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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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接受了器官移植手術後，宣倫整個人改變了。
       首先察覺到他的改變的人是他的姊姊。
       一天經過麥當勞快餐店時宣倫突然停下腳步，說要進去試試新推出的下午茶餐。姊姊自小與他很親密，非常熟悉他的性格和習慣，平日他是絕對不會光顧麥當勞快餐店，因為他認為他們售賣的是垃圾食物。另外，這間連鎖快餐店時常推出各式各樣的玩具來誘騙兒童吃他們的套餐，又利用廣告美化這類損害健康的美式飲食文化，宣倫一向對這一切很反感，他曾經說過寧願餓死也不會吃漢堡飽和薯條。
       不知甚麼原因令他改變了多年來的習慣。看著他津津有味地吃著雙層芝士孖堡時，姊姊覺得他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雖然他的相貌和舉止沒有改變，但仍可感到眼前的他和舊日有點不同。
       姊姊猜想可能是藥物的影響（手術後他要長期服用抗排斥的藥物），導致他的行為失常，或許停止服藥後他便會回復正常。但之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卻證明她的想法是錯的！

*

       傷口癒合後媽媽烹調了幾道他最喜歡的菜式為他慶祝，這天妹妹亦從大學宿舍趕回來團聚。
       晚飯開始了不久，古怪的事情就發生。
       宣倫與父母的關係一向很疏離，平日很少與他們作深入的談話，父親節和母親節亦不會與他們出外慶祝。雖然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家吃晚飯，但吃飯時他從來不多言，父母亦習慣了他的沈默。
       這天吃了幾口飯後宣倫突然對父母說了很多話，好像他們根本不認識，要趁著這個機會好好了解對方。他問了他們很多問題，然後談及他未來的計劃，又說要重新裝修睡房，亦發表了對西藏獨立的一些意見，還承諾放假時會與父母同遊迪士尼樂園。
在場的人聽得目瞪口呆。
       他不但突然健談起來，還對父母表現出不一樣的關心，是手術出了問題？還是他另有企圖？
       妹妹最近在大學裏讀了一本偵探小說，內容關於一名推銷員為了得到巨額的保險金，突然對父母千依百順，取得他們的信任，簽下文件後便設計殺害他們，謀財害命。哥哥會不會暗地裏替父母投保，然後……
       晚飯後宣倫看了一會電視劇集後便上床睡覺（舊日他很鄙視這類製作粗疏和低俗無聊的肥皂劇）。他入睡後全家聚集在客廳，為剛才發生的事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大家各持己見，妹妹說出偵探小說的內容，被人痛罵了一頓。姊姊仍然堅信是藥物的副作用令他行為失常，父母則認為這次死裏逃生的遭遇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意外後他更加珍惜生命和身邊的親人，所以態度才突然改變。
       他們討論至夜深，仍然未能得出一致的結論，但無論是甚麼原因令他改變，他的改變都是正面的。他不是比以前更加積極和樂觀嗎？他的改變是值得鼓勵和欣慰的。

*

       發生意外那天剛剛除下三號風球，風雨過後，路面很濕滑，宣倫駕車時也分外小心。雖然颱風只是掠過本港，但馬路兩旁的樹木大部分都東倒西歪。街上的垃圾箱被風吹倒，到處都是廢紙和廢物。建築物外的棚架也塌得七零八落。
       宣倫約了上司和同事打羽毛球。他並不熱愛運動，為了應酬他們才一同去。他很害怕與上司對打。打得太好會傷害對方的自尊心，亦怕他公報私仇，加重他的工作量。打得差，球著地的次數太頻密，做不到球來球往，不能令他盡興，又怕惹怒他，所以每次他都盡量避免與上司對打。
       馬路上的車寥寥可數，前面交通燈的信號突然改變，他的車在燈前停下來。一幢大廈的外牆上掛著一幅巨型廣告，廣告上的外籍女郎穿著黃燦燦的性感晚裝和高跟鞋坐在沙發上，擺出誘人的姿態和展露甜美的笑容，她的身旁寫著「翔龍閣」三個字，相信是一個樓盤廣告。宣倫弄不清楚廣告的含意，但這個廣告的確能達到宣傳的效用。他目不轉睛盯著廣告上的美女，交通燈的信號改變了他都不知道，直到後面的車輛響按，他才腳踏油門，驅車前行。他心神未定，一直想著剛才的美女，於是轉錯彎，與一輛迎面而來的貨車相撞。
       兩車相撞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宣倫的車被撞至變形，差不多成了一堆廢鐵。警車和救護車不久趕到。救護人員抬出傷者，被救出時貨車司機仍然清醒，宣倫在救護車趕到前已經昏迷，身體有幾處地方骨折，肝臟嚴重受損。送院時醫生說要馬上進行肝臟移植手術，否則難保他的性命。

*

       姊姊留意到宣倫最近愛穿顏色鮮艷的衣服，妹妹發現他突然愛上爵士音樂，媽媽察覺到他的口味轉變了，喜歡吃日本壽司。
       某天，妹妹逛街時見到他與一名女孩在購物，他的右手搭在女孩的胳膊上，女孩的左手纏住他的腰，兩人一臉陶醉，很明顯在熱戀中。
       妹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真是哥哥嗎？舊日哥哥見到女孩子時總會面紅耳赤，說話結結巴巴，表現得很不自然。姊姊曾經給他介紹過幾位女孩，但約會了數次後就沒有再發展下去，大概是因為他的性格太孤僻，太自我，與別人相處不來。雖然一直找不到女伴，但他卻毫不在乎，家人都認為他可能要孤獨終老。
       面前的他好像脫胎換骨。他的舉止充滿自信，神態自若，看不到一絲羞怯。他的每一句話都令到身邊的女伴開懷大笑。他細心體貼，為她拎東西和抹汗，出入時又替她開門，盡顯紳士風度。
       妹妹悄悄地跟蹤他們，她打算向家人報告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沒有証據，家人必定會認為她憑空捏造，所以她用手提電話拍下他們的一舉一動。
       晚上她興奮地跑回家，準備宣佈這個獨家的消息。
       打開家門時她嚇了一跳，哥哥和那女孩正坐在客廳裏！
       原來哥哥早已計劃帶女朋友回家見父母，剛才他們逛街購物，就是為了挑選禮物給爸爸媽媽作為見面禮。
       女孩叫穎琴，雖然身形略胖，但標致可人。她是他的同事，時常一起去打羽毛球，她讚他球技了得，又說起工作時的一些趣事，逗得爸爸媽媽很歡喜。
       吃飯時兩老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她，又時常為她添飯添菜，兩姊妹頓時被冷落。
       由於性格的問題，父母對宣倫的婚事一早已不存有任何期望，想不到發生了車禍後他的性格完全改變，現在還帶女朋友回家吃飯，真是喜出望外！結婚抱孫不再是奢望，而是可以觸到的現實。穎琴是理想的媳婦，有學養，相貌端莊，腰圓臀大，必定能為宣倫生個健康的小孩！
       父母的幻想像失去控制的熱汽球向著天空任意飛馳，他們看著未來的媳婦，心中的喜悅完全蓋過了探索真相的熱情。
       兩姊妹卻覺得事情愈來愈可疑，出院後宣倫突然變得健談、對人關懷備至、口味和衣著品味轉變了、又奇蹟地交上女朋友，近來他的小動作多了，說話時時常搔鼻尖，思考時右手食指在桌面上不停敲打……他的改變愈來愈明顯，看著他時好像面對著一位陌生人。
       姊姊不再認為是藥物的副作用令他行徑異常，必定是其他原因令他改變。妹妹利用她的偵探頭腦去分析，她認為自從做了肝臟移植手術後哥哥就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所以事件的關鍵應該在於那個移植過來的肝臟上。若果能夠查明捐贈者的身份，或許有助解開這個謎團。

*

        穎琴已經成為家中的常客，時常來吃飯，偶爾亦會參與他們的家庭活動，彷彿她已是家裏的一分子。
        父母對她百般呵護，每逢她出現，兩姊妹就被忽略，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她們都不喜歡她。
        重陽節的晚上他們一同欣賞電視上的旅遊節目。這集的內容是介紹日本，幾位主持帶領觀眾遊覽札幌和小樽。札幌是日本五大都市之一，人口接近二百萬，市內佈滿很多一流的企業，乘坐飛機往返東京和札幌只需七十五分鐘……電視上不斷出現札幌市的景觀：著名的大通公園、札幌市中心的時計台、不同的美術館和音樂廳……
        穎琴說很想到札幌一遊，宣倫說他已經去過這個地方。
        他的話令家人很愕然，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他有畏高症，所以不能乘坐飛機，這件事眾所周知，他是沒有可能到過札幌的。但看著電視上的人們在札幌市的大街小巷裏往來時，他的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他曾經踏足過這些街道和名勝。
        宣倫無法解釋他的感受，所以馬上轉換話題，分散別人的注意力，但他刻意的迴避卻逃不過兩姊妹的眼。
        更怪異的事情在第二天發生。
        那時宣倫正獨自坐在客廳裏看日劇。日劇播放時配有中文字幕，可能是機件故障的緣故，播放期間字幕突然中斷。他並沒有因此而轉換頻道，繼續追看劇情的發展。他不懂日文，平日也不聽日文歌，沒理由會聽得懂演員的對話，但姊姊卻看見他因為演員的話而不斷發笑。
        他的舉動詭異得令人發怵，她被嚇呆了。

*

        妹妹經過多番明查暗訪，終於查出捐贈器官者的身份。
        他名叫菊井次郎，在宣倫遇上車禍的前一天因為意外而逝世。在他的父母的同意下，他們作了一次簡短的會面。
        兩姊妹帶同禮物去拜見菊井次郎的父母，感謝他們捐出兒子的肝臟，救回宣倫一命。她們撒謊說宣倫因為公事外遊，遲些才能夠來探訪他們。
        菊井次郎的爸爸是日本人，媽媽是中國人，他的爸爸雖然略懂中文，但為了方便交談，大家還是用英語來溝通。
        菊井次郎是被塌下來的石屎簷篷奪去性命的。
        發生意外那天正懸掛三號風球，雨從天上嘩啦啦降下來。街上的行人拿著雨傘擋雨，但由於風勢強勁凌厲，雨傘都擋不住從四面八方襲來的雨。
        菊井次郎在大學裏任助教。那天他離開大學，前往巴士站途中經過一幢日久失修的舊樓。舊樓外牆早已老化，颱風帶來的連場暴雨令到十二樓和十三樓之間的一道四吋厚的石屎簷篷突然塌下，他走過舊樓時不幸被墜下的簷篷擊中頭部。
        他的頭部受到重創，入院時被送進深切治療部，由於傷勢太嚴重，醫生不久宣佈他腦死亡……
        菊井次郎的爸爸是長期病患者，他患有糖尿病，須要長期服藥和定期到醫院檢查，所以深明病人的需要。兒子死後，他為他做決定，簽下同意書，把器官捐獻，讓他的生命在別人的身上延續下去，他的其中一個器官就移植到宣倫的體內……
        重提兒子身亡的事令他們很難過，兩姊妹很後悔作這次探訪，她們實在不應該再勾起他們悲痛的回憶。
        談了一個小時她們便離開，回家前她們參觀了菊井次郎的睡房。
        父母一直不願意丟棄他的物件，他的睡房仍然保持原狀。房間上了鎖，打開門時傳來一陣淡淡的汗味，那是菊井次郎的氣味。
        他的睡房有點凌亂，大部分物件都沾上塵埃。桌上放著他和女朋友的合照。菊井次郎像日本的相撲手，細眼圓臉，兩頰泛紅，笑起來時眼睛瞇成一道縫，露出雪白的牙齒，很親切的。他的身形雖然及不上那些相撲手，但都算是一名胖子。他的女朋友和他一樣胖，笑容同樣燦爛。
       唱片架上放了很多爵士樂的唱片，牆上貼了一張Chet Baker的海報，他的父母說他很喜歡爵士音樂。他的另一個嗜好是打棒球，隨處都可以見到棒球帽和棒球棍。打開衣櫃一看，裏面大部分衣服都是花花綠綠，充滿色彩的……

*

        當宣倫說要與穎琴在聖誕節同遊日本時，家人都不感到驚奇。他是如何在短時間內克服畏高症？是愛情的魔力治好他的病？還是個人的意志戰勝了心中的恐懼？由於這陣子發生了太多不能夠理解的事，家人漸漸習以為常，這件小事他們都不想追究了。
        他們計劃到北海道浸溫泉。宣倫首次到外地旅遊，心情很緊張，出門前他做了周詳的準備。
        為了避開離港的人潮，他們在聖誕節前出發。出發那天風和日麗，他們攜著幾袋行李到達機場。經過離境處的櫃檯時，工作人員要求宣倫報上姓名，他猶豫了一會，一個看似陌生但又熟悉的名字湧現在他心裏，那刻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