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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漂 (1-27, 更新27,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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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再見

  出發的前一星期,我趁阿勤不在的時候到工作室找浚彥。看見了我,他愕然地打聲招呼,然後繼續為情侶拍照。我坐到附近一個看得見他的位置,等著。
  我不是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只是,我想這樣看著他,像他那天看我第一次為客人拍照那樣。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他工作,相比起來,現在他反而好像有些緊張,會不時望過來,說話也沒以前的流暢。
  他會覺得被打擾了嗎?有我這樣工作沒幾個月就出走幾天,回來不久又要放春假的員工,他會覺得困擾嗎?
  忽然,我想起阿敏。
  我靠到牆上,仰著頭,合著眼,讓自己感受心裡面的難過。
  可能是愧疚和可惜多於不捨。
  我們說不上要好。要不是她想追回浚彥,她不會把我介紹過來;要不是她不想讓浚彥送我回家,她不會帶我走;要不是我剛好在她軟弱的時候找上她,她不會向我傾吐心事……我這樣想會不會有些過份?
  張開眼睛,我發現浚彥站在我身旁看著我。我連忙坐直身子,感覺有些尷尬。
  「客人呢?」我問。
  「在換衣服,或者在等Jenny替他們缷妝。」  
  對,我忘了工作室除了我們三個之外,還不時有化妝師出入。
  「要去喝一杯嗎?」他問。
  「你工作完成了?」
  他牽牽嘴角,「我們可不可以不只談工作?」
  我點點頭,和他保留尺許的距離隨他外出。

  夜,空氣有點冷。
  我喜歡冬天。在冷風之中,人的思維會減慢,腦筋卻更加清晰。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起內心最記掛著的人,會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暖意,足夠溫暖心扉。 
  只是,寂寞,很寂寞。
  我隨浚彥到我第一次回台北前去過的碼頭,和他坐到同一張凳子上。
  那夜他問我為什麼來香港,我只把我敷衍阿敏的話告訴他。
  那時候他就已經在乎我了嗎?
  我張開嘴巴,說出口的卻又是無聊話,「不是說好去喝一杯的嗎?」
  「安安靜靜地聊天比較好。」他把手肘擱到膝上,抬頭望天,姿勢一如我們在我家附近的遊樂場聊天的情景。只是這夜天空滿佈密雲,沒有月光可賞。
  我大著膽子看著他,愈看愈心動。
  「我們很久沒見了。」他說。
  「嗯。」我想起我來見他的原因,說:「我其實是來請假的。」 
  他終於回頭望我,看似有點火光,「又要去哪?」
  我為難地笑笑,「我總要回家過年。」
  他欲言又止的,站起來以兩隻掌心按著雙眼,走了幾步停在我眼前說:「不如我跟你回去。」  
  又是一個我始料不及的反應。
  我有點目眩,腦海裡不知怎的響起他在我耳邊唱過的歌,雙眼頓時濕潤了。
  「好不好?」他問,剛才的氣勢因為我的沉默而洩去,一臉緊張。
  我低下頭來,霎時間想不到該怎麼回應。
  他說:「我寧願我真的有個情敵,讓我想辦法去爭,也好過現在無時無刻都在猜你的想法。你說你不再想著他,說因為阿敏的事而不想見我。但,如果那樣也是理由的話,我很懷疑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他的話深深刺進我的心坎裡。我不認同,我在心裡狂呼我很喜歡他,卻說不出口。我只是看著他,看著他愈來愈難過。
  「我……我沒信心。」終於,我這樣說。
  他牢牢地看著我,似在迫我把心底話都說出來。我怕我一放棄他便會離我而去,所以我很努力地嘗試整理要說的話,努力得掉下眼淚來。
  「我,我一直,覺得真正可以長久的愛情,是簡簡單單的,單單純純的,兩個人互相了解、包容,相依相伴到老。」我忍不住低下頭來,「我和你,我們一開始我就知道你的背景,你也知道我的,我難以相信,你真的可以視我為你的唯一而完全不介意我的過去。我也不相信我可以把我對阿敏的愧疚拋諸腦後。可能,可能你覺得那樣很荒謬,但那就是我。」
  我再次抬頭面對他。
  「那樣也做不到的話你說什麼包容?」他的語氣有點不忿,但更多的是傷心和失望,「我對你的重要性,就比不上一份對普通朋友的愧疚嗎?」
  他拂袖而去,餘下我對著漆黑的大海。
  未幾,他發短訊來說他替我電召了計程車。
  我停不住我的眼淚。
  我討厭哭泣,哭不可能改變任何事情,哭只會讓人思緒混亂,哭只會……愈哭愈傷心。
  可是自從喜歡他以後,我的眼線便像個壞了的水龍喉,我控制不了它。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掉進爸爸剛離去時那個漆黑一片的世界,又有時候,我眼前好像有點光,有點希望叫我努力跑過去,可是我一抓住,它便如燭光被我掐掉,只剩下痛楚。
  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夠好,我不懂愛。
  

二十七 寂寞公路

  夜裡的公路好像到處都一樣:褐色的天空、黑色的樹影和山影、一盞接一盞的橘色街燈、延綿無盡的路……我看著流動但重覆的景致讓的士載著我在公路繞圈,心裡面只有浚彥。
  我想見他,可是他不會在工作室,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原來我們之間的牽繫只有一個可以隨時換掉的電話號碼和一間工作室。
  很寂寞。
  以前我不是時常這樣在台北的公路亂闖嗎?那種自由和暢快的感覺呢?
  好像,上次回台北的時候就已經沒有這種感覺。
  忽爾想起帶著浚彥去九份的情景,心有點痛。
  很寂寞。這種寂寞和以前想找人陪的不一樣,整顆心空盪盪的,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兒,不知道想做什麼,心裡只有一個抓不住的影子,一種念頭。
  浚彥發短訊問我回到家了沒有,害我掉下眼淚。我回他沒有,他問我原因,我猶豫了半晌,直接把我所想的告訴他 - 『我想見你。』
  『見我?』他幾乎是立刻回我。
  『嗯。想見你,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兒,所以叫司機載我繞圈子。』
  他打電話來。
  「喂。」
  聽見他聲音,我的耳朵一陣酸麻,心裡暖和了些。
  「我沒有回家。」他說。
  「嗯。」
  「我去你家等你?」
  「好。」我想叫司機立刻送我回家,卻不捨得掛斷電話。
  「靖。」
  「嗯?」
  他輕輕一笑,「怎麼你只說單字?」
  我笑中有淚,「你想我聽什麼?」
  「好聽的話。」
  我想到無數句可以說的,但舌頭像打了結,半句也說不出來。而他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便再開口:「我沒見過你這麼軟弱。」
  「你不喜歡?」
  「不,」他連忙否定,「只是不懂應對。」
  「那時候……我爸剛離開的時候,我也常常哭,常常發呆。家人看不過眼,多安慰兩句便強硬起來。於是我躲進房間,躲到外頭,用各種方式把感覺麻痺了好幾年,然後來到香港。」我吸一口氣,說下去:「但原來有些感覺是麻痺不來的。一旦有什麼事情發生,所有感覺都會被引發出來。」
  「但總不能事事往回望。」他輕輕地說。
  「要看將來,我能看什麼?」
  「我啊……你想的話。」
  我心裡一動,眼睛又濕潤起來,「我不知道……軟弱的我,你會喜歡嗎?任性的呢?你住的地方,你的過去、喜好……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們可以嗎?我……」
  「你不給我機會我們怎知道答案?」
  我安靜下來,心裡湧起往前走的衝動。我懶理還沒掛線的浚彥,叫司機把我送回家。
  「你會等我,是嗎?」我對他說。
  他想了想,「那視乎你會不會帶我去台北。」
  「不。」我說:「你等我回來。」
  他不說話。
  「五天,好不好?」
  「好,就五天。之後你別想再撇下我。」
  我笑了,讓司機帶我離開這寂寞的公路。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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