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
 找回密碼
 註冊

Login

使用facebook注冊/登錄

  • QQ空間
  • 回覆
  • 收藏

[準參賽作品] 〈惡之花〉

字體大小: 正常 放大
phlaneur 幼苗筆手 2014-3-2 23:57:52 灘主

馬上註冊,結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讓你輕鬆玩轉社區。

您需要 登錄 才可以下載或查看,沒有帳號?註冊

x
〈惡之花〉




黃昏後,省去滿街遊人的嘈雜聲,流水聲悄悄地溜進敏感的耳蝸裏,煤氣街燈微黃的光暈延續了落日餘暉,勉強照亮了附近幾個途人的面孔。這座彷彿是城市的東西不只取道於自然,也善於模仿城市。

我佔據了咖啡店靠窗的一個位置,漫無目的地掃視著中央廣場上的行人,人群繞過鐘樓,急步趕往遠處的扶手電梯,準備攀升到四層上的地下鐵月台。雖然身在地下第八層,商場廣播系統的流水聲、仿煤氣燈照射出的霧氣、天幕上的幾顆暗星,還有不知源於何處的發霉氣味,讓我知道現在是初春之夜。正如好幾年前報章鋪天蓋地的評論,地下商場的總設計師對這個城市的貢獻,好比奧斯曼男爵之於二百年前的巴黎。

我終於看見了K,他穿過一排煤氣燈的光暈,閃進咖啡店,逕自在冰箱拿了一瓶橙汁,走到收銀處,然後在我面前的木椅上坐下,扭鬆了橙汁瓶蓋,最後向我攤著手,表示對遲到的歉意。我的視線跟隨著K回到店內,才留意到這裏還剩下幾個顧客。一對男女坐在收銀處附近棗紅色的沙發上,旁邊的桌子下堆放了幾個印有遊樂場標誌的購物袋,兩個十歲左右的小孩不停圍著那堆購物袋在轉;遠處只有一個身著白色襯衣的中年男人,靠牆邊坐,右手不停在比劃著,就像試場內那個坐在自己前面埋頭苦幹,表面上與你毫不相干的競爭對手;在玻璃的反映看到身後還坐者一個少女,身穿白色長袖衛衣,頭戴著棒球帽,露出淺棕色的短髮,特大的馬克杯遮掩著面孔,桌上翻開了一本很厚的硬皮書,我在此時才留意到背後的少女散發著茉莉花的香味。

「幸好跟你說早了半小時。」我呷著特意留下來的最後一口咖啡,還有少許暖意。

「我可是忘了一整天啊!你做遊客的就別那麼焦急,反正閒著沒事幹,休息一下,看看風景也好,等我一會兒消磨時間也好。」

「在大學當助教的小混混能忙到哪裏。」我瞥見他那個遭劃破的背囊。「你為甚麼不換個新背囊?」

「正是計劃的一部分,說不定那個小偷重施 故技,我們就可以當場逮捕他。」K咧嘴而笑,無疑是一副欠揍的樣子。「其實那三十八張照片都有掃瞄電子檔,你為甚麼老是要尋回那些底片呢?」

「阿爺在我臨走時叮囑我,一定要帶底片回去。他叫我老遠回來沖曬那卷菲林,不只是為了照片的影像,都過了兩年,即使膠片保存得再好也未必能保留到影像,在這方面他倒是看得開。對他來說,似乎沖曬的過程才是重點,好像一個儀式,完了他的一個心願。」我察覺到自己太認真語調讓K有些坐立不安,於是揮動著手中的光碟,跟他說:「其實有這個也能夠向阿爺交代了,聽你說有十幾張照片還很清楚,他看到了一定很高興。」

K對著那瓶半滿的橙汁自言自語:「說到底,我總要負一點責任。想不到那個小偷會打我的背囊主意,拿些不值錢的東西,順便拿走你的底片,其實最貴的是黑房的匙咭呀,還差點累我要自掏腰包換鎖,說來也奇怪,舅父竟然說不用換鎖,匙咭丟了一張還有幾張後備。」K皺眉沉思了一會,又對著橙汁說話:「可能還有線索,我們現在回舖頭。」

K將半瓶橙汁統統倒進口裏,揹起那個破背囊,立即轉身離開。我也跟著他離開咖啡店,穿過中央廣場,走到一條走廊的入口,那裏就是幾天前K遭割背囊偷竊的地方。那天是星期日,廣場上有各式各樣的街頭表演,人們簇擁著表演者,像不同星系盤踞在宇宙的不同角落,其中一個星系剛好轉到走廊的入口,我們擠在那裏湊熱鬧,讓小偷有機可乘。

走廊兩邊各有一間珠寶店,門口當然都開在面對廣場的一面,而走廊兩邊則是櫥窗。珠寶店早已關門,櫥窗漆黑一片,只看見自己和K的倒影,廣場上仿煤氣燈的光線似乎無力走只有約十米的路,所以走廊有點幽暗。

走廊的盡處就是K的舅父所經營的曬相店,父親和K的舅父是從小相識的老朋友,爺爺和他也十分熟落,在我們舉家移居巴黎之前,我經常來這裏找K。舖面的地方不太寬敞,落地玻璃和白色長枱之間只有三尺見方的位置,右邊是通往後樓梯的安全門,長枱後有一道鋼門,後面是黑房。K的舅父著緊黑房幾近潔癖的程度,所以黑房是閒人免進。雖然說是舅父,但其實他只比我和K大三歲,而且K從小跟他學曬相,縱然最後沒有加入這個夕陽行業,K的舅父對K如親弟一般,非常疼他,至於我就當然只是愛屋及烏。從K學會曬相開始,黑房就成了我和K的休憩場所。

曬相店已經關門,我們跟小時候一樣,從後樓梯到達另一邊的入口,打開安全門的鎖,溜進店內。K立刻伸手到門框最上方的一個小黑膠箱,熟練地抽出一部短鏡頭相機。

「還以為裏面是電線之類的東西,那是防盜裝置?」

「若然說用來防盜,裝一部閉路電視就行了。」K很認真地檢查相機。「這是舅父最新的小玩兒,相機連接了熱感探測器和電腦,有人經過的時候,電腦會分析探測器的數據,認為值得拍下的,就會控制相機拍照。除了偷窺,我還想不到它有甚麼用途。」K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轉動倒片鈕的扳手。

打開鋼門,穿過厚重的黑絨布,安全燈在一隅發出暗淡的紅光,K迅速地整理著長枱上的水槽、顯影液、定影液,而我唯一的工作是關燈,漆黑中聽到相機打開、捲膠片和裝篏顯影罐的金屬碰撞聲。安全燈再亮起,K就留意著計時器,定時搖動顯影罐。
「既然這個偷窺裝置是隨機拍照,也只是碰碰運氣。即使拍到那個小偷,應該都是側面或背面的影像吧。」我坐在沙發床上,等待K完成餘下的工序。黑房裏的所有東西彷彿放了十幾年完全沒有移動過,一道牆吊著一大幅黑絨布遮蓋著鋼門,左右兩道牆隱沒在排列整齊的木櫃和層架,舊式的烘乾箱還佇立在牆角;正中有兩個工作台,一個是洗濯槽,另一個排著烘乾機、裁切板、放大機等儀器。井然有序的感覺,令人想起中學的實驗室。

K將顯影罐放在洗濯槽,將連接水龍頭的膠管放進顯影罐的中心柱,慢慢地扭動水龍頭,然後將計時器的分針轉至「30」,將洗濯槽蓋好,按下天花板吊下來的按鈕,兩盞二極管燈泡發出微黃的燈光。他跟以前一樣,坐在冰冷的地上,探手進木櫃裏找有趣的東西看。沙發床靠著的一道牆沒有櫃或工作台阻擋,黑色石灰牆上掛著化學劑資料表、海報和黑白照。最大的黑白照掛在牆的正中央,一條上世紀的歐陸拱廊街,左面一排商店掛上高度一致的長方形或橢圓形招牌,右面一個接一個的圓拱形門廊透進互相重疊的光影,不斷重覆的幾何愈縮愈小,直至盡頭的磚牆。

「這是巴黎皇家宮殿的拱廊街,布拉塞於一九三二年的作品。」K留意到我在凝視著牆上的黑白照。我露出一個半信半疑的表情,K掀起嘴角,一臉正經的說:「我是一個知識分子。」我忽然看到照片的右下方用鉛筆寫著「Brassaï – Passage du Palais-Royal, 1932」。
拱廊街照片右面掛了另一幀較小的黑白照,應該是一間咖啡店,一對男女坐在靠牆角的位子坐著。左面的女人用右手尾指撥弄自己用髮箍束起的頭髮,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根香菸,升起了一縷白煙,她的雙唇在白晢的臉上更突出,她半合雙眼微笑,仰望著面前的男人,右面的牆上鑲著一面長方形的大鏡,照片的右上角剛好反映著女人的臉龐;背向鏡頭的男人梳了個油頭,左手輕搭在女人的腰上,把臉湊到女人面前,左面牆上的長方形的大鏡反射了男人半張的雙眼和寬闊的前額。背後兩面鏡子將一對男女割裂成兩個真實的世界。

「這個我真的懂啊,好像叫『Loversin a Small Café』,都是布拉塞的。舅父經常在定影的空檔時間隔著工作台望得入神,起初以為他中了邪。」K繼續盤坐在地上,我離開沙發,蹲在K旁邊,他不知在哪裏翻出幾幀四乘六照片,在暗紅燈光下作出驚喜的表情。
「喂!給你看些好東西,讓你遲鈍的腦袋活動一下。」K從來都是亳不客氣地翻弄他的舅父放在黑房的所有物品。
我瞄了那幾幀照片幾眼,向K說:「是客人的生活照之類吧。」

「不是客人的,準確一點是有客人,但未必屬於客人的。」K又擺出一副認真研究的樣子,從一堆攤在地上的雜物抽出兩本書,其中一本是黑色精裝本,黑色的封面上只有兩行藍色的字:惡之花/夏爾‧波德萊爾,裏面有幾頁貼上不同顏色的標貼。「照片都夾在裏面,就是貼有標貼的那幾頁。」

K把玩著另外一本書,那是一本殘舊的米色平裝本,書側出現黃色的霉斑,封面上印上一行醒目的大字:LES FLEEURS DU MAL。我從K手上接過那本書,書本隱約透出一陣黴菌味,隨手翻開書本,在好幾頁停下,從書背看出這幾頁曾經被擠壓過,這幾頁都貼上不同顏色的標貼。K雀躍地說:「你不覺得奇怪嗎?那是法文書,我和舅父都讀不懂,既然已經有一本中譯本,這本爛書就沒有意思了。何況這本書破舊得很,舅父不可能忍受到一樣發霉的東西在黑房裏。嗯,你不是懂法文嗎?看看有甚麼玄機。」
「別那麼無聊啦,只是一本很出名的詩集和它的中譯本罷了,難道會有甚麼陰謀?」我掀開泛黃的書頁,隨便在一頁停下來,看著一行接一行的法文詩句。「其實懂法文,不一定會讀懂法文詩,老實說,我的讀不懂。」

K將照片放回黑色精裝本的書頁裏,然後遞給我。

「還有20分鐘,給你消磨時間。」我接過那本黑色精裝本,由第一個標貼開始,順序翻開書頁和抽出夾在書頁之間的照片。

第一張是彩色照,看來是自拍的大頭照,一個披著烏黑細捲長髮的女生,一副大陽眼鏡遮蓋了她的半張臉,棕色的皮膚和微翹的紅唇亦能顯出她的媚態。她的雙臂一直伸展到照片的兩側,雙肩上聳而托起了栗色的比堅尼肩帶。背後是一個不太熱鬧的海灘,僅僅放有兩張沙灘床,還有幾個遊客在水深只及膝的地方嬉戲。

「平白無奇的沙灘照罷了,樣子遮了一半,身材一點也沒拍到,我看不到有甚麼玄機,大師。」我順便翻看照片的底面,就只有相紙的品牌標誌。

「你這俗人就是不會留意細節。」

「你是發現了甚麼有趣的東西才叫我看這些照片吧。」

「看看她的太陽眼鏡,裏面有人呀。」K指著太那個大得有點滑稽的太陽眼鏡,將我的頭按到照片前面。現在才留意到鏡片倒映了照相機和後面一望無際的海洋,還有照相機後的一個人,由於是黑白倒影,那個人的臉又剛好在照相機後面,是男或女也看不清楚,只是勉強看到一頭淺色的短髮。

「那就是說你觀察入微好了,大師還有甚麼賜教。」

「我見過那個女生好幾次呀,應該是熟客。」

「那這兩本書可能是她遺留在店裏,你舅父暫時幫他保管吧。 」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但你再看下去就知道這個推測不對了。」K指著放這幀照片的一頁,詩的題目是〈頭髮〉,其中一段每一個字下都有紅色小圈作標示:「我將去那邊,樹和人精力旺盛/都在赤日炎炎中長久地痴迷/粗大的發辮,請做載我的浪峰/烏木色的海,你容納炫目的夢/那裏有風帆、槳手、桅檣和彩旗。」隔了兩段又有被紅色小圈標示的詩句:「藍色的頭髮,黑夜張起的穹廬/你為我讓天空變得渾圓深廣/你那頭髮的岸邊絨毛細細/我狂熱地陶醉於混合的香氣/它們發自椰子油、柏油和麝香。」

不只是標記,在每行中譯詩句和上一行之間的狹小縫隙中還抄寫了法文原文。

「那是舅父的筆跡,如果書是屬於客人的,舅父怎麼會在客人的書上打記號和寫字?」

「好像也有道理,但這總不成是甚麼陰謀嘛。都說你在大學是討飯吃,閒來沒事幹,現在來充偵探。」我將照片放回書頁之間。縱然只是K多管閒事,而且這或許是K的舅父的私人物品,實在不應該隨便翻弄,但給K挑起了好奇心,我又翻到下一個標貼。書頁之間夾著另一幀照片:一間裝潢精緻的歐陸式小餐廳,照片正中央是一張靠牆的四人木餐桌,兩邊各有一張高椅背的二人沙發椅,左邊是一個紅髮白人婦女和一個金髮小孩,小孩張開小口,正在迎接婦人用銀色湯匙送來的液體,對面側坐著一個長白鬍子的老頭,露齒而笑;照片右方是一面牆,牆上鑲嵌了幾乎跟牆身一樣寬的長方形鏡子。我瞄了K一眼,K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豎起拇指,彷彿是老師因為學生在下課前終於明白要講解的課題而感到安慰。

「我知道了,你想說這幀照片又有那個女生的份兒吧。」

「同伴也是一樣。」K指著那面長方形大鏡,它的長度足以反映鏡頭視點以外的整間餐廳的情況。那裏有六張坐滿客人的餐桌,客人似乎都是西人,所以雖然他們的臉在照片上不比尾指指甲大,也可以肯定不是那個沙灘女生。唯獨是鏡子的左下方有一個閃光燈造成的光點,光點後是其中一張餐桌,勉強看到兩個人,他們就像正在轉進太陽後面的行星,面容即將被光暈吞噬。

「怎可以斷定他們是那個女生和她的同伴?」

「當然是憑我的智慧。」K拿出一幀弄皺了的照片,將它鋪平在地上,照片的影像跟我拿著的那幀一模一樣,只是調暗了,那個光點變小,躲在太陽後的行星也稍稍露出真身,在光暈的邊緣窺見那個女生像貓的半張尖臉,旁邊是一個淺棕色短髮的人,鵝蛋臉上的五官具如女子般的秀氣,但深藍色外套下寬闊的肩膀又讓他看起來像個男的。「雖然影像較昏暗,但比較一下輪廓的話,這兩個人的確跟那幀沙灘照中的兩個人很像啊!不難推斷是舅父特意多曬一張曝光時間較長的,讓他看清楚那兩個是誰。」

我放下手上的照片,看看對應的書頁,那頁上的詩題為〈被詛咒的女人〉,也有人用紅筆標示了其中兩段:「强壯的美人跪在柔弱美人前/她真漂亮,滿懷快感地吮吸著/勝利之酒,朝著她把肢體伸展/好像是為了領受溫柔的感謝/她在那蒼白的犧牲品的眼裏/找歡樂所歌唱的無聲頌讚/和那種崇高的無止境的感激/它從眼皮上流露如一聲長嘆。」當然在行間也堆滿了詩歌的法文原文。

我的雙手自動翻到有下一張標照的書頁上,照片隨即溜到地上,一堆紅色的小圈又印在我的眼球中,這一頁上的詩的名稱是〈貓〉:「它金色與褐色的毛/散發出甘美的香氣/某夜我只摸了一次/就滿身地芬芳繚繞。」好奇心似乎已經完全支配著我的思想,我現在想的不是K的推測是否合理,而是直接跳到準備如何在照片中搜尋二人的蹤影。我連忙拾起照片,這是一幀黑白照,兩條長幼的金屬圓柱將照片割成三等份,空洞、冰冷的金屬長椅擱在圓柱後,上面是一扇圓角的長方形玻璃窗,窗外一片漆黑,隱約看到一些隧道內的喉管。那裏看似是一個沒有乘客的地下鐵車廂,室內中分明亮,令玻璃窗變成半透明的鏡,透視到窗外的喉管,也反映鏡頭後的另一邊金屬長椅,坐著兩個人,左邊是一個細捲長髮的女生,黑白照也能映出她較深的膚色,橢圓雙眼沒有被虛構的長睫毛封閉,挺直的鼻子、微微上翹而圓潤的唇,即使只是透過骯髒的玻璃窗反射的倒影,也足夠引起凝視的慾望。至於坐在她身旁的人,穿著白色長袖衛衣加上深色的闊身牛仔褲,雙手捧著一部長鏡頭相機,棒球帽遮掩著瀏海,帽邊只露出一小截淺色的短髮。

詩集已經翻了一半,後半只剩下一個標貼,我不理會K是否還有導讀演說,直接在書頁中抽出最後一幀照片,一看就令我狐疑,那幀照片拍攝的地方,竟然就是這間熟悉的黑房,那個女生穿了一襲黑色連身套裝裙,端坐在我剛才坐過的沙發床,雙手交疊在短裙盡處,臉上依然掛著讓人不得不凝視的笑容,但橢圓形的雙眼明顯地腫了,淚水也將近滿溢,紫色的虹膜在偏藍色調中更加突出。我本能地在照片中尋找鏡像,這個剛養成的習慣令我在這個熟悉的密室裏,竟然還要懷疑自己是否看漏了一面鏡子、一塊玻璃,甚至女主角的紫色眼睛,我也注視了很久。

「不用再看了,這幀好像是與別不同的」K的話帶我回到現實。我翻最後標貼的一頁,默讀上面的那篇〈情人之死〉:「我們會有充滿著清香的眠床/深深的如同墳墓一樣的沙發/奇特的花卉為我們在架子上/開放著,天空也更是美麗有加/兩顆心竟然相燃盡最後的熱量/最後將變成兩支巨大的火把/在兩個神,在孿生的鏡子/上相互映出了彼此雙重的光華。」

我合上詩集,剛才好像讀了一個故事,但又不能將所有片段組合起來。

K已經將地上的一堆雜物全部收進木櫃裏,地上只剩下四張照片,一本破舊發霉的詩集和它的中譯本。我問K:「你知道她是誰嗎?」
K聳了聳肩,說:「我不知道,我只在店面見過她幾次,像她這樣年輕的常客非常少見。」

忽然,門外傳來「喀嚓」一聲,我的心也「噗」的一聲跳了出來。K向我不屑地瞟了一眼,不慌不忙的將照片放回那本精裝中譯本詩集,再將兩本書放回書架,伸手關了二極管燈,再開安全燈,然後回到洗濯槽,我回到沙發床,黑房又回復原來的狀態,泛起一片令人緊張的紅光。

鋼門外發出「嘟」一聲,然後輕輕打開,門外的人掀開黑絨布,外面的燈光滲進了黑房。當我和K的視線正轉向黑房的入口,所有燈忽然關掉了,一瞬間像掉進了黑洞,只有計時器秒針轉動的聲響,讓人知道自己還活在現實中。

計時器的秒針回到原處,計時器沙啞地嘶叫,接著就是女人驚叫的聲音。安全燈再次亮起紅燈,我和K都嚇呆了。

一個人的上半身倒臥在工作台上,面朝洗濯槽,紅光映出染了淺色的一頭短髮,那個人的雙手拍倒了兩個塑料瓶,從她纖細的手指估計她是個女的。她身穿一件白色的長袖衛衣,從背上突出一個刀柄。

一陣茉莉花香被愈來愈濃的血腥味漸漸掩蓋。

K的舅父站在黑絨布和屍體之間,對我和K微笑著說:「對不起,要先做些緊急的事,今晚不能讓你們在這裏消磨了。」

在公寓十五樓的露台,勉強看到一小段塞納河。爺爺坐在安樂椅上,呷了一口茶,捧著一部手提電腦,檢視著螢幕上一張接一張相片。

「底片沒有了當然可惜,但至少還可以打印一份出來。」爺爺在接到我帶回來的光碟後十分高興,看來我是高估了底片的重要性。「你有看過照片嗎?」

「沒有啊。沒有帶手提電腦過去,而且在那裏很忙。」我沒有告訴爺爺黑房裏發生的事。

「我最喜歡這一張。」爺爺將手提電腦轉向我。那是深夜的塞納河鎖橋,煤氣燈的黃光照亮了燈下的一對情侶,二人緊緊地摟在一起,背向鏡頭的人長著淺棕色的短髮,身穿筆挺的直間西裝,其背影讓我想起那個伏在工作台的人;面向鏡頭的是一個熟悉的面孔──雖然我從沒有見過她──就是那個紫色眼睛的女生。

爺爺站起來,走到我的背後,說:「這個小女孩真的很特別,簡直是活在上世紀,穿過時光隧道來的小美人,尤其是那雙紫色的眼睛,我第一眼還以為看見伊利沙白泰萊的靈魂哩。」他喝了一口茶,像自言自語的繼續說:「有一晚我在河邊拍照,這個小女孩真不怕羞,走來叫我幫她拍照,又說對菲林相很有研究,聽到她說得頭頭是道,我真的嚇了一跳,這個小女孩真的不屬於這個年代。」
「但為甚麼要我飛回老家曬相呢?」

「呵呵,她提起菲林相就侃侃而談,竟然說起那家沖曬店,我跟她說店舖的老闆是我的世姪,她便老實不客氣的要求我回去曬這一批底片,我跟他說我也有設備一流的黑房,她說回去曬這一批底片會令這輯照片變得有意義。其實也不是難為之事,這個小妮子又十分誠懇,我唯有答應她了。」

我心裏想:的確不是難為之事,你是慷他人之慨罷了。

「唉,她可是個開朗的小妮子,想不到會跳河,就這樣走了。」爺爺將茶杯放在桌上。

「感情問題?在橋上那個是她的女朋友?」

「也許是吧。」

我沒有再說話,爺爺也回房間去了,我從口袋裏抽出那本破舊的《惡之花》,也說不出甚麼話。





發新帖
發表評論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帖 登錄 | 註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