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常談與陳言套語

關夢南

大部分人寫文章，都是機械式操作，很少留意到的是「我」在寫文章，不是「他」。既然是「我」，為甚麼寫出來的東西會像「他」？內容也許不似，但說法一樣。如秋天來了，眾口一詞說：「秋風瀟瑟，所有的樹木都開始飄下它們的葉子，我檢起一片黄葉，感到了哀愁 ……」寫到這裏，有所抑制，還算「好」，最令人讀不下去是接着的「眼淚」、「嘆息」，以及回憶起「車禍」及「癌症」死去的友人。又如寫面到困難，大家都好像變成了「樂觀者」、「演說家」：「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人生的路途上並非經常平坦，挫折考驗我們，只要不怕困難，就能大獲全勝……『失敗乃成功之母』。繼續努力吧，終有一天你會成功的。」

這那裏是在寫文章，簡直就是快餐店流水綫的午飯供應。別人要Ａ餐豬排飯麼，你就用碟給他一勺白飯，然後夾一件或兩件現成的猪排，再伴以洋葱，最後是鮮茄汁。寫文章，為甚麼覺得悶？為甚麼覺得沒有東西可寫？也許就是長期處於豬排飯的程式寫作，其了無生趣，可想而知。

我們不想這樣寫，又可以怎樣寫？很簡單，不作老生常談。甚麼叫老生常談？老生常談是指人的思維停留在陳舊的層面上。比如議論與陳述常常按先苦後甜、先失敗後成功、先誤會後諒解、先戀愛後分手的方向發展。老生常談本來也不是致命傷，因為太陽底下無新事，只要說得動聽，就不礙事。要動聽，就要拋棄陳言套語。以下是一篇中一同學的作文，大家看看有甚麼可以改進的地方 :

有一次當我在踢西瓜波前，我得悉自己的數學統測不合格，比之前的成績每況愈下，我自問自己已經準備充足，但是仍然是這樣。頓時我失聲痛哭，淚如泉湧。即使別人怎樣安慰，我仍是感到很悲哀。突然一位同學對我說了一個故事，至今仍久遠不忘。「一個風燭殘年及行將入木的西瓜波，即使知道自己會隨時被我們踢破，它都仍然堅毅不屈地利用自己剩餘的時間和我們一起共渡快樂的時光。雖然我的話較為誇張，但是連一個西瓜波也不輕易放棄，你豈能這樣沮喪呢？」我聽了他的話，頓時感到很後悔及慚愧，決定立即振作起來。

西瓜波呀！謝謝你！是你令我明白到「人生不如事十常八九。」，人生的路途上並非經常花香常漫，也非晴天常伴，不順意會總在考驗我們，只要裝備自己，融會所學，就能大獲全勝，不會因而失敗。你給了我重大而有意義的啟示呢！我畢生也會感激你給我的啟廸呢！

必須指出，中一寫出這樣的文章，已經是超水準，但內容的陳言套語也特別的多。數一數，這篇不長的節錄片段用了多少個「四字詞」：「每況愈下」、「準備充足」、「失聲痛哭」、「淚如泉湧」、「久遠不忘」、「風燭殘年」、「行將入木」、「堅毅不屈」、「花香常漫」、「晴天常伴」、「融會所學」、「大獲全勝」。是的，用了整整十二個，還未計「人生不如事十常八九」。寫文章太依賴「四字詞」，效果是空泛、概念化。是的，還有形容詞。如果大家都把以下的形容詞放在文章裏，那真是千人一面了：

美麗的鮮花、矗立的大廈、熱鬧的街道、繁華的都市、嘹亮的歌聲

可憐的乞丐、曲拆的河流、浩瀚的海洋、悲哀的往事、輝煌的宮殿

美好的回憶、頑強的鬥志、快樂的小鳥、燦爛的陽光、可愛的小狗

温馴的小貓、嚴肅的老師、活潑的小孩、偉大的領袖、英明的指引

烏黑的眸子、漫爛的笑容、蔚藍的天空、衷心的感謝、魔鬼的詛咒.

痛苦的惡疾、清新的空氣、璀璨的煙火、勝利的喜悅、漫長的黑夜



不用形容詞，我們其實可透過具體的描寫，去達到「概念」的效果：

吝嗇的財主

這箇員外平日發下四條大願︰一願衣裳不破，二願吃食不消，三願拾得物事，四願夜夢鬼交。是箇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還地上拾得一文錢，把來磨做鏡兒，趕做磬兒，搯做鋸兒，叫聲「我兒」，做箇嘴兒，放入篋兒。

快樂的小鳥

這小鳥一會兒站在枝頭，與同伴吱吱喳喳；一會兒又飛落地上，琢食樹陰；最後好像聽到呼喚，與其他的小鳥，一齊隨風飛到小河那邊的草地。

美好的回憶

我們是那麼好。大家都在家中的時候，有時她從碌架床上格爬下來，鑽進我的被窩裏，我們都是上了床很久，雙足仍是冷冰冰的。大家便抵擦着，壓低聲音談啊談啊，感覺到足踝漸漸暖上來了，往往到深夜才朦朧入睡。

滑稽的瞌睡

雙手插在連帽外套的口袋裏，一個勁打瞌睡，腦瓜沿胸急墜，迅速到達肚皮，甚至膝蓋。簡直是玩雜耍。地車每到一個站，他就稍微轉醒，站直身子，張張眼。車一開，卻又故態復萌了。

流浪的家園

一個女人坐在竹籃裏，自己跟自己說話，有時她還舞動雙手。當她要走了，她便拖着繩子，把竹籃拖在背後。籃裏有她的衣服，那是她的家。她拖着她的家到處去。

美麗的雨傘

一朵朵的雨傘，桃紅的葱綠的，還有黑色和灰色的，是不是都急急盛放了呢？雨打在不必趕路的人的傘面上，遠看簡直疑心有香氣。匆匆趕路的人的傘則像含冤莫白的花，沒有閑情發出芬芳，大缺乏光彩的眼睛。

激昂的陳述

我記得，她喜歡兩隻手分開按着兩邊枱角，身微向前傾，講到興起時，上身幾乎自櫈上升起。

枯萎的病人

根據他現時七十六歲，因絕症而萎縮至五呎五吋，體重 六十五磅 的情況看來，我估計在全盛時期也會有六呎一吋高，一百八十至 一百八十五磅 的標準體格。

嘈吵的課室

二百呎的空間實在太狹窄，當那裏坐滿了四十多個人。四十多個人會發出很大的聲響，那時候如果他張開嘴要說話，他大概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有一位同學提出異議：「如果這樣寫，是否有嫌簡潔呢？」問得好。既然可以用兩個字或四字詞去描寫，為甚麼要花更多的力氣？但這個同學好像誤會了「簡潔」的意思。簡潔既指字數少，更要求準確與形像。「吝嗇行為」的描寫桓河沙數，為甚麼只有上述那一節為人傳誦？無他，具體、形像，引人發笑。捨「吝嗇」兩字而用幾十字描述，是為了達到完美的寫作效果。下面再比較兩個句子 :

他是一個富有的人。
他擁有120億財富。

他買了一間很大的樓房。
他買了一間2000呎樓房。

母愛是偉大的。
母親捐了一個腎給她的女兒。

他真是一個少見的語言天才。
他懂得講八國語言。

新加坡2010年的經濟强勁復甦。
新加坡2010年的經濟增長9%。

前面幾個例子，那一個表達得具體、準確呢？很明顯是第二個。可見堆砌「形容詞」是一種懶惰的寫法。陳言套語除了體現在形容詞與四字詞方面，還見諸於「用詞遣句」方面缺少變化。比如「看見」這個動詞，可不可以換一個寫法？「瞧」、「望」、「發現」、「窺視」、「盯往」、「瞥」、「我的眼角飄過他的影」、「我不會讓他在視綫範圍消失」……又如「離開」，與它相近的詞語有：「離別」、「分手」、「分開」、「再見」、「消失」、「人間蒸發」……是的，不同的情狀，有不同的「看見」與「離開」，如果我們在這些用詞方面細加斟酙，不但可以用得貼切，而且詞彙豐富。詞彙就像藥鋪牆上滿佈的小抽屜，要知道它們藏在那裏，就要經常打開它，不要讓它在我們的記憶中消失。

生活中充滿變化，詞彙也跟着變化：吐故納新與古詞今用，是常見的兩種情况。有時我寫文章，喜歡用「發見」代替「發現」、不用「氣氛」用「氛圍」。但稿子去到校對部，又把它改回原狀。其實，詞彙有它約定俗成的一面，也有它打破約定俗成的另一面。比如說：

這篇文章很值得欣賞。
這篇文章的含金量很高。

文章要有令人記住的地方。
文章要有亮視點。

文章要削去冗詞贅語。
文章要削去多餘的膽固醇。

建立一個彼此交流意見的渠道。
打造一個彼此交流意見的平台。

努力練筆，你一定可以寫出好文章。
沒有寫不好的文章，只有半途而廢的人。

以上随手拈來的例子，旨在說明表達與詞彙，是在不斷變化的。變化是否僅僅吐故納新一途？我看又不是的。應該還有古為今用的另一途。比如鼓勵愚純的人，與其說「龜免賽跑」，不如說「騏驥一躍十步，駑馬功在不捨」；勸別人「自強不息」，不若言「流水不腐」；「雖然他死了，但他的精神永在」，用古人的詩來呈現不是更好 「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還護花。」詞彙之陌生化，有時在新、有時在古、有時在中、有時在洋，至於用得好與不好，不在詞彙本身，在與文章其他部分有機的結合。

韓少功的一篇散文 '學生腔' 的意思也是如此.

關老師，個人認爲你的教誨何嘗不是老生常談呢？

你好,
      是的, 不少人如黃國彬, 王良和等在教寫作時也有如此的說法. 當然, 在書本上, 也有不少這樣的看法.我想說的是自己的一點回想, 不是批評.
      小學中學裏, 學生由學字詞至到句式, 也看不少教科書裏的文章. 過程裏學了不少形容詞, 描述方式等等, 這是一般用努學習的學生正常表現. 然而高中至到大學左右, 要學生不用那些從前老師讚賞的詞彙句法, 可很點難為了學生.
      一般成人, 去一次旅行回家後, 寫出一篇用了不少'陳套語'或 '學生腔' 的遊記, 描寫了風景事件等的東西的一篇完整的短文, 應是不錯的了.  一般人, 說美麗, 就是'美麗' 兩個字完了. 一般日常生活語言表述, 是簡潔的. 我們也會常說'美麗' 就算了, 不是嗎?
      我的意思是, 用得到'陳套語'或'文藝腔'是學習的正常結果來的, 甚至是被讚賞的. 而當學生學得好之時, 反而又說學生的用語太陳套, 是有點難為了學生.  
                                                                                 小小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