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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小劉伶 - 第四回 - 彤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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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kwun 幼苗筆手 2014-3-19 16:02:23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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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廿二年,清廷關閉江、浙、閩三關,只留廣州一口作通商之港,廣州成西洋商旅之淵藪。自茲以後,廣州城牆守備嚴密,洋人一律不許出城,就是漢人進出也不輕放,朝廷偶爾派欽察巡城,上下官吏不敢怠慢。

廣州城有八道門,北面之門為正北門,屹立在觀音山西陲,踞陡峭山勢,易守難攻,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八門之中,正北門最為偏遠,四野荒涼,驛道難行,南北客旅多循西門出城,走大路往北,少有經此門者。正北門之旁有坐城樓,建於前朝洪武年,高五層,踞城牆而立,放了十二尊大砲,勢懾四海,故名鎮海樓。

夜已三更,正北門早已關了,鎮海樓之燈火還盛。侍衛沒有歇下,握着火把,輪流繞着城牆巡視。這些侍衛乃八撫巡案候天海的親兵,皆為正九品的武官,有官銜在身,與不入流的官兵不可同日而語。候天海擅長治兵,以紀律嚴明見稱,然待手下不薄,恩威並施,是以其親兵不受賄賂,全心為主子辦事。候天海具周詳部署,將廣州城牢牢困住,密實如鐵桶一般,鎮海樓周圍置了很多火把和火爐,照得與白晝無異。

領兵將領乃從七品的楊千總。他身在鎮海樓上,點燈伏案,皺着眉頭,看着廣州城地圖出神。侍衞巡城回來,登樓來報,楊千總方抬頭道:「可有異樣?」侍衛拱手道:「回大人,一切如常。」楊千總捋着鬚子,露出一副惱怒之貌,氣道:「操他奶奶,大白天給那小子逃掉,害得我苦了。那小子必會折返,不可再有差池。」侍衞抖擻起來,朗道:「小人知道。」楊千總道:「那小子武功好,又有同夥,你等多備弓箭,定教他插翅難飛。」侍衞道了聲嗻,輒去打點。

時值初春,冬寒未已,忽降下綿綿細雨,冷得教人打顫。楊千總飲了一杯釅茶,走下樓來,張開油傘,在城樓下踱步。鎮海樓前有一片廣場,平日為士兵團練之地,如今新築了一個大木架。那木架有兩丈高,幾近兩層城樓,左右兩邊各樹兩樁大木柱,頂上置一橫樑。

楊千總收起傘子,抬頭望了一眼,一排黑影隨風搖曳,木架格格作響,不禁悚然,復張開雨傘,朝城牆走去。

樑上掛了十七具遺骸,今早才絞死的,赤裸暴屍,瞪目吐吞,悽然望向遠方,任霪雨披身淌下,混成褐色的血水。

            楊千總走到城牆,登上正北門,放目看,一排燈火通明,心道:「就是野狗走過也不會走漏眼了。」正要回頭,遠處有一點火光忽然滅掉,楊千總神色大變,喊道:「人來,三里外的燈火滅了,快去看看。」侍衞勿勿奔出,吹起號角,毗連之分營聞訊,亦吹起號角來,如是以一傳一,指顧已及百里。楊千總小心聽着,沒有傳來異樣。他放心不下,當下拿起兵刄,領了數十騎人馬,往那熄滅的燈火奔去。

            楊千總來到之時,侍衞已重點火把。楊千道問道:「生了何事?」侍衞怯生生的道:「風雨忒大,火給吹熄了。」楊千總打量四周,見無異樣,喝道:「小心點兒,不容再有失。」侍衞道:「小人知道。」楊千總啐了一口,臨去之際,瞥見地上泥濘處處,回頭看,那侍衞的靴子沾滿泥板,乃道:「皇恩浩蕩。」侍衞茫然望着他,良久說不出話,楊千總神色略變,轉眼回復平和,吩咐道:「給我留神,別再讓火熄了。」侍衞舒了一口氣,拱手道:「小人知道。」楊千總坐上馬,領兵回去。
            那侍衞見楊千總遠去,細察四周,倏忽一躍而下,輕輕落在城牆腳旁。侍衞見城牆給燈火照得明亮,揣不好藏身,當下駕起輕功,朝黑暗之處急奔,沒入一片小叢林。侍衞的輕功端的了得,在樹梢借力,驟已躍出丈遠,只見樹木越發稀疏,不堪遮蔽,只好落在地上,借草叢遮掩,匍匐而上。

            鎮海樓巍然落在兩里外,四周都是火具,照得光亮。那侍衞本想發足逕走,遙見鎮海樓火光明亮,心裏異之,乃匍匐上前,爬近那片空地。他的目力好,抬頭遠眺,乍看之下,神色大變,恍惚遭了天雷擊下,險些昏倒地上。

「爹…爹…爹…」

侍衞驀地大嚎,發足朝鎮海樓奔去。他不管守備有多森嚴,拼命狂奔,心裏方寸大亂,不慎給石子絆倒,重重摔在泥上。他不覺痛楚,翻身起來,只顧沒命價的奔跑,頭盔已丟了,鞭子散亂,邊跑邊喊,恍惚着了魔。鎮海樓本布了重兵,然而一路無阻,侍衞來到木架,抱住木棟,望着樑上具具掛屍,身子不住抖震。

「爹…爹…爹…」他驚惶失措,瞠目凝視屍首,任夜雨拂面,和淚而下。

那侍衞兀自呆着,不覺已身陷重圍,楊千總領百多人圍起圈子,火把簇擁,把大片廣場照得如白晝一般,弓弩手已上箭在弦,凝神待命。

楊千總手執一條長鞭,指着那侍衞,冷道:「候大人端的料事如神,你若識相,乖乖就範罷了。」那侍衞仍是怔怔仰望掛屍,恍惚沒聽見,抱着那樁木柱,忽地狠狠撞在柱上,一邊嚎叫:「爹…爹…」。一連撞了數十下,砰砰作響,木架微微晃着,不消片刻,木樁已染紅了一大片,聞者黯然,獨楊千總鐵青着面,喝道:「逆賊李元隼,莫裝模作樣,快將那物交來。」

那侍衞正是小劉伶李元隼。

且說李元隼記掛鏢局安危,獨回廣洲,見城牆燈火明亮,不好硬闖,一直伏在城外,靜觀其變。等候多時,李元隼見守衞換班,知良機已到,乃駕輕功登城,滅去燈火,挾了守衞,換上一身戎裝。李元隼本以為瞞過了楊千總,不料他極是縝密,不但識破了他的喬裝,且將計就計,埋了重兵等候。

眼前掛了十七具屍首,置中者乃李元隼之父李指鋒,一絲不掛的掛在架上,體無完膚,隨風雨飄蕩;餘下眾人皆為銅門鏢局的鏢師,蘇言悅卻不在其中。

李元隼受驚殊大,身子嚇得僵了,不由自主的抖震,兩眸猛睜而無神,目不轉睛的仰望一排屍首,張張熟悉的臉孔,彷彿身在十八重地府,渾不在乎周遭之事。楊千總漸不耐煩,舉手一揮,把馬鞭在頭上舞了回,遂猛力抽下,狠狠打在李元隼背上。李元隼覺背後一陣劇痛,猛下回頭,只見他滿臉是血,兩目眦裂,盯着楊千總,二話不如就撲將上去,凌空揮出一抓,直取其面門。楊千總大驚,心道:「身法好快!」當下捲回鞭子,再使力抽出。楊千總嫻習鞭術,把一尾三丈長鞭使得揮灑自如,只見長鞭如疾箭射出,迎上李元隼之指爪。

李元隼見長鞭來勢極猛,手腕一轉,將鞭頭格開,借力躍後,旋又衝上前來。楊千總知他了得,不敢短兵相接,當下落了軍令,士兵一湧而上,自退出圈外觀戰。李元隼高聲呼道:「不要命的便來罷。」士兵有軍命在身,縱是虎穴也得硬闖,紛紛挺着兵刄,從四面八方湧上,圈子驟已縮小。李元隼環顧眾人,卻無懼色,倏忽躍前數步,看準了要害,一手抓住一人咽喉,猛力一扣,只見一注鮮血噴將出來,那士兵便仰身倒下。四周士兵大驚,奈何軍令如山,罔敢後退,兀自奮身進攻。李元隼毫不畏縮,盡使金剛指的殺着,幾近招無虛發,時而凌空撲下,時而捲土騰雲,宛若大鵰捕蛇,士兵無一可及其身。轉瞬之間,十來人先後送命,遍地鮮血。正是悲至極處,人自忘我,李元隼已視死如歸,不惜性命相摶,求個痛快了斷而已。

楊千總在旁觀戰,心道:「臭小子,端的不要命了。」當下向身旁的副千總打起眼色,副千總即吹起號角,角聲長短相間,八方士兵聞之,匆匆後徹,圈子頓時張大了丈許。李元隼正入無人之境,窮追退兵,轉眼又殺了兩人,正要奮身衝殺,耳後颯颯之聲大作,舉頭看,一陣疾箭正撲面而來。

原來候天海給關口將領下了一道命令,曰:順者留人,抗者留屍。楊千總見不能了局,命弓弩手放箭,索性將李元隼殺了。箭雨來勢洶洶,李元隼不及走避,當下氣凝虎口,護着周身要害,一邊躍後兩步。金剛指乃剛陽武功,配以《內陽經》內力,指抓堅硬如鐵石,李元隼舞起兩抓,如快刀斬亂麻,格開一陣箭雨。楊千總卻是有備而來,一陣箭雨過去,即換上一排弓弩手,另一陣箭便如傾盆雨下,披身襲來。

金剛指剛陽無疇,然內力虛耗極力,不可久施。李元隼擋了數陣,漸漸力怯,自知金剛指不可久恃,乃拾起地上屍首擋住了來箭。楊千總見狀,揚鞭揮去,長鞕如長蛇捲來,掠在士兵屍首上,李元隼只覺手臂一麻,那屍首已一分為二。李元隼大驚,連忙躍開數步,又撥開了一輪箭陣,漸見支絀,吁吁氣喘。楊千總冷道:「不可容他喘息,放箭。」箭雨又洶洶淹來,李元隼已無力格開,運輕功左右閃避。楊千總揮長鞭攻來,其鞭法甚是巧妙,攻人之不可不守,看準了李元隼之要害打來。李元隼不得不救,揮手格開長鞭,門戶甫開,一根長箭乘虛而入,貫穿其左肩。

李元隼按着傷處,踉蹌退下兩步,業已力脫,靠着那座大木架,目光仍如鷹隼凌厲,睥睨楊千總。楊千總只作冷眼旁觀,一邊命道:「放箭!」李元隼自揣無倖,心裏念着:「爹,孩兒不孝。」當下閉目待死,但聽四方颯然作響,正是命在倒懸,忽然身後閃出一人,揮劍將箭格開。李元隼張開兩眼,見趙鐵生站在身前,使出少林劍法,劍花片片,守得滴水不漏;如是擋過一陣箭雨,趙鐵生退到李元隼身旁,呼道:「我來殿後,少爺快走。」李元隼喝道:「誰要你多管!你快走,我與鏢局共存亡!」只見他咬着牙關,猛然把肩上的箭拔出,頃刻血如泉湧。李元隼痛不堪言,深深吸了一口寒氣,默默凝下真氣,要與對家決一勝負。

趙鐵生卻攔住他,說道:「大仇未報,宜留住青山!」李元隼厲色道:「鏢局已亡,你道我何以偷生!」趙鐵生猛下回頭,只見他神色悵惘,兩眸隱含淚光,哽道:「鏢頭大仇未雪,況且師娘去向不明,你若就此死了,是不孝不義,黃泉路上,又有何面目見鏢局上下?」

李元隼一愕,仰望一列屍首,喃喃自語:「娘親確不在其中,娘親在何兒?」楊千總沒有停下,繼續放箭。趙鐵生聞得耳後生風,驀地回身,凝神使劍格擋,劍法實而不華,來箭一一落來跟前,總算一時無虞。趙鐵生道:「李家只留你這點血脈,你斷不可死。」李元隼茫然道:「就憑你我二人,何以抵敵?」趙鐵生道:「擒賊先擒王,先得拿下那使鞕子的。」

楊千總見久不了局,漸不耐煩,揚起長鞭,使之在天盤繞良久,一面凝神觀着趙鐵生的身法,俟候良機。趙鐵生知對家鞭法了得,故意開了中路,楊千總看出破綻,使勁揮出,長鞭如蟠龍下界,從九天曲身捲下,直搗趙鐵生要穴。趙鐵生心道:「來了。」當下棄了配劍,看準了鞭頭,一手牢牢抓住,一面沉下真氣,使了千斤墜的功夫,兩足陷入泥土數守。楊千總大驚,猛力抽回長鞭,遽料長鞭如給泰山壓着,竟絲毫不動。楊千總鞭術固然了得,在沙場威力無窮,唯鞭法不合單打獨鬥,內力修為也是平庸,武功自遠不及趙鐵生了。楊千總拼盡力氣,數度抽回長鞭也是徒然,心裏着急,慌忙喝道:「放箭!」

一聲令下,矢如雨下,趙鐵生只顧緊握鞭子,防守不如之前縝密,身上連中兩箭,鮮血濺在李元隼臉上。 李元隼大驚,見趙鐵生仍巍巍站着,執着那尾長鞭不放,身上連中三箭,痛得扭曲了臉。

趙鐵生強忍着痛,喊道:「少爺,良機不可失。」李元隼乍醒過來,當下駕起輕功,躍上長鞭,稍借長鞭之力,溯之而上,朝楊千總撲來。楊千總匆匆命道:「放箭!」弓弩手尚未來得及上箭,李元隼已及楊千總跟前,只見他目如狼虎,大喝一聲,猛伸五指,狠狠抓向楊千總的脖子。楊千總本可棄掉鞭子,李元隼便無可借力;然那尾長鞭乃一件異寶,隨他馳騁沙場多載,未想棄之,竟木然任李元隼及身,忽覺頸上一陣劇痛,復眼前漆黑,業已身首異處。

主帥已歿,身旁的副千總大吃大驚,一時難決,士兵陣腳大亂。李元隼難得深入敵方,又衝殺了一陣,轉目殺了十多人。副千總見李元隼如入無人之境,心裏懼之,抽出刀子護身,一面令士兵將他圍困。李元隼見對家人多,殺之不盡,又記掛趙鐵生,當下聚了內勁,使了一金剛斷水,匝地盤旋,朝八面發招,如行雲流水,威力不大,卻解了士兵圍困。李元隼乘此空隙,駕起輕功,翻身登上楊千總的坐騎,兩腿一夾,衝出重圍。

副千總萬分焦急,只怕走掉欽犯,擔當不下,連忙命道:「放箭。」趙鐵生已無力抵抗,睜目看箭雨襲來。李元隼在馬鞍抽出刀子,擋住來箭,忽聞一聲苦叫,猛地回頭,見趙鐵生披身是箭,仍勉強站着,怔怔仰望架上屍首。李元隼心裏大慌,連忙策馬奔去,一手提起趙鐵生,馱在馬背,輒縱馬狂奔。另一邊廂,副千總吹起號角,領四方兵馬窮追,百多騎蜂擁殺來。李元隼奔走一會,聞兵蹄聲漸近,心裏大急,卻聽趙鐵生絲聲道:「二人騎一馬,終歸走得不遠,少爺別要管我。」李元隼道:「不,我倆同生共死。」趙鐵生沒有應他,使盡餘力將包袱繫在鞍上,已奄奄一息,含笑望着李元隼之背影,心道:「少爺保重!」二話不說,翻身滾了下馬。李元隼大驚,卻回身救,焉來得及!對家兵馬倏已淹至,把趙鐵生踏成肉泥。

李元隼大嚷:「不好!」只見他悲不自勝,怔怔望着追兵,任坐騎自奔。那楊千總的坐騎本是良馬,適身上少了一人,頓感輕鬆,當下越奔越快,正是渡水登山,如履平地,追兵漸趕不上。副千總萬分焦急,令人放箭,然而李元隼已隔數丈之遠,就是李廣再世也無計可施。李元隼策馬入林,四周景物去如流星,俄不見追兵影蹤。

            自銅人鏢局歸來,孫士毅一直忙個不停,兩廣總督府大半人馬已派往銅人鏢局,在鏢局翻箱倒篋,查個透徹。總督府人來人往,不時有官兵報信,捎來之消息皆謂一無所獲。孫士毅如熱鍋裏的螞蟻,只有坐着乾等,一面想法子應付巡案大人,正煩惱間,侍衛過來傳話:「候大人要見孫大人。」孫士毅嘆了一聲,整了衣冠,戰戰兢兢的走到偏廳。

            「參見候大人。」孫士毅躬身站着,不敢抬頭跟候天海對望,心裏盤算要說的話。候天海冷冷問道:「可有尋獲?」孫士毅怯生生的道:「下官已多派人手,定要找出那物。」候天海嗯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孫士毅不禁愕然,抬頭看,其臉色蒼白,神情憔悴,顯然內傷未癒。孫士毅不敢造次,靜觀其變,只見候天海拿起一碗黑如潘墨的藥,徐徐喝下,調息了片刻,方道:「不必查了,那物必為李元隼取去。」孫士毅本以為要捱罵,未料候天海沒有責怪,心裏大寬,附和道:「大人所言甚是。大人且在敝處好好養傷,下官派快馬去書四方州府,教那逆賊插翅難飛。」

            候天海不以為然,淡淡道:「不必勞師動眾,我已埋下伏兵,不出三日,必把那小子擒來。」孫士毅不由訝異,問道:「敢問大人有何良策?」候天海道:「我要那手下敗將暴屍三日,李元隼若是孝子,必然上當。」孫士毅半晌默然,候天海掠了他一眼,冷道:「你可顧念舊情?」孫士毅乍然驚醒,慌道:「下官與逆賊不共戴天!下官日夜思量,只想盡誅逆賊,保大清江山千秋萬載。」候天海睥睨孫士毅,只聽他接着道:「大人端的神機妙算,料事如神,誠乃國之棟樑,逆賊定然指日伏法。」自古奉承之話,人人愛聽,即使候天海性情冷穆,心裏也是竊喜,臉色略回紅潤。

            孫士毅正要告退,忽見侍衞匆匆來報,說道:「正北門馬副千總拜見大人。」候天海只道是佳音來報,乃道:「速帶他來。」侍衛出門傳話,過了半晌,那馬副千總頹然走入偏廳,滿身泥污,情狀甚是狼狽,甫見候天海,跪下伏首道:「拜見大人!下官…下官有罪!」候天海見狀,正色道:「出了何事?」副千總戰兢道:「如大人所料,逆賊回到廣州,然…然逆賊武功高強,楊千總已捐軀。逆賊遁走,下官窮追不獲,乞大人恕罪。」候天海臉色乍變,喝道:「豈有此理!百多人馬,也不敵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何也?」副千總嚇得心膽俱裂,身子不住顫抖,只不住說道:「乞大人恕罪!乞大人恕罪!」候天海怒道:「人來,推出去斬!」副千總臉如土色,兩邊侍衞各挾一臂,將他拖了出去。

        候天海怒氣未消,使勁拍在案上,書案登時分作兩塊。孫士毅真嚇得膽戰心驚,噤聲站在一旁,過了良久,方聽候天海道:「馬上調動人馬,搜遍廣州城,一定要把那小子拿出來。」
            


一大清早,孫士毅穿上一身輕裝,驅車赴正北門。正北門在荒涼之地,驛道不太平坦,車子晃得厲害,孫士毅一介儒生,不慣長途跋涉,胸腹憋悶,吐了好幾回。走了兩個時辰,終抵正北門,孫士毅蹣跚下車,遙望鎮海樓,一個大木架仍然屹立在空地,一排屍首隨風飄曳。守城侍衛認得兩廣總督,上前行禮,孫士毅嗯了一聲,徐徐往木架走去。

孫士毅抬頭望着李指鋒的屍首,不禁泫然,心道:「李鏢頭,我們算是有點交情,未想你遭此橫禍。」屍首放了幾天,漸漸腐朽,傳來陣陣惡臭,蛆肉在吃腐肉。孫士毅不忍卒看,向侍衞道:「快,將眾人屍首拿下。」侍衞卻道:「請問大人這是否巡案大人之意思?」孫士毅兩眉猛蹙,喝道:「這自然是巡案大人的意思,莫道要我拿出憑劇!」侍衞連忙躬身道:「下官不敢,下官馬上去辦。」

侍衞將屍首逐一卸下,席地而卧。李指鋒雖已面目全非,形駭還是可辨,孫士毅掩着鼻子,暗自道:「李鏢頭,孫某素敬重你為人,唯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你有怪莫怪。明年春秋二祭,孫某請個和尚為你超度。」當下吩咐道:「巡案大人要將逆賊遊街示眾,以儆效尤,你等將屍首放上馬車。」

孫士毅監督侍衞搬運屍首,未幾一陣寒風吹來,不由打了個顫,乃向侍衞道:「我去解溲,你們綁好屍首,稍後起行。」侍衞道:「下官來帶路。」孫士毅道:「不必了,我自到城牆走走。」自李元隼一場大鬧,候天海封了正北門,南北客旅須走西門,除卻守城士兵已幾無人煙。孫士毅走近城牆,走到一角蔽處,就解開褲子,事才辦了一半,忽覺腦後冰涼。孫士毅大驚,卻聽一人道:「刀子無眼,大人別妄動。」

孫士毅心裏一澟,慌道:「你是何人?何故挾持本官?」那人冷道:「姑忽管我是誰,我要你辦一件事,你要好好的辦,不然必教你陳屍荒山。」孫士毅本膽小如鼠,忙道:「何事?」那人道:「我要領一副屍骨。」孫士毅道:「眼下全是朝廷欽犯,我擔當不起。」那人握刀子挺進幾分,在孫士毅脖子劃出了一條小血痕。孫士毅直嚇得心膽俱裂,匆匆道:「壯士饒命,我也是奉命行事。」那人道:「我知道人不是你殺的…」話猶未止,其聲音忽然沙啞起來,既似憤慨,又似憂傷,頓下一陣子,又道:「你只要照辦,我絕不害你性命。」孫士毅心裏稍寬,問道:「不知壯士要領誰的遺骸?」那人道:「我要領鏢頭的遺骸。」孫士毅一愕,說道:「一切就依壯士之意。」

那人聽他一話,收回刀子,走上前來。孫士毅跟他照面,見其臉上略帶風霜,鬚髮蓬鬆,穿了一身戎裝,與守城侍衞的裝束無異,只是右手衣袖飄逸,細看之下,方知其缺了一隻手臂。

此人正是善正。

善正正色道:「我跟你去取屍骨,你莫打別主意,不然…」只見他輕輕把刀子插向城牆,刀子頓沒入磚裏,宛若削在豆腐一般。那柄刀子卻非寶刀,只是善士施了上乘內勁,使之削鐵如泥。孫士毅大驚,忙道:「壯士儘放心,我不敢不從,只是守城侍衞非我的人,未必輕易放行。」善正冷道:「只要他們打開城門便可。」

善正教孫士毅走前,自繄隨其後,回到 鎮海樓那片空地。侍衞正忙碌打點,將李指鋒的屍首放在車子上,回頭見孫士毅歸來,乃道:「下官已打點妥當,即便可起行。」孫士毅嗯了一聲,偷偷瞧了善正一眼,只見他悵然望着李指鋒的屍首,嘴角不住顫抖。孫士毅環顧四周,沉思脫身之計,心道:「就算給他奪了屍首,也是巡案大人的侍衞守備不周,不可降罪予我。」當下向侍衞打了眼色,那侍衞好生訝異,目光投向其身後的善正。

善正回過神來,抽出刀子,駕在孫士毅頸上,喝道:「打開城門。」眾侍衞大驚,慌忙拾起兵器,將善正團團圍困。善正冷笑數聲,厲色道:「快丟下兵刄,不然立教你主子身首異處。」孫士毅連忙命道:「放下兵器,開城門,快!」眾侍衞無奈聽令,紛紛拋下兵刄,只聞呀呀聲響,正北門慢慢洞開。善正一把將孫士毅推開,撕開戎裝,蓋在李指鋒身上,遂提勁登上馬車,驅車逕去。善正雖缺一臂,連番動作敏捷利落,侍衞卒不及防,眼白白看他奪門走遠。孫士毅爬起來,高聲道:「快追!」眾侍衞陣腳大亂,馬廐遠在鎮海樓,豈來得及牽馬,周遭只有幾匹用來運屍首的馬匹。幾個侍衛解下馬匹,匆匆策馬追去,誰知甫出城門,馬兒突然亂嘶,把侍衛摔在地上。

孫士毅趕上前頭,見地上佈滿銀花,馬兒踏之,四蹄如受刀割,吃苦亂跳。孫士毅拾之端相,方知乃一朵蓮花,花瓣削得鋒利,且堅硬無比,饒是馬兒之鐵蹄也踏不破。孫士毅雖非江湖中人,為官經年,閱歷不淺,心道:「白蓮教…」


話分兩頭,善正馬不停蹄趕路,詣北逶迤而行,一路群山環抱,人煙稀稀,至日薄西山方見裊裊炊煙,前方有一條村子。村子名陳家村,相傳南朝陳代亡國,帝王子孫遁隱此地,香燈不滅,一直留傳至今。村頭有一塊石碑,記陳氏列祖名諱,石碑旁有兩個漢子佇候,一人為樵夫,另一人為農夫。

樵夫鬈髮虬鬚,身長七尺,虎背熊腰,握着一柄鐵斧;農夫則臉色青癯,提着鐵鋤,瘦削的身子微微曲着。樵夫遙見善正,朗聲呼道:「蓮花開遍。」

善正勒住韁繩,念道:「日月復來。」樵夫笑了,拱手道:「我等久候余長老多時。」善正拱手回禮,說道:「有勞樵農二使久等。」樵夫見他神色悻然,頓收起笑臉,問道:「難道有變?」善正回望馬車,復道:「突遇變故…」話猶未畢,不禁悲從中來,哽道:「我連累了兄弟…」農夫道:「余長老節哀。我們先進分堂,從詳計議。」善正頷首,樵夫一手提起屍道,馱在身上,腐臭難當,他卻毫不在意。善正好生感激,說道:「有勞樵左使。」樵夫道:「余長老的朋友即我們的朋友。」農夫走到車旁,說道:「不好留着車馬。」當下提起鐵鋤,在韁繩一抹,明快利落。那鐵鋤足數十斤重,農夫卻使得如刀劍靈巧,韁繩立時斷了,只見馬兒前足高舉,長嘶一聲,倏已沒入山林。

善正亦聚了內勁,朝馬車推出一掌,只見馬車如鴻毛翻起,滾下山去。善正斂回真氣,隨二人走進村子。陳家村雖遠在深山,倒住了不少人,屋子多以泥草舖砌,密密麻麻的攢在一小片平原,路多而狹窄。甫入村口,三人躦入小路,迤邐而走,來到一間小屋。小屋與村子的屋子無異,也是以泥草修成,樵夫推門內進,一陣香火撲鼻,原來屋內供奉了一尊金衣佛像,焚了一爐長香。

善正關好了門,朝佛像合什三拜。樵夫將屍首放在地上,找來一個葫蘆,拔開塞子,倒出渾白的水,澆在屍首上。善正道:「有勞樵左使。」樵夫道:「聖水留芳,可掩蓋腐臭。」農夫找了張木椅坐下,拾起水煙筒,塗上煙葉,深深抽了一口,復道:「余長老之朋友可是銅人鏢局的李鏢頭?」善正默然點頭,興了一聲長嘆。農夫接着道:「銅人鏢局威名遠播,誰知也不敵那滿州狗。」善正咬牙切齒,狠狠道:「我本以為掩人耳目,豈料還是給那廝識破,連累了朋友。」農夫道:「就是余長老這等武藝也折了一臂,那滿州狗不易對付啊!」樵夫搶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他日我教興起,定教那滿州狗死無葬生之所。」

善正默然不語,把農夫的水煙筒取來,抽了數口,嘆道:「唉…好不容易才取得寶物,本可扭轉乾坤,可惜還是丟了。」農夫道:「如今寶物安在?」善正道:「我亦無頭緒。聞說前幾日有人硬闖正北門,想必是賢侄所為。」農夫想了一會,說道:「李鏢頭之子不在樑上,其妻也沓無音訊,確是教人不解。」善正抽了一口煙,又道:「觀乎那清狗布局,寶物斷不在其手。欲尋回那物,必先查出賢侄下落。」

樵夫道:「莫非余長老要回廣州城?」善正道:「那清狗失了寶物,城牆又給人大閙一場,丟光了臉,必盡傾人馬搜尋廣州。如今關口必有重兵把守,不好歸去。」樵夫道:「那余長老有何打算?」善正也是好生苦惱,仰望窗外,漫天落霞,歸雁齊飛,繞過縷縷炊煙,忽然靈光掠過,說道:「為今之計,先保着李元隼安全。既然我等不好回去,何不引清狗出來?」農夫一愕,問道:「余長老可有良策?」善正道:「我等在城外散播謠言,謂李元隼逃出廣州,已適江西。清狗信之,必解下廣州重圍,調兵江西。」農夫拍案叫絕,笑道:「余長老足智多謀,佩服佩服!然而廣州之圍一解,難保李元隼仍待在城裏,只怕他亦離城遠去,天南地北,越發難尋了。」善正道:「別無他法矣!只要保着他性命,不怕再會無期。即使找不到他,也勝過落入清狗之手。」農夫點點頭稱是。

善正拿定了主意,向二人道:「此事刻不容緩,有勞樵農二使星夜前往江西,盡點分堂人馬,廣散謠言。」樵夫忙道:「余長老不與我們同去?」善正望着李指鋒,泫然道:「我得厚葬李鏢頭。」農夫道:「恕在下真言,李鏢頭因我教招來大難,家破人亡,余長老固然哀傷,我等又何嘗心安?只是大事要緊,不宜再多耽誤,還是先把李鏢頭火化了,他日尋回其子,交諸厚葬亦未為晚也。」

善正突然伏下,狠狠叩了響頭,砰砰作響,樵夫大驚,連忙挽起他,只見滿額披血。樵夫勸道:「人死不能復生,長老何苦也。」善正呼道:「人非草木,豈不慟哉?」農夫也勸道:「大事當前,請長老節哀。」善正凝望李指鋒,待清香燒了半炷,方念道:「阿彌陀佛!」然後站起來,對樵夫道:「拾些乾草柴枝過來,我等送李鏢頭最後一程。」

落霞漸退,黑夜初臨,陳家村頭燒起燎燎火光。星光蔓延,俄已烘烘燒着,罩着李指鋒之屍骨。善正呆望着火堆,想起昔往日子,兄弟情同手足,逍遙快活,如今陰陽兩隔,不禁熱淚縱橫。他已還俗了好些日子,仍不忘《金剛經》,當下念了一遍;樵夫和農夫黯然望着火堆,聽善正念經,亦兩掌合十,深深一拜。待《金剛經》念畢,屍骨已化作灰了,善正拭去淚水,狠狠道:「有朝一日,定要候天海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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