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牧人的生存之道──〔也斯：找房子的人〕

秋津

房子是物質生活不可或缺的單位，也成為人人關心的人生課題，也斯筆下的男女這天又到了一個租金不便宜的房子，他們面前的是不真實的風景──露臺以外看見廣闊的海洋，太陽也在其中綻放光芒。遠離生活的繁華聲，貼近大自然的草木，代價不菲，聽過租金價錢後的嘴臉變色，雖然說好了星期一付上按金，但是反口覆舌早已成為他們的老毛病。

/「可是你曉得，如果我們付了按金，就沒錢付租了。」

當吃早餐變成一件奢侈的事情，我們就會知道生活品味是一個虛有的名詞。新房子帶來一種想像的安居狀態，充滿設計點子的生活品味注入日復如是的日子裡，談到新房子的佈置，猶如新生活的未來打算，他們至少是情願的。也斯寫到「就像人家上茶樓或燙頭髮一樣，他們從看房子得到很大的樂趣。」在一天中見過五十所房子的時候，男女還是期盼下一所未參觀過的，這不就是慾望的特徵嗎？為看好的房子付按金，意味著捨不得眼下心頭好，但繼續去找下一所房子去參觀，又令人想到不甘心不知足的心情。

/他們想：倘若自己租下了其中一幢房子，便一切也改變了，一切煩惱都不存在了，自己會變成不同身份的人。

房子到這裡是一個防空洞，供人前來避開生活的災難。現場上演一幕幕生存艱難的寫照，男女喘不過氣，當下所需要的不是房子，而是一個沙灘。沙灘令人聯想到的東西是：潮水、天空、游泳、蝦蟹、微生物……也斯在小說故事中這樣書寫：「對他們來說，不管去到那兒，只要在這瓶裏供上花，那兒就是家了。」這實在與理想中的自由距離不遠。海鷗與麻雀，彼此沒有爭奪同一片天空，沙粒無盡，拉開遼闊的土地，蟹搬遷不同的殼，繼續在沙灘上度過一生。男女之前住過的房間，遍佈香港每一個地方，都市比森林變化更甚更頻，教曉住在裡面的人一個道理：住處旁邊有些什麼，這都重要。假如靠山，就有雨泥傾瀉；靠海，就有風浪撲來；什麼也沒有話，就怕有鬼……每次吵架，安靜下來的時候都會想起重新出發，重新搬居的可能。安居變成了徹底的想像概念，人想到這，不是腦子急轉彎，就是用未來的計劃推翻既成的計劃。

/他們都覺得：自己的年齡和性格、還有香港這地點，使一切看來都像是過渡而不穩定的。

這句話相當切合時代的環境。從現實生活取材，加以構思，這篇作品事至今日仍讀得共鳴感受。逐水草而居是遊牧，沿海峽而住則是享受，跟隨母龜的男找到了位處海峽的房子，海的風景看得漂亮動人。男女當新居入伙是一場生命轉折的儀式。

/這新的房子是一個理由，叫他們去做一直想做而沒有做的事。

在沙灘上野餐過後，到叢林迷路而瞥見天上的星宿，是最美麗的意外。老一輩未嘗設身處地，已推說搬家是男女時興的錯。那是業主加租的結果。連最沉悶的書本都會寫出香港引以地皮為傲之類的事實。現在老人識時務了，還要跪地求政府不要收地。對於故事裡面的男女，青春在前，年老距離不明，應該像男的勇往直前去追星。剩下的女，於是多出了自省的時光。

/她原以為他離去會使她憂傷，現在她卻沒有這種感覺，只是覺得有點不安定，她心裏不喜歡房子的那一部份叫她起來，叫她不要在一叢草上坐得太久。

連粗生的仙人掌也敵不過不停搬遷的變化中，有些折斷了，有些欠缺滋潤而長不大了。女的要過河，在游過去對岸的同時，她撥開海藻往下繼續游，發現小蝦米藏在沉木下，又見到了綠色的鰻魚。下水原是為了滿足冒險心，遇見鰻魚的反應理所當然是不放過的追逐。即使經過珊瑚、魚群、蟹隊，她都不忘鰻魚，沒有停下來欣賞牠們。

/然後牠又在前面，那一點虛幻的綠光，她追隨著，游過去，彷彿牠正帶領她游向另一所房子。

冒險的旅途充滿刺激和傷害，女的很快就撞得頭崩額裂，受傷讓她想到孤單，掛念男的。去了追書的男最後也回到她的身邊，這是最難能可貴的。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的。男子說，那邊的確很美，但妳不在，沒什麼好看，甚為浪漫；到底是，獨影糟蹋了寧謐無聲的風光，還是，雙身誇大了二人對望的焦距。

/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流下來，她曉得，也許有一天這一切都會過去，他們將會分手，走向不同的房子，但至少這一刻他正滿懷信心地告訴她：這個早晨，收拾東西以後他們就再沿海灘出發，若找到合適的房子，他們就留下來，撒下那些種籽……

理想的房子存在他們的想像空間中。像潛行空間裡面的一座私處的住所。生老病死，最後一個房子是藏在墳地底下吧。房子呈現慾望的主題，又用這主題思考什麼是自由狀態，到花草處海浪邊嬉戲，或許會找到部份的理解；相反，不斷重覆去找房子，是一個無間斷的都市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