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孩

wednesday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呢？我看過便非常著迷。那感覺好像是全世界的新奇都在那裏，那裏每一吋變化都牽動人的神經，令人忘記了呼吸。我想每個人都總會對某樣東西有這種反應。而我所指的是剝蛇皮這件事。你看過沒有？沒有？太可惜了。看過，我保證你喜歡。
　　第一次看見是在我大約六歲的時候，跟著外籍家傭到街市，剛巧停留在那吃蛇店旁邊。吃蛇店隔離是賣活雞的檔口。家傭的廣東話怎也不進步，跟賣雞的嘰嘰喳喳吱哩吱哩，老闆先是聽得一頭霧水，接著是一頭煙，急躁地逐個雞籠指。那時我已經知道那些是髒話。我穿著藍色羽絨綿襖雙手支了開去，站在吃蛇店前，等家傭把雞買回來。
　　上午的陽光曬落一處，吃蛇店裏沒有開燈，陰暗裏飄浮著光霧，天花板上陳舊的垂直吊扇搖轉得很慢，三張扇頁完全能看得清楚。蛇的籠子疊到很高，就放在門口，也是陰暗的。食客差不多全是男人，似乎互不認識，又或者吃蛇是當一種祕密活動，他們都沉默地吃著，偶爾才發出暗號似的咳嗽聲。是的，他們專心的吃著，小心地吃著，預期著一些事一觸即發似的。所以他們沒有留意我的存在。我蹲著看底下的籠子。蛇懶洋洋的躺著，一動也不動，只有牠們挺立的頭讓人知道牠是活著的，眼睛是貓的眼睛，受了驚嚇的貓會睜著如此的眼睛，頭部尖小的，在陰暗裏仍反映出亮光的新粼片黏附著退去白色的網狀皮。
　　牠已經脫過多次的皮了吧。每一次脫皮就是牠每一次生命的更新，每一次的新生命。牠逃得掉那籠子，還是可以有無限次的新生命，把記憶拋棄和保留，每次的過程中把保留的昇華，便成為傳說中的蛇妖了。是比人更高智慧的妖怪。凡是比人類高智慧的生物都可恨，那是違反定律，都應該殺。
　　說不出對蛇的厭惡和恐懼。那看像是堅硬無比的粼片盔甲又能柔軟地到處滑動，那摩擦物體的觀感貼到我的皮膚上去，受不了的親近感，就纏到我身上了，假猾地與我面對面，探出毒液滿溢的毒牙。不過在籠裏的蛇，我很高興。
　　蛇被抽後不見了，然後霍現於眼前，失去著腳點的幼長身體在空中被大手抓緊，吃力地掙扎，扭曲著，尋找固定的姿勢。宰蛇人對我笑，嘴角發亮，俗氣的黄澄澄，那裏鑲了金。他肥大的頭顱皮膚完全鬆弛，笑容有點向下垂，剛睡醒的怠倦。以為他會把蛇出其不意地遞過來嚇我，我先退後了一步。但他踏著穏實的腳步，無聲走到那擺放著宰蛇工具的角落，就在門的另一邊血跡斑斑的地方，血灑到那時候我的高度的牆，好些時日，發黑發腥發苦。那錐子咚的把蛇頭插在木板上，快得不著痕跡，好像那並不是本來的蛇，而是預先準備好的，好讓宰蛇人隨時拿出來表演的導具。蛇的頭壓得變了形，一些血濺出木板外，身體不受控，無意義地ｓ形亂舞，環扭捲曲，急速的狂亂的，如鞭子打落宰蛇人的身上，似是蛇最後最狠的攻擊，可是宰蛇人一點也不在乎，就在他一手抓住揮舞中的蛇尾巴，用上尖小的刀子割在蛇的頸部，同時手指於蛇皮下。
　　那是魔術。當時的我便想。宰蛇人拿著刀子的手剎那的拉後，發出嘶的一聲響，蛇皮在他的手中像是剛脫下的襪子，沒有了制肘的蛇身呈現出粉紅肉的顏色，只有那蛇頭還黏著一小片蛇皮，經過强烈的拉扯樣貌更醜，死死張開了嘴巴，不過沒有毒牙，是個軟肉口腔。妖怪似的蛇身活力依然，生命困住了在死亡的身體裏。牆上發黑的污跡添上幾點亮鮮紅色。
　　家傭帶我離去，對著那死蛇嘖嘖有聲。
　　之後，一有機會，我便走到那吃蛇店的門口等待，希望再次遇上宰蛇人工作。那發黑的牆上是每條蛇生命的罪狀。我越嗅出爽快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