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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小劉伶 - 第二回 - 密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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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kwun 幼苗筆手 2014-1-21 09:49:34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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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瓊樓自前朝開業,經傳多代,乃廣州最孚盛名之酒館。人皆謂食在廣州,粵菜為百味之首,醉瓊樓又以粵菜馳名,佳餚之味美自是天下無儔。乾隆皇帝亦有聞之,巡幸江南時曾微服私訪醉瓊樓,嚐過一道蒸豆腐,色勝白玉,清香細嫩,方知人間真味何如。皇帝好賣弄文才,興之所至,揮毫即就「民間御膳」四字,鈐「十全老人」璽,贈予醉瓊樓六代傳人張同慶。張同慶是書第之後,博學洽聞,甫見寶璽便知聖上親臨,受竉若驚,急召闔府老少列跪謝恩。此事傳遍廣州,成一時佳話,醉瓊樓聲名更噪。

清蒸豆腐叨了皇帝的光,自是無人不識,醉瓊樓之佳釀亦馳名遐邇。其中有種美酒稱「謫仙醉」,澄澈醇厚,芳傳百里,兩杯足教人立不穩,正是:一杯比十斤,太白倒下來。雅客光顧醉瓊樓,除了叫兩道巧手粵菜,必伴一小壼「謫仙醉」,侑談興,解憂愁,時見客人酩酊大醉方歸。

醉瓊樓雅客雲集,少不了達官貴人、紈絝子弟、騷人墨客、江湖俠士云云,自五湖四海慕名而來,一嚐御膳之味。自獲皇帝真跡鎮店,醉瓊樓成為遠離紛爭的樂土,客人不問品流門戶,不問恩怨,自顧吃喝,彼此相安無事。張家傳人安份守業,菜式層出,醉瓊樓名聲益盛,生意越發興隆。

然而花無百日紅,幾年過去,醉瓊樓結上一樁案子。

話說某日,醉瓊樓來了個紈絝子弟,姓盧名朝陽,祖業廣利錢莊為嶺南首號錢莊,富甲一方。盧家只有這一子,父母萬般溺愛,不料敗了此兒,念書不成,好橫行霸道。盧朝陽嗜酒好色,鎮日游手好閒,不務正事,只管吃喝玩樂,穿遊花街柳巷。此日,盧朝陽正好清閒,在醉瓊樓買下數席,邀了一幫清客,談話說笑,忽然飄來琴音。

酒館中央築了個小檯,聘來江南歌女,獻唱幾曲家鄉小調。歌女穿一襲紫羅,手抱阮琴,指按宮商,唱一曲《八聲甘州》,琴曲旖旎,客人皆靜下傾聽。盧朝陽正在上座吃酒,聞歌聲婉曼,抬眼打量歌女,見她柳眉杏眼,頰似桃花,一點朱唇微啓,兩行秋波流盼,不由心蕩神馳。未幾曲畢,哄場掌聲轟然,盧朝陽用力拍案,高聲讚道:「好!好!好!」

俗謂酒是色媒人,盧朝陽幾杯下懷,淫心輒起,不顧身在何兒,高聲喚歌女過來。歌女放下阮琴,蹁躚而下,向盧朝陽道了萬福。盧朝陽縫眼近看,疑是仙女下凡,真個國色天香,不勝自喜,問道:「未請教姑娘芳名。」歌女回道:「妾身小名冬梅。」盧朝陽笑道:「好名字。冬梅姑娘出道多久?可曾梳弄?」冬梅飛紅了臉,不知應對。盧朝陽看她含羞帶嬌,越發心動,把臂拉了過來,環腰抱着,笑道:「小生願花千金,今夕梳弄姑娘。」冬梅嚇得芳容失色,奮力掙開,一邊呼道:「我只賣唱,不賣身,請公子自重。」盧朝陽身雄力壯,冬梅豈掙得脫,只聽他猥道:「賣唱不賣身,這是何話?」眾清客撫掌大笑,皆道:「端的笑話!」盧朝陽接着道:「你只管好好侍候本少爺,討我歡喜,他朝立你作妾,叫你飛上枝頭變鳳凰。」

盧朝陽自顧胡鬧,鄰桌忽有人道:「天子腳下,公子要強佔民女麼?」盧朝陽在廣州橫行無極,未想有人膽敢造次,橫目一瞅,見鄰桌有幫漢子,穿束身褐衣,腰纏刀劍,凶巴巴的望着。適才說話者是個少年,頭戴方巾,臉如冠玉,長得端的俊俏。盧朝陽覺那幫人衣履面熟,頃刻卻想不出來頭,但聽少年道:「公子喝多了,錯將酒樓當青樓。」盧朝陽冷道:「我與公子素不相識,何故管我閒事?」有個清客目力好,見少年身後斜豎了一面大旗,悄聲告知盧朝陽。盧朝陽啐道:「原來是銅門鏢局的李公子,久聞你文武雙全,且未領教。」

少年名李元隼,家業銅門鏢局名震天下。李元隼常隨鏢師走鏢,年少而富見識,早猜着他是盧朝陽,回道:「廣利錢莊無人不識,未想子嗣如斯不堪。」

盧朝陽大怒,揮拳撃桌,清客幫閒群起。李元隼打量眾人,冷道:「公子莫要亂來。且瞪眼看清楚身在何所,「民間御膳」四字高高在上,不怕殺頭麼?」盧朝陽猛然醒覺,自乾隆皇帝賁臨醉瓊樓,常有官府叨光光顧,實非鬧事之地,當下強嚥怒氣,叫眾人坐下,兀自摟着歌女不放。歌女含淚望着李元隼,神色楚楚,似在乞求垂拯。李元隼豈無動於衷,奈何身在醉瓊樓,他也不敢輕舉妄動,看對家酒壼狼藉,心生一計,朗道:「比武自是不能,李某願跟盧公子比酒,不知盧公子可有膽識?」盧朝陽笑道:「盧某善飲,平生未遇對手。李公子常自詡小劉伶,盧某想一會久矣,看看孰為劉伶,孰為井底之蛙。」李元隼兩目乍亮,回道:「李某善飲,平生曾敗不少井底之蛙,真難逢對手,唯不敢自詡劉伶,實乃江湖朋友過譽。」盧朝陽縱聲大笑,喚小二取兩瓶「謫仙醉」,倒滿十個杯子,向李元隼叫陣:「口講無憑,看誰海量,誰就叫小劉伶。」李元隼從容走了過去,提起一杯「謫仙醉」,二話不說,仰頭喝下。

「李公子好豪氣!盧某也吃兩杯。」盧朝陽亦仰頭吃下,正要再取一杯,李元隼連忙止住,笑道:「盧公子何必着急?說是賭酒,我等該先談妥賭注。」盧朝陽道:「李公子不必多言,盧某豈會有失。」李元隼道:「盧公子未免狂妄,焉有未賭知勝之理?要賭酒便要下賭注。說實話,我等不乏錢財,莫為錢財傷和氣。」盧朝陽呵呵大笑,輕忽道:「李公子要賭酒,又不賭錢,要賭命麼?」眾人大驚,紛紛按緊刀劍,恐隨時發難,卻聽李指鋒道:「李某出個主意,若盧公子敗陣,莫要為難這姑娘。」盧朝陽拍桌大笑,堆出一副猥瑣之相,說道:「不想李公子是個多情種,竟為脂粉折腰。好!公子若是輸了,銅門鏢局的大旗便歸我。」鏢師聞言相顧,副鏢頭劉德成猛向李元隼打眼色,不住搖頭。李元隼年少好勝,置若罔見,豪言道:「好,一言為定。」說畢又吃了一杯。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轉眼把兩壼酒喝光了。「謫仙醉」性烈非常,李元隼見盧朝陽面不改色,方信其酒量不淺,越發亢奮。盧朝陽又要了兩壼「謫仙醉」,接續比試。酒過數巡,盧朝陽漸帶醉意,怨懟稍消,含笑道:「小劉玲果然不凡,盧某今日要摸出個底來。來,乾!」言畢又仰頭吃下一杯。那邊李元隼亦有醉意,打了個嗝,兩杯並舉,回道:「盧公子莫要逞強,小劉伶絕非浪得虛名,只怕你醉死仍摸不到深淵之底。」逐乾了兩杯。劉德成靜觀酒局,見盧朝陽海量,權非一時可勝,心感不妙,向李元隼勸道:「少爺,鏢旗斷不可失,莫為小事賭氣,還是罷手好了。」李元隼横目瞟着劉德成,怒道:「吥,我那會輸,況那姑娘之事不是小事。」如是又吃了數巡,李元隼臉頰酡紅,兩目矇矓,顯已酒醉八分。劉德成記罣鏢旗,心下焦急,暗謀退身之策,忽聽鏗鏘瓦碎之聲。抬眼看,原來盧朝陽不勝酒力,舉杯之間,步履虛浮,不覺帶杯倒下,清客急急攙扶,杯子卻脫手飛出,打個粉碎。李元隼仗劉德成攙扶,蹣跚上前,縫眼笑道:「盧公子,高下已見,願賭服輸哩。」盧朝陽正要分辯,不巧悶氣上湧,張口吐出遍地穢物,復酣醉不語。清客見狀,立把那歌女放了,匆匆馱主子離去,情狀甚也狼狽。李元隼指着他們,大笑道:「承讓!承讓!」

李元隼打發了盧朝陽,大快人心,滿堂喝采讚歎,頓時一哄。誰知李元隼酒量也盡,剩半分清醒而已,待盧朝陽走遠,立時頹然坐倒,酒氣驟起,哇的一聲吐出滿地穢物。

歌女見狀,匆匆上前攜扶,垂頤道:「奴家謝公子相救。」李元隼醉得糊里糊塗,矇矓見歌女出落不凡,不由心蕩。劉德成怕他人物議,亦走上前,扶着李元隼,向歌女道:「有勞姑娘。」歌女會意,放開李元隼,向劉德成道了萬福,回身走遠。李元隼忽地站起,嚷道:「姑娘…不用客氣。習武之人,拔刀…」言猶未已,劉德打斷他的話,勸道:「少爺醉了,我們回去罷。」李元隼扳開劉德成的手,扶住桌子,傻呼呼的道:「我沒醉…眾人皆醉我獨醒…」劉德成好生無奈,苦苦相勸:「鏢頭知道少爺飲酒,必然重責。」李元隼恍惚沒聽見,自顧翻開包伏,掏出筆墨,笑道:「小劉伶要留下墨寶…」當下蹣跚走近一面粉牆,奮筆疾書。劉德成大驚,那裏勸止得住,指顧間,李元隼書成,只見牆上添了一首絕句:

謫仙埋名醉瓊樓,千杯下懷好解愁。人皆笑我窮無用,誰解飲者復何求。

李元隼念了一遍,自覺得意,不意酒氣復侵,兩腿無力,栽頭倒下,遂不知人事。

「謫仙醉」好生厲害,李元隼醉得半死。鏢師將他馱回鏢局,甫開大門,見鏢頭在園子裏正襟危坐,手執一根藤鞭,濃眉倒豎,圓睛猛睜。這鏢頭不是別人,正是昔日少林弟子李指鋒。

且說廿六年前,李指鋒避過候天海追捕,化名喬裝,一路南逃。女孩失了爺爺,哀傷不已,又不堪途難奔波,沒走多遠就生了場大病。李指鋒苦無盤纏,只好做回和尚,抱着女孩訪郎中,幸好在常州遇了個陳大善人,借宿贈醫。如是過了十多日,女孩病癒,心緒漸平,話兒多了,李指鋒方問出些底細。女孩名蘇言悅,爺爺名蘇全忠。蘇全忠不是女孩的親爺爺;女孩於襁褓給棄養市井,蘇存忠見憐,攜她來到一處名蓮蓬山的地方,給她取名蘇言悅,親手撫養。李指鋒聞女孩身世坎坷,頓生同病相憐之感,倍感親切,決意帶女孩同行,互慰寂寥。李指鋒在陳大善人家盤垣多日,不好多擾,只待蘇言悅病癒就辭行。陳大善人贈予乾糧和盤纏,勸李指鋒南下廣州,碰碰運氣。李指鋒本不願多受恩惠,顧慮蘇言悅病體初癒,宜多帶錢財旁身,乃謝過善人,長揖而別。

二人跨山越嶺,走了個多月,輾轉來到廣州。廣州民豐物阜,百姓衣冠楚楚,富饒景況冠絕路途鄉鎮,教李指鋒大開眼界。李指鋒雄心斗起,要在此地闖出名堂,落地生根。初到貴境,當務之急莫過謀份差事,填飽肚子,再找個落腳處,方謀長遠之計。數平生所學,除武功以外,別無長技,欲憑武功謀份差事,只苦無頭緒。正迷茫間,路過一爿鏢局,剛巧有班鏢師押鏢回來,見李指鋒形神魁偉,卻帶個女孩流離市廛,好生納悶。李指鋒腦袋機靈,知天降良機,當下毛遂自薦,做了鏢師。

少林金剛指斷非浪得虛名,李指鋒武功之高,鏢師中無人能及,且刻苦勤奮,深得鏢頭器重。短短幾年,李指鋒當上副鏢頭,在江湖薄有名聲。俗謂行船走馬三分險,某日,鏢局接了一趟重鏢,由總頭親自押運,不料遇上盜匪,鏢頭身喪。李指鋒難過之餘,自亦另謀去路。鏢師中有個少年叫劉德成,知李指鋒之本事大,攛掇其自立門戶。李指鋒素有志氣,亦覺劉德成之話有理,正好幾年來積了些本錢,乃買了間小鋪,從始自立門戶。取名之時,憶起少林銅人院那道厚厚的銅門,堅不可摧,乃給鏢局取名銅門。

銅門鏢局有李指鋒坐鎮,迄開業至今未曾失鏢,短短幾年,已在江湖打響名堂,生意與日興旺。值李指鋒之事業如日方中,蘇言悅二八年華,長得亭亭玉立。二人相逢於失意,情義兩堅,終結秦晋之好,不久生下一子,取名元隼。

李指鋒好酒,猶克己知止,甚少醉倒;其子卻不然,每每酩酊大醉方歸,鬧得不成模樣。立業經年,銅門鏢局之寶號響鐺鐺,這少東之名亦傳遍江湖,人皆傳李元隼嗜酒如命,給他一個諢號,稱「小劉伶」。然江湖險惡,走鏢好比行軍,夢裏也留三分醒,酒是萬不可多沾。李指鋒知兒子嗜酒,教而不善,憂心不已。

話說回頭,是夜已三更,李指鋒遲遲不見兒子歸家,猜他又去了飲酒,決意痛斥一頓。李指鋒在銅門前置了張太師椅,執鞭危坐,果見李元隼爛醉如泥,立時氣得鐵青了面,馬上問過情由。眾鏢師皆懼鏢頭威嚴,噤若寒蟬。李指鋒圓睛怒睜,喝道:「何以爛醉!」

劉德成擠出笑臉,回道:「歸途巧遇老顧,談得興起,酒多了…」李指鋒沒管劉德成的話,目光掠過一個少年鏢師的臉,令道:「趙鐵生,少爺何故爛醉,從頭道來。」趙鐵生年紀與李元隼相若,為人耿直,頗得李指鋒器重;李元隼卻嫌其木訥,不太談得攏。趙鐵生抱拳,支吾了好一會,李指鋒大喝:「恁的欲言又止,快給我如實道來。」趙鐵生不會撒謊,只好將賭酒之事備細說出,劉德成在旁嘆氣發愁,好生無奈。李指鋒大怒,命人將兒子綁起,倒頭潑了一桶冷水。李元隼打了個寒顫,方轉醒過來。李指鋒怒掣藤鞭,二話不說便打。李元隼吃痛,滾倒在地,不住求饒。趙鐵生硬着頭皮勸道:「少爺見義勇為,情有可原,請鏢頭寬恕。」李指鋒罵道:「吥!為個不三不四的女子,險些丟失鏢旗,好個見義勇為!」趙鐵生不知應對,只好噤聲。

李指鋒丟下藤鞭,提了一罎酒過來,罵道:「逆子,你好酒,我給你飲。」乃撕開紙蓋,強張開李元隼的口灌下。酒嗆着鼻孔,李元隼透不過氣,苦不堪言。李指鋒怒氣未平,又執鞭欲打,恰好妻子蘇言悅步出,見狀大驚,撲前擁着兒子。李指鋒正色道:「娘子走開,要教不肖子吃點教訓。」蘇言悅泣道:「只怕教訓不成,孩子已給活活打死。」李指鋒不忍妻子傷心,見兒子已滿身鞭傷,逐放下藤鞭,歎道:「慈母多敗兒也。」

李元隼受了重責,渾身鞭傷,站着猶自可,躺下便壓着傷處,好生難受。蘇言悅雖不會武功,跟隨李指鋒多年,略曉跌打,見鞭傷都在皮肉,不損筋骨,知道丈夫手下留情。蘇言悅拿出獨門金創藥,給兒子敷上,一邊勸道:「飲酒當有節制,你看自己樣子,成何體統?你不顧自己丟假,也得顧你爹的面子。」李元隼抱怨的道:「若不是那個趙鐵生出賣我,焉用受這皮肉之苦!」蘇言悅斥道:「你還不知錯麼!今次是你不該,鏢局大旗若落他人之手,豈非聲名掃地?雖記銅門鏢局乃你爹的心血。再說,趙鐵生為人謙遜,踏實幹事,你該好好學習。」李元隼忍着痛,唯唯應諾,心裏兀自不憤。

銅門鏢局的金創藥頗靈妙,李元隼睡了一覺,鞭傷已不太痛了,可下床伸展。蘇言悅送來早飯,見兒子已無大礙,乃道:「過陣子向爹請安罷。」李元隼面有難色,蘇言悅又道:「始終為父子,豈可含恨度日,況這次確是你不該。」李元隼違拗不過,匆匆用過早飯,換了件淨衣,戰兢走入後院,向爹請安。

李指鋒聞雞起舞,每朝必在內院練功,風雨無改。李元隼未進內院,已聞颼颼拳風,正乃其父在練金剛指套路。李指鋒是武癡,下山後苦練如舊,功力已臻化境,足斷石摧金。李元隼不敢打擾,靜立一旁觀摩。李指鋒聞步履之聲,知兒子在旁,運起內勁,陡然使出一式「金剛下界」。此招乃「金剛指」殺着,不華而實,凌厲非常,只見五指如疾矢朝面門襲來。李元隼大駭,匆匆跳出幾步,急運真氣,交臂格開這一招。李指鋒毫不怠慢,身子微沉,背骨稍隆,倏地兩抓齊推,如餓虎擒羊,正是一式「金剛破山」。李元隼慌了,兩手齊推,跟父親的指抓相接。李元隼的內力不及父親,況鞭傷初癒,真氣不接,只覺一股純陽之力排山倒海淹來,給壓得透不過氣。

李指鋒啐了一口,驟已收招,厲聲斥道:「不長進的畜生,兩招也接不過,還招遙是李指鋒之子!」李元隼抹去汗水,笑道:「爹的武功已臻化境,收放自如,孩兒怎是對手?」李指鋒又責道:「胡說!分明己不長進,還抵賴作甚!李家幹走鏢的行當,早晚在刀鋒上渾,武功乃活命本錢。像你這等功夫,早晚命喪盜匪之手。」李元隼笑道:「爹啊,諸葛亮不會武功,卻戰無不克,這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李指鋒回頭盯着他,怒道:「混賬!丟書包無傷大雅,莫把鏢局的聲威也丟了。」李元隼心知話多了,忙道:「爹教誨甚是,待秋闈一過,孩兒定勤加練習。」李指鋒道:「畜生,休借秋闈之名,四處胡鬧,醉酒惹事,貽作江湖笑話。男子漢頂天立地,莫為名祿折腰。當初給你讀書,叫你認字明理而已。誰知你做了秀才還不夠,還要做甚麼舉人,名欲薰心,那像個人!」李元隼道:「孩兒從無想過當官,只想取個功名,日後好辦事,將鏢局發揚光大。再說,誰不想金榜題名,耀祖光宗?」李指鋒對朝廷不懷好感,聞見其話,立時兩眉猛蹙,破口罵道:「吥!不長進的畜生.....」

李指鋒正要發作,副鏢頭劉德成匆匆走來,向二人作揖,說道:「外面來了位兄台,說是鏢頭故人。」李指鋒道:「何來故人?莫道你也不識得?」劉德成回道:「不識得。」李指鋒道:「不妨。想是一樁生意尋上門來。」回頭向李元隼正色道:「你隨我來。男兒當作實事,早日忘掉功名。」李元隼點頭稱喏,與劉德成會心一笑,隨着父親出正廳會客。

三人來到正廳,見個漢子竚立正中,仰望樑上橫匾。橫匾是李指鋒手書,寫了「銅門鐵膽」四字。李元隼打量那人,穿一件補釘粗衣,一副寒酸相,不似是出手闊綽的客人。

李指鋒與那人照面,驀地呆了,一時說不出話。那人徐徐走近,向李指鋒作了個長揖,方道:「善明,別來無恙嗎?」

此人正是李指鋒之昔日同門師兄善正。睽違經年,善正相貌變了,臉帶風霜,兩鬓微斑,蓄了一把鬚子,腦後蓄了一尾長鞭,若非自稱故人,李指鋒一時也難認出。李鋒鋒驚喜交雜,上前握住善正的手,不料左手竟握了個空,大駭之下,方知善正已失了右臂。

善正喟然道:「廿多年光景,一言難盡。」李指鋒道:「幾年前曾上五台山,尋不着你,還道此生再會無期。」善正道:「多虧銅門鏢局無人不識,我才找得着李指鋒。」李指鋒道:「行走江湖,不好再用法號。」復向李元隼道:「元隼,快拜見師伯。」李元隼不知何兒得了個師伯,但不好多問,躬身行了個禮。善正笑道:「賢侄真一表人才。」李指鋒道:「那裏!犬兒不大長進,還待師伯調撥。」當下叫蘇言悅款備酒菜,要與善正一敍契闊。自李指鋒發了大財,蘇言悅已久沒下廚,李指鋒特要妻子為善正弄一頓晚飯,足見舊情不易。善正忙道:「莫要勞煩嫂夫人。」李指鋒道:「你我難得重逢,就讓內人弄一頓家常便飯。」善正謝過,蘇言悅笑道:「沒相干,奴家先告退,你們好好敘舊。」。李指鋒挽着善正之手,帶他參觀鏢局。

蘇言悅精於廚藝,短短一個時辰,弄出一席地道粵菜,酒菜滿陳,色香並全,善正讚不住口。李指鋒忽拍腦門,叫道:「不好,忘了你不沾葷酒。」善正笑道:「不妨!不妨!我還俗了,日日飲酒食肉。」李指鋒不由愕然,問道:「當初你潛心向怫,堅持獨往五台山,你我才各散東西,何故也還俗了?」 善正道:「既與佛無緣,何必強求,索性還俗去,落得逍遙。」李指鋒越發不解,善正卻道:「莫待酒菜涼了,我等邊吃邊談。」

酒過數巡,李指鋒緬述別後諸事,如何遇上蘇言悅,如何幹上鏢師,如何開設銅門鏢局云云,娓娓道來。善正靜聽,心裏佩服,待其話畢,拍案道:「善明啊,好大的本事,我望塵莫及。」李指鋒笑道:「那裏!」飲下一杯,復道:「話說回來,你何故還俗?恁的落得這樣子?」善正不勝唏噓,回道:「我本要在五台山終老,但世事難料…」善正按下不說,打量四周,復向李指鋒傳了眼色。李指鋒會意,當下掏出一錠銀両,交給同桌的劉德成,吩咐道:「今日故人敘舊,我很高興,你去安排兄弟吃酒。」劉德成也是知趣的人,作揖道:「代兄弟謝過鏢頭,劉某先行告退。」

善正待劉德成走遠,方道:「只怪自己好武成癡,不安本份。」長吁一口,又道:「當日我本要到五台山出家,機緣巧合,遇到一位世外高人。那高士從西域來到中原,身負絕藝,唯年時已高,沒收徒兒,眼白白看着平生絕學失傳。他見我有少林內功,乃收我為徒,將武功秘笈傳了給我。我萬分雀躍,打消往五台山的念頭,找處清靜之地修煉。誰知西域武功與少林武功迥異,西域內功陰柔,跟陽剛之少林內功大相逕庭,我練武心切,不覺氣行歪道,走火入魔,險些性命不保。今仍活着,可謂萬幸矣,只是…好好的一隻石臂,從此就沒了。自此,我罵自己好武成癡,就如銅人院高僧所言,好武忘佛,始終戒不了,誠愧對佛祖,索性還俗罷了。」

李指鋒自顧凝思,蘇言悅不便多話,李元隼受了教訓,亦是默然。善正一一看得明白,待了好一會,方道:「西域武功精妙,我慧根不夠,強求不得。但錯有錯着,右臂雖沒,保住點皮毛功夫,不若就此獻醜,請兄弟指教。」當下舉起杯子,將真氣聚於五指,指顧之間,酒液凝為冰塊,杯子盛載不下,噗的裂開,善正之手亦披上一重薄霜。

李指鋒暗自心驚,問道:「好陰寒的內力,不知是何名堂。」善正道:「譯作漢文,稱西伯無量經。」一邊說,一邊從襟內掏出一卷竹簡。李指鋒接過,張開看,通篇走蛇之文,似曾見過,乃道:「文字有幾分像銅人院見過的竹簡,莫非西伯無量經也來自天竺?」善正道:「非也,此乃鮮卑文。師父是羅刹人,羅刹國有大片土地稱西伯利亞,西伯正是鮮卑的譯音。」李指鋒走鏢多年,殫見洽聞,卻未聽過羅剎國有精深武功,但見善正適才施展之內勁,確非中原武功可比。

善正道:「多年無見,你的武功必有進益。」李元隼笑道:「爹聞雞起舞,風雨無改,武功已臻化境。」李指鋒急急喝道:「胡說!習武之人理當謙虛,這是武德,豈像你自吹自擂,徒為方家笑柄。」善正道:「當仁不讓,你亦不必太過謙遜。江湖多險惡,給你打出銅人鏢局之名堂,確也本事。」李指鋒道:「鏢局這一行,每日在刀鋒上混,朝不保夕,算不上甚麼好日子。你既已還俗,作何營生,可已成家?」善正笑道:「我一介武夫,焉有你這般福氣,妻賢子孝。我別無本事,奈何摔破齋砵,總得幹活糊口,恰好遇到個老闆,買賣宋元古玩,要找個幫手。我自取了個姓,姓余,仍名善正,從始當了掮客。」

李指鋒撫掌大笑,說道:「余老闆,世事難料,你也做了商人。」李元隼禁不住道:「看不出啊!」善正也在笑,回道:「莫看我這身寒酸相,只為掩人耳目,誰知我身上帶了寶物。」當下解開褡褳,取出一個木盒子,小心翼翼的端放桌上,正色道:「實不相瞞,此行既為探訪故人,還有要事相托。」李指鋒端詳那盒子,非繡花綿盒,沒雕玉鏤金,只是個陳舊的木盒子,貼了封條,不知裝了甚麼乾坤。

善正接着道:「我想聘銅門鏢局走一趟鏢,將此物運往江南。」李指鋒道:「此為何物?」鏢局避嫌,生意未談攏,絕不沾手鏢物,李指鋒只打量那物,靜聽其話,豈料善正道:「此乃密鏢,恕我不可洩漏。」李元隼急道:「這不合規矩…」李指鋒喝道:「休得放肆,誰讓你說話,沒規沒矩。」善正勸道:「沒相干,賢侄之話合情合理,鏢局確沒有押密鏢的規矩。」

鏢局雖跟江湖脫不了干係,卻是開正當門戶,作正當生意,事事小心,免招惹官府。若然生意談得攏,鏢局會在客人面前檢查鏢物,清楚記下鏢物大小形狀,共畫押為憑。正當的鏢局不接密鏢,怕押了贜物賂款、亂黨書信,輕則聲名掃地,重則被加諸私通外匪之罪,可招抄家滅族。銅門鏢局信譽見稱,押送密鏢確是不合規矩。

李指鋒呷了一口酒,正色道:「善正,此事…確有些難為。」善正道:「銅門鏢局之大名如雷貫耳,我豈不知。然而此物價值連城,主顧千叮萬囑,不許洩漏半點,我只有行此一策。」李指鋒半晌無話,李元隼知道父親難為,乃道:「以師伯的武功,大可親自運送,何必假手於人?」善正道:「非我不願,然而此非凡物,主顧出了重金,要聘一流鏢局押運。數南方鏢局,貴號要算第一,我當然要來這處走一趟。」李指鋒兀自沉思,善正又在搭褳取出一袋沉甸甸的東西,砰的放在桌上,又道:「這是一半報酬,成事後再付一半。」李指鋒橫眼一瞥,見袋口放光,竟載了錠錠黃金。

善正道:「這兒有五百両黃金,事成後主顧再支五百両,共一千両。」眾人瞠目看着金子,不由一呆。善正吃下一杯,侃侃道:「我敢打賭,報酬之高,貴號沒有一樁生意堪比。」李指鋒捋鬚頷首,不住打量那袋金子。

善正道:「我跟你一齊長大,相信你的為人,將這摏大買賣交托給你,我很放心。事情緊迫,接或不接,今日就要作個決定。」李指鋒沉吟了半晌,睛光乍亮,忽地大笑起來,振聲道:「難得好兄弟關照,豈有拒絕之理?銅人鏢局就接下這趟密鏢,」善正大喜,將那袋金子遞了過去,又在懷內拿出一封信箋,道:「煩將鏢物和信箋交給杭州鳯陽館施掌櫃。」李指鋒收下信箋,道:「你儘放心,保證將鏢物送往江南。」善正用力拍着李指鋒的肩膀,笑道:「好兄弟,今日不醉無歸。」

善正交下正事,放下心頭大石,方有敘舊之閑情,舉杯暢飲,談笑風生。李指鋒卻沒這等閑情,不住想走鏢之事,只是不好掃了善正雅興,仍相陪談笑。正是酣暢盡歡,杯盤狼藉,善正兩頰醺酡,怱然起座告辭。李指鋒愕然道:「何去匆匆?」善明道:「我還有要事在身,待事情辦妥,我等同遊江南。」李指鋒道:「江南風光如畫,早年去了幾趟,惜諸事纏身,無暇細覽,這次得好好見識。」善正笑着點頭,戴回斗笠,與眾人告辭,倏己沒入黑夜裏。

李元隼待善正走遠,關上了門,向李指鋒道:「爹,這趟鏢接不得。」李指鋒道:「何出此言?」李元隼道:「鏢酬太高,世間豈有如斯便宜之事。莫說千両黃金,就是百両黃金的買賣也是寥寥無幾。」李指鋒沒有理會,獨自坐下細想,忽道:「夜了,回去休息罷。」「爹…」李元隼欲再勸,卻給李指鋒止住,道:「不必多說,我自有打算。」李元隼知苦勸無果,好生無奈,頹然歸去。

李指鋒也回到房間,坐在床沿,左右盤算,良久不寐。蘇言悅瞭解丈夫心思,問道:「鋒大哥可在想師伯?」李指鋒道:「知我者,莫若悅兒。」蘇言悅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何況是識於微時的朋友,鋒大哥何也煩惱如斯?」李指鋒道:「善正變了,我也變了,一切不復一樣。」蘇言悅道:「師伯沒變,你也無改;昨日乃昨日的你,今日乃今日的你,何變之有?」李指鋒笑道:「悅兒之話很有禪味,有意思!」

蘇言悅道:「我看隼兒之見未嘗無理。」李指鋒道:「此子魯莽,卻有點慧根。蘇言悅道:「鋒大哥撇不下同門情誼,才答允師伯。」李指鋒道:「此其一也。」蘇言悅道:「難道還有別的想法?」李指鋒道:「想當初還俗,一番雄心壯志,要在江湖闖出名堂。如今名堂算是闖下,換來百務纏身,日子倒不如從前快活…」悠悠一嘆,復道:「人在江湖,生不由己,如今切切體會了。」蘇言悅道:「鋒大哥已萌退意?」李指鋒勉強一笑,回道:「若是孑然一身,我早已功成身退。今有妻兒,豈可只顧自己。」蘇言悅偎在其身,柔聲道:「悅兒今生跟隨鋒大哥,即使浪跡天涯,我亦無悔。」李指鋒聽妻子由衷的話,心裏泛起陣陣暖意,輕撫其鬢,說道:「一千両黃金,足夠過幾輩子快活日子。」蘇言悅抬頭望着他,說道:「我們不缺錢財,我怕此行凶險,還是把金子交回師伯罷了。」李指鋒道:「不可,我已答允善正,不可失信。再説,這是一樁大買賣,棄之可惜也。」

蘇言悅沉吟不語,李指鋒問道:「悅兒不相信善正為人。」蘇言悅道:「我知你們識於微時,然而相隔多年,你也道師伯變了。」李指鋒道:「昔日善正慧根高,又誠心向佛,只是好武成癡,不然必成一代高僧。今日一見,佛心不復,眉眸還暗透煞氣。」蘇言悅道:「我也覺師伯有些古怪。」李指鋒沉吟了一會,回道:「怎的地好,善正斷不會加害於我。此事不宜大事發揚。我會盡傾鏢局之力,謹慎行事,悅兒大可放心。」

蘇言悅見夫君之意已決,沒有再勸下去。月上稍頭,琴瑟克和,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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