冰涼木地板像瓷,腳擦過旅行袋的尼龍布,去到那銀薄影,找到那隻敞開的窗,月懸於空。
  月在對面的山上,不高不低,與山像連接像分開。在絕黑的夜空中,月亮像個洞口,人身處於封閉洞穴終於看見的出路,那光代表著釋放,叫人發狂。光在月的下緣瀉出,瀉片整個山林,黑色景物的頂上是迷離的。暗黑中傳來嗚嗚獸鳴,長嘯的,高高遠遠,要到天涯。
  眼睛適應了黑暗,隱約能見物件的實體,他找到了鞋子,放棄了找手電筒。離開窗邊,他像剛才的樣子,以盲人的方式摸索黑暗中的路線,在長廊摸著腰高木欄杆緣直走,轉彎,木欄杆傾斜的角度,他就一步一步觸探那木梯階,又是一條長廊,一隻隻方形氣窗在牆的較高處,透進微弱的光。身在陌生環境,黑暗讓他感覺到親切,一看到光,反而有了束縛感,在這裏除他之外還有人。他竊手竊腳走到廚房,開了那小門。
  天井處處是月光,他能看見身後迷朦的影子。有種莫名的錯覺,身體是半透明的,光穿透了他。一隻母雞鬥著眼睛看過來,悠悠踱步,一步一思考。他看過塔朵在傍晚趕進籠裏,塔朵嘟嘴展開雙手作狀是俯衝的大鳥,咕咕咕的把雞嚇成一群。現在雞隻一團團在籠裏,沒有一點動靜。那雞是從外面到來的吧。他才意識著雞糞翳濁苦喉的氣味。
  他打開大門,門锈蝕的關節吱的低吟。厠房建在屋外一棵桃樹旁邊,白天可見初開纍纍又白又粉紅的小花,夜裏與枝葉無別,黑影連成一片。山區春季的夜裏空氣濕潤,微風似有若無,濕氣跟著往衣衫裏鑽,涼絲絲的。嗚嗚聲音再次傳來,他想應該不會是熊狼之類的猛獸。他匆匆走進了厠房。
  要走回屋裏,風稍大,拂動桃樹影,這時他才注意到土牆下躺著個黑影。那黑影沾著月光露出半張人臉,頭側挨於地上,頸項以彆扭的姿態彎曲,可是那人的臉是酣睡平穩的臉。那人捲曲著身體,蓋著層層疊疊髒黑破布,圍到上頭剩下張臉,然而赤裸的黑腳如何也無法縮進去,互相纒著抵著,減少外露。是白天他剛到村來便見到的那個啞巴,一人站在村口等待著,他們一下車就跟上來,喉嚨哎哎,眼光焯熱,也有火的顏色。
  嗚嗚的呼嘯聲,現在聽來像悲哭。啞巴能在這裏安然入睡,是因為聽不見。
  沒有加以理會,他逕自走回屋裏。
  他一夜無夢。雞啼從哪裏響起,遠方的回應,穿插於早晨的寧靜。
  晨光藍藍澄澄,由昨夜的窗透進,染上了四周。桌上的剔花玻璃杯像水一樣冷,翻側了,空空的。木地板上一塊深的顏色,貼近他的旅行袋,旅行袋的拉鏈打開,他伸手進去拿出他的相機,按下按鈕,一切運作正常。樓下傳來節奏一致的重物撞擊聲,一下一下的悶響,咚•咚•咚…昨夜的窗已轉了畫,這裏看不到太陽,紫藍色的天混和了紫紅色的雲,或是雲混和了天,分不開了。煙囪溜出炊煙,他嗅出幽微的甜香。
  他走落樓,沒有點燈的客廳仍是藍暗的,塔朵已坐在門檻上吸煙。塔朵吸的是一種鄉間的水煙,背著客廳,舉頭吐出煙霧,如白色鬼魂飄進光線暗淡的室內。
  塔朵的母親和妻子在天井使用一個看起像蹺蹺板的工具做麵團,一人踏樁,一人在石臼裏翻,踏樁的時候翻,放樁的時候躲,兩人合作乾淨俐落。昨天她們不是穿民族服裝的,今天彷彿是為他而穿。她們穿著黑色對襟粗布衣裳,腰間圍上一塊及膝的織布。織布是人手打成的,上面有鳥有花,顏色簡單,單純的紅藍黃白黑組成的簡單圖案。鞋也換了,穿上綉花黑布鞋,頭綁著黑布,黑布上繫著兩個蕃茄一樣大小的紅絨球,她們動,那些紅球也顫顫抖抖的動,十分顯目。她們也不太習慣似的,臉容有點不自然,處處摺弄著那織布,防著把它弄髒。
  他從塔朵身後說了聲早。
  塔朵轉身過來,手扶竹造成的水煙筒,臉在外面的光和室內的暗的對比下兩眼發亮,張開口,一球白煙緩緩滾出來,慢慢飄散而去,略過亮著的眼睛,笑問:「昨夜可睡得好?」
  「還好。」他的普通話不流利,有時候塔朵說的話夾雜著方言,聽不明白,他每次說話都猶豫。
  「那就好了。我在城裏住久了回來,也嫌太靜,睡不好呢。」
  塔朵的母親和妻子停了做麵,喜氣呵呵的對他說了一些話,說民族語,他不明白內容,還是對她們勉強笑了笑,點了點頭。
  塔朵整張嘴湊蓋著水煙筒口,內裏水咕嚕咕嚕,洞洞虛虛的跟他說:「她們在做喬麥麵呢,快可以吃。」
  看著塔抽煙,他也拿出他帶來的香煙,問塔朵借火。
  塔朵遞來一枝燃著的線香,他把香煙放下一點﹐焦香煙頭,塔朵吹了吹線香,火光一閃,沒久香煙才著起來。
  「甚麼牌子的?味道有點特別。」塔朵笑著問。
  他照著煙包上的英文字讀出來,因為不知道怎麼譯成中文。
  「從香港帶來的?」
  他掏出兩枝遞給塔朵,「嚐嚐。不是甚麼貴東西。」
  塔朵笑著接過,又請他試抽水煙。
  他看水煙筒裏漆黑的,雖然冒出煙來,仍疑著裏面有蟲子。他苦笑搖頭。
  塔朵感覺不到痛癢,笑笑的繼續接上水煙口吞雲吐霧。
  這時候,塔朵的母親走出廚房,捧著一個碗,裝著一個熱饅頭,打開大門出去。不一會兒回來。
  「昨夜,出來時,我見那個啞巴。」他搭訕說。
  「哦。是赤呂弟弟吧。」塔朵說,「他常常這樣的。」
  「常常這樣?」
  「是呀。他喜歡到處睡。」
  「為甚麼?」
  「他有家,但是沒有親人了。」塔朵把玩著那兩枝香煙,「他父母死光了。祖母養大他的。上年她病死了,剩下了他一人。村裏的人見到他就給他吃的。經常在村裏蹓蹥,夜裏睡在人家的門口。不懂字,又是個聾啞,不知道他在想甚麼。」
  塔朵妻子端著一個蒸汽騰騰的銅盆過來,塔朵和他躲開。
  「赤呂弟弟怪是怪,不過不傷害人的。」  

<二>
  塔朵說,到山上去,需要準備東西,所以後天才能出發,問他是否有興趣在村裏遊走。
  他對塔朵說到處走走也好。
  村中很多高樹,道路曲曲折折,走個彎就看不見之前走過的路,殊多岔口,他勉強記住轉了多少次左多少次右,每條路看來也是一樣的,他盲目的跟著塔朵兜兜轉轉。塔朵稍微走在前,提議到這裏的一個湖岸。
  村子位於山區,四面環山,村民的農田開在山,一層層開上去的梯田。一連三座矮山都是梯田,遠看顏色有點像塔朵母親民族服飾的織布。田地有大有小的如不規則的魚鱗依附在山,淺黄色,青藍色,粉紅色,墨綠色,黑色,還有光禿的田汪著水映著天,似鏡子碎片。
  他們沿著能看到對山的路走,終於看到一兩戶人家。他們房屋看來老舊,全木材和瓦片建成,不像塔朵家是半磚屋。老房屋頂上的青瓦黑墨,嵌著腐朽物,長滿黑黑叢叢的簷草。大門半開,外蹲著一隻大白狗,狗的毛有點稀疏透出微粉紅色,眼睛和鼻子也是紅的,見人不吠,起身搖尾巴跟塔朵走了幾步,便轉回頭到原來的地方繼續蹲著。屋外一隻狗,屋裏全沒有人聲,可能屋裏根本沒有人。
  另一戶人家的房子在山腰,在山下有一條通往房屋的簡陋石砌階梯子。仰望上去有個平台,平台邊緣是一個老婦坐在木板凳上,採最外的光,低頭,差不多是臉貼著的,緩慢的編織一條圍巾或是甚麼。編織物的顏色是她們頭上絨球的那種紅。山區綠林,綠色是生命的表面,一刺進去,好像就會留下這樣顏色的血洞。
  「年輕的人都離開村到外面闖,剩下這些老人。」塔朵笑說,指著上面。
  幾個八九歲的男孩在草叢間竄出來,手執樹枝,運動衛衣上沾著一片黑色帶刺的種子粒,他們看來毫不在乎,一邊跑一邊劃樹枝,口中發出用力的吹氣聲。隨後又有兩個年紀較小的走出來,跑得滿臉通紅,還是跟不上。
  塔朵笑著罵道:「去了哪裏?嗯?又抄小道到處玩。上學不知道時間﹗把小的也帶壞了。快點上學去,要不我就告訴你們的媽。」
  這樣的塔朵完全沒有威嚇力,年紀較大的雖然低著頭,臉笑著,像這也是他們遊戲的一部分。其中一個頭剃得精光,後頸有塊手指大小的胎痣,大概是頭兒,大叫:「一,二,三﹗」大家一同跑起來。一邊跑一邊笑,回頭看塔朵,做鬼臉。
  「他們都不說民族了?」他問。
  「是的﹐現在這裏的小孩都不說了。」塔朵回答。
  「是完全不懂嗎?」
  「聽得懂,說不出了。」塔朵說,「我們民族語只得口傳,沒有文字。為了出村外賺錢,人人都學漢語,講普通話,也避免跟孩子說民族語。希望孩子將來到城裏讀書容易一點,在城裏發展,不要像他們一樣一輩子困在村裏。我們這一代可能已經是最後懂得說民族的了。」
  拐進一個岔口,進了一條小路,地上只有人踐踏而禿平的泥土,窄窄的步行痕跡。路兩邊長著比人還要高的割草,這一帶應該也是長著這種草,他看不見草之後有些甚麼。人在綠色通到裏面,微風冉冉,割草要往人的身上割過去,然而只撲來清甜香氣。
天空中凝著一隻橙紅色轟炸蜻蜓,頭向他們要前往的方向。不久,那湖就在割草漸漸分開的前前方。
  「就在前面。漂亮吧?」塔朵指著那寶藍色的平原,笑對他說。
  他也禮貌的笑著略略點頭。
  「來到這裏不看尼瑪湖就像到了北京不看長城一樣。」塔朵笑得更高興。
  他們走下斜路,穿越一片稀疏的樹林。樹林裏樹木不多,都是大樹,茂密的枝葉在高處,嚴嚴擋住外面的陽光,那透進來的光感染了綠色素,周圍是柔和綠光。當他們走出樹林,已經來到尼瑪湖的岸邊。風微微,廣大的湖平生出小粼片閃著光,到處有水潮涼的氣息。
  「『尼瑪』是這裏民族語的譯音,是『源頭』的意思。」塔朵介紹說,引領他走到更靠近湖水的地方。「村裏的小孩出生了。小孩滿月,父母會帶著孩子和一些祭品來拜祭。村裏的人死了,家人就會在這裏為他舉行葬禮。」
  走到一處石灘,是舉行祭祀和葬禮的地方。應該不久以前舉了葬禮,地上留下用來作祭品的果子還沒有完全腐爛,仍然白色的紙錢一疊捲翻開壓在石頭下,蒼白的燭淚沒沾上塵埃。
  「現在這裏只舉行葬禮。大家都在城裏生孩子了,拿城裏的戶籍。」
  他們站在的位置正是尼瑪湖水平線跟地平線相連的地方,風停了,一切安靜下來,展現在他眼前的湖面讓他有錯覺是陸地。好像只要他踏上去,可以滑行,滑行到對面環圍住湖水紫黑色連綿的山。湖的形狀是個半月,他們沿走的湖岸石灘是切開月亮的直線的伸延,直線的終始是環山的終始。紫黑的山和晴藍的天一起映在湖面上,山向湖心呈現,天空被山圍住攝在湖中心。現實景物錐形跌進湖心,以沒有人察覺到的速度,悄悄無聲成為時間漏砂。
  他從不同的角度拍了幾張照片。
  站在一塊稍大的石頭上,他看見藍亮的湖裏沉著腐朽的黑色折枝,互相糾纏,細枝節沒有了,留下它們大致的原形。湖底的砂土細緻而潔白,靜靜貼服,埋著那些黑色朽枝。他像是透過一塊厚厚的藍色玻璃看到另外一個世界,即使水面波動著,影響不到下面,魚兒悠然慢慢游動。偌大的湖,周圍不見一隻船。這裏保留了最原始的景觀。
  村民都在這裏舉行葬禮。他不禁往湖底多看一眼,那些沉澱的白砂土。
  離開尼瑪湖,塔朵帶他到村中最高輩份的老人的家。老人六代同堂,有一百一十歲,衣服露出在外的身軀皮肉垮掉,沉重的向下垂,像經年歲熬煉而熔化掉了。他點水煙,吊著手的累贅,抖出力來。在他身上唯一看出是活的只有眼睛,活了那麼的年月還是充滿疑惑,四周沒有因為時間的過去而變得簡單。老人坐在瓜棚架下面,臉上停著破碎的陽光,煙幽幽從口裏滲出來,眼睛對世界不信任。在老人身旁擺著竹造嬰兒小床,躺著的嬰兒一樣有一雙疑惑的眼睛,不過裏面還有新奇。嬰兒仰臥,紅色和藍色花布夾雜造成的開襠褲,縫口露出生殖器,像粉團。大概是老人第六代曾孫。
  塔朵走上前向老人躬身低頭。老人舉起手輕拍塔朵的頭,然後抬手向他舉來。他忙不迭也躬身低頭。
  老人請他們坐在一旁的石凳子上。
  塔朵笑著跟老人說話。
  這裏的民族語發音偏向低音,快速發出單音,聽來像呢喃,兩人對答像說悄悄話。
  老人向他點點頭,似是了解了他是甚麼人,來這裏的目的,還有其他甚麼的。
  這時,一個兩頰笑起來鼓鼓的中年女人從屋裏走出來,手上拿著兩隻碗。剛才一直未發現屋裏有人,屋裏暗暗的,裏面的人看見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只看到暗黑一片的。
  他跟塔朵接過女人手中的碗。碗裏盛著米白濁水,濃膩香甜的酒香撲來,有點像糯米酒。他也算是有酒量,但喝了一口碗中的酒,濃甜香滿口,辣著舌頭辣著喉嚨,立刻胃裏翻出一股熱。塔朵一飲而盡,臉不改容,還擺手催他喝完了它。他的臉團著熱,想是有點發紅。
  「加山老爹問你覺得尼瑪湖怎麼樣。」塔朵向他翻譯老人的話。
  「那裏很漂亮。」他笑著跟老人說。
  「加山老爹問你是不是會把這裏的事吿城外的人。」
  「是的,因為我是個記者。」
  「加山老爹說一些人知道不要緊,太多人知道就不好了。」
  「請放心,我做的只是小報,不會有太多人看的。」
  「加山老爹說,那就好了,因為怕驚擾山神。」
  「山神?」
  加山老爹雖然一直以來沒有出過村外,但是對村外的變化很留意,甚至是害怕那些變化走進村,稱它們怪物。說是他可以告訴外邊的人這裏的事情,加山老爹臃著臉像大禍臨頭,說了很多山神的事。是希望他一句也不要到外裏講吧。這使他為難,因為他來這裏的目的是為了那件事。
  嬰兒哭了,女人解襟喂奶,毫不在乎的笑對他們。
  他們還坐了一會兒才走。
  「加山老爹想村子一直封閉著。」塔朵在路上跟他說,「嗤。真是個老頑固﹗」
  他覺得不應該加上意見,於是沉默了。
  「整條村的人,只有他一個人是這樣想的。」塔朵又說,「這村子太偏僻了,連政府也可能放棄了。我們駕駛車進來的路只鋪了一半,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當時政府計劃拉高壓電纜進來,卻不知道為甚麼一天突然停止了所有工序,拉電纜的人都走了。村民失望得很。外面的人用電燈,看電視,這裏的人還是點油燈﹗」
  「你是很想村子發展起來的吧?」他問。
  「當然。故鄉變好了,就不用到處走了。最好像城裏的樣子,高樓大厦,夜裏也是燈火通明的,有吸不盡的紙煙。」塔朵說到最後幾乎是唱起來。
  他笑了笑。塔朵對城市的認識也是單純的。
  

<三>
  塔朵出門去準備上山的東西。他沒事做,坐在天井抽煙。雞平静的在周圍遊走,似乎忘了剛才的慌亂,又各自空啄尋於地上,而死雞的血只在不遠的地方流著。塔朵的母親把雞割喉,湊到在白瓷裏的血已經發黑。她跟媳婦蹲在地上按著雞拔雞毛,半禿的雞蹬直了腿一動也不動了。她們談論著甚麼,時而輕笑。午後的的太陽跳過圍牆進來,兩人的影子朦朧,聲音嗡嗡,他納悶著。
  他決定出去走一走。
  走出大門時,她們同時抬起頭,綁在頭上的紅色絨球顫抖不而。他看出她們受驚的眼睛,只對她們笑笑,擺弄了一下手勢,略略表示要出去一陣子。不管她們是否明白,他頭也不回的邁步走了出去。
  他自信不會迷路。塔朵的家建築在山腰,是這裏少有的半磚半木材建成的房屋。昨天回來時,他發現,無論走到哪裏,只要找著對山的路就能回到這裏附近,總看到塔朵的房屋。
  依著昨天模糊的記憶,他慢慢的走在似是如非的路。不確定的走著,又看到昨天
他路過的人家,那白狗還蹲在門前,好像今天就是昨天,牠的存在令時空停留。他走過牠的臉前,牠沒有跟隨著塔朵似的跟住他,而是繼續蹲著,頭跟著他走動的方向扭動,眼睛定定的追看著牠,舌頭伸縮於齒間。他準備牠突然發出驚心的吠聲。走遠了,他的準備落空。老婦今天沒有出來,山腰的木房屋晾曬出一排菜乾甚麼的。
  第一天到來這裏時,他看到村口有幾戶人家,然後是走進山的一段無人道路。到了這裏一直沒遇過幾個人,但總看見不知道從哪走出來的人,好像梯田上的小人影,他想這裏有很多只有村民才知道的路。大概村民都散落的居住在村裏,而不是聚居在一起,所以到處都一片平靜的。
  他認得那些長長的割草,走進岔路,是那草香。草搖擺著,他像在狂雨中,聽著刮落一團一團雨滴的聲音,心裏卻是平靜的,因為知道風雨近不了身。「嗒剔」,折斷樹枝似的聲音,他回頭看,沒有人。細追尋聲音,是在近處。「嗒剔」。綠色的東西子彈般的飛向他。稍徧一下,他趕及看到那東西凝在半空的剎那間,是大得嚇人的蚱蜢。在繼續走的路上,他總算找著一根手臂長的枯枝。草叢裏或許還有其他東西。
  草間漸漸露出一條溪流。他不記得這裏有如此的一條溪流。溪水汨汨流著,沿路流向前。他跟著溪流走,這裏沒有岔路,割草越來越稀疏,卻見不到尼瑪湖。他上斜坡,割草的盡頭,能看到外山的風景。山的一邊披上陽光的金毯子,一邊是初春花草樹木的嫩綠色,附近的樹木也是一片新鮮,熒光的綠,熒光的黄。這裏的水聲明顯增大,斜坡下是一條寬闊的河流,溪流形成小瀑布悠悠流進去。從這裏看來河流水很淺,流得緩慢,黑色圓圓的石頭露出水面像浮著。河流岸上樹木的顏色也映在水面上。
  突然,他聽到有人聲。
  是女人。
  說著連串民族語,鈍聲鈍氣的低吟。
  只聽聲音,他不知道有多少人。
  曾經到過其他徧遠地方工作,很多地方的人也有同一個習慣,選定時間到他們當地河流裏洗澡。男人在一個時間洗澡,女人在另一個時間洗澡,都三五成群的約定。男人不得在女人洗澡的時候走過那河流附近,若是不為意撞見了,也會遭到村民依照當地的傳統法律處置。
  他正要走回頭路離去。一個人從前面走進坡路,見他在這裏,像得海中遇溺的人見到救生圈,衝過來抓住了他,而且是一抓就是用力的抓。他不禁跌腿退後了幾步。
  那人是個約十四五歲的少年,全身赤裸濕漉漉的,神情慌張。接著隨後走出一個 中年女人,手上拿著毛巾。 見到他時,她愣了愣,可再看見躲在他身後的少年,確定目標後,就一眼也不看他,跑過來向他身後伸手去捉那少年。
  一時弄不清楚是甚麼回事,少年一味推他去阻擋女人的手,身上的水都轉沾到他的身上,背後一片冰涼。女人的手在他身邊穿插,好幾次抓到他的身上,那力度之大,他感受到痛楚。女人在說個不停,面目忿怒,嘴角一顆黑痣跳動著,彷彿自個兒就有生命一樣。他們糾纏了一段時間,大家都有點累,動作放緩了些。女人看似放棄了。但最後猛地往他身後伸手,幾乎推倒了他,少年失去平衡,便給捉住了。女人力大無窮,像提起小貓一樣的拖拉著少年瘦削的身軀。少年一臉痛苦,不情願一走一跌的跟著女人走向河邊。
  河邊有一個人造成的窪,石頭挖走了,剩下直徑一米左右的凹處,引入河流的水。女人和少年站在窪裏。女人的褲管捲起,可也有了斑駁的顏色,是剛才兩人追逃的時候濺濕。少年被捉進水裏後便不再掙扎,直站在水裏,任由女人使勁的用毛巾擦著身體,擦過的地方留下粉紅的顏色,未擦過的地方是蒼白的。少年的身體不由自主的搖擺,手不知道可以放在哪裏,口在打囉嗦,臉容像在忍笑。女人仔細的擦,他的腋下,他的生殖器,他的屁股,完全沒有顧忌。
  陽光落在他們的位置,水光映在他們的臉上。初春季節,寒冬遺下的氣息還濃,看著別人洗冷水澡,他像是身同感受,明確的感覺著背後濕冷的衣服。
  少年的目光焯焯,微微閃動,他記得哪裏見過。少年從一開始就沒有說過話。
  治著河岸走,都是那些被河水沖擦得圓鈍的石頭,大大少少,凹下去凸起來,透過鞋底按壓他的腳板,硬痛著。走著期間,河岸兩邊的矮樹漸變成高大的樹,枝葉鋪天,樹林裏陰暗濕涼的罩下他。想著,樹木跟在尼瑪湖看到的很相似,這裏應該離尼瑪湖不遠,河流也許正向尼瑪。
  圓石頭不復見了,眼前出現樹林間通往另一邊的路,陰暗裏另一邊的光像宇宙中的太陽,卻孤獨的存在著。
  路,其實也不算是路。全是忽起忽落的大石頭,之間生長著苔蘚。另一邊的光就在眼前,他想到那邊看看。他小心翼翼的踩上石頭,苔蘚沒有預期中的濕滑,只是石頭有點顛簸。於是他便手腳並用,緩慢的「行走」著。
  沒想到這樣「行走」是很消耗體力的,他感到身體的沉重,腳部肌肉酸溜的。在樹林中不發覺,一走出樹林已經是黄昏時分,天空滲紅,皺紙般淡薄的圓月透出在歹陽的彼方。
  這裏是尼瑪湖,他想這裏附近沒有第二個湖了。湖的環山在他現在身處的地方看來矮了,他看到山後的山,不過不是環山禿露的顏色,都長滿了墨色的植披。河流連接著湖,水寂靜無聲注入湖裏,成為一體。
  再踏上平地,疲倦的身體像灰復了不少,腳步也輕鬆了。這裏長滿了草,有及膝高,沒有風,靜靜的直站著,四周只有他踏在草上折斷根莖的聲音。他昨天所到的位置應該是湖岸的中心,遙看見那堆著燒黑石頭的湖岸。走到那邊他就可以找到離開這裏的路。
  有東西鑽進褲袋,撞擊他的腿,他忙抓著彈突的褲管,反翻上捋,又是一隻奇大的蚱蜢。蚱蜢眼睛火紅的小燈般,未看清那活生生的電光,已飛了老遠。他懷疑是剛才見到的那隻,跟隨著他來到尼瑪湖。
  湖是平靜的,黄昏將消逝,遺留夕照跟天空磨擦的火光,等待著黑夜來臨冷卻。湖水清楚的盛滿現實的一切。唯獨天空一點快要冷掉的光,其他的景物續漸感染了黑,而且快速傳播,黑影子連起來,分不出外形遠近。他要趕在光沒消失前找到回去的道路,大跨著腿跑起來,聽到自己急踹的呼聲大得有點躁耳。時間像跟著他的腳步一同加快,天邊的變化明顯起來,月正式升起了,趕走日間的痕跡。
  有了月光,他覺得有點怪異。夜比黄昏還要亮一點,讓人安心一點。景物有了粗略的輪廓,沉靜的睡眠姿態。湖水變成一片黑,月的亮光映在水面像浮著的明鏡,照向天。他靠著那微弱的月光沿著河岸走,走往印象中的那條路。
  他後悔沒把打火機放回褲袋。樹林裏的路是絶黑的,他失去了所有空間感。摸著樹幹,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走,腳下時而踩著憤起的樹根,斷枝枯葉或石頭。雖然像走了很久,他回頭看月光下的尼瑪湖還在不遠的地方,而前面的出口仍未有出現。心想是否應該待在湖岸,等天亮才離開。但又想著山間可能有野獸。
  他硬著頭皮繼續走。只要不走歪就能出去吧。
  大部分山區村落都有山神傳說,一些是虛構出來的,祂們沒有實體,存在於人們的幻想裏。一些卻是實體的,人們會把山中奇怪稀罕而沒有殺傷力的動物當成山神,有角的陸龜,單眼大鷹,白色河鯉……他聽加山老爹所說的應該是沒有實體的一類山神。他們心中的山神是怎麼樣的?如果是實體的山神,他希望祂是那老戶人家門前的大白狗,現身在這裏帶他出去。
  不過這裏甚麼也看不見,即使祂就在身邊,他也不會知道。
  彷彿看見火光。一小點的,下一刻便要消失似的,在樹林深處。是人嗎?也許是塔朵到處找他,找到來這裏。
  「我在這裏。」他向光的方向大叫,「不要走—」
  是別人,或是聽不見他的叫聲,那小點的火光晃遠了一些。
  他心急了,趕快又大喊,「不要走。我在這裏。」
  這次他聽見自己高喊後的回音。湖的環山把絶望人的聲音帶到他的耳朵裏,像嗚咽著一聲聲重複他說過的話。他感到毛骨悚然。他想著那邊有另外的一個他。
  甚麼東西鈎住了他背後衣衫下擺,他手撥開,略過冰冷的人皮膚。
  黑暗,黑暗,他只看見黑暗。他想擺脫那冰冷皮膚的主人,又怕再碰那冰冷皮膚。他最想擺脫的是黑暗。
  於是他掙扎著身子跟那主人抗衡,退後,感覺著甩開了,不久又拖著他的衣服。黑暗正拖著他往回走,拉回去尼瑪湖方向。
  他冒出冷汗。
  因為工作,他常接觸鬼神之事,可是從沒有遇過。這是要他遇一次。是山神,是妖怪,是死去人的靈魂,他已是無路可逃了。他無力的跟著黑暗之手的拉力走,然而隨著尼瑪湖那邊的月光進入他的眼裏,他看到矮他一個頭的人的身影。
  是那在河邊洗澡的少年,是那睡在塔朵家門前的啞巴—赤呂。赤呂依然穿著那些破舊的髒衣服,只是洗過的臉是淨白的。
  赤呂放開捉住他衣服的手,走開了一段距離,然後回頭看他。他便跟著赤呂走。
  他們走進另一邊的樹林,他重遇昨天的割草,不久見到遠近幾戶人家的燈光。他回想起剛才在林中的恐懼,赤呂常在夜裏於村中到處走的大膽,他感到臉至耳間的滾燙。
  到了對山的路,塔朵家的燈光在山腰。
  赤呂就離開了他身邊。
  他想說謝謝,又想著道謝也沒有用處。
  
  
    
  

<四>
  一邊走著,他一邊懷疑這種天氣之下是否適合上山。
  濃霧籠罩著著山,在他身處的地方無法看到山頂,剛才走過的路亦不復見了,到處白茫茫,像置身在雲裏,在天上。山路初段還算容易走,一路上偶爾有粗糙的人工石階,坡路的陡斜度不大。
  塔朵和他各握著一枝手杖,手杖是老人使用的那種,粗樹枝造成,手握位雕刻了動物的頭部,他的是一個猴子頭,伸往杖下抓著個桃子,雖然只是民間用品,做得也精細。塔朵的手杖跟他的繫著繩子,塔朵走在前,他走在後。他們每人還拿著一大酲酒。塔朵昨天準備的就是這兩酲酒。他也背著旅行袋,累贅物多,走的時候狼狽。走了兩個多小時,路上的景物變化不大,濃霧把分別景物的輪廓迷茫了,都是灰灰的樹影,讓人產生一直沒有前進的錯覺,在原地徒然走著。
  「羅先生要休息一下嗎?」塔朵在前面回頭向他說。
  「不用了,還很遠嗎?」他繼續走。
  「快到了。我們走了一半的路程。」
  「嗯。」他應著,「霧總是不散去呢。」
  「快要下雨了,山間就會這樣子。」
  這裏像與世隔絕,有奇人奇事不足為奇。他問,「廟宇的主人很喜歡喝酒吧?」
  「雖然廟宇的主人也喝酒,但這些酒主要是給那東西的。」
  「它喜歡喝酒?」
  「應該說—應該說是它需要喝酒。」
  「應該?」
  「一會兒你見到便明白了。」塔朵又說,「我看見那東西便渾身不自在。」
  「它大概的樣子是怎樣的?」
  「羅先生,你是因為好奇心而來的,看到的時候,千萬別嚇著才好。我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真的毛骨悚然呀。」塔朵半帶著笑說,似是嘲笑自己,又似嘲笑他。
  他們登上一個平台似的地方,已經接近山頂。山頂是一塊巨大的黑色岩石,形狀嶙峋奇怪,像植在山頭的奇怪仙人掌類植物。從山邊俯望下去,白茫茫灰茫茫,霧繼續留在山間。他用手指抺一下手錶錶面的霧氣,他們走了差不多五個小時。山上的樹木比山下的樹木稀疏,他現在已經看不到稍大的樹,地上也沒有甚麼植披,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頭之間長出長草而已。他們走在那岩口下,植披在那裏某一處再開始,一路是長及膝的草。霧水凝於草葉上,冰涼的掃過他的褲管,他更感到山間潮濕的涼意。
  走過這小段平坦路,前面出現一條全的人工石砌梯階,穿過岩石底下的縫隙,縫隙剛好像兩米乘三米的入口,走到天空的另一邊。
  也是一塊平地。但是這裏的是土質的地面,開墾出數塊並在一起大小參差的田地。田裏有剛種了沒多久的菜苗,點點嫩綠矮小的葉子浮在土上;架上了瓜棚,舊的藤葉還在,黑色的枯藤垂吊下兩個黑色的瓜囊。他們兜過了田地,便見到一間方方正正的木屋,與村中普通舊木屋沒有分別。木屋煙囪噴出白煙,跟高處的霧氣混在一起,隨風飄散。只有這裏有風。風被岩石困在這邊。他能看到底下的鄰山。
  這裏環境潮濕,但木屋的外牆出奇的乾燥,除卻對外木質表面的濕意,是塵埃撲撲的顏色。木牆上有幾個眼睛,是蟲蛀新補上去的木筍口。木屋的門前沒有廟宇的牌匾,只是在門口四周圍上編織打結的紅布條,紅布條大概已是多年前圍上去的,褪了不少原有的顏色,特別暴露的地方是帶灰的粉紅,在皺摺位才透出一點村中人們頭飾絨球那種銳利的紅。門開著,內裏是黑暗的廳堂,一排油燈照亮著後面正中坐著的神像。一股松樹燥甜的氣味從屋裏透出來,他頓覺山間纏繞身上的濕濁之氣消散,人也清爽起來。
  屋裏的一位老人本坐著板凳上,見到塔朵和他走進,緩緩的起來。塔朵笑著跟老人打招呼,說了連串民族語,但老人只是點頭,臉上不見笑容,維持著痛苦的沉思神情。老人拍拍塔朵低下的頭,伸手到他的頭上,他立刻低頭,是摸一下的感覺。
  他們把酒放到一邊。
  塔朵把他介紹給老人。老人皺著的面部皮膚埋著的小眼睛看著他,不時微微點頭,他也點頭回應著。
  神像整個代表著憤怒似的,渾身光紅,連眼睛也燒著,燒焦了瞳仁,瞳仁黑且大,憤怒到極點而亢奮著,成為了狂人,準備大開殺戒,卻意外的手持著塵拂,不是兵器。底下兩邊的油燈是旋轉設計,三層,從上往下數,一隻碟子,兩隻碟子,三隻碟子,黄銅架子上很多地方發青了。桌上沒有香爐祭品,十分乾淨。
  廚房是開放式的,跟廳堂相連,他可以看見燒著松樹枝的爐火,裏面熔滴著松脂突然爆裂的響,噴出細細黑煙。在火爐不遠處有條理的擺放著乾燥和新鮮的松枝松木,還帶著綠葉,把門外的清新也帶了進來,室內彌漫新舊和燒焦的松香。
  老人把一隻凹凹凸凸的有耳鋁杯斟滿酒,然後放在爐火旁邊,杯子側著。
  室內有幾隻凳子,塔朵坐在牆下的矮凳子上,對他抬抬下巴,示意他也坐下來。
  他坐下來,才感覺到那一身的疲憊。
  老人走來對塔朵說話。
  塔朵對他說:「奈勒爺問是否現在要看。」
  「不,如果方便的話,請奈勒爺先說一說發現它的過程。」他向老人不好意思地微笑說。
  塔朵把他的話翻譯。
  奈勒爺擁有一張老人的皺紋臉,頭髮是烏黑的。奈勒爺移了一隻凳子面對著他們,皺著眉頭坐下來。
  他就把旅行袋裏的錄音機拿出來。
  塔朵利落的脫掉鞋子和襪子,把襪子塞進鞋子裏,眼看著錄音機,問,「是甚麼?」
  「是錄音機。」他笑著回答。
  塔朵跟奈勒爺說話,奈勒爺點點頭。
  以下是奈勒爺通過塔朵翻譯的陳述:
  「已經是大約十多年前的事情…那天應該是三年大旱的最後一天。
  我記得那時大旱,山裏的樹林都是黄黄的,葉差不多落光,遠看全部山頭都是土色。踏在落葉上是啪啪咯咯的,化灰呀。村裏的人過得很苦呀,要用尼瑪湖的水來活命。我在山間走也要常常留意哪裏會冒煙,怕現火了太遲…幸好從來沒有現火。後來村民帶了豬肉呀,雞呀,麵糕呀上山來,向天神祈求請旱神快點走。聽說是尼瑪湖也快要見底了。
  那天的早上,我也到山腰拾木柴樹枝呀。一邊拾一邊看遠山…天是藍的,雲在遠遠的地方。然後我走到石洞那邊…你可有到那裏,就在…就在上來的路的岔口。你沒有去?在大旱之前那裏有山泉水流出來,當時早已乾了,石頭又乾又白。我走近石洞…初時不看見,石洞有東西在動,那像是一塊白色的石頭…石頭在動,我覺得奇怪,就走進去。一看到它,我立刻嚇得退了出來。
  我活了那麼的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呀。接著它醒過來似的開始大叫呀,那叫聲…好像嘛…好像雄豬的嗥聲,不停的叫了,不停的叫…那叫聲要鑽進人的頭腦裏,我當時就頭痛的不得了。不叫了,它又睡過去了一樣。
  然後嘛…奇怪的事便發生了。竟然聽到雷聲—好久沒有聲過了,我也不相信…又一聲,接著天上有水掉下來,下雨了,我才相信。天上不知道在何時雲都聚了到來,一直是沒雲的,突然有很多雲。雨下了,而且是大雨。
  它大叫以後就下雨了,我想它是上天派來的,無論怎樣也要好好對它…雨小了,我把它抱回來。給它吃的,它吃,給它喝的,它喝,這樣的活了十多年,由板凳的大小長大到五六歲小孩的大小。」
  「它來到之後還有沒有發生怪事?」他聽完塔朵翻譯後問。
  塔朵跟奈勒爺說。
  「旱神不來了,大家豐衣足食呀。山裏又活起來了。」
  這時候屋後傳來了聲音,初時是低沉的,漸漸升高變尖,長長的響,在空中扭著,慢慢沉澱了,又升起來,又尖起來。
  奈勒爺站起來,走到廚房。
  他把錄音機關上收起來。
  塔朵伸展腳部,像是聽不見聲音的樣子,說:「羅先生要跟奈勒爺去看嗎?它要喝酒了。只有酒可以讓它停下來。」
  他的心裏發毛,可是仍淡淡的說:「你不去嘛?」
  塔朵搖搖頭,「怪嘔心的。」
  奈勒爺已經拿著一杯酒和一盞油燈出來。
  他便跟著奈勒爺的身後。
  他們走進屋後的房間。油燈的光線微弱,暗淡裏照出房間裏簡陋的家具,一張罩著蚊帳的床和一張桌子,他們兩的影子映在牆上。
  房間裏沒有窗,這裏困著一種跟外面完全不同的氣味,具入侵性的鑽進他的胸腔,令他不由自主的嗆咳了幾聲,胃部脹滿的感覺襲來。這種氣味讓他聯想起充滿酒氣的嘔吐物在太陽底下發酵,起泡。他們越來越接近那聲音,尖銳的刺激他的心突突的跳。
  走到房間深處,出現一間入口蒙著布簾的房間。
  奈勒爺撥起布簾進去。
  他躇腳在外邊的黑暗裏。
  布簾又撥開,露出奈勒爺了臉,他才低頭走進去。
  那尖銳的叫聲沒有隔阻的進入他的耳朵,由耳朵直通往到他的頭裏,他感覺到那種發麻的頭痛。酒氣和酸腐的味道在這裏更加濃烈,令人呼吸困難,彷彿一口口的吸著這氣味的液化體。
  燈光照在一個扭動的物體上,大約有一米長,形狀像是沒有四肢的人,有一張像是劃破皮膚傷口似的嘴,張成o形的血紅,正發出叫聲,聲發出的同時,唾液似的東西隨之噴出來,使它身體部分濕濡。它頭的頂部長著少許稀疏的黑色毛髮,臉部除了嘴巴,其他部分都覆蓋著皮膚,隱約呈現出骨頭的凹陷處,鼻子沒有形狀,只是皮膚上的兩個洞,發出嘶嘶聲。下身不見有生殖器,私處也有少許毛髮。床板開了個洞,洞下放著一隻木桶,那裏就是味道的源頭。
  它幾乎只是全身被皮膚包裹住,透薄的皮膚現出大小血管。每當它扭動身體,身體向一邊擠壓,另一邊拼發,血管在拼發的那邊微凸起來。它的體內像是充滿了躁動不安,在膨脹著,在翻滾著,尋求釋放,但卻鬱閉著,無從去路,在爆炸的邊緣。
  奈勒的臉容在燈光下有點宗教的味道,專責聽人讖悔,甚麼都原諒,走到那聒噪的嘴巴旁邊,低頭審視著,彷彿要聽個竟然。突然的,似看準了時機,奈勒爺迅速的把兩隻手指粗魯伸進它的嘴巴裏,一剎那它發出嗆到的咽喉咔咔聲。這刺激了它,它扭動身體的幅度比之前的激烈,整個的皮膚脹紅。奈勒爺沒有理會它的掙扎,把酒倒進它的嘴裏,酒液瀉出,更有的從它的鼻孔流出來。叫聲停了,它的掙扎也停止,似乎死了過去。
  他無法再待下去,快步走出房間,在黑暗撞到甚麼,他滿腦是剛才的畫面,滿身的是它的氣味。
  塔朵正喝著酒,臉上醺紅的,見他出來,笑著把酒遞給他。
  那乾淨的酒味也讓他有嘔吐感。他搖頭。
  望去外面,正下著雨,他才聽見了沉寂中密密麻麻的雨聲籠罩著他們。
  「今晚要在這裏過了。」塔朵也看去門外。 
  他不清楚晚飯時間是怎樣渡過的,只知道幾乎沒有吃過東西,根本沒有喝過半滴酒或水。奈勒爺曾給他水,但他認得那隻杯。奈勒和塔朵一直喝酒,兩人都有點醉了,用民族語談話,到後來還啍起歌來。他慢慢咀嚼乾燥的饅頭,在口裏吸口水變成稠稠麵糊黏溚著,吞的時候塞在食道緩緩下去,像重物壓在胸口。
  奈勒爺想把床讓給他們。他們婉拒了,決定在廳堂的板凳上打一整晚的瞌睡。
  塔朵的適應力强,雙手横抱胸前,兩腳往前伸直放在脫下的鞋子之上,頭仰後靠牆,閉上眼睛,沒多久便打起鼾聲,一臉安然。
  脫下鞋子,他嘗試像塔朵的樣子,擺出同樣的姿勢,閉上眼睛。
  剛才的饅頭還壓在他的胸口。身體是累的,閉上眼睛,思想雖然朦朧,但各種感觀都處於靈敏狀態。外面的雨聲,燒柴偶爾的柴火爆破,松的香,塔朵的鼾聲……愰怫之間,他又聽見那尖銳的叫聲,貫穿深夜,貫穿他的心,歇斯底里的刺過來,拉來拉去。他的神經繃緊,不敢動身。腳步聲來了,腳步聲去了。叫聲停止了。他夢見它平靜睡去,像嬰孩,像佛佗。
  

<五>
  為了答謝塔朵幫他拍照片,他把餘下的香菸全送給塔朵。
  「羅先生會再來這裏吧?」塔朵抽著他送的香菸。
  「有機會我會再來的。」他回答。
  「如果你來,找我好嗎?大家是朋友。」塔朵笑說。
  「當然的。」
  他們並肩而行。他一直留意有人跟蹤著他們,到一段直路的時候,才看到是赤呂。赤呂跟他們保持距離的走著。
  「每逢我回到城去,他就這樣子。不用理他的。」塔朵低聲笑著對他說,話裏有玩弄的意味。
  「為甚麼他要跟著我們?」
  「待一會兒你便明了。他嘛…真的怪難纏的。」
  「難纏?」
  「總之,上車的時候要小心和快,不要被抓住,被抓住了就麻煩了。」
  「赤呂是想要些甚麼嗎?」
  「他甚麼也不要。他最想跟我到城。上次一時大意,給他抓脫了幾個鈕釦子,纏上來是多麼的大力呀。」
  「帶他到城裏看看不行嗎?」
  「那會害死他。」塔朵玩弄著,斷斷續續吹出一口煙,一團兩團三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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