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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漂 (1-27, 更新27,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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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小木littlewood 於 2014-11-4 13:11 編輯

一 出走
  我常常想起我們相識的夜晚。
  舞池裡的燈忽紅忽白地閃著,我在沾滿汗水的身軀之間發現了他。
  他朝我輕輕一笑。
  我想我醉了,景物模糊不清。我們愈貼愈近,近得我只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
  「走吧。」他從後緊抱我,像遞上糖果的魔鬼那樣在我耳邊輕說。
  我頓時耳根酥軟,「去哪?」
  「我家。」
  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他叫阿皓,和我在同一所大學讀書。我也才知道,他的家和我打工的餐廳只距離一條街。偶爾我還會望上去,猜想是怎麼樣的人會用透光的白色窗簾。
  曾經伸手不及的窗簾,這兩年差不多每個早上也在我眼前飄盪。我翻身,在同樣雪白的被窩裡貼上阿皓的背。他的肌肉很結實,這樣赤條條地抱著他很暖、很舒服,但我抱得愈緊,感覺便離他愈遠。
  「醒了?」他面向我。
  我凝視他惺忪的睡眼,過了半晌才認真地說:「我要走。」
  「去哪兒?我送你吧。」他坐起來,披子從他身上滑下,露出他黝黑的胴體。
  我想了想,「香港。」
  「香港?怎麼沒聽你說起?」他按按前額,「你今天出發嗎?」
  我沒有回話,拾起散亂在地上的衣裳穿上。
  「許靖?」
  我背著他說:「我要走。我想,我們不會再見了。」
  「許靖!」他叫得大聲,可是從我出門到走樓梯下去,到騎上機車,他也沒有追來。
  景物在我兩旁倒退,愈退愈快。我停在三十公里以外,我家的門口,看看緊閉的雜貨店大閘,再看看二樓緊閉的窗,想像我媽在裡面一個人睡,一個人起床,一個人吃早飯。
  爸走了之後,她難過嗎?印象中她好像沒怎麼流過淚。
  我登上老舊的小樓梯回家。一開門,本來在廚房的媽媽便走出來。她翹起雙臂,半諷刺的問:「你怎麼在這個時候回來?」
  「我要去香港。」
  「你去幹嘛?跟誰去?」她質問我。
  「我自己去,找工作。」
  她氣得青筋暴現,「你去那麼遠幹什麼?爸的雜貨店你不要,你姐的補習社你不去,每一份工作你做不夠兩個月就辭職。現在你說你要去香港,要是找不到工作那怎辦?你老實跟我說,你是真的一個人去還是跟別人,你……」
  「媽,夠了!」我阻止她再說下去。
  「你有當我是你的媽嗎?你有當我是你的媽嗎?」
  我擋開她想要抓住我的手臂,冷靜地回房,讓她繼續在我身後大罵。
  「我把你養這麼大,供書教學,不是讓你抱著你爺爺的照相機混日子的。我告訴你,你愛去香港你就去,可我一毛錢也不會給你!」
  我把門鎖上,收拾我該收拾的行李 - 證件、衣服、照相機……如果我不打算回來的話,是否該把相簿都帶走?
  我把爸爸送的,厚厚的相簿抱在懷裡,卻不敢打開來看。
  門外,媽尤自罵著,把門都快拍破了。
  帶不走的。整個房間、整間屋、整個台北都是回憶,都在束縛著我。
  也只有回憶而已。
  我把皮箱拖到樓下,看見我媽正盯著收銀機旁的電視機,兩眼通紅,眉心鎖得緊緊的。
  「我是認真的想……出去看一下。」我低聲說,見她沒有反應便撐起雨傘,走進簷外的雨中。
  「把手機帶著,電話費我會幫你交。」
  我霎時紅了眼睛,卻沒有回頭。
  那一刻我彷彿感到爸爸就在身後,只要我一回頭便會看見他,鼓勵我飛出去。





二 沒有退路

  我爺爺和他的初戀情人是他在香港當兵時認識的。她叫韓晶。他常常說,要不是她爸爸不許她嫁給國民黨人,他們兩個就不會分開。在她之後他有過好多女人,卻沒有一個讓他如此心動。
  那種心動的感覺,他說,像氣味,看不見、捉不到,卻會滲入每根毛孔,滋養生命。
  我沒嚐過。
  我自然不是為了找韓晶而來。死者已矣,要來這兒真的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或一時衝動,就是想從身邊的一切遠遠逃開,像孩子那樣不想後果。
  就這樣我逃到不到四坪的劏房中,獨自躺在床上聽樓下的汽車聲和隔壁的呻吟聲。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無休止地擾亂我的心神。我想起阿皓 - 他的吻、他熾熱的身軀、他的一切。
  有那麼的一刻,那一高一低的呻吟聲彷彿不是別人的,而是我和阿皓的。只要我閉上眼睛,就能夠看見他模糊的輪廓和沾在髮端的汗珠。
  只有那惱人的喉管異味在提醒我什麼是現實。
  我掏出手機用音樂把鄰居的聲音掩蓋,與他共舞和纏綿的畫面卻繼續在我的腦海上演。他的觸感和溫度,甚至是氣味,我都記憶猶新。
  我蜷縮著身體,冀望能他們快點完事,還我一夜安眠。無奈一個人睡,再小的床也太大了。我睡睡醒醒地摸著曾經屬於阿皓的位置,直至天亮。
  
  好不容易睡了一覺,我沒精打采地打算出去吃早餐,隔壁的激情男女竟湊巧和我在同一時間出門。從出門到坐升降機,他們也沒有交流,各自看著門上那排數字發呆。最後男的說句再見就走,女的轉頭問我:「你望夠未?」
  我想了想才明白她的廣東話,「不好意思,我剛搬來而已。」見她一聽我說國語便皺眉,我連忙補上一句,「我從台灣來的。」
  「你幹嘛一直看著我?」她改用國語問。
  見她對我還是滿懷敵意的,我不禁還擊,「我好奇是誰在昨天晚上叫得那麼大聲。」
  她臉上一紅,往前走掉。我悄悄用爺爺的照相機拍下她在泛黃樹蔭下的背影,再朝她的反方向走。
  
  即使是平日上午,旺角還是那麼多人。很多人都拖著箱子或拿著奶粉和飲品之類的東西,趕趕忙忙的走。他們不像遊客,但都不是說廣東話。
  我拍不了幾張照片便被後面的人粗暴地推開。他們嫌我擋在路中心,但推開我之後又悠悠地走,還細看兩旁的減價商品,絲毫不像趕時間。
  我不想在街上擠下去,轉身躲進附近的遊樂場。
  小時候爸媽帶姐姐和我到遊樂場,姐姐老愛拉著我玩滑梯,可我只愛鞦韆。她每一次都迫我陪她。日子久了,我對遊樂場的興趣愈來愈少,卻在爸爸離開之後,重新愛上這兒時玩意。
  在鞦韆上,只要雙腳一踏,我看見的便只有天空 - 我也許會和看不見的爸爸相視而笑;又或者他會在我身後推著,像小時候那樣。
  可惜這兒沒有鞦韆。我擦擦老舊的塑膠滑梯,躺在上面,看著朵朵白雲在天空飄盪,不由得感到一陣鬱悶。
  不知道台北那邊放晴了沒有?這個時候,媽應該已經在雜貨店裡。阿皓呢?他起床了嗎?一個人睡?今天晚上的探戈課,他可會去?
  我起來拍拍身上塵埃,回我那狹小的斗室上網找工作去。

  為了申請工作簽證,我選工作比在台灣的時候要求低很多,所以來了半個月就已經有好幾次面試機會,可是每一次我都因為不會廣東話而碰壁。
  其實我早在履歷上說明我不會廣東話,他們既然不能接受,又何必要我去面試?
  面試那種絞盡腦汁後的疲累,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答覆的徬徨都很討厭。我更討厭當他們問我在事業上的目標時,我要因應那份工作而胡謅。
  這一點,無論我在台北還是在香港也是一樣。
  我懷著頹喪的心情離開光鮮的商廈。沒想到走到半路竟下起大雨來。我沒有帶傘,只好踏著高跟鞋,避開一個接一個撐起傘子的人跑過馬路,一不小心把履歷掉在地上。我保住證書的正本跑進港鐵站的月台去。
  四周的人好像看不見我渾身濕透那樣擠過來。好不容易我上車了,鞋跟卻被拼命趕進車廂的人推得斷掉。
  踏上旺角的月台,看著紛擾的四周,聽著吵鬧的列車聲、人聲和廣播,我靠到牆邊,想家了。
  在台北,我出外幾乎都坐機車,就算坐工交也不會擠成這樣。
  可是,我就是要出去看這個世界。這是我告訴過爸爸的夢想。我說我要看最壯麗的日出,最遼闊的海洋。那時候他笑著摸我的頭,叫我有夢就要去追,不要像他那樣,窩在家裡的店裡過這輩子。
  彷彿,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他會比我先走很多。
  他當時的眼神我記得清楚,卻沒有問他後來為什麼會愛上媽媽,為她留下。  
  有太多想說但來不及說的話。
  有太多不能對媽媽說的話。
  趁人潮稍稍散去,我脫掉鞋子,在月台職員的側目下登上電梯回家 - 我的新居,只有我一個人、老舊喉管的異味、噪音和有光害的新居。
  
三 鄰居小姐和她的前度

  在香港這半個多月,景點我沒怎麼逛過,每天不是找工作便是去夜店。這夜我挑了一間叫Lousy的的士高,走進去才發現它店如其名,污煙瘴氣的,到處都有扭成一團的男女和喝得爛醉的酒客。我甫坐下便決定離開,卻見醉醺醺的鄰居小姐被一個男人扶著走。我想了想,刻意撞到她身上。
  「小琴,怎麼這麼巧?」我假裝腳步浮浮地搭上她的肩。
  那個男人對我胸部的反應比對我亂說的名字大,「你們認識?」
  「嗯,很好朋友呢。」
  『小琴』瞇起眼睛看我,似乎不太能夠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那要不要一起玩?」
  這時『小琴』用盡氣力推開他。我拉著她一邊逃,一邊大叫非禮,直至把她推上的士,再上車鎖門始敢鬆口氣。
  「你們沒事吧?」司機淡淡地問。
  「沒事,我朋友喝醉了,遇到點麻煩而已。」

  『小琴』醒來後發現自己衣衫整齊地躺在我的被窩之中,旁邊只得我坐在電腦前整理照片,顯得一臉迷惘,「我怎會在這兒?」
  我想起她昨天晚上的狼狽樣子,笑了,「見我不是帥哥,很失望?」
  她按著太陽穴想了一會,似乎什麼也想不起。
  「有水嗎?」她問。
  我用下巴指指床邊小櫃上的暖壺,「你自便。」
  她見那兒只得一個杯子,拿起暖壺便直接把水倒進嘴巴。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阿敏。」
  我把擱在電腦旁的照片遞給她,說:「這個送你,見面禮。」
  照片裡的她正在熟睡,髮絲散亂卻不失美態,神情平靜如少女。
  我以為她看了會開心,不然便是隨便把照片收起,但她臉上閃過一絲憂傷,問:「你做什麼工作的?」
  「我?我待業。」
  「那之前呢?」
  「沒有。我剛畢業,從台北來香港沒多久,還沒找到工作。」
  她疑惑地問:「那你來香港幹什麼?」
  我聳聳肩,心想這個時候我應該緩緩地把煙塞進嘴裡瀟灑一吸。可惜自爸爸因為肺癌而死之後,我再沒有抽過煙。
  「不為什麼。」
  她沉吟了一會,像做了個很重要的決定那樣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當見面禮。」
  「誰?」
  她低頭把弄著手指說:「我的前男友。」
  「什麼?」我難以置信地問。
  「你給我的那張照片,和他為我拍過的很像。他說過他搞不定他的內地客。我想也許他會想要你幫忙。」她佯裝輕鬆地看著我說。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成功的話,我不但可以申請工作證,還可以告別正裝和高跟鞋,以攝影維生。
  想是這樣想,我還是淡淡地說:「好。不過你得先告訴他我不怎麼會廣東話,也沒這方面的工作經驗。」

  阿敏把我帶來一個像工廠區的地方。這兒的大廈外牆都灰灰黑黑,日久失修似的。大廈下層大多是停車場,連食肆也沒有幾間。
  「阿Jun在尖沙咀另有辦公室,但他主要在這兒工作。」
  我點點頭,隨她走進一個老舊的候機大堂,等一部似要準備退休的貨用升降機。
  「這兒怎麼好像沒人?」我問。
  「也不是沒人。不過,工廠在香港都做不住吧?現在這兒的租戶不是把這兒當貨倉便是工作室,也有人把這兒改裝成練團室、練歌房之類。」
  我點點頭,心想對香港這個地方,我要知道的還有很多 - 如果我真的能夠留在這兒的話。
  阿敏和我步出電梯,到走廊盡頭按下寫著 “Jun’s Production” 的門牌旁邊的門鈴,一個架粗框黑色眼鏡,滿臉鬍子的男人前來開門。
  門外和門內是兩個世界。門內明亮整潔,除了兩張辦公桌、一個書架、沙發和茶几外,就是拍照用的背景 - 有懷舊的、有田園的、有個純白色的房間,還有幾塊不同顏色的布料。
  「你有帶portfolio嗎?」他的國語真的很爛。
  「有。」我打開電腦裡面的相冊給他看,沒解釋我沒想過會應徵攝影師之類的工作,所以把相片都留在台灣,做不出像樣的履歷。
  「那是我的作品,你可以看看。」他指指茶几上幾本類似婚紗攝影的相冊。
  阿敏之前有把他公司的網址給我,我看過,但還是認真地翻閱那些相冊。我們各自看照片,默默坐在一旁的阿敏翹著臂、咬著唇,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終於,她到飲水機倒了杯水,說:「呢度同以前一模一樣。」
  男人淡然一笑,「租金升幅太大,我搵緊地方搬,所以無執過。」他轉頭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阿靖。」
  「會說英語嗎?」
  「會,我在大學讀英文系。」
  「不會廣東話?」
  「會聽一點,不會講。」
  「你會不會介意做行……administrative work?」這句話他說辛苦,我難以想像我們以後怎樣溝通。
  「能申請工作證就可以了。」我微笑說。
  「Cool.」他伸手與我相握,「歡迎加入Jun’s Production, 你可以叫我Jun, 或者浚彥。」

  離開工作室,阿敏難掩失落。我不敢流露出過分興奮的神色,默默和她登上港鐵。
  「你去哪?」我靠到門邊,看著她呆望門外飛快閃過的燈牌。
  「不知道,回家吧。」她轉頭看我。
  「要不要一起吃飯?」我問:「我請客,算是報答你幫我找工作。」
  「你不用謝我,反正我不完全是為了幫你。」
  她的坦白令氣氛有點尷尬,我決定轉個話題,「你的國語在香港人而言說得不錯,在哪兒學的?」
  她竟又把問題轉回去,「你吃過車仔麵嗎?我帶你去一間好吃的。」
  她沒等我回答便下車。我跟著她,自問自己已算頗難相處,但跟她相比還是差很遠。
四 誰也沒有說實話

  因為還沒有申請到工作證,我不能上班,不過浚彥還是讓我回去熟習工作環境。
  老實說我一向對婚紗攝影沒什麼好感 - 兩個人穿著平常不會穿的衣服,在沒有紀念價值的背景下裝模作樣地擺一些無數人都擺過的甫士拍照。這跟結婚沒有關係,充其量只是讓人嚐嚐當模特兒的滋味。
  不過在Jun’s Production閒坐了近一個月,我對這個行業有些改觀。浚彥的作品沒幾張是重覆的,最多也只是風格類同。而且在他的指導下,拍照的氣氛無論是俏皮輕鬆還是激情綺旎,那股情感的流動都很具感染力。我敢肯定無論成品如何,光是拍照當天的回憶,已教客人回味。
  我開始了解怎麼阿敏對他念念不忘。
  不過比起阿皓,他還差得遠。阿皓他,每個眼神和動作都帶點曖昩的魅力,我永遠猜不透他在想什麼,是被誘惑還是動情。
  「沒事的話你可以先走。」正在修圖的浚彥好像聽到我的嘆息,對我說。
  我有些尷尬,「沒有,我在想……不知道簽證辦得怎麼樣。」
  這算是實話。我希望留下來,但看他公司的規模,我不時懷疑他有沒有能力幫我辦簽證。
  他忙著的手沒有停下,也沒看我,「我找人去辦了,好像要四至六個星期才會有結果。」
  「能成功嗎?」
  這時兼職的阿勤要下班了。浚彥跟他說聲再見,待他走了之後才對我說:「這兒是我爸公司的子公司,簽證是我叫我爸的秘書找人辦的。他們有幫我請外國人的經驗。」
  這是我意料之外的答案,「你爸的公司是做什麼的?」
  他想了想,靠到椅背上鬆一鬆脖子,問:「我餓了,要一起吃飯嗎?」
  
  我以為他是打算慢慢把他的故事告訴我,結果一整頓飯過去了,我們只談過些無聊事情。
  是他和阿敏都喜歡以吃飯逃避問題,還是香港人都這樣?
  我悶悶地把飯錢還他,想走,卻被他叫住。
  「Hey,去唔去遊車河?」他用廣東話問的,可幸我聽得明白。
  「不如我載你?」我早就在覬覦他的機車。
  「你?」他從頭到腳打量我一次。
  「我十八歲就有機車駕照。」
  「我那部不是綿羊仔。」
  他笑得輕蔑,可我不生氣,語帶挑釁的問:「要試試看嗎?」
  
  我第一次坐機車是在我五歲的時候。
  是以前爸爸告訴我的。那時候他瞞著我媽花了雜貨店一個月的收入去買他的夢想機車,被我媽趕出家門。我哭著站在窗前叫他,他偷偷回來抱起我帶我去遊車河,回來被我媽罵個半死。
  那部機車在我們家留了幾個月便賣出去了,我媽一次也沒有坐過。
  很多年後,在我爸發現自己有癌症之後,他又買了一部那樣的機車。我媽不敢再說什麼,眼睜睜的看著他載我到處走。
  我姐姐說,每一次我們出去了,媽也會為觀音娘娘燒香,嘴裡嘮嘮叨叨的不知道在唸什麼。
  我加快車速,不曉得自己往什麼地方去,浚彥也好像不關心。直到車子駛到碼頭,我才停下。浚彥接過我的頭盔放好,和我坐到附近的凳子上。
  「我的旅遊簽證快要到期了。」
  「哦。旅遊簽證。」他重覆。我不知道他是想表示什麼還是想學學那幾個字的發音。
  「如果申請不了你還會回來嗎?」他問。
  「不知道。」
  也許回去以後媽不會再讓我回來,也許我會去別的地方。將來,我不想想。
  「其實你為什麼會來香港?」
  想起我告訴阿敏的答案,我不禁一笑。
  「你笑什麼?」他問,連這句簡單的國語他說起來也是怪怪的。
  「阿敏也問過我這條問題。」
  他沒說話,等我說下去。
  「我告訴她我是一時衝動。」
  「咁Cool?」
  「對,就這麼酷。」我倒著走向電單車,說:「送我回去吧,我不認得路。」
  他點點頭,載著我從陌生的碼頭駛到漸漸不再陌生的旺角。
  要走了。我對這兒可有留戀?

  在台北迎接我的是另外一個雨天,彷彿我離開了沒幾天。
  我拖著行李來到坐在雜貨店裡的媽媽面前。她看著我,像是不曉得該要對我說什麼。
  我搶先說:「我老闆在幫我申請工作證,我回來等消息。」 
  「什麼工作?」
  「攝影師。」
  她半張著的嘴巴合不上去。
  「只是婚攝的那種,沒什麼特別。」我說,主動替她把好像剛送來的幾袋米搬到貨架上。
  我媽的腰不好,搬不了重物。以前都是我爸在幫他,他走了之後,就換我。現在她顧了個兼職的小伙子,重物基本上都要等他來搬。
  「你別在這兒瞎搞和了,上去燒香給你爸和你爺爺吧。」
  「嗯。」我心頭一緊,把手上的塵埃隨手擦到牛仔褲上。然而一搭上老舊的樓梯扶手,又惹了一手塵埃。
  
  晚上,姐姐回來吃飯。她一進門便瞪著我看。我裝作沒看見,到廚房幫媽拿碗筷。
  「這次做不了簽證,就不要再走。」她認真地、嚴正地跟我說。
  我只看她一眼,沒有哼聲,心想她這樣說只會令我更想離開。
  媽看見這個情景,只說了一句:「吃飯吧。」
  那頓飯,我們安靜得連針掉在地上恐怕也聽得見。

  我把碗碟都洗乾淨,見雨停了,便到冰箱拿幾罐啤酒上屋頂。
  簷篷、地面、塑膠桌子和椅子……所有東西都濕漉漉的,隱約反映出四周暗淡的燈火。
  我憑著欄,對著偶爾出現的月亮發呆,想到的是阿皓。
  以前來這裡的時候,我都會想著爸爸或爺爺。
  他們知道我待在一個那樣的男人的身邊會怎麼想?
  他,阿皓,沒有找過我。從我離開他的那天到現在,兩個多月了,他連短訊也不曾發我一個。
  有想哭的懦弱。可是,要說我愛上他,我又覺得可能是因為他剛巧出現在我最迷失,最需要關心的時候。
  月亮悄悄躲進厚厚的雲層裡了。我把啤酒喝光,回去休息。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那間我長大的房間睡覺了。
五 結束;開始

  人在台北,我對阿皓的思念愈來愈濃。為免碰見他,我上午都窩在雜貨店裡,晚上也不敢去夜店,只窩在家裡在電視前面發呆。和那時候一樣,即使電視機總在開著,家裡還是很安靜,驅不散的沉鬱縈繞在這房子裡,教人喘不過氣來。
  想起當初我是因為這樣而沉迷在酒紅燈綠的世界,從而到皓的世界,我不禁長嘆一聲。坐在我身旁的媽媽似乎沒有注意到。她不像在看電視劇 - 我們看的明明是家庭式喜劇,她卻眉頭深鎖。
  電話響起。光從媽媽的語氣我便知道那是姐姐。說了幾句好像是關於我的話題之後,她把聽筒遞給我,說:「你姐姐找你。」
  我接下電話聽筒,還沒說話姐姐便問我香港那邊怎樣。
  「在等消息。」我說。
  「你這段日子打算閒著過?要是等不到怎辦?」
  她說穿了我的憂慮,可沒等我回答便搶著說:「你過來補習社幫忙吧。」
  「不。」我想也不想便說。
  「為什麼?」
  我不想說我是不想跟她共事,只好編個謊言,「我不喜歡小朋友。」
  意外地,她沒有發脾氣,只吸一口氣再說:「工作是為了生活和將來,不是為了喜歡的。你不為家裡打算,也得為自己打算……」
  從我畢業的前一年開始,我們之間已經有過許多類似的辯論,甚至爭執。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再跟她解釋也沒意思。
  等到她嘮叨完畢,我說:「過些日子再說吧。」
  「你要等到……」
  我打斷她的話,「我要洗澡了,先這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媽已經懶得干涉我和姐姐的衝突。這次她只是瞄了我一眼,便讓我回房準備洗澡。
  
  我時而想著姐姐的話,時而想著阿皓,時而想著尚在批核的文件,一整個晚上都睡不著。看著天空漸漸從墨黑變成深藍,我起床冒著清晨的寒意騎上爸爸的機車,無目的地走。我繞過我以前常去的地方,繞上高速公路,思緒最終還是繞到阿皓身上。
  我咬咬唇,決定去他家樓下看看。
  
  我甫脫下頭盔,以前打工的餐廳的老闆便把我認出來。
  「這陣子都沒看見你,去哪兒玩了?」他笑著和我打招呼。
  「香港。」
  他想邀我進餐廳,我推掉他,回頭望向我要找的白窗簾,竟然看見一隻手拉開窗簾,把窗推出去。
  那是一隻纖細且雪白的手。
  彷彿有誰一錘打在我的胸口上。
  我匆匆登上機車,以最快的速度回家。

  媽媽好像沒有發現我出去,又回來了。我迷迷糊糊地睡,在她把急件塞進我的手裡的一刻,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直至我看見我苦候了兩星期的文件和機票,我才完全清醒過來。
  淚不由自主地湧上我的眼眶。媽誤會我高興得哭了,忙不迭請姐姐和姐夫過來吃飯慶祝。
我一直在笑,卻在飯後偷偷另買一張機票提早去香港。

  我的來電把浚彥嚇一跳。我說我找不到房子或賓館,想問他能不能在他公司留宿。他出來了,似乎想問怎麼我突然提早來,可只是和我在咖啡廳裡默默坐著。
  我沒有心情跟他搭話,自顧自觀察窗外各式各樣的人 - 孤孤單單的上班族、拉箱的遊客、打扮性感的女郎……
  「喂,附近的酒店有房。」突然,他抬頭對我說。
  我以為他在玩手機遊戲,沒料到他竟然在為我張羅,一時反應不來。
  他伸手指著不遠處那間看來房價不菲的酒店,說:「就是那間。」
  「不,那應該很貴吧?」我說,極不願意這樣花掉我打算用來付一個月房租的積蓄。
  他無奈地笑笑,「工廠大廈太危險了,我不會讓你去。你不睡酒店,難道要去我家?」
  我無話可說。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誠懇地道歉,「今晚的房租由我付,就當員工福利好嗎?」

  第二天一早,我便把浚彥為我租的房間退掉。然而我從尖沙咀走到旺角,問遍所有地產和廉價酒店,看遍所有貼在牆壁的傳單也沒有收獲。
  在我打算踏足那些看似不正經的賓館時,浚彥找我了。他找到類似我之前在旺角住過的劏房,還堅持來陪我看新居的環境。我們結伴買了些日用品,回程路上竟不巧地遇見阿敏。她盯著我們手上大包小包的東西,臉色有點難看。
  「我申請到工作簽證了。」我若無其事地說:「你們晚上有空的話,不如我們去喝酒慶祝?」
六 只一個人

  我們三個人點了酒之後便沒話好說。一個老外前來請阿敏喝酒。她見浚彥沒有不悅便跟老外去舞池的當眼位置跳舞。
  我們兩個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我很快便把來了沒多久的Margarita喝光,再點一杯Long Island。
  「喝這麼多?」浚彥說。
  我只笑笑,聳聳肩,心想比起以前,這兩杯酒不算什麼。
  那邊廂老外開始在阿敏身上亂摸,手幾乎伸進她的迷你裙裡。她姿勢撩人地舞著,偶爾投過來的目光似是享受,更似在勾引就坐在我身旁的浚彥,可他眼裡沒有妒,也不色,微皺著的眉頭隱隱透著不屑與無奈。
  「你知道我們拍過拖?」想來他注意到我在觀察他。
  「嗯,她沒說細節。」
  「她以前是我的秘書。分手的時候她……不做了。」他頓一頓,問:「你呢?怎麼認識她?」
  「鄰居。」
  他笑了,「她不像會跟鄰居打交道。」
  我不想告訴他我在酒吧遇見她的事,「都是女生,年紀又差不多。」
  他喝一口烈酒,「她最近好嗎?」
  當Margarita混上Long Island, 我開始有點酒意。我撐著頭問:「你幹嘛不自己問她?」
  「你覺得我們溝通到?」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跟她一起?」
  他聳聳肩,不說話。
  「是一夜情嗎?」
  他把花生拋進嘴裡,「你真直接。」
  「那沒什麼。」
  「是嗎?」
  「不是嗎?」我再喝一口Long Island, 說:「不過我以為你們男人不會對一夜情的對象認真。」
  「要看感覺。」他想了想,補充說:「我是覺得性和愛不一定有關連。上床是上床,喜歡是喜歡,未必是同一個對象,但可以的話,當然是同一個人最好。」
  我垂頭看著桌上的蠟燭型燈炮,想起那夜阿皓在不遠處看著他的前度和一個男人打得火熱,即使我就在他身旁,他也毫不掩飾他的炉火。那時候我想,如果我就在她前度的位置,他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嗎?
  不,一個在我離開不久便搭上另一個女人的男人,不會為我而嫉。
  我把酒一飲而下,在我避開已久的舞池上找個浚彥看不見的角落跳舞。
  在舞池上,香港和台灣都差不多 - 燈光一樣,也一樣有跳得發瘋的男女。他們有些是別有意圖,有些是為了發洩。然而不管是誰,在這兒,在音樂中,都一樣。我們可以忘記身份,胡亂瘋一個晚上,然後帶著宿醉含糊地過另一個白晝。
  有個男人搭上我的腰。他的臉我看不清楚,總之他身型不錯,沒有異味。我興之所至跳了幾個探戈的舞步。他不會,但不規矩的手倒是和我蠻配合的。
  我背著他,把雙手勾上他的脖子,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下幻想和阿皓跳舞。
  很沒出息,可我忍不住沉溺下去。
  「走咯。」男人在我耳邊說,還刻意呵一口氣。
  那兩個字打碎我的幻想。我甩開他,跌跌碰碰地離開。
  「做咩啊?」
  浚彥看看舞池內的阿敏,選擇拿我的外套追出來。
  我停下,「車匙借我。」
  「不,你喝了酒。」
  我說句髒話,邁步離開。
  「你沒事吧?」他跟在我身後說。
  我被自己的淚嚇一跳。
  這根本沒什麼好哭,是我自己離開阿皓的,是我自己要來這個陌生的地方,來這個沒有人懂我,沒有人安慰我的地方。
  早就沒了。爸爸和爺爺都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我蹲下來,不停擦掉眼淚,「你要帶也是帶她走,不是我。」
  他陪我蹲下來。這時阿敏出現,用力扶起我。
  「我送佢返去。」她對浚彥說。
  
  阿敏拉著我去便利店買兩打啤酒,在她家附近的遊樂場坐下猛喝。我灌了幾口清水,人清醒些。想起剛才那個情景,我不禁有點尷尬。
  「我家附近也有像這樣的遊樂場。」我打開話盒子,「尤其讀初中的時候,我很喜歡和朋友在這些地方流連。」
  「和我們差不多。」
  「是嗎?」
  「放學後、被甩了、被罵……總之有不開心便會買煙買酒過來。」她把剛才買的煙包拿出,卻不打開,只一直拿在手上轉。
  「你沒火機?」我問。
  她搖搖頭,「他說抽煙的女人沒儀態,我戒了很久。分手後我買了一包放在身邊,但沒有抽過。」
  我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浚彥,「你真的很喜歡他。」
  阿敏牽牽嘴角,「廢話。」
  「那你為什麼在他面前勾搭其他男人?」
  她臉色一沉,「別再說了。」
  「對不起。」
  「你們什麼關係?」她直截了當地問。
  「僱主與僱員,沒有其他。」
  她沒說話,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說的話。
  半晌,她這樣說:「你為什麼那麼愛管我的事?」
  這回換我低下頭把玩手裡鐵罐,竭力地吐出一句:「可能我覺得我們很像。曾經,我也和一個男人有性無愛地一起兩年多。」
  「不,我們不一樣。」她決斷地說,似在否認浚彥之間只有過性。
  我自知失言了,默默看著她把啤酒喝光,然後和她各自歸家。
  新房子離阿敏的有好幾條街。在那兒,我不再聽見呻吟聲,也不再嗅到異味,樓下卻有濃妝賣藝者走著音,唱著不合時宜的歌。
七 別人的探戈

  頹喪過後,日子還是要過。我努力撐起宿醉未清的自己起床梳洗,換上新衣正式上班去。
  浚彥識趣地裝失憶,若無其事地送一隻咖啡杯來歡迎我,然後為我解釋我正式擔任攝影師前的工作 - 當他的攝影助理。
  以前因為興趣,我有修讀攝影課程,因而學過一點燈光配置的技巧。饒是如此,聽著他詳述一個攝影助理真正需要做的工作,我不禁有些緊張 - 燈光配置、修圖、修理和訂購器材、安排交通和膳食……我好奇他和阿勤怎麼做得來。
  我們請阿勤當模特兒讓我實習一下,客人便來了。
  準新娘阿怡穿的是一襲酒紅色貼身晚裝,胸口開得超低,大腿側開得超高,看得我目不轉睛的。就在她俯身穿上高跟鞋的時候,我別開臉,這才注意到她的未婚夫阿為沒穿西裝,只穿了一件貼身的薄襯衣和西褲,襯衣還裹在褲頭裡。
  他們那身裝束觸動了我的神經。我問:「你們想跳著舞拍?」
  「對,」阿怡一邊拉筋,一邊用國語對我們說:「本來我們想在排舞室拍,但浚彥說有不同背景的話效果會更好,所以便到這兒來。」
  浚彥拿照相機走來,對阿為說:「陣間為左捕捉神態,可能要你哋跳得好慢,而且某啲動作要停定調整。」
  阿怡有些擔心地問:「這樣會不會很造作?」
  「唔會,我哋可以先影幾張試下。」
  明顯地,浚彥沒有信心在客人面前講國語。

  射燈下,阿為和阿怡跳起舞來。他們的動作再慢也是跟著節奏走,一舉手一投足也充滿了對對方熱情。偶爾,浚彥會想調整他們的動作,我主動充當翻譯員,甚至和浚彥親身把動作示範給他們看。
  他們和我們,他們和阿皓和我,不一樣。同樣是起步、擁抱、後仰……他們不但技巧比我們純熟,舞步比我們複雜,他們之間流動和表現出來的感情,也不一樣。
  真摯的,忘我的,不具玩味性的挑逗。
  這才是探戈。
  他們的即場編舞和表演使我看得動容。我不禁想起阿皓和我當初怎樣鬧著玩地報讀學校的阿根廷探戈班。對他們而言,探戈是愛,是藝術,對我們而言,它卻只是酒吧和床上以外的溝通橋樑。說是溝通,到了最後,這種火辣的身體語言也不過是遊戲。我和他,繼續鎖在固定床伴的關係。

  臨走前,阿為前來謝我,「你學過跳舞?」
  「也是阿根廷探戈。」我說得不好意思。
  「在哪兒學?」
  「我在大學的時候學過而已。來香港之後就沒有再學。」
  「為什麼不學下去?」
  我只是笑。
  阿怡在叫他。他把一張名片遞給我,說:「這是我的咭片,你有興趣的話可以來我們學校學。」
  「謝謝,不過我沒有舞伴。」我禮貌地把咭片收好。
  「叫他啊。」阿為打趣地看著浚彥說:「瞧他的身型,跳舞應該會挺好看。」
  浚彥連忙搖手搖頭。我轉頭看他,好奇自己換了舞伴的話,還會不會喜歡探戈。

  於是那個黃昏,趁著工作差不多結束的時候,我緩緩地把阿為的咭片推到浚彥的鍵盤前。
  「做咩啊?」
  我托著頭看就坐在我旁邊的他,嗲聲嗲氣地問:「你會有興趣嗎?」
  他緊皺眉頭,看外星人般看著我說:「完全沒有。」
  我馬上回復平常的語調,「為什麼?很好玩的啊!」
  「我對跳舞沒興趣。」他把咭片還我。
  「那你就當陪我。」
  「為什麼我要陪你?」
  「我……我一個人在香港很慘的。」我把椅子拉近他,盯著他看著電腦熒幕的側臉不放。
  他轉頭,我忽然發現他的睫毛原來很長,很黑。
  「你沒事做嗎?」
  「Okay, 可我不會放棄。」我退後,像看著獵物那樣看著他說。
  他笑笑,聳聳肩,沒有把話題延續下去。

  回到家裡,我洗過澡便累得軟癱躺在床上,腦海裡不是阿為和阿怡的舞便是阿皓。我努力回想之前和他跳舞的感覺,甚至播出音樂,在這狹小的斗室裡幻想他就在這兒和我跳探戈,臉貼臉,身貼身,狂熱地跳著。
  我明明已經斷定我們之間沒有愛,卻還是忍不住往回憶驗證。我不得不承認,我玩不起。阿皓是我的避風港。我離家出走的時候,他以一個溫熱的擁抱迎接我;我說我不開心,他帶我逃到高雄,去九份放天燈,去十份走沒人走的鐵軌……在他身邊,只要沒有其他女人在旁,我可以什麼也不想,什麼都由他安排,由他逗我開心。
  我不是沒想過和他認真發展一段關係,只是我很快便知道就算那一刻他可以只留在我身邊,他的心也不會安定下來。終有一天他會對我失去新鮮感,然後我們會因為另一個女人而終結。也許,光是認真這兩個字已經足夠把他嚇跑。
  既然不能久留,我寧願先走;既然沒有真正的避風港,我寧願闖出去,也不要屈服於媽媽和姐姐口中的,所謂的安穩將來。
  這,便是我來這兒的原因。
八 換角
  
  浚彥回來便看見自己的電腦熒幕上播著阿為和阿怡學校的比賽片段,有些不悅。
  「你搞什麼?」他問。
  「沒有啊,昨晚看見的,跟你分享一下而已。」
  他把影片停下,「分享來幹麼?」
  「照片啦,」我搶過他的滑鼠,播出影片的最後一段,「你看,他們找攝影師幫他們拍攝比賽花絮,拍得很不怎麼樣。」
  「那又怎樣?」
  我把他的椅子轉向我,微笑說:「跟他們搞好關係,替公司找一椿婚攝以外的生意。」
  「說來說去你還是想找我做你的partner.」他沒好氣地笑說。
  「對啊,一舉兩得,有什麼不好?」
  我見他不說話,靠前游說他,「阿為說可以免費試玩。你去了不喜歡我們就此作罷,但你可以把握機會拓展人際網絡。」
  他嘆口氣,「要是我不答應,你便會繼續纏著我?」
  我肯定地點點頭。
  「好,就一次。」他把椅子轉回去,說:「真係無諗到你會咁煩。」
  我自信地說:「因為我知道,你是想答應我的。」
  他難以理解地看著我。
  我騙他的。我只是想用盡一切方法讓他當我的舞伴,以洗去我和阿皓有關探戈的回憶。然而我還是胸中有數地對他笑,直至阿勤進來。

  我們上第一節課的那天,浚彥提早好幾個小時回家,並約我在學校附近的酒吧等。
  他下車,自對面馬路看見我只穿貼身背心和褲子,外搭外套和短裙,顯得一臉困惑。
  「阿為不是說要穿禮服的嗎?」他走到我身旁,問。
  刮掉鬍子、穿襯衫、西褲和皮鞋的浚彥好看多了。他的輪廓分明,深遂的眼睛甚是吸引,但比起阿皓……我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我一邊拉著他的袖子進酒吧,一邊說:「我才來香港沒多久,第一個月的工資也還沒發,哪有錢?」  
  憑衣袖的質料和西裝的剪裁,我猜他這身打扮價值不菲。
  我替他點了杯Tequila,說:「你爸很有錢的嗎?」  
  他立刻皺起眉頭,「怎麼這樣問?」
  「穿這樣的衣服學跳舞,不是錢太多是什麼?」
  「不可以是我自己有錢的嗎?」 
  我想了想,微笑說:「不,因為我的薪金不多。」
  他沒好氣地笑了,「我只有一兩套西裝。這是學生時代,我媽送給我去畢業晚會穿的。」
  我把Tequila推到他眼前,「你讀貴族學校的嗎?去畢業晚會也要穿成這樣?」
  「不是。她那時候來看我。可能她不知道畢業晚會是怎樣的,所以便帶我去買這樣的西裝。」
  「看你?」
  「我在美國讀書。」
  「哦。」我說:「那麼有意義的禮服,你更不該穿來。」
  「無所謂,衣服是買來穿的。」他瞄一瞄那杯Tequila,問:「喂,我們是來喝酒還是去跳舞?」
  我看看手錶,「你喝了我們就出發。」
  「為什麼?」
  我靠到他耳邊說:「怕你不夠膽子和我靠那麼近。」
  他沒說話,一口氣把酒喝掉然後拉我上的士。
  
  大概是因為我們是班上年紀最輕的學生,所以一進舞蹈室便惹人注意。有幾個女人不時打量浚彥,使他有些不自在。而我則自顧自地拉筋,對那些拖著一個又看另外一個的男人不屑一顧。
  阿為領著阿怡進來。他簡單地介紹我們之後便開始認真授課。
  說自己學過社交舞,也去過學校舞會的浚彥跳起探戈來十分生硬,手心不住冒汗。我覺得有趣,更主動地挑逗他,迫得他更手忙腳亂。

  到了小休時間,排舞室內充塞著汗水和香水味。我把浚彥拉到外面,見他沒有帶水,便把自己的水瓶遞給他。
  他喝了一大口,問:「你是存心耍我,還是你跟誰都這樣跳探戈?」
  我聳聳肩,「我跳探戈都這樣,可是我不會隨便跟人跳探戈。」
  「那你有後悔找我嗎?」
  我笑說:「怎麼會?輕鬆玩玩而已。而且你不算太笨,只是緊張。」
  「是嗎?」他無奈一笑。
  我脫下他的眼鏡,大著膽子親他的臉龐一下,然後低聲在他耳邊說:「放鬆點。探戈呢,原是秘密情人之間的舞蹈。」
  他的耳根有點燙,我牽著他回去上課。他的舞步還是亂,但感覺要好一些。

  課後,我擠過芭蕾舞學生到更衣室的角落預備更衣,電話卻在此時響起。我不耐煩地把它翻出,發現來電者竟是阿皓。
  掛斷電話的念頭只閃了一下,我便匆匆找個安靜的地方接聽。
  「喂。」他熟悉的語音在我心裡迴響,發酵,一陣酸意湧上我心頭。
  「你在哪兒?」他問。
  「香港。」
  「去這麼久?」
  「嗯。」
  他沒有回話。在我想問他和那個推開窗的女人怎樣時,他問:「你去玩嗎?還是去工作?」
  我一督眼看見浚彥靠著牆看我。我朝他笑笑,推開玻璃門到外面去。
  外面的冷空氣讓我清醒了些。我吸一口氣說:「我現在在這兒當攝影師。」
  他似是有點愕然,「會回來嗎?」
  「重要嗎?」
  電話的另一端只傳來呼吸聲。
  我再問:「你認為我為什麼要回來?」
  「你……」他想了想,「我不知道你想當攝影師。」
  我搖搖頭,後悔給自己機會去探究他對我的感覺。
  「算了吧。這兩年,除了我的樣貌和身材之外,你知道我什麼?」  
  半晌,我只等到這樣的答案:「我沒想過這些。」
  我深呼吸,說:「問題就在這。」
  掛了線,我返回更衣室外找浚彥。我本想輕鬆地面對他,但那個虛弱的笑容沒能把他騙到。回家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氣氛有點沉重。
  就這樣走到該分手的車站,我拉著他的衣袖問:「要不要吃糖水?」
九 溶了眼線

  這夜,我站在無數劏房的屋頂,身邊的是浚彥。
  以前在台灣的家,爸爸會上來,或者爺爺會叫我去看照片,但這夜,只有浚彥陪著我。
  月亮還是照出柔和的黃。
  「怎麼你都沒有問我? 」
  「什麼? 」
  「不知道,忽然被我抓到這兒來你不覺得很奇怪?」
  他聳聳肩,「你想說便會說。」
  「你這樣陪我不悶嗎?」
  他再聳聳肩,「我無所謂。」
  每次他做這個動作時我也覺得他是有事情不想說,而不是真的無所謂,可我沒有問下去。
  他轉身,背靠著欄。我們的視點頓時變得不一樣,但目光更容易對上。
  這氣氛好像有點危險,我卻沒有跟他做的慾望。我只是想看著他,也被他看著 - 有時候,這種具距離感的關注比擁抱和親吻更溫柔、更性感。
  「喂,你這個平安夜有約嗎?」他忽然說。
  他說的是國語,生硬但尚算標準,我猜他就算不是事前有練習過也是想清楚才問。
  「沒有。怎麼了?」我貼著欄看外面,再喝一口啤酒。
  「要不要去party?」
  「Party?我想想。」我說。
  他還在看著我。
  「好啦,就當報答你陪我跳舞。」我說,心裡明白是他的眼神說服了我。

  我上次跟阿敏見面,便是在酒吧的那次 - 我向來不會常常找朋友,跟她又不算熟絡。然而,和浚彥在屋頂聊天之後,我經常想起她。
  好不容易我冒著聽她冷言冷語的風險,打電話給她,竟聽見她哭著接電話。
  「你怎麼了?」
  「我被偷東西了。」
  「偷東西?」是被偷了什麼會令一個成年人哭成這樣?
  「你在哪?」我問。
  「我們去過的遊樂場。」
  「我現在過來。」

  晚上十一時多,我穿過熱鬧的大街往車站走。人一下子少了,燈光也少了,旺角從白晝變回黑夜。馬路一邊是窩在食肆吃夜宵或糖水的青年男女,一邊卻是露宿者的棲身之處,對比鮮明。
  走到遊樂場近入口處,我停下腳步。
  在隔壁籃球場的鎂光燈照射下,我看見阿敏坐在滑梯上,哭得妝也溶了。眼線和睫毛液把她臉龐染黑,她急急伸手去擦,身軀似在顫抖。
  這哪像被偷東西?簡直像被強暴。
  她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煙,但點來點去也點不上。我過去幫她把煙點了。她深深地抽一口,呼出來的煙圈沒有紙盒上寫的薄荷香氣。
  「那個人,把我的錢包偷了。」她看著我說,神情是難過、尷尬,還是憤怒,我說不上來。
  她口中的那個人,恐怕不是陌生人吧。
  「報警了嗎?」我坐到地上。
  她搖搖頭,「我走下來,想到要告訴警察發生了什麼事就不想去報。」
  「為什麼?」
  她邊擦眼淚邊搖頭,卻說:「我剛剛在酒吧認識他。和他上床之後我去洗澡,出來他的人不見了,我的手袋也不見了。」
  我無語。
  「為什麼我總是遇見那麼糟糕的男人?」她看著我,「我以為我和他可以……」
  我打斷她的話,坦白地說:「你不該對他們存有這種幻想。」
  「不然怎樣?我每天都窩在化妝品店裡,能認識什麼人?」她再狠狠地吸幾口煙,說:「怎麼我每次遇到的男人都這麼爛?我初中的時候來香港,那個人說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取笑我,但我把第一次給他之後他就要和我分手,說受不了我的廣東話和打扮。」
  我這才知道她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在我想到任何回應之前,她又說:「我花了好久才把鄉音撇掉你知道嗎?我所有課餘時間都做兼職,就是為了把衣服換掉,髮型換掉。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做個真正的香港人。」她頓一頓,吸一口煙,稍稍平伏心情才說下去:「到了高中,我轉到一間更差的中學。那兒再沒有人知道我從哪兒來,遇到的男人卻一個比一個差……直到Jun.」
  我放棄回應,默默聽她剖白。
  「你道我不知道他不喜歡我嗎?我一直都知道。從我們喝醉了,睡了,一起,到他受不了要分手,我也知道。」
  她說不下去。我想拍她肩膀的手伸出去好幾次了,還是收回來。那邊廂好像跟浚彥有點曖昩的我,要安慰得不到他的愛的她,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可是我也不會找到比他好的人了吧?」
  我忍不住說:「他不喜歡但跟你上床,最後甩了你你還說他好?」
  她牽牽嘴角,「男人跟你睡過就一定會負責任的嗎?他負了,就算我們那次真的只是因為我們都醉了而已。」
  我不懂安慰她。
  浚彥沒她想像中好。可以把愛和性分開的男人,有多好?
  不過,正直、專人和善良的,我遇過的應該只有我爸。其他的就算有,也都在別人懷裡。
  是因為這樣我才選擇留在阿皓身邊吧。因為我不相信我會遇到好男人,所以寧願躲在他給我的避風港裡。可要是那樣的話,我為什麼要離開他?
  「去喝酒吧,我請你。」我對阿敏說。
  她默默隨我離開那個沒有鞦韆的遊樂場,去便利店買酒回我家。
  我想經過這一次,她還是會玩一夜情吧。那種不想一個人的感覺,我明白。
十 看流星懸在半空

  阿敏的遭遇大都與浚彥無關,但每當我看見他便會想起阿敏哭得眼線都溶了,悲憤莫名的樣子。
  那些,他有聽說過嗎?他可有一分半秒後悔給予阿敏假象?
  當浚彥察覺到我的不滿,因而擋在我身前時,我直接問他。
  他沒想過會忽然被我教訓,皺起眉頭問:「做咩忽然講起佢?」
  「昨晚我聽到她的故事,難以釋懷。」我推開他把咖啡放到桌上。
  「我不太清楚她的背景。」他說,到自己的桌前開啓電腦,板著的臉似在警告我別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凝視他半晌,問:「你有喜歡過她嗎?」
  他把椅子轉過來看我,「我告訴過你。」
  我只想到我在酒吧門外哭起來的那個夜晚,「可能吧。可是……」
  「你不像那麼多管閒事。」他打斷我的話,臉上似笑非笑的,不知道是生氣還是煩厭。
  想到自己可能是因為身同感受而份外生氣,我靠到椅背上,冷靜一下再說:「抱歉,我平常不是這樣。可能因為她幫過我吧。」
  他轉頭看著電腦熒幕說:「你知道她不是為了幫你。」
  我點點頭,「你討厭她?」
  「不,沒感覺。」
  「是嗎?」我不相信。
  他半投降地看著我說:「那時候是覺得有點煩,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沒說話。
  他悶哼一聲,「她又不是真的喜歡我,為什麼不肯放手?」
  「怎麼說?」
  他反問:「你覺得她喜歡我什麼?」
  我想說她欣賞他的品格,但說實在的,阿敏所說的好品格不算是什麼好品格。她對他的了解 - 即使他們的相處時間比我和他的長,我還是覺得很少。她不知道她和老外的舉動只會讓他看不起、她以我做聯絡他的藉口之後就不懂得做下一步、她說過有關他的,就只有肯負責任、她看他的眼神……
  也許,她要的是一個好男人,不是浚彥。
  「我沒想過你會這樣想。」我說。
  「為什麼?」
  我聳聳肩,學他的語氣和普通話說:「『上床是上床,喜歡是喜歡,未必是同一個對象。』會這樣說的人,懂愛嗎?」
  他笑了,「你記得那麼清楚?」
  我翻翻眼珠,轉頭不去理他。
  「男人愛起黎,可以比女人認真。」他以廣東話說。
  我喜歡他的廣東話,鬆鬆的、軟軟的,說起這句感性的話,容易令人心動。
  「Hey, 你為什麼不叫我的英文名字?」他忽然問。
  我啼笑皆非,「是你自己說無所謂的。」
  「如果我想改呢?」
  「不,我叫慣了。」我決絕地說。
  「難道你不會唸?」他挑釁地看著我。
  我沒好氣地跟他說:「Jun, don’t forget that I studied English as my major in university.」
  「Sorry, could you repeat that?」
  「No, boss, I have several projects to work on.」對這簡單的英文會話我還蠻有信心,知道他是故意為難我。
  「Just say my name again.」
  「Jun, 」我沒好氣地看著他,「you satisfied?」
  他點頭,笑容狡猾得有點討厭。
  我想起剛才我說話的時候,他盯著我的嘴唇看。再仔細想想,我不由得害羞起來,「你好無聊。」

  過去那兩年的平安夜,我和阿皓一晚去兩個派對,兩次都喝得糊里糊塗的。照片裡的我笑得燦爛,我卻沒能記起我為什麼那麼開心。今年,在浚彥朋友的派對裡,我跟他的朋友打過招呼便站到一旁,一邊喝悶酒,一邊看場內一隻隻花蝴蝶在餓狼間穿梭。在她們身上,我看見了昔日的自己。
  對這些,我不再感興趣了。我本來不是玩一夜情的人,不過在認識阿皓之前,有過一段輕狂的日子。
  有個男人向我搭訕。浚彥及時趕來,一手捧著放了紅酒和小吃的餐盤,一手拉起我,避開一堆陌生的臉孔到平台幾乎沒人的地方去。
  不跳舞的時候,他的手原來是冷冰冰的,和阿皓很不一樣。又纖又軟的,和阿皓很不一樣。
  是喝多了吧。這夜,我想靠進誰的懷裡。
  我喝口清水,取笑浚彥,「你以前做侍應的嗎?這麼敏捷。」
  在我的詳細解釋之下,他終於明白『侍應』和『敏捷』的意思,說:「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在親戚的餐館做過。」
  「美國哦……」我幻想自己在加州的池邊曬太陽泡帥哥,「你在那邊讀書開心嗎?」
  「你想去?」他半開玩笑地說:「看來我要跟你訂合同,沒一年你也不要想走。」
  我只是笑。
  這間酒吧位於一座舊式大廈的二樓。平台上,他們把一串串的黃燈泡懸在半空,看起來像正在墜落的流星那樣,很漂亮。
  看著看著,浚彥忽然問我:「你以前在台灣怎麼過聖誕?」
  「跟平常沒兩樣,都是喝酒和跳舞。你呢?上一年是跟阿敏過的嗎?」
  「還有幾個同事。那夜我們去了派對之後沒多久便各自去玩了。」
  「真的?你惹她生氣了吧?」
  他聳聳肩,「可能她想我們兩個人過?」
  我咬一口芝士餅乾條,說:「說真的,如果她不再做無聊事,又她懂得哄你開心,你們還會有可能嗎?」
  他無奈地定神看著我雙眼,看了好幾秒才說:「我和你的機會比較大。」
  「去。」我抓一把花生扔向他,想回去跳舞,卻被他拉著。
  「你為什麼來香港?」
  我低下頭來,「這條問題你問過了。」
  他沒放手,等我說下去。
  我看看半空的流星,想到這樣的答案,「如果我說我是要來找一種感覺,你會相信嗎?」
  「很浪漫,但不像是你心裡面的答案。」
  「你覺得我心裡面的答案是什麼?」我笑問。
  他聳聳肩,沒有說話。
  「你要不要跟我去遊車河?」我問。
  「我們都喝了酒。」
  「我說的不是那種。」

十一 抓不住

  來到中環碼頭,我們趕上最後一班觀光巴士的上層,站到車頭的位置去。這是我來香港以來做過的,最像遊客的事情。
  「我沒坐過這種巴士。」他說。
  風很大,巴士行駛的時候很吵,他要靠得很近我才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我也沒坐過。」
  巴士駛過懸掛在商場間的燈飾,同樣是一串串的黃燈泡。我和流星的距離變近了,可是伸手去抓,還是只抓到空氣。很冷的空氣。
  「冷嗎?」浚彥問我。
  「有一點。」要是我現在回頭看他,大概會碰上他的鼻尖吧。
  他抱住我的腰,而我竟不感抗拒。在我想說什麼去釐清這個動作的意義時,他搶著說:「有人抱著過的平安夜不是會開心點嗎?」
  這正是我在派對裡想著的事情。
  他說過,他可以把愛和性分開來看。那擁抱呢?也可以嗎?
  「你有這樣抱過阿敏嗎?」
  他沒有回答,卻問:「為什麼你這麼喜歡提起她的名字?」
  「有嗎?」我低頭看著他白晢的手臂,低聲說:「也許,這樣我就會記得她的下場。」
  「你說什麼?」意料之內,浚彥聽不到我的答案,大聲地問。
  「沒什麼。」
  他把我轉過去,看著我。
  「下車吧。」我說,結束這曖昧的旅程。

  離開維港,燈飾沒那麼熣燦耀眼。我拉著他套在我身上的外套衣襟,和他保持些許距離,走著。
  「你要回去嗎?」我補充說:「我說派對。」
  「不用。」
  「我們才去沒多久你便被我拉出來了。」
  「沒關係,我本來就不太想去,只是推不掉。」
  我奇怪他為什麼邀請我,可我不想問,免得又陷入暖昩的氣氛。
  也許是因為喝了酒,我們今晚說的話,做的事情都有點奇怪。
  「我送你回家?」他補充說:「天氣有點冷。」
  我低下頭來。是不想回去,卻怕他誤會。
  「其實很難習慣。我說劏房。地方很小,小得有時候我不想回去。就算把燈開了還是暗暗的,到了晚上卻像白晝。」
  他沒有回應。
  我說下去,「要出去,又沒什麼地方可以去,到處都是人。要躲在家裡,我連窗戶也不願開,怕吵,也怕附近食肆的油煙氣味。」
  「那你為什麼留下?」他問。
  這條問題,阿皓問過我。
  「靖?」
  「對啊,為什麼呢?」我說,聲音小得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我提起聲量說:「那你呢?美國不好嗎?為什麼回來?」
  他悠悠地呼一口氣,「我爸要我去他的公司做,我想留在美國做photographer。最後我們協議,他開一間做婚禮統籌的分公司,我幫他打理。如果在有限的資源下,我還有時間拍照,我就去拍。直到公司做出成績,或者是我的作品做出成績,我才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他牽牽嘴角,再說:「結果我寧願少一點人工,能請人去做的都請人去做,自己主要拍照。生意我不會,也不想做。」
  他的國語進步多了,只是說日常生活不會說的詞語時還是要想,或者乾脆換成廣東話。換了是我,可能不會有耐心跟一個台灣女生交朋友吧。
  這是香港的好處。我明明是個外來客,可遷就我,跟我說國語的人比要我說廣東話的人多。
  「你在想什麼?」他問。
  在這個時候說文化差異實在有點殺風景。我想了想,問:「我在想我們該去哪裡呢?」
  他抬頭看著深褐色的天空問:「不如去看日出?」
  我笑了,「剛認識你的時候真沒想過你會這麼浪漫。」
  「看日出而已,很浪漫嗎?」他有點得意。
  我聳聳肩,「現在去看日出會不會早了點?」
  「那我們先回公司工作?」
  我翻翻眼珠,「我寧願喝著悶酒,陪你呆等幾個小時。」

  一覺醒來,我想起的是今天早上的日出。
  日出本身不算很漂亮 - 只是在一個不知道是被霧還是陰霾濃罩著的海面冒出而已,可是看著天空從深藍漸漸變亮、四周的景物從一團黑影變清晰,感受著從太陽從來的暖意……再睏也清醒了。
  浚彥說,那兒是西貢碼頭。
  來香港這麼久,我還是頭一次去那兒。
  我伸伸懶腰,拿起手機,發現原來已經下午三點了。那無數個短訊並有沒叫醒我。
  其中一個,是阿皓的。
  『忽然沒你陪我過聖誕,感覺像缺了什麼。你在香港怎樣?好嗎?回來的話我們再去學跳舞?』
  多半是發酒瘋時發的吧。 
  我躺回床上用厚厚的綿被包圍自己,心像被掏了一塊。
  昨晚我有想過他嗎?
  今年沒有他陪我過聖誕,我有浚彥。
  可他不是。我們不是那種關係,只是湊巧可以讓彼此充塞時間而已。
  我居然有點想念以前墮落但不寂寞的日子。
十二 墮落邊緣
 
  情慾、毒品、賭搏,以至愛情,都有一個共通點 - 它們看起來都很吸引,但只要誤墮其中,便會發現事實沒那麼美麗。很多時候,它們帶來的痛苦遠多於快樂。
  聽說,愛情可以不是這樣,像爺爺所說的。我好奇此生此世會不會嚐到那種滋味。
  這夜,聖誕夜,我向阿為租了一間小小的排舞室,一個人在黑暗中跳舞。跳的是中學時代,在學校裡學的現代舞。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可以憑著學識或舞蹈擁抱光明的未來。對外面的世界,我一無所懼。我以為我很堅強。我以為我跳得很好,可是,我哪裡懂得這隻舞要表達什麼?慾望、失望、悲痛、軟弱…….
  此刻再跳,我眼裡的都是淚。
  沒有人會看到吧?
  沒有人會看見我想要什麼,我沒得到什麼,我失去什麼……
  也根本沒人在乎。
  音樂停了,我抱膝坐在排舞室中央,擁抱漸冷的自己,一個我不愛,也不被愛著的自己。
  突然有道光從門縫照進來。那個熟悉的黑影,在門前看見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
  竟是阿為。
  我拿起手袋想離開,卻被他輕輕拉著手臂。
  「你幹麼?」我忙不迭甩開他的手。
  「賞面和我跳舞嗎?」
  他好像想要吃掉我的眼神,我在別人身上見過太多遍。
  「我要走了。」我厭惡地退後一步。
  「聖誕夜,你沒有約人嗎?」他換個語調,微笑著問。
  「我喜歡一個人過。」我小心奕奕地說。
  「我不相信。」
  我踏步離開,他竟又捉住我的手。
  「我可以陪你。」他說。
  我用力甩開他。他連忙補充,「我的意思是,我喜歡你。」
  「我不喜歡你。」我說得堅定。
    「你喜歡他?」
  「不!」發現自己反應過大,我說:「我不必告訴你。」
  他搖頭失笑,「我以為我們是同一類人。」
  「你想多了。」無論他指的是什麼,我們也不可能是同一類人。
  「對,我想多了。」他看著我說:「我比你更了解和接受自己。我看得出,我們都寂寞,那種寂寞,不是光靠一個人的愛就能填補。」
  想到最初看見他和阿怡跳舞的情景,我不禁摑了他一巴掌。他撫著微紅的臉凝視我,半點也不像生氣。
  「在你和阿怡身上,我以為我看到探戈在慾望以外的可能。」說罷,我匆匆離開。

  這夜很冷,一踏出舞蹈學校,我便感到冷風無情地穿透我單薄的舞衣。我打個哆嗦,拿出隨身攜帶的相機去海旁閒逛,想用聖誕溫暖和甜蜜的一面蓋過剛才的事,無奈我耳邊不斷響起阿為對我的看法。
  我是如他所說那樣,寂寞得不能靠一個人的愛來填補嗎?
  可悲的是,我無從反駁。
  真的很冷。我想起浚彥,伸手在手袋翻兩翻,找得到電話,卻失去找他的意慾。
  
  第二天一早我便回到公司,沒料到浚彥比我更早。
  「你的黑眼圈比熊貓更黑,」他誇張地說:「為什麼這麼早回來?」
  我打個噴嚏,拿起他送我的杯子去泡咖啡,「回來思想準備一下。」
  「思想準備?」
  我擦擦鼻子說:「今天是我第一次幫客人拍照呢。」
  「係喎。」他恍然大悟,「不用緊張。他們很友善,只是一對普通的年輕人,應該不會有問題。」
  我點點頭,卻完全不像認同他的話。
  「不然……」
  「不,」我猜到他想說什麼,「我應付得來。」
  他滿意地笑了。

  如他所說,客人對攝影一無所知,也沒什麼特別要求。但我還是很用心地為他們拍屬於他們的,有他們的小動作、有交流、有故事的照片。
  是接近拍攝完畢我才發現浚彥在看我。幸好門鈴響起,把他送去工作室的另一邊,我才得已專心完成我在這兒的第一份工作。
  回到辦公桌,浚彥已不知道跑到哪兒去,我桌上卻多了一盒感冒藥。我猜到那是浚彥放的,心頭不禁有一陣暖意。

  一直忙到天黑,客人走了、阿勤也走了,我抬頭看見浚彥已換好普通襯衫、西褲和皮鞋。他挨著牆,把皮包掛到肩上等我。
  我迅速舉機為他拍照。
  「你做什麼?」他愕然地問。
  那個近乎條件反射的動作使我有點後悔。那一刻,我沒想到什麼,純粹想留住那樣的他,帥氣地低著頭,若有所思的他。
  「你站這樣不是想人家幫你拍照嗎?」我眨眨眼睛,打趣著說。
  他翻翻眼珠,說:「走吧,快遲到了。」
  我把相機收進背包趕上門口。
  「有帶藥嗎?」他問。
  「什麼藥?」
  「感冒藥。」
  「不用了,我好多了。」我頓感一陣窘迫,連忙推他出門。
  
本帖最後由 小木littlewood 於 2014-7-22 09:50 編輯

十三 嫉
  不巧地,我們在更衣室外碰見阿為。
  只一瞬的目光接觸,浚彥已好像察覺異漾。他疑惑地看著我,但我沒有理會,默默地拖著緩慢的腳步和他登上樓梯。
  錯不在我,要逃避的不該是我。
  可是,阿為和阿怡有意無意地飄到我身上的目光,還有浚彥從觀察到在意的眼神都使我無法專心於探戈上。
  嫉妒,毫不掩飾的嫉妒。
  我不禁想起我和阿皓跳舞的日子。那時候被爭奪的是他,瞪著眼,死守在他身邊的是我。他的自豪令我首次意識到留在他身邊沒啥意思。
  這時浚彥把我拉近,輕輕在我耳邊說:「你不想跳的話我們可以回去。」
  「沒事。」我轉一個圈,又貼到他身上。
  他比平常把抱得我更緊,並認真地看著我,意圖重新奪取我的注意力。我看著他長長睫毛下的深邃眼神,感受他熱哄哄的呼氣,竟有一陣心動。
  稍一不慎,我踏到他的腳,被阿為遞個正著。
  他對我說:「來,把手給我。」
  我驚訝他居然敢在阿怡面前這樣明目張膽地摟著我,還在我耳邊輕問:「你或許不喜歡他,但他呢?」
  「不關你的事。」
  他一手把我的手舉高,一手在我的腰間游走。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不是和誰也可以跳探戈,而他絕對不在我的名單內。
  「探戈就是慾望,但不止於慾望。你要尋找慾望以外的東西,就得先面對它。」他又把嘴巴湊到我耳邊,幸好沒有碰到我。
  終於,音樂停了。阿怡看著我的目光如刃,我刻意不掩飾我的憤怒,在大家的竊竊私語中返回浚彥的身邊。
  「走吧。」浚彥氣得臉色發青。
  「我剛才想示範的,除了舞步,還有探戈的精神。」阿為提起聲量,對所有人說:「探戈是自由的,沒有確實的擁抱姿勢,甚至沒有確實的基本步。我見大家都把焦點放在舞步上,而不是舞者之間的情感交流,覺得有點可惜。舞蹈是身體語言不是嗎?它要向觀眾說故事,像剛才的,我追阿靖,而阿靖拒絕我。」他轉向我,微微躹躲,微笑說:「若然冒犯了你的話,那很對不起。」
  我假裝大方地笑笑,心想這段說話就算騙得了其他學生,也騙不了阿怡和我。
  他看看手錶,「好,今天時間差不多了。各位有時間的話請多練習。我們看看下一節課,有誰願意出來跳另一個探戈故事。」
  
  甫登上地鐵,浚彥便直截了當地問:「你和阿為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對著門外漆黑的隧道說,卻感到他在凝視我。
  「阿怡剛才一直在瞪著你。」
  「我知道。」
  他不再說話,但沒有把目光挪開。
  半晌,他低聲說:「他們快要結婚了。」  
  聽著他似是對我失望的語氣,我比他更失望,「你不是以為我們之間有什麼吧?」  
  「你沒告訴我你們之間沒什麼。」
  我冷哼一些,「你真好笑,我為什麼要向你保證這些?」然而我很快便忍不住說下去,「昨夜我租了他的排舞室,一個人跳舞。他突然出現,對我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這樣你滿意了沒?我有做錯什麼嗎?」
  那一刻我覺得他有擁著我的衝動。我下意識地退後一步,避開他的目光,心想就算我和阿為就算真的搞曖昩,也不關他的事。他不該在意,我不該激動。但明顯地,連阿為也看得出來,浚彥對我不止是普通朋友那麼簡單。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一個人回去跳舞?」
  沒由來的,我心一陣抽痛。我低頭避開他的目光,說:「不為什麼。」
  「靖。」
  「關於我的,你知道什麼?」我抬頭冷冷地問。
  「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問。」
  同樣的問題,阿皓和浚彥的答案截然不同。我是希望說這一句的是阿皓,還是慶幸自己離開了他?
  「我不是,那種會隨便跟人跳探戈的女人。」
  「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你有認真和誰跳過嗎?」
  和他、和阿皓跳舞的片段湧上我的腦海。
  如果探戈不止是慾望的追求,有嗎?我有嗎?
  我想把雙手插進口袋,卻發現我身上的舞衣根本沒有口袋。我有點尷尬,像是赤裸裸地讓他看進我的心裡。
  「我不知道。」我說:「也許我根本不想認真。」
  這時還沒到旺角站,但我下車了。
  意外地,浚彥沒有留住我。在車門關上的一瞬,我回頭接上他的目光,看著車門把我們隔開,把他帶走。

十四 要不要認真一次?

  又一個失眠的夜晚。
  不,我好像有做夢。夢裡我在阿皓的懷抱裡跳舞,跳著跳著換到浚彥身邊。我始終在笑,我享受旋轉帶來的刺激,卻又害怕他們會突然把我摔開。
  他們……好像有。最後我一個人在阿為的舞蹈室裡跳舞。只是,沒有人再推門進來。
  
  甫踏進Jun’s Production,浚彥便對我笑說:「我看過你昨天拍的照片,拍得不錯。」
  我沒想到這便是他第一句要對我說的話,生硬地笑了笑,放下手袋,拿起昨夜沒洗的杯子去泡咖啡。他眼睛只盯著電腦熒幕看,彷彿和我跳舞的和此刻的他並不是同一個人。
  這樣不是很好嗎?這樣我便不用擔心我們的關係會有所轉變。
  卻有一陣不甘襲上心頭。
  我想起阿為的話 - 探戈就是慾望,但不止於慾望。要尋找慾望以外的東西,就要先面對它。
  若他說的是真的,為什麼我和阿皓只能於慾望中拉扯?
  我和阿為,不是同一類人。
  突然浚彥拍我一下,「別發呆了,今天要趕起陳小姐、Sandy和阿靜的照片才可以下班。」
  「哦。」
  話是這樣說,我今天早上完全不在狀態。有時候也沒有在想什麼,就只是放空,把自己放到窗外的雲端,飄啊飄的,離開香港,離開台灣,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去。
  那時候恐怕又會遇到別的事情吧。
  『咔嚓』一聲,我回頭看見浚彥拿著相機,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你幹嘛?」我問,想起自己也曾拍他靠在牆上的照片,不禁笑了。
  「你這樣坐不是想我拍你嗎?」 
  我翻翻眼珠,起來把咖啡杯拿去洗。沿途我偷偷瞄他一眼,見他又埋首於工作中。
  就算我真的有點喜歡他,也只想和他保持現在的關係。
  突然他抬頭,我別開臉,暗暗希望他沒看懂我的眼神。

  一個星期平靜地過去,來到教我忐忑的探戈日。浚彥早早換上他的舞會禮服,像上星期那樣挨在門邊等我。
  落日的餘暉剛好打在他的臉上。我不敢細看,伸伸懶腰問:「時間還沒到,你那麼早站在那兒幹麼?」 
  他把手雙手插進口袋,說:「想請你喝酒。」
  「為什麼?」
  「免得你又被看到跳不到。」
  儘管被他看穿了心事,我還是聳聳肩,一臉不以為然地說:「我不覺得一杯酒能改變什麼。」
  他呼一口氣,翹起雙手:「那你去不去?」
  「可工作怎辦?」我問。
  「下課後回來再做?」  
  「才不要。」我抗議。
  他被我逗得笑了,「最多我請你食外賣。」
  「那毫不吸引好不好?」
  「你覺得你來得及在上課之前完成工作?」他顯得胸有成竹。我投降,隨他喝酒去。

  在我們第一次上課前去過的酒吧裡,他把Tequila推到我眼前。我毫不猶豫地把它灌下。
  瞬間湧上腦袋的酒精放鬆了我一直繃緊的神經。
  我搭著他的手臂問:「你覺得探戈是什麼?」
  他聳聳肩,說:「舞蹈。」
  我看著他,期待他更深入的答案。
  「Okay, okay. 」他笑了,接著很認真地想。他大概不曾發現,他思考的時候眉頭會皺出兩條坑紋。這個模樣,和他認真地看我的時候、他工作的時候,還他孩子氣的時候,也不一樣。
  「一種很親密的舞蹈。親密得讓人不敢投入。」他看進我的眼眸說。
  就是這個模樣,令我往往想遠遠躲開,卻又會忍不住回味。
  我把手抽回去,向侍應點了兩支啤酒。
  「可是認真跳的話應該會很享受吧?」他接著說。
  我沒回應。
  那兩杯啤酒很快便來了,他看著我把半杯啤酒灌下,按著我的手,靠到我耳邊說:「飲咁多,陣間你企唔穩我未必接得住你。」
  這分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可當時,他的心有我跳得厲害嗎?
  「走吧。」我拉他離開。

  課堂開始沒多久,阿為便重提上次舞蹈語言的理論,接著問我們有誰有興趣出來表演。見學生或退後或避他眼神,他的目光迅速落在浚彥和我身上。阿怡看在眼裡,似乎有些不安。
  「或者大家看看浚彥和阿靖示範上次學的那段?」
  我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帶點挑釁地對浚彥說:「你沒信心的話,我和阿靖再跳也可以。」
  「不用,我們沒問題。」
  浚彥把我牽到舞蹈室中間,在眾人的目光下和我擺起擁抱姿態。
  他以近乎懇求的語氣低聲問我:「就一次,可否認真地跳?」
  我躲開他的目光,看見自己在鏡中的倒映 - 黑背心、黑棉褲,還有隨步輕擺的迷你裙 - 我是場內唯一一個穿便服的學生。
  真的是沒錢買裙子嗎?不,是因為這套衣服是我為了和阿皓跳舞而買吧。
  這時音樂已經響起,但我沒有移動半分。最後我鬆開浚彥的手,對阿為說:「不好意思,我失神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從最初開始。」
十五 慾望以外

  我不敢看浚彥從悲到喜的眼神,我不敢猜想他在想什麼,我只是想試試看,擺脫阿皓的陰影跳一次。
  我退後,閉上眼睛,想像我穿著的不是練舞衣,而是高义露背,裙擺會在她扭動臀部時揚起的黑晚裝;想像我們不在一面鏡子一面玻璃的舞蹈室,而是在射燈下的舞池中央。
  音樂重新開始。我數兩個四拍便踏著三寸高跟鞋到他身前舉手、扭腰、再踏前。他溫熱的手再度停留在我腰間,把我拉近。我退後,右腿卻纏上了他。緩緩地,我靠向他,把他壓下去。
  我喜歡他身上的氣息,還有他看著我的眼神。他和阿皓不一樣。他是那麼的真摯、認真,教我無法不回應他,卻又不懂得回應他。
  他和阿皓不一樣,和我不一樣。
  隨著幾個急速的舞步,我被轉出去了。等他使勁一拉,我又被轉回去,目光再次被他鎖住。我呼口氣,專心想著他,和接下來更火辣的舞步。
  我和他身貼身地扭動身體,心愈跳愈快。我感到他結實的胸膛在我冒汗的手心下不住起伏。我想再靠近他一些,想更切實地感受他,他的體溫和心跳,他的一切,有異於阿皓的一切。
  我有成功把阿皓洗掉嗎?還是只是以另一個男人蓋到他留下的陰影上?
  我無暇細想,把整個身軀貼上浚彥的背,把腿盤上去。我們兩個人幾乎是零距離地貼著,我卻還想再拉近我們的距離。無奈他一伸手摸過來,我便要抽身走掉。
  隨著音樂,我們驟近、驟遠,最後凝在擁抱的姿勢,讓對方,讓我們的喘息聲包圍著我們。它伴著音樂纏進我心裡,敲中了阿皓的臉。
  如果愛他比愛阿皓容易,我可否愛他?
  如果只愛阿皓的身體比愛阿皓容易,我能否只愛他的身體?
  如果愛一個人的身體比愛一個人容易,我應否回到起點,只追求肉慾的快感?

  我想不起剛才的課是怎樣結束的。一回神,我已在浚彥的機車上。
  他的身體很暖,替我擋掉了寒風。我靠著他,緊抱他,不由自主地回味剛才的舞。
  機車很快便到達公司樓下。我脫掉頭盔,把頭髮揚開,發現浚彥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  
  我的話被他的吻打斷。本來還在發燙的耳朵變得更敏感了,有股騷動從耳朵和唇上迅速傳遍我的身體、內心,淹沒了我的理智。
  吻了好一會兒,我們回到公司,卻不開燈,也沒有停在辦公桌旁,直接走向那個純白的房間背景。
  他把我牽得緊緊的,像怕我會走掉。那股窩心的感覺教我害怕,但我還是隨他走上那張滿佈塵埃的床,讓他再度吻到我的唇上,深深地、溫柔地、纏綿地。
    他連脫衣服的動作都很溫柔。
  我竟然有些緊張。
    他壓到我身上,停下來,在外面幽暗的燈光下凝視我。
  他在給我拒絕的機會嗎?
  我摟著他的脖子,吻上去,完完全全讓慾望把理性淹沒。

  窗外的燈光透過沒有實際用途的蚊帳照到床上,依稀照出浚彥的輪廓。他在熟睡。我不敢驚擾他,緩緩伸手到他的臉上大概一公分的距離『撫摸』他。
  淚爬過我的眼睛落在枕頭上。我不知道這是為了阿皓、浚彥,還是我自己,甚至不知道是喜是悲。就是累了,一次又一次被別人,被慾望牽著走,累了。
  我悄悄離開他溫暖的軀體,冒著寒意穿上為阿皓而買的舞衣。風吹起懸在牆上那塊淡紫色的絹,露出掛在後面的黑色晚裝。我抖顫著手,把它比在身上,確定那是我能穿的尺碼。
  浚彥比阿皓認真。
  不,他也是那種可以把性和愛分開的人。這條裙子,最多只能代表一段關係,未必是愛。
  我把裙子掛回去,回望他一眼,就一眼,接著匆匆離開。
  
  風把我臉上的淚吹得冷了。我截了輛計程車,卻被一個扶著喝醉了的少女的男人捷足先登。
  這次我沒有救她,我救不了她。
  電話響起。我擦擦眼睛才接聽那個陌生的來電。
  「是許靖嗎?」
  她的聲音有點耳熟,但我敢不確定。
  「是。」
  「我是阿怡。」
  我隨便登上一輛巴士,一邊坐到上層最前面的角落去,一邊問:「你找我有事?」
  「嗯。方便見面嗎?」
  我望望窗外,起來按下車的響鐘,說:「好。」


十六 逃

  雨在我踏進咖啡廳的時候灑下。我坐在窗邊看途人狼狽地走,想著浚彥,怕他半夜醒來會出來找我,怕被他找到。
  沒多久我便看見阿怡。她撐著一把淡綠色的傘,身穿和剛才不一樣的黑色外套和紫色毛冷裙子,優雅地走過馬路。
  「嗨。」我說,把剛才叫侍應倒的熱水推到她眼前。
  她拉開椅子坐下才想起自己忘了脫外套。
  「要喝什麼?」我問。
  「咖啡吧。」她清清喉嚨,把侍應喚來點了杯和我不一樣的咖啡。
  她再清清喉嚨,想問的卻問不出口。
  我決定幫她一把,「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
  她有點意外,低頭想了半晌,冷靜地說:「我很難相信你的話。」
  我不想,也沒必要跟她解釋那麼多。他們怎麼想,他們的關係怎樣,我不在乎,大不了從此不見面。我關心的,最多是阿為會不會再煩著我。
  「你有問過他嗎?」我問。
  她的咖啡來了。她一邊攪拌著沒下糖也沒下奶的咖啡,一邊搖頭。
  「為什麼?」
  她再搖頭,聲音愈說愈低,「你不是第一個。」
  我不禁倒抽口涼氣,但我硬著心腸問:「那解釋不了。你為什麼不問他?」
  「問來幹嘛?他騙我,不騙我,都一樣。」
  她說得委屈,我卻難以同情她,「那你還嫁給他?」
  「我愛他。」她垂下頭來說。
  「婚姻不可能縛住一個人。」
  「我沒想過要縛住他。」她抬起頭來,紅了的雙眼倔強得很,「我只是想……和他一起。」
  「我無法理解。」
  「我想跟他一起。就算明知道承諾是假的,要忍受他跟學生眉來眼去,我還是想做他的妻子。我想至少會永遠留在他身邊的,只有我一個。這樣說你明白嗎?你這種女人,會明白嗎?」
  我曾目睹阿皓因為碰見前女友和別人一起而打翻醋罈,也曾無意發現他電話裡的曖昩短訊。那時候我對自己說,反正我們不是那種關係,他喜不喜歡別人也沒什麼,但其實我介意。是愛也好,自尊心也好,佔有慾也好,我介意,介意得無法再留在他身邊,更不可能像阿怡那樣趕走那些女人。
  阿怡她努力調整呼吸,平復心情,換個語氣求我,「求求你,離開他。」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跟他一起,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我不知道你說的那種女人是哪種女人。的確我沒想過要死守在一個背叛過我的人身邊,但也不至於會纏著別人的未婚夫。」
  她搖搖頭,無力地說:「求求你離開他,離開我們的生活。」
  我忍不住問:「你每次都這樣嗎?」
  她一愕,滿腔屈辱都化作淚水。她咬唇忍著,起身離開。
  「喂。」我拉住她。
  「你還想問什麼?」她瞪著我問。
  「我想叫你幫我退學。」

  電話在寂靜的斗室裡響著。我抱膝坐在床上,看著電話熒幕上浚彥挨在公司門邊的照片,不打算接聽。
  始終要面對他。
  可以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嗎?開個玩笑,暗示那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我不想傷他;我不想愛他。
  電話靜了又響。我發個短訊給他:『剛才我跟阿怡見面了。舞蹈學校那邊我已經退學,不會再去。』
  我幾乎立刻收到他的回覆:『你沒事吧?』
  我不禁咽哽。當我在思考怎樣躲避他時,他卻在關心我的感受。
  『沒有。只是小事。』
  把短訊發出去之後,我再問:『你不是以為我和阿為之間有什麼吧?』
  我望著熒幕上的『輸入中……』,不期然感到一陣緊張。電話再度響起。我心頭一顫,猶豫了片刻,終於接聽。
  「我不是以為你們有什麼。」他說:「我……I……」
  我搶著說:「我想辭職。」
  電話的另一端靜了好一會兒。淚水把我的睫毛沾濕了,內臟似要糾成一團,我想掛線,他卻開口說話。
  「Are you kidding?」
  「No……至少讓我放個大假好嗎?」
  「I don’t get it, I……」
  我再度打斷他的話:「No Jun。我要回台灣了,就這樣。」
  電話又響起來,我乾脆把它關掉。我想我應該多解釋兩句,我不想……不敢知道他的想法。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起來預訂明早第一班機,再度出發。
十七 該結束了

  晴空下,我來到雜貨店前。本來在收銀機後看電視的媽媽看見我,頓時臉色大變,「你回來幹麼?」
  她可能猜到我又辭職了。我撒謊說:「我回來工作。」
  她略感寬心,「回來多久?」
  「一個星期。那邊找到客戶的話可能會多留幾天。」
  「哦,你今晚回家吃飯嗎?」
  我支支吾吾地說:「看看吧。我睡一會兒便出去找場景。」
  我提著行李箱上樓,抽出慣常帶在身邊的鎖匙開門。
  時間還早,但房子還是一貫的陰沉。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一口氣,把這股氣氛消化下去,接著回到房間拿出爺爺和爸爸的照片,低聲對他們說:「我回來了。」
  彷彿,他們都在,像昔日那樣搭著我的肩。我忍不住掉下淚來。
  
  要在台北拍婚攝,我第一個想到的地方是淡水。雖然工作是假的,但左右沒事,我還在去了那兒拍風景照。
  聽說很多婚紗攝影師都對自己的婚紗照抱有憧憬。我本來沒有,可孜然一人來到這個地方,我不禁想像要是有那天,我牽的會是怎樣的人。
我把電話開了。
浚彥發過好幾個短訊過來,內容不外乎是問我為什麼要離開,要離開多久,但他沒有留我,也沒有說喜歡我。
也許那不過是一時激情。我對他而言可能是另一個阿敏,最多也只是稍微吸引他多一點點。
我不要他為了責任而和我一起。
說什麼用心跳探戈會是種享受?它帶來的火花短得要命,烙在心裡的傷口卻會讓人痛很久。

回到台北巿的時候,機車的汽油量和我的心情一樣跌到最低點。我停在油站加油,沒料到碰見阿皓帶著女伴走來。
他霎時鬆開握著她的手。我認出那是以前和我們同校的女生,我們經常在舞蹈室附近碰面。無數疑問迅速閃進我的腦海,直至他走來向我打招呼,我才回過神來,朝他們淡然一笑。
要鎮定,千萬不要讓他們發現我是隻身一人逃回台北的。
  那個女的拉拉阿皓的手臂,他索性把手插進口袋裡。她的皮膚很白,身型纖瘦,有可能是那天推窗的人。我想到可能從一開始她就存在在我們之間,不由得對她有點恨意。
  「怎麼回來也不找我?」他問。
  我坦然地迎向他的目光,說:「有必要嗎?看你現在過得挺好的。」
「有你在的時候好一點。」他說,臉上泛起一個曖昩的微笑。
這多半是他哄騙女生的慣用技倆。我已不再是當天的許靖,不會再為這句話產生任何暇想。
  「梁健皓,你當我死了?」那個女的瞪著他怪叫。
他帶點煩厭地叫她回去,接著轉頭問我:「要不要去喝一杯?」
  我頓感一陣快慰,擺出勝利者的姿態漫不在乎地說:「下次吧。」
彷彿是為了突顯我的地位那樣,他上前捉住我的手,「上我的車。」
  「你敢?」她竟然對我咆哮。  
  「不,」我望著她說:「上我的車。」
  
阿皓一上車便緊緊地摟著我。我後悔了 - 我不該再招惹這男人,更不該跟那個女的較勁。
我早對他死心,明白贏得了她,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個女人可以贏得他的青睞。  而且,要是浚彥知道我還在和前度糾纏會怎樣?
  不過算了,他不會知道,知道了也可能不怎麼樣。我不應該被他左右我的決定,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我愈駛愈快,似要追趕快要淹沒在雲海的太陽,卻不知道我該停在哪兒。
我有衝動把阿皓扔在路邊以洩心頭之恨,但既然讓他上車了,我又想好好把這段關係結束。終於,我把他帶到陽明山上。

  正值晚飯時分,陽明山上下都燈火熣燦。我們隨侍應走過一個接一個淡黃色的帳蓬,坐到可以俯瞰山下燈火的角落去。
  「你記得這兒?」阿皓有些沾沾自喜。
  陽明山是我首次為他動心的地方。那時候我跟他一起還沒有半年。那天是我爸爸的第二個死忌。和家人吃過一頓很不愉快的晚飯之後,我約他出去。他把我帶到山腰一個能看遍山下景色的地方。
  那夜天空烏雲密佈,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他說為了我他把星星帶來,然後從背包裡拿出一堆花火。
  大概女人總有些選擇性失明的時候?我覺得我可以嘗試依靠他,讓他為我把我那漆黑的世界點亮。
  我喝一口他為我倒的檸檬水,說:「倒是你,怎麼也記住這些?」
  他只是臉帶笑容地看著我。
  我打開餐牌說:「點餐吧,我餓了。」
  他沒有變,說的話不是無關痛癢的便是曖曖昩昩的,不然便是若有所思地遠眺他準看過十萬遍的夜景。
  到了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的帥是裝出來的,還是他真的是這樣的人,這麼討厭跟別人說心底話的人。
  最初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 我不過問他的私事,他也不來干涉我的,我們只要哄哄對方,陪對方消磨時間就好。可是,大概就是在我決定依靠他之後吧,我開始想了解他,想拆開他這副不羈的面具,但我怎樣也拆不開,只知道,只猜到,他願意為無數女人點亮她們的夜空。
  吞下一整盤雞翅膀和洋葱圈之後,他終於問我一條比較有意義的問題:「你這次回來還會再走嗎?」
  「不知道。」我說。
  「那邊的工作沒了?」
  想到浚彥,我改變話題:「我沒想過會碰見你。」
  「這樣說你本來不打算找我?」他似乎有點自尊心受創。
  我聳聳肩,不打算告訴他我去過他家樓下。
  他點一根煙,看著那點微弱的火光問:「我平安夜給你的短訊你收到嗎?」
  「那夜,我跟別人一起。」我靠到椅背上,多少為這句話而感到舒暢。
  一抹嫉意閃過他的臉,「新男友?」
  我擺出一副困惑的神情看著他。
  「對,」他也靠到椅背上,「我不記得我們分過手。」
  我笑笑,「我不記得我們有說過一起。」
  見他生氣了,我樂得再點一杯啤酒。
  「你這是存心氣我嗎?」他沉著氣問。
  「我只是說實話。」
  「沒有一個女人像你這樣對我。」 
  我笑得更自豪,「那你感覺怎樣?」 
  他像隻獅子望著獵物那樣默默看我幾秒,接著換個從容的表情說:「有趣。」 
  饒是如此,我感覺到他的憤怒。可能一直以來我對他太忠心了,以致他不相信我可以離開他,而且還活得很好。
  現在,放不下的是他,瀟灑的是我。可惜除了痛快之外,我沒有任何感覺。
  「我們該結束了。」我說。
  「除了我,還有誰能給你幸福嗎?還有誰會比我了解你嗎?那天你問我,除了樣貌和身材,我知道你什麼,現在我告訴你,我知道你軟弱、寂寞、沒安全感。你和我一樣不想付出,所以不想認真。」
  被一個這樣的男人數說簡直是侮辱了我的人格。我懶得跟辯駁他,站起離座。
  他拉住我,「我肯定,要不是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忍受你。」
  我堅持地撥開他的手離開,萬分後悔沒有在公路撇下他。
十八 意外訪客

  「你去哪兒了?」
  我沒料到姐姐和姐夫會在客廳等我。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姐姐已搶著說:  「回不回來吃飯不說清楚,又不接電話。光是你有事情要忙,別人都閒著是嗎?」
  「對不起。」
  「算了,別說了,我去把飯菜再煮一下吧。」媽媽說。
  「還煮什麼,都餓得沒胃口了!」她甩開姐夫嘗試拉著她的手,對我說:「我告訴你我忍你很久了。從小到大就只會任性,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沒想過別人會擔心嗎?你有顧慮別人的感受嗎?」
  本來就心情不好的我發火了,「你有顧慮別人的感受?小時候迫我玩滑梯,讀書時代我選科,畢業後要求我去你的補習社工作。你有問過我想怎樣嗎?你關心嗎?」
  她用力拍在桌子上,「我是為你好!你看我不管你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麼?會唸書不好好唸,家裡只剩下媽媽偏不回家,什麼工作都做不好,還忽然去香港……」
  「那你是說方向不清晰就沒有探索的權利?對,我是不愛回家,爸爸在的時候你們欺負他,他走了,你們傷心也要裝作沒感覺。我不願意像你們這樣演戲。我就是不夠堅強,捨不得爸爸和爺爺。我不想每天回來這兒看著這個沒有他們的家!」
  意識到自己過分了,我看看紅了眼眶的媽媽,擦掉眼淚離開,竟在殘舊的樓梯盡頭看見浚彥。
  他在暗黃的街燈下朝著我微笑。我停下腳步,看著背著大背包,身穿皺巴巴的襯衫和破爛牛仔褲,鬍子未刮,頭髮被隨意縛到腦後的他,心動了。
  這樣的他也好,穿戴整齊地和我跳舞的他也好,都沒有阿皓那種神秘而高傲的魅力,卻有足以溶掉人的溫柔。
  姐夫追下來。
  「你好,」浚彥的臉色微微一變,站直身子對他說:「我是阿靖的同事,我叫浚彥。」
「您好,您要不要上去坐?」姐夫問。
  浚彥似在等我回答。
  我編個謊言:「不,他來找我商量明天的工作事宜。我們出去一會。你和她們先吃飯吧,我晚一點會回來。」
  姐夫沒有再問,和浚彥道別之後便回去。
 
  我帶浚彥到附近的公園,坐在已生锈的鞦韆上。
  這時公園裡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我把老舊的球鞋擦在乾巴巴的沙石上,鞦韆的鐵鏈與支架頓時擦出刺耳的『吱吱』聲。
  他似乎並不介意,默默把手肘擱在膝上,抬頭看天上明月。
「你來幹麼?」我問。
  「嚟批你個假。」
咒罵、表白,甚至是解僱都比這個答案來得合理。難道他真的一點也不生氣、不緊張我突然出走?從我們通訊到現在已差不多一天了,如果他能想到要對我說的話就只有這一句,他何必特地飛來台北?
  「多少天?」我賭氣不道歉。
  「五天。」
  「這麼少?」
「你試用期也還沒過,給你五天假期已經很好啦。」他笑說,絲毫不明白我有多想把他推到地上。
我無話可說。
現在換他弄出那惱人的『吱吱』聲。
  「你很吵耶。」我說。
「你為什麼生氣?」他大惑不解。
  印象中,我很少在他面前表露煩燥的一面。
「不知道。」
「你……有話想跟我說嗎?」
  我沒想到他會反過來問我,「你到底來幹什麼?」
  他低頭望著自己雙手,問:「你之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記得,可我沒否認。
  「我來就是為了了解你。」
  我鼻子發酸,別開臉問:「有必要嗎?」
  「我不知道。」
我不再說話,兩腿用力一踏,盪向無盡夜空。那『吱吱』聲變得有規律了,把我們之間的沉默填滿。
  我從台北逃到香港,再從香港逃回台北。此刻他追來了,我不想繼續逃避,可我不希望他是另一個阿皓,更不想當另一個阿敏。
浚彥捉住我的鞦韆,認真地問:「剛才那個人是誰?」
我一愕,「誰?」
「跟著你跑下來的那個。」
我為他的認真感到詑異,「我姐夫。」
  他遲疑地問:「他應該不是你去香港,又忽然回來的原因吧?」
  我噗嗞一聲笑了出來,「怎麼可能?」
  「那為什麼?」
  我在微弱的燈光中歪著頭看了他一會,想從他的表情猜度他有多在乎我的答案,卻只能依稀看見他的認真眼神。
  「晚了,我要回家。」我說。
  「我們明天會見面嗎?」
  我心裡一動,「我不知道。」
「你明天應該和我去工作。」
他似在約會我。
  我伸伸懶腰,踏步回家,暗暗希望他會像在觀光巴士上的那次那樣抱著我。可惜我只收到寫有他下塌的酒店地址和房號的短訊。
  夜了,是我睏得糊塗了,才會對一個純粹想跑來告訴我有多少天假期的人有所期望。
十九 荒廢了的天空之城

還未到早上九時,浚彥便打電話來正式約我出去。我駕著機車到酒店外等他,心裡盤算該把他帶到什麼地方。
這天天陰陰的,淡水的風景未必好看,巿中心的景點又好像有些無聊,要說九份的話……
我還沒想到答案他便已經到了。我問他想去什麼地方,他居然說他對台北一無所知。
  「我以為香港人都很喜歡去台灣呢!」我說。
  他搖搖頭,「印象中我回香港之後沒有放過超過三天假期。」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你的生活還真夠悲哀。」
  他不以為意,「以前婚攝部只有我和阿勤,我怎走得開?」  
  「那你這次會留多久?」
「我明天晚上就要回去。」
  「這麼快?」
他笑了,「我叫阿勤對外宣稱我患了重感冒才可以偷走來台灣,再不回去的話,他會來捉我回去。」
我也笑了,「你道每個人也像你這麼無聊,特地飛幾千公里來抓一個同事回去?」
「對啊,所以我不明白你還氣什麼。」他饒有深意地看著我,微微往上揚的嘴角教人看著生氣。
  我白他一眼,騎上機車,他毫不猶豫地上來抱著我,只和我保持寸許距離。而我竟希望他會靠到我的背上,我喜歡他的擁抱。
  就因為那一刹衝動,我決定帶他去九份。

  九份對我而言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小時候我們經常一家人來旅遊,後來我偶爾會跟爸爸來,最後,我一個人來。
  我從來沒想過要邀任何人同往。這是一個現在只屬於我一個人,可以讓我盡情回憶昔日的美好,也讓我宣洩悲苦的地方,所以我就算把浚彥帶去也不會讓他知道這些。
  我們在山邊一間紅白色的小屋外下車。我熟練地推開門前的小木欄,和他走到石板小路的盡頭,按下躲在藤蔓下的門鈴。
  不一會,老阿嬤出來應門,「阿靖!怎麼這麼久也不來看我?」
  我親暱地搭著她的肩進去,「工作忙嘛!今晚有兩個房間給我們嗎?」
  她偷看我身後的浚彥一眼,低聲問:「男朋友?」
  「才怪,同事而已!」
  「房間只有一個,你要不要?」阿嬤笑吟吟地問。
  我回頭看攤攤手的浚彥,再問阿嬤:「雙床的?」
  「對。」
  「好吧。」
  她笑意更盛,帶我們到三樓一個可以看遍附近山頭的房間。
  以前我每次來這裡都住在最便宜的單人房,沒想過這間小小的民宿會有這樣的好風景。
  「你常常來這兒嗎?」浚彥坐在近門口的單人床問。
  「嗯。」我回頭說。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不想猜度他的想法,背上背包說:「走吧。」

  緩緩地,我駛進浪漫公路。風吹過綠綠黃黃的峭壁和低谷,掠到我們的臉上。
  如老阿嬤所說,我很久沒有來這兒了,從離開台北之前的一段日子就沒有。要說是因為生活忙碌,倒不如說我知道我一旦來到這裡,便無法再騙自己。
  我不快樂。跟阿皓一起,我不快樂。
  我把機車泊在黃金瀑布附近的公路旁,下車喝一口礦泉水,然後把水瓶遞給浚彥。
  「為什麼這兒叫浪漫公路?」他問。
  「聽說那是居民自己取的名字。我想是因為秋季的芒草吧!很漂亮,很多情侶都愛來這兒旅遊。」
  「你以前常常和男朋友來這裡?」他坐到公路的鐵欄上。
  我笑著說:「沒有。不過這是我爸向我媽求婚的地方。」
  他揚一揚眉。不自覺地說溜了嘴的我趕緊舉起相機,把情緒藏到鏡頭後,卻感到他盯著我的背影看。
  「找天你帶我來看秋天的芒草?」他說。
  我哈哈一笑,「太晚了,冬天都快要過去。走吧,我帶你看天空之城。」

  所謂的天空之城其實是礦山遺跡的一部份。我們遠遠望著那座落在山腰的礦場,感覺它真的有點像動畫裡的天空之城,但走近了,它便變回一座很普通的,被荒廢多年的建築物。
  小時候我說想進去和爸爸玩捉迷藏。爸爸笑著抱起我,說那沒有意思。因為無論我走到多遠,他也會找到我。我說那換我來找他,他說那更沒意思。因為他一定會在我身邊,我不用去找。
  他那些時候的笑容,我還記得,但我更記得他病在床榻時的樣子:化療時所受的痛苦、看見我們的欣慰、臨別前的不捨……
  「我幫你拍照好嗎?」浚彥問。
  我推開他的鏡頭,「不要,我才不要做這種只有遊客會做的事情。」
  「為什麼?你在香港還不是一樣的拍?」
  「我就是不喜歡。」
  他還是按下快門。
  「喂!」我抗議,他卻繼續頻按快門。
  「你再拍我要生氣了。」
  他翻翻眼珠,「又生氣?你自把自為地回來我也沒有生氣。」
  我正想道歉,但他打斷我的話,「我餓了,哪裡有下午茶吃?」
  「沒有。走完茶壺山我們才回老街吃飯。」
  「什麼?」
  我抽起他的衣領後方便走,沒料到竟下起雨來。他匆匆牽起我跑回建築物內避雨。
  雨愈下愈大,他把外套脫下,舖在地上說:「坐吧。」
  我拉著他坐到我身旁。可衣服很小,我們靠得再近還是被周圍的泥巴弄髒。
  「喂,你看。」他指指前方,說:「下雨的時候,這裡很美。」
  「嗯。」我不再管身邊的泥巴,默默和他享受眼前迷朧的景色,還有雨水灑在萬物的聲響。
  「我還是頭一次看這兒的雨景呢。」我說。
  他笑了。
  記得我們最初認識的時候,他總是一副事業至上的模樣。他不像會關心別人,不像會追上發酒瘋的我,更不像會熱心幫我找房子,陪我跳舞,還叫我吃藥。
  「為什麼對我那麼好?」話已出口,我方感到害羞,連忙低頭把弄地上的枯草。
  他拾起一條枯萎了的蘆葦,一邊劃著泥巴,一邊問:「你真的想知道?」
  我沒有回答。
  半晌,他這樣說:「就是因為那句你不想聽的話。」
  也許我應該直接告訴他我喜歡他。可這句話我從來沒有對誰說過,而且,要是我誤會了他的意思怎辦?
  「靖?」
  我討厭猶豫不決的自己。
  「我……」我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不。」他指指雲外的藍天,「雨會停的。待太陽把馬路曬乾一點才走。那樣會安全一點,最多我不說話。」
  他好像誤會了。
  算了,要是他真的如我所想那樣,我們定必還有機會。
二十  星空在轉

  茶壺山的山路因為而雨水而十分濕滑,很不好走。浚彥收起剛才認真的臉,一邊和我說笑,一邊照顧我,生怕我會滾下去那樣。我沒有把我豐富的遠足經驗告訴他,心裡很享受這樣被他帶著走,感覺好像只要有這個寬闊的肩膊在我身前,我便什麼也不用害怕 - 就怕他會扔下我。
  『無論你走到多遠,我也可以找到你……我一定會在你身邊,你不用去找。』 曾經這樣說的爸爸最後還是不得已離開了。我眼前的他會留多久?
  
  走完茶壺山,我們騎機車回去。一路上浚彥把我抱得很緊,我的心繼續劇烈跳動,沒有因為運動結束而平伏下來。想到我們今天晚上將會睡在同一個房間裡,我心裡更是忐忑。
  我把他帶到以前我和家人常常去的台式館子吃飯。菜還沒有到他便問我們接下來會去哪兒。我取笑他,「今天走了一整天你都不問,現在快要回去休息了你才問?」
  「回去?」他看看手錶,說:「還很早呢!」
  「你以為這兒是香港?」我說,他意猶未盡的樣子使我甚有滿足感,「不然我待會兒帶你看夜景?」
  「好啊。」他笑得燦爛。
  儘管只是和他去我去過的地方,然後去家庭式館子吃飯,我還是覺得有些浪漫。
  他讓我想起許多年前,在我還是十幾歲時候,曾經和一個男生去過貓空玩。那天我們沒做過什麼,只是到處走走,吃個飯,看看夜景,可我一點也不覺得悶。之後,我們開始了,又結束了。我沒有再愛過誰,直至阿皓。
  戀愛對我而言是那麼極端的一回事,它可以清純如水,亦可以妖冶如酒。前者我回不去了,後者我不喜歡。我不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不,我難以相信會有一個中間地帶讓我感受爺爺所說的,滲透全身毛孔的幸福感。
  「在想什麼?」浚彥輕輕問。
  我笑著搖頭,見桌上的食物都被我們吃光了,便伸手結帳。

  無論看多少次,我還是很喜歡九份的夜景。山下的燈光有密密麻麻的,也有疏疏落落的。強烈的對比使光的地方更光,黑的更黑。高山、大石、樹冠……各種線條融合在同一塊黑色的影子裡,被珠鏈似的街燈圍在大海外。平房在黑影中探頭而出,讓人們在繁星和彎月下欣賞這如畫景致。
  「要跳舞嗎?」坐在我身旁的浚彥自石礜跳下,穩穩地站在還沒有建房子的荒地上。
  「在這兒?」
  他伸手把我接下來。
  「音樂呢?」
  他翻出電話,播出一首甚有拉丁情調的歌。
  「這和我們學過的相差甚遠。」
  「誰說要和你跳探戈?」
  我握住他的手,在他的帶領下隨性地踏步和旋轉。沒有舞步的舞,使我更專心感受這一刻的氣氛,感受和他在一起的感覺。
  四周黑漆漆的,但我看見他在淡黃的月色和燈光下對我微笑。他穿有毛衣的胸膛很暖,他噴出來的氣息很暖,我們愈靠愈近,直至他擁著我,貼著我。
  他湊近我的耳邊,唱起歌來。
  I'm just a singer, you're the world.  All I can bring ya, is the language of a lover…  my beautiful, beautiful moon, how you swoon me like no other…
  我分不清這是歌詞還是情話,一步一步地順著他雙手在月下旋轉,不想停下。星空也彷彿轉了起來。
  無奈音樂始終要結束。他默默抱著我,深深地嗅我的頭髮,接著抬起我的下巴,吻在我的唇上。
  這個吻把一切凝住,只有我的腦袋在轉,心在跳,直至誰的腳步聲把我們分開。
  我把他帶回民宿,整個人卻還是發熱似的。我好猶豫要是他想延續這個吻的話,我該怎麼辦。
  「你要先去洗澡嗎?」
  他的話把我嚇一跳。我尷尷尬尬地竄進浴室,洗得指頭都皺起來才出來,他卻已在被窩裡倒頭大睡。
  我靠在浴室的門楣上,笑了。

  蟬叫個不停,接著是鳥鳴和雞啼,終於我感到清晨的第一道陽光透過窗簾照到我身上。我聽見浚彥轉身,起床去洗手間,然後回來再睡。好不容易,鬧鐘結束我無眠的夜晚。我梳洗過後才把浚彥推醒。
  「吃完早餐後我們便要回台北。」我說。
  「這麼早?」他睡眼惺忪地說。
  我笑了,「誰叫你這麼快要回香港?」
  他坐起來,「我?那你呢?」
  「要看看還有沒有機位。」看見他的著急樣子,我心裡一甜,轉身收拾行裝。這時電話竟響起來。
  是阿皓。
  我截斷電話,回頭看見浚彥疑惑的臉。他沒有問,我不想說,繼續催促他梳洗。
  
  電話響了三次,三次都被我這樣截斷,三次,浚彥都看著,似在希望我解釋。我乍作不知,和他退房之後便帶他去魚丸店吃早餐。
  他開口問我,「那是誰?」
  「誰?」我瞄他一眼,卻只見他低頭吃麵。
  「一直打電話來那個。」
  「沒什麼特別。」我含糊地說。
  「是家人嗎?」
  我沒有回答。
  「前天晚上,我在樓下聽見你們吵架。」
  他大概誤解我的沉默了,但這總比他問我那是否我的前度男友好。
  「我聽不見你們吵什麼。」他抬頭,似在期待我的回應。
  我聳聳肩說:「沒什麼。」
  「你們的關係不太好?」
  「嗯。」
  「你打算不和好就回去?」
  我不由得皺起眉頭,「你和你爸的關係還不是一樣糟糕?」
  「但你很重視你爸爸。」
  「我爸跟我媽和姐姐不一樣。」我不想和他解釋太多。
  他不以為然地說:「你媽是你爸選的女人,你姐姐和你都流著他們的血。」
  「你這外國留學生的想法怎麼這麼土?」  
  「這跟土不土沒有關係。我怕你這樣回去的話會不開心。」
  我離座而去。
  「靖。」他拉著我,「你不能什麼都選擇逃避。」
  我轉身瞪著他,氣他不了解我,不明白我掙扎了多久才帶他到這個地方,坦然面對自己對他的感覺。
  「靖。」他再叫。
  「我們回去再說吧。」

*歌詞出處: Bella Luna by Jason Marz
二十一 瘡疤

  儘管在機車上我無法和浚彥交談,我還是感到氣氛變了,他摟著我的雙手不再那麼肯定。我想不到我們之間的浪漫會那麼快便結束,失望得有些心痛。
  也許一切都只是他的心血來潮,當他意識到我是什麼人的時候,便立刻對我失去興趣。
  我轉入油站,他隨即下車說要上洗手間。這時阿皓再打電話來,我望望浚彥往洗手間的背影,按下接聽鍵。
  「你找我幹麼?」我問。
  「我想你。」
  「你別跟我說這些廢話好不好?」我看看洗手間那邊,想儘快結束和他的對話,叫他別再找我。
  「不是。見過你之後我才發現我捨不得你。」
  我悶哼一聲,「你以為我會相信?」
  「你會給我機會去證明?」
  「不。」
  電話的另一端安靜下來。
  我說:「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你要是那麼狠心的話便不會和我去陽明山。」
  「我只是想跟你說清楚。」
  「不,你還在生氣,不是嗎?這證明你對我還有感覺。你心裡明白我是最適合你的。」
  我翻翻白眼,掛斷電話,回頭看見浚彥就站在我身後,有些心虛。
  「我去買咖啡,你要嗎?」我問。
  「不,我……趕著回去收拾行李。」他笑得毫不由衷。
  「那我不買了。」我說:「我們走吧。」

  我送了浚彥回酒店便返回雜貨店。媽媽並沒有質問我昨夜去了哪兒,也沒有問我工作怎樣。
  「媽,我明天便要回去。」我說,心裡因為和浚彥之間事情而懊惱。
  「走得這麼急?」
  「客人有點事,來不了台灣。」
  「那你收拾好行李了沒?」
  「沒有。我現在就去。」
  她看看牆上掛鐘,說:「我問問你姐能不能來看店,我去做飯。」
  「不用啦。」看著她失望的表情,我迫自己改口說:「你問她晚上有沒有空,我請你們出去吃飯?」
  她別開的臉上好像有些笑意,教我意外。
  前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姐姐和姐夫都走了,媽媽一言不發地洗碗。我以為她生氣了。可是現在看來,她好像只關心我什麼時候離開,離開之前可會和她們吃飯。
  她變了。也許從我告訴她我要去香港的一刻開始她就變了。看著她斑白的髮鬢,我想到之前,現在,將來,也不會有太多時間留在她身邊,不禁有些悔疚。
  爺爺和爸爸走了,姐姐和我選擇不留在家裡,那就只剩下她守著爸爸和她一手建立的家。
  媽放下電話聽筒,說:「她說她和姐夫下班後過來,問要去哪兒等我們。」
  我沒想到姐姐會問我意見,大著膽子說:「不如我們去以前爸爸愛去的餐館?我一個人在香港,有時候會想念以前爸爸帶我們到處走的日子。」
  媽媽的神色有些複雜,她回頭向電話說了餐廳的名字,和姐姐再講幾句便掛線。沒有人對我的建議有異議,反而令我有些不自在。

  坐在家裡等吃飯的我,心情有些納悶。
  我應該動手收拾行李,應該看看要帶什麼去香港,卻只顧留意電話有沒有響 - 浚彥今晚便走了,他可會和我說再見?我還沒有告訴他我什麼時候回去。
  我再看看電話,決定去附近手信店買點什麼給阿勤,免得自己繼續胡思亂想。

  走過平常沒多少車子經過的馬路,我竟被誰叫住。我回頭看見阿皓拿著一束鮮花站在街角,驚訝得瞪目結舌。他跑來把花遞給我。
  「你這是幹麼?」我把花推回去。
  「重新追求你。」他說得認真。
  「你別耍我了。」我說。
  「我想過了,只有我才知道你需要什麼,也只有你才知道我需要什麼。我們是注定的一對,我不想你離開。」
  我沒好氣地說:「要是你在我離開台北之前說這句話,我可能會為你留下。現在太遲了。」
  「為什麼?」
  我轉身離開,看見浚彥就站在我們身後。這時阿皓拉上我的手,我連忙把他甩開。
  「就是因為他?」阿皓說:「他有什麼比我好?樣子沒我帥,身型沒我壯,搞不好床上也不……」
  我狠狠摑了他一巴掌,「你嘴巴放乾淨一點!」
  他撫著熱燙的臉,看看還站在原地的浚彥,氣得七孔生煙,「有什麼乾淨不乾淨?我們不是這樣開始的嗎?你要在誰面前裝清高?」
  我想再摑他一巴,但浚彥過來把我拉走。
  阿皓在我們身後大叫,「你以為我真的想追回你嗎?我只是不忿被你這種貨色甩掉。你這種女人,我要睡多少有多少,我……」
  沒料到浚彥竟然回頭揍他一拳,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拉著我逃走。這時剛好有車經過,把我們和阿皓隔開。浚彥對他的咒罵聲充耳不聞,緊緊拉著我跑。
  我很想找個洞躲起來。一直在他面前表現得對愛情認真的我,到最後竟被他發現有過這樣的歷史。
  這次,他定會對我徹底死心了吧?

  走到車站時,我們都氣喘連連。他握著我的手鬆了,靠在電燈柱上默默看著我。我扶著雙膝,假裝因為雙腿因為逃跑而酸軟,其實是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的過去也不見得乾淨,可是,被前度在大街大巷上這樣數說的我如何不無地自容?
  「我今晚飛。」他用廣東話說。
  我沒有抬頭,但我感到他的目光還在我身上,「嗯。」
  「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買了明天的機票。」
  「靖,你看著我好嗎?」
  他走過來,我立刻站起退後一步說:「我約了家人吃晚飯,先回去了。」
  「喂!」他想拉住我,我卻繼續往後退。
  「你懂得回去吧?不然就坐計程車,很近。」我說,徑自上計程車回去。
  可能他只是想安慰我,但我不想聽,我不想聽見任何他評論我過去的言論。
  那是我的人生污點,今天見過阿皓之後,我更肯定那是我的人生污點。
  車廂內,我托著前額,想像要是連媽媽也看見我們剛才的拉扯,我將要如何面對她。
  
二十二 臨別

  我回去的時候,姐夫和姐姐在雜貨店裡收拾東西。
  「媽上去換衣服了,我們很快就走。」姐夫說。
  他們看起來若無其事的,但我十分不安。
  「你的同事呢?」姐夫問。
  「他去機場了。」我胡謅。
  「你們不坐同一班機嗎?」
  「沒機位嘛。」我想想之前的謊言,再解釋,「他早就訂好機票要今天回去,我是臨時要走。」
  「還以為可以請他吃飯,讓他多照顧你呢!」
  我無奈地笑說:「人家才不會為你一頓飯而對我好些。」
  他搔搔額角,「也對,不過他本來就對你不錯吧?」
  本來在忙著的姐姐抬頭看我。這時,媽媽也來了。一時間,他們三個人全都在看著我,我不懂反應。
  「我……說錯話了嗎?」姐夫搔搔後腦,說。
  「我們走吧。」我把媽媽牽出去。

  這是一間傳統的台式館子 - 牆壁舖了米色的膠板和木條,吊扇、桌子和椅子都是木造的,隱隱散發出木材的味道。圍著半身圍裙的侍應生忙碌地工作,或招待客人,或捧著熱騰騰的菜,或拿著舊式鐵水壺為客人添茶。
  以前爸爸牽著我,媽媽牽著姐姐,各自用他們的大手護著我們的頭,小心不讓熱水或熱菜碰到我們。現在牽著姐姐的變成姐夫了。我拉著媽媽,讓她坐到她最喜歡的窗邊位置去。
  這頓飯,氣氛沒我想像中沉重。姐夫彷彿早就知道我們以前愛吃什麼菜那樣,為我們點來一桌佳餚。
  「姐夫,現在這個家就只有你一個男人了。」我說。
  姐姐對我的話感到萬分錯愕。姐夫向來對人殷勤,對媽媽和我都很好,但我一直跟他保持距離 - 我不習慣他的存在,不習慣照顧我們的換成了他。可是,特別是經過剛才的那件事之後,我由衷地替姐姐感到慶幸。她挑選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對象,她找到了屬於她的幸福。
  「幸好有你在呢。」我說:「你知道,我媽跟我姐姐都是外強中乾,是很需要被照顧的類型。」
  「怎麼忽然說這些?」姐姐皺著眉頭說。
  我笑說:「我明天就要走了,想說什麼就該說什麼吧?」
  媽媽也皺皺眉頭,「說什麼傻話?你又不是不回來。」
  「對啊。你下次什麼時候會回來?」姐夫說。
  我想起剛才與浚彥的尷尬氣氛,心想我未必能繼續與他共事,卻不敢這麼快告訴他們。
  「春節應該可以。」我說。
  姐夫似乎察覺到我有些不妥,但我一抬頭,他便別開臉來。
  侍應適時送上菜餚,把我們的話題止住。
  剛才的對話似乎把我們之間那堵無形的牆推倒了一些,大家有說有笑的。但我,我一直在牽掛著手機,期待浚彥會找我。
  他來就是為了告訴我他什麼時候離開嗎?

  習慣早睡的媽媽這夜站在我的房間門口陪我收拾行李。
  「媽,你去睡吧。」我說,把相簿塞進行李箱裡。
  「有空你就多打電話回家,你姐抱怨說你去那麼久也不跟她聯繫。」
  「她就愛唸。她自己不是從來不打電話給我嗎?」
  「她是姐姐嘛。」
  我不說話,免得再被訓話。
  「你姐像我,你像爸爸,所以……」
  我知道她想說她們不太會和我溝通,接下去說:「媽,那天晚上我說得太過分了。對不起。」
  她搖搖頭,「你們和我不一樣,有自己的將來,不必困在這裡。」
  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那片芒草前,爸爸對我說的話,說:「有一年,我和爸爸去了九份。他說他在那兒向你求婚的。他說,他本來有很多很多夢想,但遇見你之後,他最想做的事就是留在你身邊。」
  媽別開臉。
  「這些年來,他偶爾會說氣話吧?也偶爾會想要是選擇了追尋夢想的話會怎樣。可是我知道就算重來一遍,他還是會選擇你。」我頓一頓,再說:「我記得我小時候他騎著你不讓他買的機車,偷偷帶我出去的時候,他不煩燥,不生氣,卻像個偷偷幹了壞事的小孩那樣笑;你們吵架了,他叫我陪他出去逛,每次回家之前他都會停在花店前猶豫要不要買花哄你;還有他對我說他的求婚經過時,臉上掛著的幸福笑容……這些,我當時再不懂事也看得出他願意,很願意留在你身邊。」
  媽趕快把眼淚擦掉,我卻任由它們流下,盡情流下。
  「他不是被迫困在這裡,我也不是。我只是不捨得他。他不在,很多事情我都不懂跟你們說。我……做了很多任性的事情。但或者我本來就是這樣吧,像爸爸那樣,是個喜歡做壞事,讓人操心的大孩子。」
  媽媽過來抱著我的頭,像我小時候那樣。我嗅著她手上永遠洗不掉的蒜頭味道,說:「我在香港想通了很多事情。我喜歡當攝影師,想繼續在那邊發展。只是有時候……我不知道將來會怎樣。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來,又會不會遇到什麼事情想跑回家。」
  「傻瓜,有什麼做不來的?那可是你喜歡的事情。既然喜歡,就要堅持到底。你要回家我們隨時歡迎,可是你既然決定出去闖,就要找到想走的路,別遇到一小點事情就放棄。」
  我擁著她,熱淚把她的衣襟都弄濕了。
  「你記著,」媽媽放軟聲線說:「你喜歡做什麼都好,男人不能亂找,也總得找個能照顧你的,會關心你的人。」
  想到她可能碰見下午那一幕,我臉色發青,「媽……」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我放開她,撐起微笑說:「很晚了,我明天早機,你去睡吧。我臨走之前會打電話給姐姐。」
  她為我撥好頭髮,「你明早要吃什麼?」
  「不,不用了。你睡吧。我很怕送機那種場面。」
  她笑說:「傻瓜。」
  「是你說的,我又不是不回來,有什麼好送的?」
  她笑笑,轉身回房。
  電話響起,我讀著浚彥的短訊,靠到床邊,有一陣莫名的傷感哽在喉頭。
  『我回去了。你回來之前跟我一聲吧。』他說。
  我輕觸他的頭像,很想見他。

二十三  惡耗

  往返香港好幾次了,每次我都希望有誰來接機,但每次都只能看著欄外的陌生人等待那些我不認識的人。終於這次,浚彥像那夜在我家樓下那樣站著,朝我輕輕一笑。我努力壓抑跑過去的衝動,鎮定地走向他。
  他笑著摸摸我的頭髮便從我手上接過行李箱。
  我趁他低頭的時候問:「你來幹麼?」
  「接機咯。」他用廣東話回答。
  「我又不是不懂回去。」
  他白我一眼,領著我出機場。
  「你不是凌晨才到香港嗎?跑回家幾個小時又出來?」
  他還是不說話,直至我們走到巴士站那邊,他才忽然停下來,伸手把我擁入懷裡。
  「我怕你不回來。」這句話他說得很輕,呼吸卻又深又急。
  我把手扶在他的腰間,問:「重要嗎?」
  「很重要。」
  「就算你發現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女人?」
  他放開我,深深地看進我的眼眸裡,「你怎知道我想像你是哪種女人?」
  我臉色一變,「難道你認為我……」
  「我們認識不久你就約我去的士高,還跟男人摟摟抱抱的,你忘了嗎?」 
  我臉上一紅,低下頭來。
  「那夜你哭著跑出的士高。」他低聲說:「我在想是什麼原因,什麼人令你離鄉別井,連廣東話都不會便來到這兒。」
  我沉默不語。
  他溫柔地抬起我的下巴說下去,「之後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再回來,又為什麼留下。我們第一節課你出去聽電話的時候、你說你一個人回學校跳舞的時候、每次你呆呆地看著遠處的時候,我都很想像這樣抬起你的下巴,讓你只看到我。」
  熱淚爬下我的臉龐。
  「對不起,我……」
  一縷陰霾浮現在他的臉上,「你還喜歡他?」 
  我肯定地搖搖頭。
  「那我們……」
  這時他的電話響起來。他按鍵接聽,臉色很快從不耐煩變成震驚。
  「我……我有重要事做,我截的士送你回去好嗎?」他說,蒼白的臉色把我嚇一跳。
  「怎麼了?」
  他有點驚惶失措,「我會向你解釋,你可以自己回去嗎?」
  我點點頭。他一手拉起行李箱,一手拉著我的手,想跑去找計程車。我從沒見過他這麼慌張的模樣,拉著他說:「你走吧,我懂得回去。」
  他欲轉身離開,卻好像忽然想起什麼那樣回頭吻我一下。我呆望他匆忙離開的背影,有種很糟糕的預兆湧上心頭,彷彿他一走便不會回來。

  我獨個兒回到劏房,大字型地躺到床上,腦海裡只有浚彥接電話時的神情。  看他那個樣子,想必是出了什麼大事,但我苦無頭緒。
  仔細想想,我對他的家庭和社交生活一無所知,怎麼可能猜到他為什麼忽然離開?
  這不是他的問題。他從來沒有刻意隱瞞,是我沒有關心過。我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裡,無論他多努力接近我,我也不肯稍微跨出一步。
  我拿起身旁的電話,想要傳他一個問候的短訊,可是想來想去,無論我說什麼也好像在催促他找我。我只好嘆口氣,起來收拾行李。

  那夜我連洗澡也把手機帶進浴室,但結果一直等到夜深才接到他的電話。
  「睡了嗎?」他問,聲線疲憊不堪。
  「不,你還好吧?」
  他沒有回答。
  「浚彥?」
  「我明天有事要做,想請假,你回去幫阿勤好不好?」
  我答應他,接著遲疑地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嗯。」
  又一陣靜默。
  「明天,我會盡快趕來。」他提起精神說:「我們晚上去吃飯好嗎?」
  我只好體諒他,「好啊。」
  「夜了,你早點睡吧。」
  「嗯,你也是。」
  他掛線電話。我聽著那絕情的『嘟嘟』聲響,心裡感到一陣惆帳。

  想了整個晚上,我回浚彥的工作室,滿懷歉意地聽提早回來的阿勤報告工作進度,然後幫忙修圖和拍攝。我們忙得沒有時間提起浚彥,我的一顆心卻始終牽掛著他。
  好不容易熬到黃昏時分,浚彥帶著一雙熊貓眼回來。那時阿勤已經走了,浚彥一看見我便抱著我。
  「怎麼了?」我問,突然感到有點胃痛,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吃午飯。
  他又不說話。我在心裡從一開始數,等他開口。
  「阿敏出事了。」
  這個答案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她出了什麼事?」我推開他,看著他難過的雙眼問。
  他低下頭來,喃喃地說:「自殺。」
  似有耳鳴妨礙我聽那兩隻字。
  「你說什麼?」
  「昨天,我在機場接到警局的電話,說她自殺了,他們找不到她的家人,所以只能聯絡我。」
  「你說她……」我摀著嘴巴,說不下去。
  「嗯。」他說:「我今天去找她的家人,幫他們辦理她的身後事。」
  我頭暈眼花的,花了片刻才整理出一個可怕的現實 - 她死了。我連她的最後一面也錯過了。
  我哽咽起來,「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他伸手想擁我入懷,我卻退後撥開他的手。我想到阿敏說她被浚彥甩了,說再也不相信愛情;我想到警察找不到她的家人,卻找到早就和她分手的浚彥…… 
   「靖。」
  「我要冷靜一下。」我說,再次從他的工作室逃去。

二十四 沒下款的信

  雨隆隆地灑下,我沒有帶傘,截住一輛計程車但想不到該去哪兒 - 無論是她的家,我們去過的遊樂場,醫院,我也不可能再看見她。
  她很年輕,可能比我還要年輕,為什麼要做出這麼殘忍的抉擇?
  她是我在香港的唯一一個朋友,我明明知道她為情所困,卻我不但沒有理會她,還跟她的前度……
  我叫計程車隨便在附近繞圈子,心裡亂成一團。
  電話在響。這次浚彥沒有放過我,不斷地、不斷地打電話給我,似要等到我接電話為止。
  總要面對。
  至少我得搞清楚她為什麼自殺,不是嗎?
  我叫司機駛到原來的地方去,付了錢便踏出車廂。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如常趕著下課去看爸爸。那天,同樣下著大雨。我下了車,打了傘,背著很重的背包,卻愈走愈急,心裡有股不安逐漸擴張 - 我怕會來不及。
  我跑起來,但我無法跑回那個下著大雨的下午,無法再見爸爸,無法再抱著他叫他不要走,也無法留住阿敏。

  浚彥抱住渾身濕透的我,和我一起哭起來。我哭至喉嚨乾涸,哭至失去站著的力氣才向他道歉。
   「為什麼?」他沙啞的聲線當中帶了點驚惶。
  「我不該又不辭而別。」
  他鬆一口氣。
  「告訴我,她為什麼要自殺?」
  他蹲在地上,想了很久才自他的背包裡抽出一張寫滿字的白紙。
  「警察說他們在現場找到三封遺書,一封是給她家人的,一封給我的,另一封,是給你的。」
  我看著那張隱隱透出燈光的白紙,霎時感到難以呼吸,過了半晌才伸出抖個不停的手接住它。

許靖:

我跟了幾個月的男人把我的積蓄都騙光了,還在大庭廣眾甩了我。
你知道了會怎麼想?會覺得我笨嗎?
不過,都無所謂吧,你想什麼我都不會知道了。

其實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寫信給你。
  
我找過你。可是你不在香港,浚彥也不在。
你們在一起是嗎?我再笨也看得出來。
我 我不該恨你吧?我和他早就分手了。
可是為什麼?我好恨你。我們都不是香港人,為什麼我來這兒會被歧視,而你卻要什麼有什麼?事業、愛情,你什麼都有。大陸人跟台灣人就有這麼大差別嗎?我可是很努力、很努力去融入這個地方,我比你努力一千倍去追尋幸福。
但你看我得到什麼? 
那個男人說我只算得上可以被玩玩的角色。
要是那時候我手裡有刀的話,我肯定會劃到他臉上。可惜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有。我站在那兒,低著頭,感受所有人的白眼。
真的很醜。
回家我把東西都摔到地上,拿起水果刀,一刀一刀地劃在手腕上。
痛啊,怎麼會不痛?我到現在還痛。
我不想這樣活下去。我好痛,好累。
  
  讀到這兒,我停下來了。那彎彎曲曲的,愈來愈淺色的字跡告訴我,她的生命已一點一滴地走到盡頭。而我卻到她走了之後才發現,才知道她這麼恨我。
  要是我當時接到她的電話,被她罵上一頓,泄泄怒氣那多好?我可以告訴她我沒她所想的風光,我也曾經被男人甩,還被他當眾奚落,可是我沒有想過要死。
  活著對許多人而言是這麼難得的事情,我怎能,她怎能為了這些原因而結束生命?
  我擦擦滿目淚水,讀下去。

和浚彥也好,和其他人也好,我得到的都只有性,我是多麼想一個願意和我一生一世的人。
可是連他,和我青梅竹馬的男人也娶了別人。
為什麼要這樣這樣對我?
我一個人待在家,對著四面牆,我笑,我哭也不會有人發現。那種感覺……好可怕,好像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發現。
是啊,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拼命寫信別人。
我好辛苦,吸呼……好難受。
你們會來嗎?破開這道大門,把我救出去,把我從……
  
  信在這兒停下。我泣不成聲。浚彥搭上我的背。我看著他,想尋找一點安慰,眼淚卻把他的臉模糊了。
  他看過這封遺書嗎?她寫了什麼給他?
  我不敢問,不敢看,再這樣的話,我怕我不會想再看見他了。
  我,我們該怎麼辦?
二十五 不再見

  「靖。」
  良久,浚彥喚我的名字。
  我已經哭不出眼淚,抬頭看他,避開他想要為我抹去淚痕的手。
  「你別這樣好嗎?」他問。
  「你不覺得我們害了她?」
  「不。」
  「我們還是暫時不要見面好了。」我站起來,卻被他緊緊捉著手腕。
  「不。」他的臉色難看得可怕。
  「我想冷靜一下。」
  他似是被我刺痛了,朗聲說:「你唔好玩啦。有事無事都話要走。咁我呢?你有無理過我感受?」
  「對不起。」我再次流下淚來。
  「你別道歉。我最怕你說對不起。你真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那你教我怎麼辦?我知道我不是好人,我不懂愛。我也很想試試看,可是現在,我看著你就想起有人因為我們的關係而失去性命,你教我怎麼辦?」
  「不是!她不是為我們自殺。是那個騙子害了她。她寫信給我們只是因為她想不開,覺得全世界都欠了她……」
  我摑他一個耳光,把他的話打斷,「你不要說她的壞話。」
  他吸一口氣,頹然地說:「但你知道那是事實。」
  我忍住撫摸他紅腫的面頰的衝動,轉身離開。
  「我求你,」他不敢再拉住我,「唔好再返台灣好唔好?」
  
  我沒有。我叫他把工作傳給我,讓我在家裡協助修圖,然後趁他出去工作的時候回工作室工作。
  我得承認,我不捨得跟他斷絕來往。
  這算愛嗎?不被慾望支配,不輕易放手,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幸福。我很想他,有時候會想得哭了,卻不敢見他。那是因為對阿敏的愧疚,也因為……我不知道,我不喜歡那麼複雜的感情瓜葛。
  我關上窗,把泡麵放進微波爐加熱,接著坐到電腦面前。
  天氣愈來愈冷了,街上開始多了許多紅色的東西 - 賀年標語、燈籠、利是掛飾……今天卻是阿敏出殯的日子。
  我不打算去。她臨走之前說她恨我,我沒臉去。而且,浚彥會在。他打過電話給我,說他在幫忙通知阿敏生前在香港的朋友和舊同事,說他那天也會去鞠躬。
  我說不出我有什麼感受。
  我想家。
  也差不多該回去過年了。
  我上網訂了機票,再撥電話給媽媽,可雜貨店和家裡都沒人接聽。我只好打電話給姐姐。
  她甫接電話便聽見我問她,「姐,媽在哪?」
  「我們今天放假,接她出來吃飯了。」
  我鬆一口氣,「我過兩個星期會回來。」
  「好。你怎麼沒精打采的?」
  被她這樣一問,我很想向她傾訴,但千言萬語,我想她只會明白這一句 - 我朋友過身了。
  「哦,這樣哦。是你在香港的朋友嗎?」
  「對。」
  「你沒事吧?」
  「還好,就是有點想家。」
  「過兩個星期便回來。」
  我應了一聲。聽她似乎不打算掛電話,我再說:「姐。」
  「怎麼了?」
  「你……你和姐夫是怎麼開始的?」
  「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我在想,你跟姐夫的性格和背景都這麼不一樣,一起不會有很多煩惱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從她那端我聽見漸遠的人聲,我猜她可能想避開媽媽和姐夫。
  「哪兩個人一起不會有煩惱?就算爺爺和奶奶以前也經常拌嘴。」
  「可是,你以前是金融業的不是嗎?他是教師。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嗯……我跟我同行的人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們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是有人會說三道四,我們也為朋友的問題吵過架,但時間久了,誰有空管我們那麼多?」
  所以說,人最過不了的,其實是自己的心理關口。
  「你為什麼問我這些?」她再問。
  「沒有。我有事要做,我回來之前再打電話給你們吧。」
  我騙她的。掛了線,我把泡麵拿出來,卻躺到床上嗅著它的味道,讓它一點一滴地把熱湯吸收、發漲。
  這樣下去的話,它最終會被我扔進垃圾筒吧?
  或許我本就不該把它泡開。但省下那些功夫,我又躺在這兒幹什麼呢?
  如果一切都只為了消磨在這世上的時光……
  我霍地坐起,把泡麵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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