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日•玻璃與煙盒》 孫慧峰

米米

在文學論壇很興旺的日子，我偶然會在<詩先鋒>見到孫慧峰貼詩。大陸的詩論壇充斥著那種敘事和口語的風格一般都令我頗吃不消，唯獨慧峰這種內省和辯證的語言深深地吸引著我。他的詩外冷內熱，像一把刀子，裏面流著溫血。長詩難寫，也難讀，慧峰這一首是很好的示範作。



《紀念日•玻璃與煙盒》

作者：孫慧峰

我點起一支香煙
八月的廣場就空了。
鐘聲響起，
時間還足夠。
九月還是有廣場：這是我的手，這是顛簸的十隻惶惑。
說出血管的風格
說出柱子的赤裸和煙霧的繚繞。
這休息日，這廣場
人生毒癮。透明的空。
八月十五日。星期日。
我摸著雕像，風聲摸著雕像。
雕像呼吸太慢：我將以耳朵，終生與你為敵。
終生與你為敵，正午的落花
要加入錯覺才能繼續豔麗。
秋天就要來了。
秋天將俯身在葉子和皮膚上
寫下風向和前程。
我吞吐靜，煙的灰自純潔的白開始。
第一個女人是你。第三個男人是我。
雙指獲得由衷的捏弄。
我用玻璃和煙盒裝下你。端莊也能隨意。
但不要捏弄出聲音，所有聲音
含在舌間已久。
我一無所知。
樹木在門外談笑風聲
然後你來。病郵箱，短問訊。
把門打開，突然的目光，突然的嘴角。
不屬於任何人的聲音，朝向我。
我掏出玻璃與煙盒給你，掏出生活的規律給你，
掏出不知所措給你。玻璃。煙盒。
囊中羞澀，肋骨細瘦。
今夜之後，找個笛孔居住，
舌尖爬滿信賴和懷疑。
那些懷疑的苦，不容樂觀。
麻木舌蕾和口腔，麻木詞語。
我的舌頭是空頭支票
簽署了小橋和房子，還有在那裏停留的
人間的褪色衣袍。
星期二午後，玻璃與煙盒又空了，長天一空。
那麼多亭亭玉立
灰飛煙滅。
那麼多窗，窗簾洞開，卻空無一人。
坐在煙霧上面。
一支煙的衰老就是我衰老的一個分支。
深呼吸，這煙的笑聲跑出玻璃與煙盒
掩在睡意陰暗的紅幕布後面。
紅幕布後面，一張床上放倒兩棵樹。
一棵是我熟悉的，一棵我完全陌生，
這一棵樹長水果，那棵樹長葉子。
他們在玩時間的黑白分明。
搖著頭,在空氣中
變形，搖著頭，在床上堆積午夜的
渦輪和木馬。
渦輪旋轉，木馬賓士。
星期三的車票是白色的。
玻璃與煙盒也是白色的。
那麼多吸煙者掏出香煙，在嘴唇上
放上一根時間的小拖布。
打開，抽取，時刻表上
還沒有我要去的站點。玻璃與煙盒是空的。
用二十四小時愛一個人，不如用三分鐘懷恨。
火車穿著看不見的風衣，向所有月臺上的人告別。
但它終生帶不走我。
帶不走我的那些縱橫，
我的那些交織。我停留。
我在想，你什麼時候用眼神截住火車
截住我？
你切開木頭的刀旁
我用手帕，擦著鐵軌上的眼淚。
我用一首歌，催眠愛情。
愛情有三間房子、兩個嘴唇，四排牙齒。
牙齒多白。
歌聲突然加速，半枝煙抖落它頭上的花。
由遠而近的街道和賓士
在木刻中息火。
我們相愛，那些黑牙齒的人都走了
我們愛到天地大敞四開。天天得失全無。
星期四，教室，庭院，水塔，
人不人。
馬非馬。
人不人。馬非馬。
畢竟月色又白又輕。
畢竟要在這屋簷和樹木下居住。
畢竟要看見鳥帶走神傷和嫉妒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畢竟遙遙無期，怨不得星星和杜甫。
現在我住得更靠近半枝香煙，
你住得更靠近一隻口紅。
你我毫無防備地朝三暮四，
煙來來往往
水來來往往。
“生活就是用牙齒咬著一朵花成長。”
一朵蝕骨之花
一朵猙獰之花
你咬牙。
我咬牙。
畢竟月色不清，不白。
是的，不清不白，我一晝夜一晝夜地
磨薄了月亮。磨到你，在遠方傾斜一個傳說。
傳說月亮裏的女人，不可救藥。辯解。恐懼於樹被砍斫。
我想喚醒她並與她談談來生，但她恐懼於
突然出現的聲音。
我只好
白天不動聲色，夜裏則在聲色裏走動。
劃著圈，遍地監牢和裂縫。
我只想
在她的身體上做個星期五的標記，然後就走。
微小而微小的標記，仿佛沒有。
微小而微小的標記
含著水，水苦。
含著病，病苦。
突然把腳趾織進漫不經心的散步
無數手指的影子，撕扯、粗魯。
還有什麼是不能指引的？
把星期六包裹成聲音的請柬。
散發給兩個城市。
把幾乎陌生的身體擦淨。
開始吧，熄滅！
熄滅聲音的鈍重，熄滅生的磨折。
我要前去天涯海角完成一個秘密婚禮，
“我沒有生活地生活著。”
仙人掌以及乾渴的嘴唇，玻璃與煙盒
我知道。
在此之前，有人在試著春天的泉水是不是夠用
所以我帶了一條河流。
在你面前，我打開
那麼多浪花，那麼多波紋，那麼多碎玻璃。
而陰謀在酣睡，小橋在流水。
小橋在流水
轉眼秋天。
春天和夏日到此為止。
還有什麼剩餘下來？
只有圓睜的眼，只有無盡絲綢
只有有所缺失。
聽得太多了。
只有偷走的睡眠。
只有揮霍著的心。
只有秋天，揮霍遷徙，揮霍病，揮霍空無的
玻璃。
煙盒。
加上點皮膚
這秋高氣爽的廣場就是人間的了。
這廣場站著我和我的香煙
還站著一頭黑牛
和一座白雕像
我黑我白，還是要死的
離開這人間。而黑牛不會，
它是石頭做的，而白雕像不會
它是水泥灌鑄的。
而廣場不會
廣場是人間最新設計的風景，
吸引的是後來人，而這後來人有一天
已經不包括我。
有一天你來，看到物是人非
看到人間熙攘，你絕不會想到
你在湖邊做月亮，在武夷山變成星星時
我叼著香煙站在廣場上
露著你沒摸過的皮膚，在人間目睹
愛的徒勞。
愛是徒勞的。不是你我
也會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出現，
把手引向生活的反面，身體的正面。
現在可以說到愛與恨的一無是處。
說到：“在死亡之前，人間有著難以應付的人性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