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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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之旅

        參與這次旅程的人有五位，有些人是中途加入，他們的目的地同樣是東方的一座古城。
        大部分人已經忘記了古城的名字，甚至遺忘了她的存在。她像一顆埋於泥土下的明珠，只隱約地發出光芒，這微弱的光輝似乎吸引不到大眾的注意。
        當世界快被科技淹沒時，古城還保留著過往的傳統和形貌。資訊的入侵並沒有摧毀她的純樸，高度的文明亦沒有破壞其原始文化。在那裏人們可以重投大自然的懷抱，尋找失去的東西和重新體驗單純的快樂。
        這五人懷著同樣的熱情上路，但目的卻不一樣：環保顧問要在古城中搜尋一些宗教典籍、生物科老師追求的是內心的平靜、失業的設計師夢想到當地的廟宇朝拜、的士司機希望找到一尊神像，而麵包店店員此行是為了學習素菜的烹調技巧。

*

        相比起舊日的朝聖者來說，他們的旅程並不特別辛苦。在先進的導航系統和交通工具的協助下，迷途的情況根本不會發生，崎嶇的山路和神秘的森林亦阻礙不到他們的前進。
       途中他們經過無數城市，高聳入雲的建築不停地在身邊掠過。視線範圍內，必定可以看見巨型的螢幕正在播放各式各樣的廣告，鼓勵人們去消費。城市裏所有東西也井然有序，在一個完美的系統下運作，只要稍有失序的情況出現，電子儀器馬上便偵察到，從而作出糾正的行動。街上的行人，無論男女，服飾都一致。他們身上的多功能衣由於是度身製造，所以剪裁非常合身，與身邊的環境一樣整齊。有些人開啟了胸前的投射器，在面前的虛擬屏幕上進行遙距交易和購物，他們一邊看著屏幕一邊在前臂上的鍵盤上忙碌地輸入正確的資料，也有人利用衣服上的通話器在通話……
       城市的喧鬧逐漸遠去，機器運作時所發出的刻板聲音被草木間的昆蟲的叫聲取代，眼前再看不到冰冷的金屬，剩下的只有滾燙的黃沙。
       導航系統顯示古城就在不遠處。出於對古城的一份尊重，他們決定模仿舊日的朝聖者徒步完成最後一段路程。他們把飛行器停泊在一個洞穴裏，然後配備足夠的食水和食物，向古城邁進。他們預計步行時間大約要三天，如無意外的話第三天黃昏前便會到達古城。

*

       本來這五人生活在世界的不同角落，但古城把他們連繫起來，因為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都一一可以在古城中找到。
       可能大家的年紀也差不多，所以很快便變得熟稔。雖然背景不同，但溝通上並無困難。他們有別於一般的遊客，很少在途中胡鬧和嬉戲，他們多以討論來打發時間。  
       他們討論的題目很廣，有時候由於意見不同，語言上的磨擦是難以避免，幸好這種理念上的衝突並無化成實際的仇恨。
     「最近K城市被一種神秘病毒入侵，感染病毒的人會發熱和呼吸困難，嚴重的話腦部功能都會受損……」失業的設計師說。
     「有些人相信病毒是經由空氣傳播。」的士司機邊說邊露出惶恐的神情。
     「那麼……根本無法躲避，鄰近的城市也必定遭殃。」麵包店店員顯得有點擔憂。
     「這只是推測，暫時還未証實，無論結果如何，疫情已經受控。」環保顧問嘗試安撫麵包店店員。
     「想不到科技如此發達的年代也會發生這樣的事。」的士司機鬆開握著駕駛盤的手，把駕駛的任務交給飛行器上的電腦。
     「科技發達的年代人們也會生病，只是康復的機會較以前高。很多年前，癌症可以說是不治之症，但現在能夠治好癌症的方法已經很多。若果K城市的事件發生在舊日，恐怕死亡人數會更多，但並不代表科技能夠解決所有問題。我們拚命去發展科技，忽略了環境保護，做成生態不平衡，大自然原有的秩序也被打亂，所以神秘病毒的出現其實是大自然對人類的警告……」環保顧問滔滔不絕地解釋。
     「雖然我不是完全理解你的話，但既然你是這方面的專家……」的士司機的語調中帶著點點的諷刺。
     「但有人說這場災難是人為的。」失業的設計師說。
     「你的意思是……」麵包店店員挑起眉頭，要求他作補充。
     「我的意思是病毒是由人培養出來，目的可能是要製造一場恐慌……」
     「為了甚麼？」麵包店店員還是不明白。
     「不是金錢，就是權力，大部分人類都希望得到這兩樣東西。」
     「疫情未穩定時我曾經到K城市探望一位學生，回來時所有人也以奇異的目光看我，彷彿我已受到感染。有一次當我在一間商店裏購物時，我只是打了一個噴嚏，店主便向我下逐客令。我感到異常的侮辱，便與他吵起來，老實說若果我不是教師的話，我必定揍他……」生物科老師緊握拳頭，以一貫的態度氣憤地說。
     「你到古城的目的是要追求內心的平靜，是不是？」的士司機半開玩笑道。
       生物科老師瞟著他，彷彿有話要說，但最終也沒有開口。
     「K城市的人經歷過這次事件後，人生觀開始改變，他們意識到生命是很脆弱，死亡隨時都會降臨。究竟存在的目的是甚麼？每天拚命去工作又為了甚麼？」失業的設計師期望在眾人的臉上找到答案。
     「我很少思考這類問題，或許是太嚴肅的緣故。店裏的女孩也從不談及，好像根本沒有這個需要，可能是我們的頭腦比較簡單吧。我們的日子多數也在說說笑笑中度過，誰有時間理會這些事……」麵包店店員一邊束起長髮一邊說。
     「你真是一個幸運的人。」環保顧問轉頭望向她。
     「快樂的人是不會思考這類問題，因為他們滿足現狀。」失業的設計師說。
     「你快樂嗎？」麵包店店員問失業的設計師。
     「我連職位也保不住，你認為呢？」
     「對不起。」
     「你被解雇嗎？」的士司機追問。
     「唉……」失業的設計師似乎不願多說。
     「闖了禍嗎？」的士司機窮追不捨。
       失業的設計師笑而不答。
     「人生的意義……我時常思考這個問題，但仍未得到答案。我閱讀過很多有關的書籍，希望藉此改變自己的人生，但當我知道得愈多時，人生似乎變得愈痛苦……每天我也面對很多學生，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從不聽從我的話。上課時我花了大部分時間去控制秩序，待他們安靜下來時，下課的鐘聲已經響起。面對一群這樣的……生物，意志稍為薄弱的人必定精神崩潰……」生物科老師在自言自語。
     「這的確相當惱人……」麵包店店員同情地說。
     「上帝若果存在，必定會懲罰他們！」生物科老師咬牙切齒地說。
     「你不相信上帝嗎？」環保顧問看著窗外的景色。
     「衪會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嗎？」生物科老師反問。
     「世間的確有很多不公平的事，但每一樣事情的發生都有其原因，像不撒下種子，花是不會從泥土中長出來……上帝的決定有時候看似非常不理性，但背後總有根據。我相信沒有人是無辜，自己闖下的禍，後果終由自己來承擔……」環保顧問說。
     「你如何證明衪的存在？」生物科老師的口吻充滿挑戰的意味。
     「我相信的是宇宙的秩序，一套完美的法則，它支配著宇宙和大自然的運作，人類的命運也受其控制，這個系統比我們任何城市的管理系統更加精密，而且絕對不會出錯。上帝只是一個稱呼，我們可以用另一個名稱來代表這種神秘的力量……」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要證明這種力量的存在根本沒有可能，因為我們擁有的儀器太原始，用科技來捕捉上帝的存在實在可笑，這種行動也太傲慢。就像要證明人類靈魂的存在一樣，自古以來無數的人也嘗試達到這個目的，但最後也無疾而終。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個人的信念……」
     「我相信人類是有靈魂的。」的士司機突然認真起來。
     「為何如此肯定？」麵包店店員問。
     「我也相信輪迴。」的士司機答非所問。
     「若果真有輪迴，我下一生不想再當教師……」生物科老師仰望著天，雙手合十起來。
     「或許你們也有類似的經驗。有時候當你們看到一樣東西或身處一個地方時，你們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你們可以肯定在現今的人生裏是從來沒有看過那樣東西和到過那處地方，這份記憶究竟從何而來？我曾經接載過一位乘客，她是鋼琴家，四歲已經懂得彈琴。她告訴我每當坐在鋼琴前看著樂譜和琴鍵時，心中便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那些歌以前已經彈過。」的士司機的眼神非常銳利，好像要藉此眼神來使人信服他的話。
     「你相信輪迴嗎？」麵包店店員問環保顧問。
     「這個……我不敢肯定。」
     「以的士和乘客來作比喻，人的身體就像的士，而靈魂則是乘客。」的士司機繼續說。
     「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靈魂和輪迴。」失業的設計師說。
     「你是物質主義者。」環保顧問給他掛上一個身份的標籤。
     「你甚麼也不相信，為何還要到古城裏的廟宇朝拜？」生物科老師好奇地問。
     「我家族的成員全都到過古城裏的廟宇朝拜，這是我們的傳統，此行會為我們帶來好運。小時候這個想法已經植根在我的腦裏，長大後到古城走一趟變成理所當然的事，雖然我並不清楚背後的歷史，但我很樂意這樣做。能為家族成員作點貢獻是我的光榮，況且也不是甚麼辛苦的事，就當是一次旅行吧。」失業的設計師解釋。
     「朝拜後，希望你能找到一份新工作……」的士司機的祝福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
     「聽完你們的對話後使我更加迷惘，究竟誰人的話才是真理？我應該相信誰？世上那麼多宗教和哲學，哪一種才適合我？若果沒有信仰，人類會活得很悲慘，就像失去了錨的船，在大海裏飄浮，終有一天會迷途。說來也奇怪，對於人生觀，人類仍然有分歧，各人也擁有自己的想法。文明的出現使到很多東西統一起來，減少了彼此間的紛爭，但發展到今天，對於人生的意義我們還未整理出一套共同的看法……」生物科老師顯得很煩惱，不安地挪動身子。
     「或許你們想得太多，與其花整天去思考人生的意義，為何不好好地去享受人生。雖然我懂的不及你們多，但我自覺活得比你們快樂。我才不管甚麼上帝和輪迴，只要生活無憂，能夠平靜安穩地度日我便滿足。上帝可能真的存在，輪迴也可能是事實，但這和實際的生活始終有段距離。將來遇到心愛的人，我會像其他人一樣結婚和生孩子，我會教好我的孩子，讓他們快快樂樂地過活。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人生的意義……」麵包店店員說。
      麵包店店員的話終結了這場看似無休止的討論，雖然她的話很簡單，但卻令人深思，所以眾人也無言以對。

*

       徒步前往古城當日，猛烈的陽光收斂了，天空積起厚厚的雲層，空氣變得有點沈重，似乎正在醞釀一場風暴。
       雖然開始時有點辛苦，但走了半天路後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辛勞。對於這種難得的勞動，他們並沒有抱怨，可能快要到達古城，興奮之情洋溢心中，所以疲累也忘記了。
       第一天他們在荒漠上行走，除了碎石和雜草外，沿途看不見任何生物的蹤影，四周一遍靜謐。黑夜來臨時他們剛好越過荒漠。荒漠的盡頭有幾座小山，光禿禿的，嶙嶙峋峋，好像垂死的老人，他們決定在這裏度過這個晚上。
       生物科老師攀上其中一座小山，很快便在離地不遠處找到一個天然的洞窟，雖然面積不大，但足以容納五人，唯一的缺點是地面凹凸不平，躺下來時可能會感到不適。
       在岩洞裏安頓下來後，麵包店店員和環保顧問合力準備晚餐，其餘的人則忙於清理鞋子裏的沙石。
       他們一邊吃晚餐一邊安排明天的行程。把路線決定後已經接近深夜，各人的睡意漸濃，所以紛紛鑽進睡袋中。
       的士司機臨睡前在袋中掏出微型電視。他調校到新聞台，收看當日的新聞。報導員正在報導G城市的遊行，遊行由一群從事高危工作的機械人發動，它們抗議政府輕視機械人的性命，把大部分危險的工作都分配給它們做。遊行的機械人從事各種不同的行業：維修核子反應爐的技師、拆彈人員、採礦工人、消防員、深海打撈員、太空冒險的隊員……根據它們統計，愈來愈少人類投身這類行業，因工受傷或因意外死亡的機械人的比率亦不斷上升。這次事件使人關注到機械人的權益問題，多個團體已經表示支持它們的行動，但當局對於此事暫時還未作出回應……
      「若果太吵的話，我可以用耳筒收聽……」的士司機說。
      「我暫時還沒有睡意。」環保顧問毫不介意電視的聲浪。
      「其他人已經入睡……你聽到報導員的話嗎？」的士司機坐直身子，開啟了睡袋上的恆溫器。
      「聽到，有關G城市的遊行……你支持它們嗎？」
      「人類製造機械人的目的不是要替我們工作嗎？替人類去冒險是理所當然的事……」
      「當機械人的設計還處於非常原始的階段時，它們的犧牲的確不值得惋惜，因為損失的始終都只是一大堆的電子零件，但當機械人擁有人功智能及意識後，很多人的想法便改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曾經與它們交過朋友，它們的確很像人類，無論思考模式和行為舉止都很像，若果不是專家，根本無法分辨它們的身份，但機械人始終有別於人類，我們是靈性的生物，雖然機械人同樣擁有情感和思想，但一切也歸功於精密的電子腦袋。無論它們的身體構造多麼精巧，都只是我們的仿製品……我們不應該對它們投入太多的感情。」
     「但無可否認機械人的社會地位已經日漸提升，接納它們的人也愈來愈多，就像一個新民族的出現，它們屬於社會的一部分。它們對人類的貢獻是有目共睹，與它們共存是必然的發展，沒有機器的幫助，人類的生活會產生很多不便，我們既然要依賴它們，無論喜歡與否都要習慣它們的存在。G城市的事件，我看當局遲早也會讓步……」
     「若果人類不讓步？」
     「或許……它們會罷工。」
     「作為機械人第一條要遵守的守則不是不能夠傷害人類嗎？」
     「它們只是爭取自己的權益，我想這並不構成為罪行……」
     「背叛自己的創造者難道不是罪行嗎？」
     「我們能夠做甚麼？拔掉它們的電源嗎？你知不知道現在所有工廠和發電廠已經全由機器接管，若果那些機器停工的話，任何一個城市也會陷入危機中。」
     「我們總不能夠讓它們得逞。」
     「避免衝突的最好方法就是妥協。只要作出某程度上的讓步，最後得益的不是我們嗎？機器出錯的情況比人類少，無論記憶力、分析能力和體力也比我們好，它們的確是人類的好幫手。好像K城市被神秘病毒侵襲時，大部分醫護人員也病倒，只有那群機械人沒有受到感染，沒有它們的幫助，醫院根本無法正常運作。」
     「你太高估它們的能力。」
     「它們的確比人類優勝，我們應該引以為傲，因為只有人類才能創造出如此了不起的機器。」
     「無疑技術上的事情它們處理得比我們好，但機械人不及人類狡猾……」
     「因為人類的缺點並不編寫在它們的程式中。」
     「狡猾不是缺點，這是人類的天性……有沒有想過我們當中有人是機械人？」
     「這個想法……你有證據嗎？」
       其中一座小山的山巔被皎潔的明月照亮了，被照亮的地方好像褪了色，冷峻的光輝清澈地勾畫出山巔的輪廓，非常壯麗。

*

       第二天的天氣一直沒有好轉，雲層沒有消散，相反像羊群般聚攏在一起，愈來愈陰沈。雲的重量好像增加了，逐漸下降，快要壓倒地面的一切。雨仍然積壓在雲團內，等待瀉下的一刻。
       繞過幾座小山後，他們找到了導航器上顯示的那條河流，河流的其中一條支流會途經古城，所以只要跟著它走就能到達目的地。
       他們把握機會利用河水洗濯身體。河水蜿蜒地向前流動，緩緩的，在河面製造出絲絲波紋，平靜的河面上可以清楚看到各人的倒影。
       零星的樹木出現在河流兩旁，樹木的枝葉並不茂盛，樹幹上掛滿枯枝。細心觀察下可以發現一些藍色的小花生長於草叢間，淺藍色的花瓣像玻璃般近乎透明，上面沾滿露水。這些花的花蕊呈黃色，非常奪目，有些昆蟲正在附近飛舞。帶刺的葉子守衛著這些藍色小花，防止動物的蹂躪……
       所有人也好奇地觀察著這些藍色的小花。生物科老師指出這是罌粟花，只在特殊的環境和氣候中生長，在城市很少看到，但學名就忘記了。
       他們邊走邊談，有人說笑，有人哼起歌來。除了的士司機和環保顧問，其餘三人也很沈醉於這種愉快的氣氛中。昨晚的討論仍然盤旋在兩人的腦裏，使他們無法投入別人的對話和分享別人的喜悅。雖然的士司機的假設非常大膽，但並非沒有可能。一句隨意的話，本來不打算認真追究，但好奇心一旦被勾起，總想把事情弄個明白。
當的士司機和環保顧問四目交投時，雖然沒有開口說話，但可以看出雙方也明顯地為了同一個問題而煩惱。他們很有默契地放慢腳步，與前面的隊友保持一段距離，然後開始談起來。
     「你仍然想著那件事嗎？」環保顧問留意著隊友的動靜。
     「是。」的士司機回答。
     「要證明你的想法並不容易，因為新一代的機械人的設計比舊日的更精密，它們比人類更像人類。」
     「你認為哪人最有可能……」
     「我想……應該不是生物科老師，他太過情緒化，行動一點也不像機械人。」
     「我認為麵包店店員是機械人的可能性最高。」的士司機胸有成竹地說。
     「為甚麼？」環保顧問用腳踢開路上的一塊石頭。
     「她思想單純，思路也直接，而且表現得異常平靜，使我想起G85型的機械人……」
     「但她不是說過想生孩子嗎？」
     「很多機械人也深信自己是人類，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完全表現得像人，這是它們極度想融入人類社會的一種表現。這不知是設計上的成功？還是漏洞？在機械人的心理學上這種病徵叫做……她說結婚後會生孩子其實可能是一種掩飾。」
     「我不認為她是機械人，她只是擁有一顆赤子之心……」環保顧問凝視著麵包店店員的背影說。
     「她的確表現得像天真的小女孩。有一次我偶然問起她的童年生活和志願，她鉅細無遺地告訴我一切，若果她真是機械人，她的掩飾真是做得不錯。」
     「你太武斷了。」
     「你喜歡她，是不是？」的士司機在冷笑。
     「別胡說！」
     「她的確很討人歡喜。」
     「別再談這事了。」
     「說說你的童年吧。」的士司機轉變了話題。
     「我的童年沒有甚麼特別，就像其他小孩的童年一樣，在學習和遊戲中度過。」
     「沒有特別難忘的事嗎？」
     「不記得了。」環保顧問在努力回憶。
     「我童年時的志願是想當教師，但由於成績未能達到標準，所以夢想破滅了。一直對於這事我也耿耿於懷，但在旅途上認識了這位生物科老師後，心中的不快便消除，還很慶幸沒以教學為職業，其實駕的士也不錯……我想你的童年志願也不是想當環保顧問，是不是？」
     「我的童年志願……我沒有細想這個問題，長大後我才看清楚自己的喜好和去向……」
     「餘下的只有失業的設計師。」的士司機繼續之前的話題。
     「他的確有些可疑，你有沒有留意他從來也不刮鬍子，好像身上沒有新陳代謝……」
     「這點我沒有留意……他被人解雇嗎？我想這個可能性很大。」
     「他一直不肯說。我認為他離職的原因是不能適應群體的生活，設計這行業是要互相合作的，他是那種獨斷獨行的人，只適合當藝術家……」
     「生物科老師和麵包店店員你都排除了，換言之你認為失業的設計師是機械人……」的士司機為環保顧問作下結論。
     「若果必要選一人的話我會選他，因為其餘兩人的可能性不大，雖然這樣做好像對他很不公平……也有可能是我們太多疑，我們當中根本就沒有機械人。」
     「我的選擇始終是麵包店店員。旅程結束時，你應該把握機會向她索取電話號碼，然後約她外出……縱使她可能是機械人，你不是說過機械人比人類更完美嗎？」

*

       天空響起隆隆的雷聲，有點像戰場上的炮聲。斷斷續續的雷聲為這個早上拉開了帷幕，醞釀了兩天的風雨相信快要降臨，五人的腳步亦加快了。
       跟著支流一直走時，身邊的景物開始轉變，變得生氣盎然。不同品種的花朵遍佈四周，縱使天色陰霾，依然難掩它們的嬌艷。青蔥的樹木濃密地聳立在河流兩旁，當風撩動樹葉時，看上去它們好像夾道歡迎的群眾。一些小動物正急於逃避風雨，紛紛往窠裏竄。幾隻小鹿突然停下腳步好奇地窺視他們，牠們看了一會後就奔遠了。
       疑團還未解開，環保顧問和的士司機的猜測暫時還未得到證實。餘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他們快要分道揚鑣，環保顧問知道的士司機性子急，為求查明真相，他可能會採取一些意想不到的行動，所以一直跟在他身旁。每當的士司機走近麵包店店員時，環保顧問就顯得特別緊張，的士司機留意到他的焦躁，但沒有因此而放鬆對她的監視，還不時向他報以嘲弄的微笑。
       這彷彿成為了一場競賽，誰先找出別人的破綻，誰人就是勝利者。
       午餐時，他們坐在一塊巨石上休息。的士司機習慣在這時候看新聞，他從袋中掏出微型電視。不知是意外，還是別有用心，他笨拙地鬆了手，把電視摔到石上。電視的螢光幕觸碰到石面時，的士司機留意到環保顧問有點悸動，好像砸碎了的不是電視的螢光幕，而是他的身體的一部分。
       天氣愈來愈差，風開始吹得急勁。休息了一會後他們繼續上路。當他們踏上一座小山崗時，一道閃光在他們頭上劃過，一頭老鷹差點被閃電擊中。他們的視線從老鷹身上轉移下來時，古城的建築終於出現在眼前。
       第一聲歡呼聲是由麵包店店員發出，她尖銳的嗓子振奮著各人的神經，他們像剛贏了棒球賽的小孩在草地上熱烈地蹦跳和擁抱，然後忘我地衝下小山崗，向古城直奔過去。
       古城和城市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城市裏佈滿摩天大樓，大部分建築都以金屬和鋼鐵構成，但古城裏的建築物最高只有三層，全部也以泥磚築成，所以驟眼看去整個古城的色調相當一致。
       他們衝衝跌跌進入古城的範圍。
       古城裏的居民沒有抗拒外來人的到訪，但他們的臉上也沒有任何歡迎的表示。他們如往常般活動：有人在井旁挑水、有人在河裏洗衣、有人在田裏牽牛開墾、有人在門前生火煮食、有人在空地上圍坐誦經、有人在石上雕刻造像……居民的衣著相當樸素，設計和剪裁亦簡單，目的只在蔽體。衣料以麻布為主，衣服鬆鬆地套在各人身上，行動時很飄逸輕盈。他們表現安逸，縱使勞動時很費力，但也看不到煩躁的表情。
       利用通話器邊走邊談的情景只在城市裏看到，對於古城的居民來說，這種溝通的方式並不文明，科技的確為人類帶來方便，但同時亦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疏離。語言和文字在這裏並不重要，一個手勢、一個眼神或是一個微笑已經足以表達一切。居民間擁有一種神秘的聯繫，像螞蟻只要輕觸對方的觸角便能看穿大家的心意，沈默不是拒絕溝通，而是最佳的溝通方法。
       階級的觀念在這裏並不存在，這裏也沒有所謂領袖，大家不分彼此，如同一個大家庭。日常工作通常輪流分擔，大家很樂意去付出，所以從來沒有因為工作的分配不均而發生爭吵。這裏沒有人談及個人的利益，財產是共有。有決心來這裏定居的人追求的也不是世俗的東西，他們擁有更高的理想，名利只是泡影，有限的知識和資訊亦滿足不到他們，自我的了解比一般的成就更重要，超越自我和與宇宙融合才是人生首要的任務。
       法律的出現是要管制破壞秩序的人，自律的古城居民一直也沒有想過要為這地方立法，因為根本就沒有這個需要。當人類的心智進化到一個成熟的階段時，就不再須要律法的管束，因為對與錯的觀念在他們心中已經像光和暗一樣鮮明，沒有人會冒險去做越軌的事。他們心中擁有一套共同的法則，雖然沒有編纂出來，但每個人也依據這套法則來行事。在和平共處的原則下，他們享有絕對的自由，而且這種自由從來沒被濫用。
       在戶外活動的人已經開始撤回室內。街上的小販忙於收起帳棚和貨物，以免被雨水弄濕、正在玩耍的孩子被催趕回家、商人拖著驢子找避雨處、居民陸續把門窗關上……
       走在古城的街道上有別於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城市裏的節奏不但急速，氣氛也總是緊張，但這裏的情況剛相反，生活的步調緩慢，而且氣氛祥和。踏在腳下的不再是以瀝青鋪成的路或鋼板，而是真正的土地，此刻腳下的泥土散發著微溫，熱烘烘的，充滿生命。
       走近建築物時可以看到所有建築物的門上都繪有圖案。圖案的形狀有多種：有三角、四方和六角形，不規則的形狀都有。圖案有大而複雜的，也有小而簡單的，通常繪在門的正中央。圖案的內容反映居民對大自然的觀察，上面可以看到花、爬蟲、鳥和動物。它們亦是表現信仰的一種媒介，神的形象往往被仔細地刻劃出來。除了美學上的價值外，有些人深信這些圖案能夠擋災和驅病。這種工藝多由婦女主持，全部都是手繪，她們超卓的手藝和獨特的設計不但美化了周遭的環境，還得到城市裏很多生產商的欣賞。生產商期望得到這些圖案的版權，然後大量印製在各類型的產品上。但無論出價多少，居民都拒絕出售版權，原因是他們創作的動機並非為了金錢，而是希望通過作品表達對大自然和神的崇敬，他們不願看到自己的心血成為低俗的商品。
       一群信徒從廟宇裏走出來，廟宇裏的神像前放滿鮮花，神壇香火鼎盛，看似剛完成了某些儀式。失業的設計師說：「這就是我要找的廟宇，想不到和我父親描述的一樣莊嚴，看看巨柱上面的圖騰，那些遠古的象形文字……我們似乎來遲了，今天的儀式已經結束。」生物科老師建議：「明天再來吧，讓我們今夜飽吃一頓，我們將要各走各路……」
       頻密的閃電照亮了整個古城，天空好像快給炸開，雨終於淅淅瀝瀝地降下，形勢很兇猛，叫人卻步。
       他們跑進廟宇旁的客棧，雖然只是幾步距離，但已渾身濕透。商量了一會後，他們決定在這裏留宿。
       已經多天沒有正式梳洗過，儘管客棧提供的設備很原始，使用時不太方便，而且談不上舒適，但能夠洗去積在身上多天的污垢已很足夠。外面雷聲大作，破舊的客棧好像隨時會坍塌，室內的物件都在震動。雨水把握機會，從窗縫和牆罅中滲進來，然後在地上團聚，好像要在這裏稍作歇息。晚餐前他們各自在房裏休息，由於太累，也顧不得外面發生的一切。

*

       晚上古城通常沒有活動，居民也不會出外找娛樂，所以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數。除了建築物內的燈光外，街上沒有照明設備，外出的人都攜著一個小燈籠。
       時間在古城內好像不存在，沒有人關心它的流逝，客棧裏看不見時鐘或任何時計。當他們醒過來從二樓步下時，只見窗外的雨勢已經緩和，但就不知道實際的時間。
       客棧的一角設有幾組木桌和木椅，有些住客正在那裏用膳。他們走到那裏坐下。
       這裏只提供素食，選擇很多，菜式的名字並不花巧，配搭卻有心思，似乎安排食物時計算過營養的價值。
       點菜時他們一點不吝惜，除了想試試新口味外，還為到達古城而慶祝。
       可能快要離別，大家都依依不捨。
     「明天我會到廟宇朝拜，為我的家人祈福。逗留兩、三天後，我打算到M城市走走，看看那裏有沒有職位空缺……」失業的設計師首先打開話題。
     「你的計劃又如何？」的士司機問環保顧問。
     「我要找的那套典籍相當古老，希望這裏還保留著複本。其實典籍的內容我大部分已經在電腦的資料庫裏看過，但那版本有點缺失，況且無論電腦的解像度有多高，閱讀的始終不是真跡，所以若果幸運地能找到一套，就算不能夠擁有，有機會欣賞也不枉此行。」
     「如此罕有，到哪裏找？」失業的設計師皺起眉頭說。
     「要碰碰運氣，若果有緣的話，可能這客棧裏也有一套……」環保顧問認真地答，不像開玩笑。
     「你會在這裏逗留多久？」的士司機的目光停留在麵包店店員身上。
     「或許兩星期，我的假期快完結……」
     「看來你要學習的事情很多，想不到素菜的款式有那麼多！」環保顧問一邊看著餐單一邊說。
     「到時候或許你應該護送她回去，一個女孩子上路始終會有危險……」的士司機建議環保顧問。
     「時間許可的話，我很樂意這樣做。」環保顧問看出的士司機有心戲弄，他努力控制著情緒。
     「來到古城後，你好像很沈默，身體覺得不適嗎？」失業的設計師把手放到生物科老師的肩上。
     「我沒有不妥，老實說我感到非常好。來到古城後我整個人頓覺輕鬆，這裏與世無爭的氣氛令我很平靜，不滿的情緒和煩悶也好像被剛才的雨水沖走。這裏的人……他們臉上的表情很滿足，看著他們已經感受到他們心中的喜悅。我花了大半生時間去追求幸福和快樂，但真正的幸福和快樂原來如此簡單，他們的生活正是一次完美的示範，我想若果能夠成為他們一分子會多好……」生物科老師對未來存有一份憧憬。
     「喜歡的話，為何不留下來？」失業的設計師和麵包店店員一同說。
     「這將會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生物科老師的眼裏綻放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神采。
       食物在他們回顧旅途上的趣事時端上桌上。盛載食物的器皿好像一件件藝術品，陶器上的花紋有些像波浪，有些像稻田上的水道。陶器的手工雖然粗糙，但仍可感受到製作者的熱誠。
       這裏的廚師在配搭食物時不單止考慮到它們的味道，還考慮到它們的顏色。翠綠的青豆、金黃的粟米、雪白的麵條、淡綠的洋蔥片、火紅的蕃茄、紫藍色的茄子……這些材料被巧妙地混合起來，強烈的色彩刺激著他們的視覺，食物的香味亦為他們的嗅覺帶來無限的快感。
       他們像一群餓狼禁不住大嚼起來，轉眼間全部食物都送進他們肚裏。
       在視覺和味覺也得到滿足後，的士司機提議結帳。他唸唸有詞，正在計算將要付的金額，最後他得出總數：「二百七十四塊。」環保顧問馬上糾正他：「錯！二百七十二塊才對。」的士司機不滿地說：「我已計算過兩次，不會出錯。」環保顧問說：「二百七十二塊就是二百七十二塊！我為何要騙你？」的士司機趁機道：「人是會犯錯，你太自信了。」環保顧問終於不耐煩地嚷：「我們機器是不會犯錯的！」
       那一刻所有人的動作也凝住在空氣中，大家彷彿要花點時間去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環保顧問顯得異常尷尬，他低下頭，像人類一樣漲紅了臉……

[ 本帖最後由 librariankol 於 2009-7-16 12:42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