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先生的審慎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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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先生的審慎魅力

        讓我舉一個例子來證明莫先生是一位非常精明審慎而又富有魅力的人。當銀行的客戶經理楊小姐向他講解有關他將會購買的意外保險時，他異常認真地聆聽，還在某些別人根本不會留意到而含意不清的條款上發出帶有質疑的提問。他的提問沒有冒犯楊小姐，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發問時很有禮貌，語調很溫和，目的只是探求真相，而不是投訴或全心挑釁。另外，他的細心和幽默亦令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莫先生認真思考時會把食指放在兩片嘴唇間，樣子很迷人），會面結束時她更禁不住讚歎：「莫先生的思路真是清晰！」
        這件事印證了我的想法，大部分人都會因為莫先生一絲不苟的態度而對他產生好感，相信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同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乘巴士他永遠不會坐在車頭和車尾的位置，因為發生車禍時坐在那裏的乘客的傷亡率通常都比較高。無論晴天雨天他都帶備雨傘外出。家裏的日常用品如肥皂、電池、燈泡、牙膏和刮鬍刀必定備有足夠的存貨。理髮前三天他已經致電髮型屋預約時間。購買超過三千元的電器前他會先進行詳細的資料搜集，比較至少五個品牌的產品的功能和質素。去銀行存款他會穿得低調平庸，最好能夠隱匿於人群中，因為遇上打劫時他不想成為賊人的人質……
                莫先生是位不折不扣的優皮士，受過良好教育，有品味，懂得享受人生。
        他是一位老人癡呆症患者的家居設計師。他的工作與一般室內設計師無異，只是為這類病人設計家居時須要特別留意一些細節。例如房間顏色的運用不能太鮮艷，以免刺激病人的情緒。要避免使用印有逼真的昆蟲或飛鳥圖案的窗簾和牆紙，因為病人會誤以為它們是真的而捕捉它們。在適當的位置擺放一些富有紀念價值的相片（例如擺大壽或子女結婚時拍的照片），喚起病人的記憶和幫助他們辨認自己的房間……
        他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壓力不大，工作亦不纏身。老闆是個開明的人，從來沒有干預他的創作或向他下達任何的命令，一直視他為合作伙伴，大小事務都找他一同商量。這份工作雖然不能為他帶來巨大的財富，但對於單身的莫先生來說，每月的薪金已足以支持他的生活，加上他懂得投資，手上的現金很充裕。以他的才能，很輕易就能滿足到客戶的需求，由於做事認真，很多老人院都找他做室內設計。他不像其他人盲目地追求財富，他深明知足常樂的道理。他視忙碌如同罪惡，鄙視那些工作狂和安排各式各樣的活動來填塞時間而自以為過著充實日子的人。遊手好閒是他的生活態度，擁有餘暇去享受生活和實現夢想才是優越的人生。
        他的夢想是寫一本書，一本關於石頭的書。他自小就喜歡收集石頭，在路上見到形狀獨特或顏色奇異的石頭便會撿回家，小心收藏和欣賞。這個嗜好不花錢，所以父母都不反對他這樣做，屋裏堆滿石頭都只是埋怨幾句。長大後，去到不同的國家旅遊，他也會順道收集當地的石頭（某次機場的保安人員見到他的行李裏藏有一大袋石頭覺得很奇怪，以危害其他乘客的安全為理由禁止他把石頭帶上機）。為了加深對石頭的認識，他閱讀了很多有關地理和地質學的書，已達專家的水平。現在他的家裏藏有過萬塊石頭。他一直想和別人分享這個喜好，向其他人展示多年來的收藏，於是便生起寫書的念頭。他的要求很高，花了一個月才寫好這本書的序言，內容改了又改，拖拖拉拉，所以這本書至今都仍未出版。
                 可能由於過分審慎，莫先生仍未找到合適的伴侶。其實他的擇偶要求不高，只要樣子不太醜、愛閱讀、體重不超過五十公斤、見到蟑螂不會高聲尖叫、雀斑不是擴散在整塊面上和睡覺時不會打鼾就可以。莫先生幾年前的確遇到一位符合以上條件的女孩，但後來因為一件事而鬧翻了。
                 這位女孩是朋友介紹給他認識的，莫先生很喜歡她，第一次見面他們就談得很投契。他們情投意合，擁有共同的興趣（她也喜歡收集石頭，不過她收集的是鑽石），階級身份亦相配，於是便決定一同生活。
                 莫先生不喜歡小孩，怕他們吵吵嚷嚷，不服從，很難管教，所以每次做愛時都必定戴上避孕套，更會小心翼翼檢查套上有沒有破孔，以免對方懷孕。就算對方處於安全期，他都堅持這樣做。此舉令這女孩耿耿於懷，她又不是妓女，亦不是身懷惡疾，為何每次親熱時都要做足預防措施？她認為莫先生並不是真心愛她，他們之間存著隔閡。冷戰了一段時間後他依然不肯為這件事讓步，更以宗教理由作為藉口揚言要禁慾兩個月，最後導致分手收場。
                 言歸正傳，現在是時候談談莫先生失蹤的事。
                 首先發現他失去行蹤的人是他的同事。莫先生的生活很有秩序，工作娛樂休息都好像根據時間表來進行，而且非常守時，每天必定在九時前回到公司，所以在十月十三日當他沒有於指定的時間現身，同事們都覺得有點不尋常，紛紛為他的遲到尋找理由和解釋。一小時後他仍未回到公司，也沒有來電請假，他們焦急起來，主動聯絡他，但他的電話一直無法接通。
                 他整天都沒有出現，第二天也沒來上班，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失蹤已經兩天，商量後他們決定報警。
                 警方展開調查，很快得出初步的報告：同事們的口供顯示莫先生於十月十二日下午六時離開公司，臨走時並無向其他人交代自己的去向。這晚他居住的大廈的業主立案法團召開會議，商討大廈維修的事，每次開會莫先生都一定出席，但這晚他卻缺席。大廈管理員以為他一時忘記了，於是上樓找他，但不斷撳鈴都沒人回應。深夜時分大廈管理員作例行的巡邏，看見他的車位仍然空出，推測他還未返回住所。
                 簡單來說，他在十月十二日駕車離開公司後就失去蹤影，他沒有回家，也沒有再上班。
                 只要找到他的車，就很大機會可以找到他。莫先生駕駛的是一輛LEXUS黑色二手車，警員在他公司和住處附近搜索，希望有所發現。他的家人和朋友亦拿著他的相片，向途人查問他的下落。
                 尋人期間，朋友圈裏生起很多猜測。「莫生可能遇上不測。」「若果發生了意外，新聞報導應該有提及……」「他會不會被人綁架？他都算是一名富有的中產階級，有車有樓……」「直到目前，我們還未收到綁匪的電話，應該與綁架無關。」「可能得罪了人，被人尋仇，暫時藏身起來……」「這個可能性很低，莫生平日彬彬有禮，就算別人踏到他的腳，他也會先向人家賠罪，他怎會得罪人？」「他會不會去了自殺？」「這樣一個無牽無掛的人，為何要了結自己的生命？」
                 等一等，莫先生不是買了一份意外保險嗎？他在這個時候失蹤，是巧合？還是別有內情？若果他意外身亡，誰會得到這筆保險金？若能知道這份保單的受益人的身份，對了解這件失蹤案肯定有幫助。
                 讓我們回到銀行那一幕。客戶經理楊小姐剛剛因為莫先生的一個笑話而笑得前俯後仰，但她瞬間就回復平靜，以專業的口吻繼續之前的話。她把保單上的所有事項交待清楚後，要求莫先生在受益人的資料欄上填上一個名字。他拿著筆，皺起眉頭思考，他馬上想起幾個名字：爸爸、媽媽、妹妹、小時候時常買玩具給他的二姑媽、美術科的啟蒙老師郭Sir、會為他兩脇插刀的知己朋友萬全、宣明會和護苗基金。他以剔除法刪去後面的幾個名字，只剩下爸爸、媽媽和妹妹。仔細考慮後他決定把保險金留給妹妹。
                 莫先生很疼愛妹妹，雖然很少與她溝通，但暗地裏卻很關心她。妹妹是一名購物狂，雖然工作了數年，但囤積的錢不多，也不懂得照顧自己，所以他決定把錢留給她。
                 莫先生的失蹤與她有關嗎？是她謀財害命嗎？一個沈迷於在Google Earth上搜尋自己位置的瘋瘋傻傻的女孩會是殺人兇手嗎？
                 十月十六日交通警在西貢發現他的車，他的車停泊在一家海鮮菜館門前，老闆娘說這輛車已經停在這裏數天。
                 警方查問過菜館職員後證實莫先生曾來光顧過，經理清楚記得前幾天的晚上他一個人來用膳，結賬時因為欠缺現金，所以以信用卡付款。
                 走出菜館後就沒有人再見過他。
                 一名精明的探員推測他可能去了提款，於是翻看自動櫃員機中心的錄影帶，在十月十二日接近午夜時分果然見到莫先生前來提款。
                 閉路電視記錄了當時發生的事，就像觀看差利卓別靈的電影，以下發生的一切都沒有對白和聲音。
                 莫先生進入自動櫃員機中心，在皮夾裏掏出提款卡，準備把卡插入提款機裏提款。這時一名戴著鴨舌帽的男子走進來，用刀指嚇他。他的意圖很明顯，莫先生立即交出皮夾，並瑟縮到一角。戴鴨舌帽的男子發現皮夾裏只有數張二十元的鈔票後大怒，走到莫先生面前，奪去他手上的提款卡，命他說出密碼。為了防止別人盜用他的帳戶提款，莫先生從來不會用生日日期作為密碼，更習慣每月更新密碼一次。日前他剛剛改了密碼，六個數字的新組合本來牢記在心裏，但在利刃的威逼下他慌亂得甚麼也忘記了。多次輸入錯誤的密碼，提款卡被鎖住，戴鴨舌帽的男子怒罵了幾句，發了瘋般揮舞著手上的刀。莫先生誤以為他要取他的性命，衝上前想去制服他，兩人扭纏在一起，那把刀意外地插進莫先生的心臟裏，他的四肢驀地失去力量，整個人軟癱在地上。
                 我們無法聽到莫先生的慘叫，或許刀子戳進心臟時他已經失了知覺。通過閉路電視的鏡頭目睹的兇案很虛假，粗糙的畫面傳達的彷彿只是現實的模仿，難以牽動人的情緒。
                 戴鴨舌帽的男子錯手殺人後顯得手足無措。驚魂甫定，他脫下外衣，用它揩擦了地上的血跡，然後抬著莫先生離開自動櫃員機中心……
                 翌日，警方在附近的河裏找到他的屍體。屍體因為浸泡在水裏太久，已經發脹和腐爛，慘不忍睹。
                 莫先生的死證實與他的妹妹無關，他是被自己的審慎所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