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香港不重視「詩」？從台灣原住民音樂談起（回應羅智成的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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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香港不重視「詩」？
從台灣原住民音樂談起（回應羅智成的詰問）
文/ 洛楓


原住民樂音的三重敘述

昨天夜裏錄音《演藝風流》，討論「台灣節」的重頭節目《很久沒有敬我了你》，一個關於東部台灣原住民「南王部落」的故事，年輕的交響樂團指揮越過中央山脈尋找音樂根源之旅，將原住民的傳統歌謠帶到國家音樂廳，再帶來香港。《很久沒有敬我了你》的特色是音樂、電影（錄像）、戲劇三者合一，台上最遠的佈景是寬大的白色銀幕，中間安置了數十人的管弦樂團，前景的空間和兩旁的通道是歌手、演員來回的演區，就這樣讓錄像的故事、現場的樂聲、真人的演出彼此交錯、交融——時而電影裏敘說一段情節，台上的樂團奏出配樂和應，聲畫同步；時而戲裏的人物從鏡頭走出台前，真人真聲作現場演出，歌聲樂聲繚繞劇院的棟樑；時而戲台的人物重返螢幕，繼續未完的旅程，讓歌音散入山、水、泥土的空鏡——從錄像到舞台、從台上到觀眾席來來回回的互動，《很久沒有敬我了你》移動幾度時空，帶著「後設」的意味，訴說一些已經、正在和即將發生的事情，像主角兒時的記憶、眼前的尋根旅程、即將開展的音樂計劃，讓觀眾坐在台下一起經歷，所以，當畫面上劇院的大門隨著強勁的音樂節拍砰然打開，原住民歌隊及其嘹亮的歌音從劇院的四方八面湧出時，那種震撼刹那撞擊而成一種莫名的感動，故事的主角真的成功地把偏遠的歌謠帶到城市的演奏廳來，而我們就是見證這次演出的在場人！很喜歡這樣的設置，敘述的空間層層疊疊，留予豐富遼闊的想像區域，沒有過份喧嘩的包裝，「南王部落」的音樂始終是這個劇目的重點演出，一切跨媒體的組合全是爲了凸顯原住民的音樂與歌聲特質而來，紀曉君清亮如金屬擊碎玻璃的清腔、陳建年遊吟詩人一般的隨興誦唱，仍是視聽的焦點所在，尤其是當台灣「民謠之父」胡德夫一邊彈著電子琴，一邊和歌唱隊用「爵士樂」的方式唱出阿美族的傳統歌謠Standing on My Land，以沉厚雄渾有如石破天驚的嗓音，吟唱部落開天闢地的故事，將歌劇推向澎湃沸騰的高潮。


詩情單薄的城市

這個晚上我們訪問了台灣光華文化中心的主任羅智成，在他侃侃而談何以要把《很久沒有敬我了你》帶來香港演出之餘，詩人出身的他也談起這些月來對這個城市的文化體驗。他說香港寫詩的人很多，尤其是年輕的一輩，但讓他奇怪的是社會似乎不大重視詩、甚至不大重視文化，他問我們是否因為「階級性」的問題，「詩歌」始終祗掌握在少數有文化資本的人手裏？自稱「四年級」（五十年代出生）的羅智成看得出仍有一腔年輕律動而且浪漫熱情的襟懷，曾在台北辦出一個超越千人趕赴的詩歌朗誦節，他把原住民的歌音帶到香港的演奏廳，也希望能在這個城市帶動讀詩的風影雷動；可是，這個城市不重視詩、甚至不重視文學、文化，卻非關「階級性」的結構問題，許多具有文字能力、教育程度的人，從中產父母、政府官員，到守在教育、藝術崗位的所謂專業人士，也視詩與文學如無物，因為「無用」！功利的社會講求實用價值，而我們的教育從殖民時代到現在都貫徹始終地沒有強調文學、文化的重要，學生選科會問這一科讀來有甚麼用？將來能找怎樣的工作？父母讓子女學藝，祗在意有沒有證書、能不能增加進入名校的機會，官員推行文化政策，不是自己不懂便是從不參與，負責藝術項目的人從來不進劇場，搞所謂創意工業的卻祗知「工業」而不知「創意」。前些時候，黃英琦在《信報》談香港的藝術教育為何一直踟躕難行，每年許多家長願意花錢讓子女學習音樂、舞蹈、繪畫等等，卻不見學生的藝術素養提升了。問題的癥結就在於學習的「態度」與方式，他們著重的是「技藝」，即technique，而非概念、觀點、意識的融合，他們要的是一個一個國際認可的級別與證書，而不是音樂、舞蹈、繪畫背後源遠流長的歷史、美學、哲學的體現！有一趟跟舞蹈聯盟的Anna聊天，她也概歎年輕一代學編舞，但編出來的東西沒有內涵，甚至故事、意念單薄得很，我說那是因為熟練的動作背後沒有深厚的文化底蘊，無法支撐一台戲！學舞之人也應瞭解舞蹈的理論，同時跨越科際，熟讀文學、哲學和美學的書。Anna 很同意，但概歎更深，因為我們的教育制度最不重視的就是這些！

是的，文學、哲學、美學、歷史和經典等研讀，在講求經濟效益的狂潮裏已經日益式微，但首先使它們式微的卻是教育系統，不是把它們當做閒科，可有可無，便是將其貶為附庸的功能，祗重技藝的傳授，而不開啟意識的認知與批判；過去十幾年來，這些學科在大學裏不斷萎縮，被裁減、被邊緣化，教的沒有「市場」，學的覺得「無用」，如此循環，如雪球般勢不可擋！

下一趟再見到羅智成，可能還是沒有辦法回應他的問題，香港為何不重視「詩歌」，該從何說起呢？

洛楓  4.1.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