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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參賽作品] 夕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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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ewa531 幼苗筆手 2014-2-20 03:08:50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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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yeewa531 於 2014-3-2 23:55 編輯


(photo taken by Ariko Inaoka )


  夕羽坐在雙人床上,微微低頭。房間的幽暗遮掩紅得發燙的臉。她想不到自己竟會做出這種事。她的樣子平庸,單眼皮的影子罩著了眼睛,也遮住鼻樑上正在發炎的青春豆;簡單地束一條馬尾,劉海別到耳後。
  一百呎不到的房間裡,放著一張雙人床,床頭有一個小櫃,櫃上的小風扇滿是塵垢,床單是冒牌hello kitty款式,牆壁斑斑駁駁,油漆剝落得像生了皮膚病,頭頂幾條粗鐵絲勾著一條白光管,墨綠色的地板隱隱約約沾了幾個鞋印。雙人床對面是一面唐樓常見的小鐵窗。
  他倚著門,定睛看她,左手拿著一瓶喝剩一半的橙汁。他的臉同樣藏在影子裡,一頭曲髮映在牆上,擺盪著黑色的波浪。夕羽偷瞄牆上的剪影,幻想自己沉浸在無窮無盡的黑海裡,先是一種快要窒息的快感,然後化身水母,一口把獵物吞進肚子,讓溫熱的肉溶化,濡濡地在齒間流動。
  她嘗試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是眼睛碰到他閃爍的眼神時,頭就栽得更低了。
  「怎麼不說話,不像平日的你。」他把手中的橙汁放在床頭櫃上,蹲下,慢動作地鬆開鞋帶。雖然外邊人聲鼎沸,但鞋帶與鞋帶觸碰的沙沙聲還是清晰可聞。他換上一雙殘舊的女裝人字拖,尺碼太小,好不容易才把腳丫鑽過那條又短又窄的膠帶。夕羽看見他那些粗壯的腳趾擠在一雙小鞋裡,不由得感受到痛楚。
  「這裡沒有男裝鞋吧。」他咭咭笑道,嘗試緩和緊張的氣氛。
  「這間不好。」她雙手緊捉著,似乎在道歉,也像是沒話找話說。
  「你很好就行。我最喜歡大膽的女生。」她被緊緊摟住。溫熱的黑棉襯衣烘出洗衣粉的味道,也把她的臉烘得炙痛。大概是隆重其事吧,她想。棉布的機理撓抓著,有點癢,就像窩在一堆細碎的羽毛裡;羽毛軟棉棉地承托著身體,上升再上升,雲霧之中,倘若能歡快地飛翔,多好;但小心翼翼撐開那未曾張開過的翅膀,卻是多麼羞恥的事。
  紅紅綠綠的霓虹燈光映得牆壁非常粉白,壁癌融在這幅一望無際的白絲絹裡,柔滑、細緻。她想起家中那幅廉價聖母畫,是十六世紀文藝復興的畫風,聖母的身體豐腴、半透明,她一直想摸摸聖母手上的藍血管。從前她和林羽每星期上主日學,修女教她們祈禱:「求聖母在靈光裡擁抱我。」她跪下,閉上眼睛,彷彿真的看見光,是教堂的燈光,還是聖母的靈光?也真的有擁抱的感覺,難道被聖母擁抱了?
  喳,窗帘一下子被拉上,房間一片昏暗。黑暗的床、黑暗的牆。床鋪很潮濕,輕輕按壓似乎就滲出水來──她從未感受過這種歡快的感覺。不知身體哪個部位碰到床頭櫃,一直沉默的小風扇受了驚,向前栽了栽,一絮絮灰雪花從扇葉飛散,飄向彼岸的樂土──夕羽有比姐姐更標致的臉孔、更出色的品性。一小團灰縷緩慢地落在夕羽的小腿肚上,她輕輕抬起腳,把塵垢踢進被窩裡。
  呼吸聲在耳畔一起一伏,她想起林羽。從小到大,她睡覺時不抱洋娃娃,只抱著姐姐。感受著姐姐熟睡時的一呼一吸,她睡得特別安祥。有時睡不著,她淘氣地在姐姐臉上呼氣,吹拂她的眼睫毛,感到無比的幸福──她是她的一部分,甚至是她另一個自己。 
  夕羽跟林羽是孖生姊妹,樣貌、聲音、衣著都出奇地相似,有時連她們母親都認不出她們,干脆每次喚她們都兩個一起叫。由小學到中學,兩姊妹唸同一所學校、同一班,雖然學校想把她倆分開,以免混亂,但老師拗不過媽媽。
  「唸不同班,認識不同的人,對她們的成長大有……」小學五年級家長日,班主任婉轉地跟媽媽說。
  「不行!她們連上廁所都要一塊兒,分開她們,她們一定很難受。」媽媽說得特別快。
  「不過……」
  「不行!」媽媽倏地站起,把她們的頭抓到自己腰間,「我只有她們,老公都走了,沒有她們,我不如死掉!」媽媽一臉焦急,像極了眼睜睜看著耶穌背上十字架準備受刑的瑪利亞。

  時間過得很慢,夕羽圓睜著眼觀看身邊一切,開放靈魂讓萬千世界模塑,像剛受精的細胞,感官神經漸漸長成。一直以來,在名羽眼中,世界平凡極了,每人每天都有二十四小時,終有天會死去,有什麼特別呢?她瞇著眼睛看天花上的光管,白光暈不斷擴展,猶如天使的翅膀在奮飛──為什麼天使最終墮落人間淪為撒旦?盯著光管太久,光管的暈影掛在眼前揮之不去,唯有轉移視線;紫紅色的暈影疊在那瓶擱在床頭櫃的橙汁上,粉白色包裝紙上三只大橙拼合成倒立三角形,一枝吸管插在其中一只橙上;暈影剛好蓋住上層的兩只大橙,引人遐想──摸上去的感覺……噢……下面那只橙相信美味極了。
  「哇,很酸。」真的是很酸嗎?她不了解自己。嗯,橙本應是酸的。
  她和姐姐都喜歡吃橙。唸小學時,每逢放學,媽媽都會帶她們去遊樂場玩耍,玩累了,她們就擠在媽媽臂下撒嬌。媽媽各用一隻手撫摸她們的頭,然後抽出一隻手,遞上一只已剝皮的橙。媽媽細心把橙皮剝成花朵形狀。
  「謝謝媽媽!」她們兩人的聲音整齊得像久經訓練的合唱團。
  夕羽把橙開,分成兩半。如今回想,姐姐好像總是先取其中一半。白色的幼梗包裹著粉嫩橙肉,放進嘴裡的彷彿是佈滿微絲血管的器官;一小片橙在嘴裡舔呀舔,甜甜酸酸的,又硬又軟,是口腔的按摩。牙齒輕咬下去,橙汁溢濺,牙根一開始酸得發麻,慢慢嚐出香甜……
  ──怎麼現在沒有這種美好的感覺?
  有一次吃橙的經歷特別深刻。那天夕羽和姐姐坐在遊樂場旁邊的木櫈,樂滋滋吃著手上的半瓣橙。夏日的太陽斜掛在滑梯頂端,把她們的影子拖得很長。林羽才吃上兩片,不小心滑了手,橙掉在地上,正在林羽要上前拾回來之際,一個約十歲的男孩迅速把橙撿起。男孩的衣服很髒,褲襠位置一片灰黑,想是公園裡露宿者的孩子。媽媽一枝箭走上前,一手抓著男孩,搶去他手上那只橙,另一隻手不住摑他的面頰。「斗膽搶我女兒的橙,你這飛仔……」媽媽頸項上的黃金十字架吊墜在夕陽裡前後搖動,閃爍不已。 
  男孩含著一泡淚,後來呱呱大哭起來。夕羽從沒看過這樣的媽媽,嚇壞了,連忙拉著林羽上前;她們分別捉住媽媽的手:「媽媽,別打了,別打了。」同時流下了同情的淚。
  媽媽放開男孩的手,男孩一邊拭淚一邊走了。看見女兒在抽泣,她柔聲說:「沒事了,沒事了。」然後轉頭問林羽,「你的橙髒了,媽媽現在沒有橙,回家再給你橙吃好嗎?」
  夕羽盯盯媽媽手上沾滿沙塵的半瓣橙,又看看林羽,就立即掐捏手上的橙,橙汁從手指間噴射出來;她刻意用手沾污自己的校服裙,然後把橙扔到垃圾筒裡。
  「姐姐沒得吃,我也不吃。」夕羽用沒沾橙汁的手握著姐姐的手。
  「你幹嗎弄髒裙子?」媽媽問。
  「媽媽,你看不見姐姐的裙子也髒了嗎?」
  太陽沉沒在遠處的高樓大廈裡,媽媽要湊近林羽才看得見校服裙上的污漬,沒好氣地說:「怎麼你身上的污漬跟姐姐身上的,連位置和大小都一樣。我總共要洗兩條裙呢。」
  「媽媽你常說,只要像天主一樣犧牲,我們就平等,就永遠相愛……我們只想你開心!」夕羽挨著媽媽,天真地笑起來。
  「媽媽和夕羽像天主一樣愛我,你們真好!」林羽背著晚霞,仿如黑色的剪影。

  在吐納起伏之間,夕羽發現林羽跟那個搶橙的男孩根本毫無分別,白白浪費了自己手上的那只橙。還記得那天回家,她問媽媽為什麼不讓男孩把橙撿去,反正都髒了。「媽媽就只有那顆橙,只有你們,你也只有這個姐姐,姐姐也只有你這個妹妹。」廚房的蒸氣把媽媽的表情融化掉,很曖昧。
  沉默之中,忽然耳邊傳來低語:「你跟林羽很像,特別是眼睛,是一模一樣的。」
  「一點也不像!」夕羽很不高興。
  眼前這張不斷放大的臉孔,很快平伏驚訝的表情。「你最美。」
  夕羽躲開如探射燈般的視線,臉微側,把左眼搖搖欲墜的假眼睫毛藏在黑暗裡。她不懂化妝,今天嘗試在臉上描描畫畫,眼線畫得很粗糙,粉底不貼服,一塊一塊的浮起──真不明白為何林羽化妝後那麼美。貼上眼睫毛的眼瞼很重,欲閤上眼,但眼瞼經過乾涸的眼球時,感覺就像赤腳走在玻璃碎片上。這是她第一次戴color con,用拇指和食指把眼瞼撐開,先是一種撕裂的痛,然後小心翼翼把隱形眼鏡塞進去,鏡片愈接近眼睛,看上去就愈大,真的可以放在細小的眼球上嗎?鏡片貼在眼球的一刻,邊緣抓割眼角膜,痛得她流淚──要習慣一件外物真不容易。

  他不算是夕羽第一位男朋友。中五那年班上一個男孩曾經對她很著迷,夕羽對那男孩沒有什麼印象,只依稀記得他長得很高。男孩坐在夕羽和林羽中間,一天給夕羽寫情信,說很喜歡她,想約她去看電影。那封信寫得情意綿綿的,想是從瓊瑤小說裡東撮西抄湊拼寫成的。那時夕羽和林羽每晚追看《還珠格格》,做完功課就一起討論劇情。夕羽第一次收到情信,感覺很新鮮,一口就答應了他:「好吧!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你要給我多寫一封情信,要一模一樣的。」
  看電影那天,男孩老早在戲院門前等待。三十分鐘過去了,還不見夕羽,想走。突然有人從後面拍他的肩膀,他一轉身,面色一沉──夕羽把林羽也帶來了。
  夕羽笑嘻嘻的,沒察覺他的難受。林羽瞥瞥他目無表情的臉,識趣地說:「你請夕羽看電影就可以了,我自行買票……」
  「不行。」夕羽不許林羽說下去,「要不,你請我倆看電影,要不,我們各自買票。」
  那男孩沉住氣。「好吧,我就請你們看電影。」
  戲院裡夕羽和林羽越過男孩交頭接耳,男孩坐在夕羽和林羽中間,沒趣地盯著熒幕。林羽見男孩一臉無奈,有時會逗他說上兩句。
  幾天過後,男孩再給夕羽寫信,盡說些只喜歡她一人的情話。夕羽讀過信後很生氣,那天晚飯後,林羽軟癱在沙發上等待電視播放《還珠格格》,她則坐在林羽旁邊打電話給那男孩。
  「你真笨,為何還不明白?」
  「我做錯什麼……」電話傳來不知所措的聲音。
  「若果你想跟我拍拖,你要同時跟林羽拍拖。」
  「……」
  「怎麼不說話?」夕羽對著話筒大吼,像責罵做錯事的孩子。
  林羽看不過眼,挨近夕羽,柔聲說:「別對人家粗聲粗氣,人家只是喜歡你罷了。」說時搶過電話,「對不起,夕羽就是這樣……」
  夕羽不忿,不明白為什麼喜歡自己的人,一點也不明白她。
  「別難過……我會跟她說的。」林羽掛線後,挽著夕羽的手臂,「你太凶,傷了人家的心啊。」
  正在洗碗的媽媽聽見她們的對話,從廚房門沿露出半張臉,有點深沉。「要是你們都愛上他,我一下子失去兩個女兒了。」一下子整張臉探出來,堆滿笑容,「怎能讓他享齊人之福,夕羽真傻!」
  「你們都不明白,我怎能拋下姐姐不理……」夕羽哭喪著臉跟林羽撒嬌,轉頭反駁媽媽:「我們同時喜歡他有什麼問題,只要我們同意,他甚至可跟全世界的女人拍拖。」
  「長不大的傻女兒。」媽媽的臉容頓時放鬆,繼續洗碗去。
  「我們怎會不明白。」林羽撫著夕羽的頭,像哄小孩一般。
  自此以後,男孩沒有給夕羽寫信了。

  「很痛……」
  夕羽勉強睜開眼,霓虹燈光穿過骯髒的窗帘透進房間,窗花黑影一格一格鐫刻在窗帘上。夕羽感到意識不住搖晃,那面牆,那扇窗,都快要坍塌下來──窗帘把她罩得牢牢、窗花綁著她的手腳、整面牆壓在她身上──然而身體愈是沉重、軟弱,她愈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像被助產士拍打後哇一聲哭起來的初生嬰孩。痛苦把空氣削尖,刺穿她的五臟六腑,使她得著生命。
  耳畔的喘氣聲愈來愈急速了。夕羽相信眼前這個最私密的表情,僅僅屬於她;就算只擁有一刻鐘,也比沒有的好。他是哲學系二年級生,是林羽和夕羽的師兄。哲學系男多女少,眾多男生中數他最耀眼、最討女孩子喜歡。從來沒聽說他跟班上哪個女孩拍拖,只知道大家都愛以各種名目跟他約會。
  「差不多全哲學系的女生都喜歡他,連文學系也有幾個女生想摻一腳。他到底是來讀書還是搞fans club的……」一位坐在她們旁邊的男生盯著前排的他,酸溜溜地說。
  「fans club可不容易搞的!」夕羽故意氣這男孩,「既然他那麼受歡迎,林羽,我們也加入fans club吧!」
  林羽微笑不語。
  「那麼小弟祝你們好運了。」男生作揖手狀,不看她們一眼。
  下課後,夕羽拖拉著林羽上前,跟他打招呼。「嗨,你……是那個超受歡迎的男生吧。我叫夕羽,我姐姐叫林羽……」他有點錯愕,夕羽緊張起來,「沒什麼,想知道你是誰罷了。你果然長得不錯啊。」
  「我妹妹口不擇言,請別介意。」林羽很尷尬。
  「不,你們很可愛!交換電話好嗎?」他掏出手提電話。
  「66854479。這是我的電話,打這個電話可找到我們。」
  夕羽跟他交換電話後,整整一個月沒在校園裡見過他,她就沒了回事。有天他在whatsapp跟夕羽聊天。
  「你們兩姐妹簡直一模一樣,有趣!」
  收到whatsapp後,夕羽興高采烈地把手提電話遞到林羽面前搖了搖。「他覆了我們啦!這男生很風趣……」
  廚房傳來打碎碗碟的清脆聲響。「我們是孖生姊妹,長得像有什麼出奇。」林羽盯著電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們是孖生姊妹,長得像有什麼出奇。」夕羽也這樣回覆他。夕羽一直以與林羽長得一模一樣而自豪──當教授提到柏拉圖摩爾培根馬克思心中的理想國,她不特別嚮往,她有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姐姐,一出生就活在天堂裡,和平、平等,每天供奉著天主和媽媽的愛。若果世上每個人都跟她們一模一樣,天主的愛就至臻完美,耶穌就不需自殺,所有人一輩子就活在樂園裡。
  此後他經常相約她們看電影、唱K、打桌球……每晚臨睡時,夕羽都跟林羽談起他。「今天他說玩了什麼online game?」「你覺得他像吳彥祖嗎?」「他約我們去溜冰,去不去啊?」
  「你聽到嗎?媽媽剛才在房間擤鼻涕,你吵醒媽媽啦……別說了……」沒多久林羽就抱著夕羽睡著了。
  明明很小聲地說,媽媽怎會聽見。夕羽自討沒趣。

  痛楚到達頂點後一直維持著。夕羽緊抓著棉被,被單竟被她抓破了,留下一個僅僅可穿過指甲的小洞。她使力,嘗試把手指戳進去,把撕裂之痛遺忘。洞口經緯的棉線緊緊纏結著,把手指卡住了,像套上一隻尺寸不合的指環;使勁地又鑽又插,才觸摸到潮濕的棉絮,手指被刮出一道紅痕───如今她才明白自己有多狹窄。
  在極大的痛苦中,夕羽忽然徹底地明白母親:媽媽生她們時,也是這種痛法吧。她一直以為媽媽跟聖母一樣偉大,其實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甚至瑪利亞也不是什麼聖母,也只是一個普通女人而已,什麼耶穌聖母愛世人為世人犧牲,全是謊話──痛,就是這麼一回事,自私到極點。
  不久,抓著棉被的手慢慢鬆開。「成了。」夕羽想起耶穌臨死前最後的一句話。她會被提下來,受眾人的熱淚和悲傷膜拜嗎?沒有人為她抹乳香,只留下熱辣辣的刺痛。

  「你似乎很喜歡他。你愛他嗎?」有一晚林羽在夕羽滔滔不絕地說起他時,插進一句。
  夕羽登時楞住,良久才說出一句:「可能吧。不過愛上一個人是怎樣的……」
  林羽看著一臉天真的夕羽,笑了笑:「沒事了,我們睡吧。有關他的事,別跟媽媽說太多。」
  自從林羽問過那個奇怪的問題後,夕羽臨睡前沒再跟林羽談起他,她突然想不到有什麼好說。她也留神不在媽媽面前說漏了嘴,每次跟他約會,她都跟媽媽說和林羽到圖書館做論文。最近不論她們有多晚回家,甫進家門就看見整桌子放滿她倆最喜歡吃的菜,份量比以前多了許多。不知道媽媽是否察覺她在說謊,但沒關係吧,她很享受這種擁有著什麼的感覺,彷如一只胚胎,由私密的情感豢養。林羽好像也變了。雖然跟他約會時林羽和夕羽仍然穿同款的衣服,但林羽不知何時在胸口別了個胸針,劉海繫上了蕾絲蝴蝶結。林羽跟夕羽解釋,是不想他分不出她倆。「始終太相似還是有點奇怪的。」
  「我沒所謂。現在他索性稱呼我們為林夕,不分誰跟誰了。」上街時,她們兩姊妹夾著他並肩走,他常常把她倆混淆。有時他猜對了,夕羽隱約感到高興。
  漸漸地林羽不跟夕羽穿同款的衣服,一起走著時,他好像多看林羽幾眼。夕羽朦朦朧朧感到不舒服,但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後來林羽不知何時學會了化妝,起初還是淡妝,簡單掃上一層薄粉,兩頰塗點胭脂;夕羽嫌麻煩,沒有亦步亦趨,只是好奇,林羽是何時學會化妝的?

  幽暗特別讓人想睡,但刺痛令她很清醒。她用被單罩著身體,端坐著。「你喜歡林羽還是喜歡我?」她早知答案,但還是要問;心裡仍懷著一絲冀盼,希望推翻自己的猜想。
  「你真傻,我從來沒喜歡過林羽。」她對著他,大笑而哭。實在笨得可憐,今天的痛根本毫無意義,她徹底地絕望了──每個人的痛楚只屬於自己,怎能透過痛楚佔有另一個人?痛楚那麼的平凡,每個人都曾經歷過。她想到的,難道林羽想不到?難道其他人想不到嗎?原本不屬於她的,永遠不會得到。原本以為擁有的,也不曾擁有過。
  身心劇痛中,她幻見地殼撕裂,靈魂塗炭如茫茫黑土,火紅的憎恨從地岩噴薄而出,冷卻凝結成一只黑色嬰孩,慢慢堆疊成長──不由天主創造而生,生命來自最深的絕望。
  此刻她離開了伊甸園,赤裸對著他,不再覺得羞恥。

   一天他們三人相約在旺角百老匯看電影,林羽說有事遲來,叫夕羽先跟他逛逛。這是夕羽第一次跟他單獨共處。雖然旺角很擁擠,但夕羽感到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兩旁的人群差點把夕羽推到他的懷裡。她立時把身體挪開,以笑掩飾尷尬。
       「沒關係。」他輕輕說上一句,就
拿出電話低頭覆whatsap;夕羽保持沉默,生怕說錯話破壞什麼。她希望這段寧靜安好的時間不斷延長。
  「嗨!」
  他們在路上遇見林羽。夕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的細瞇眼用黑眼線和酒紅眼影放大了好幾倍,眼白被濃密的假眼睫毛染得漆黑,像兩尾沒有眼的黑魚,釘在一張日本雜誌常見的娃娃臉上。唇形被仔細勾畫出來,唇上抹上透亮的粉紅唇彩。她的妝容跟身上的黑色開胸恤衫很配襯。
  「哇!」他看得目瞪口呆,「你是林羽嗎?美極了。」
  林羽微笑點頭。
  夕羽楞住了,不住在腦海裡搜索林羽化妝的情景。林羽是何時學會化妝的?從沒見過林羽在家中練習化妝,塗粉底、上眼影,林羽好像不學就會。明明今天林羽跟她一起出門,明明剛才她只是塗上薄薄的粉底,到了旺角林羽說要先買點東西……
  夕羽走在後面,林羽和他無暇理會她。他們的身影在眼眶裡變得模糊,揉得粉碎,化成了一堆餘燼,嗆得夕羽不禁咳了幾聲,說身體不舒服要先走。
  「小心別著涼啊!」林羽握著她的手,關切地說。
  「放心,我沒事。」夕羽甩開她的手。
  回到家,知道媽媽今天不回家做飯,她就放心大哭。哭累了,她仔細觀看這個二百尺不到的家:兩間由上方鏤空的木板間隔開來的房間外,擱著一張雙人沙發,沙發上掛著聖母畫,玻璃飯桌上閣著一尊缺角的陶瓷聖母像。淚光中,聖母兩眼生火,嘴巴橫開著露出虎牙,嘲笑世人的愚昧。
  ──到底林羽是何時學會化妝的?
  她發狂似的走進房間,把林羽的衣服、飾物、書本全翻出來;混亂中找到了林羽放在抽屜底端的舊聖經。這是小時候神父送的,她和林羽各有一本,她的那本擱在書架上。從沒見過林羽翻讀聖經,聖經卻殘舊得很,漆皮封面的邊角露出棕色的紙皮,纖薄的紙頁有不少破損。聖經裡夾著很多林羽不曾跟她說過的東西,書信、圖畫、小禮物……當中有好幾個信封,內裡盛著他寫給林羽的小卡、別緻的小飾物,似乎是好幾個月前的。她還找到從前那個追求她的男孩的照片,和那男孩跟林羽的親熱照。

  「有什麼好笑,我對林羽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嬉皮笑臉,好不過分。夕羽甩開被單,撕去快要掉下來的假眼睫毛,抓著他那頭曲髮,一巴掌一巴掌摑在他臉上。
  耶穌因手上的釘痕晉升為獨一真神,夕羽也希望掌心的痛楚能穿透骨骼,留下僅僅屬於她的永恒印記,標誌她的新生。
  「瘋婦,婊子……」他起初沒還手,過一會才舉手擋格她的掌。她反絞他的手,繼續奮力打,在他臉上劃出幾道血痕。他大驚,伸頭噬咬她的乳頭,成功掙脫,溜下床,穿上衣服,走了。夕羽抱著胸,痛入心肺。他連狠狠抓著她拖她下床都不懂,遇到危險就咬人反抗,跟三歲鄰家女孩有什麼分別?懦弱如斯的男人。乳頭的血淌在手臂上,熱呼呼的,她舉手輕舔,腥苦的味道哺養她的靈魂;她還是感謝他。
  孤獨地立於天地之間,夕羽沒什麼好害怕了。
  站在家門前,盯著門上一直沒撕掉的寫著「一團和氣」的揮春,她保持著戰鬥者的優雅姿態,微笑開門,迎來的是媽媽溫熙的笑容。「我和林羽在等你吃晚飯!今天我做了黑松露牛排啊!林羽說整天不見你很掛念……」媽媽頸項上的黃金十字架吊墜在閃閃發亮,到底是哪裡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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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啊!這是可算是我第一篇發表的小說,請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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