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早上,石晽都在生悶氣。怎可能有這樣的母親啊?為甚麼可以為了愛情而犧牲自己的親生孩子呢?女人堅執的眼神仍在石晽的腦海裡懸浮著,她覺得那是瘋狂的最好註腳。
「怎麼了?還想著那案主嗎?太上心對誰都不是好事啊﹗」石晽的上司馬姑娘叮嚀著。看來和慈的她,工作上極為冷靜。
「孩子都受苦了,事實都擺在眼前,那女人卻還是那個樣子,你說孩子怎麼辦?」石晽近乎喊叫地投訴著,瞳孔裡綻放著不該有的怨恨,她的心被揪住了,讓她難以喘息。
「我想我們該討論一下你是否適合繼續跟進這個案。」馬姑娘的話說得決斷,這才讓石晽發現自己剛才有點失儀。
「我想繼續幫助那孩子。」
「你好像忘記了我們社會工作者的職責了。」
「難道你不覺得孩子可憐嗎?」
「如果我們只在意已發生的事實,那才是案主真正的悲劇。」
「可是……可是孩子的媽根本就不愛她……」
「石晽,你管多了。我們的責任是對事情的狀況作出客觀性評估,案主的未來法庭會作出最適合的安排。這樣吧,這個案你交給林太,兩小時後再進我辦公室,商量幾個新來的個案。我希望那時你不再是現在的你。」馬姑娘用力拍拍石晽的右肩,石晽覺得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注進她的心坎去,但那無力感卻依然殘存。
這幾晚石晽一直做著久遠的夢,夢裡都是灰暗暗的,莫名地讓人覺得冷。她看到幼小的自己僅穿著內褲,站在人來人往的地方。那彷彿是個甚麼建築物的大堂,不是她的家,不,但卻是個她常去的地方。她很怕,很想找媽媽,但卻又記掛著媽媽的吩咐:不許作聲﹗她哆嗦著,把瘦小的身軀綣縮起來,她多不願意讓其他人看著她這半裸的模樣啊﹗一個男人突然從她的身後出現,就這樣摸著她、親著她,然後她聽到每個人都在笑,都在嫌惡地瞋視著她。她想逃,但她跟男人的身體好像黏住似的……
每次夢醒後,石晽都避免再入睡。她會開始拿起結他,胡亂地彈奏著某些小曲。她重複地調整呼吸,讓意識平伏。這個時候,她總不自覺地彈著Norwegian Wood,唱著母親最喜歡的那一小段歌詞。她沒法子哭,自從7歲那年起,她就失去了這本能。
「石晽,我們的工作所以值得存在,是因為我們重視未來而不是過去。」鄰座的林太說著,石晽才驚覺自己又失神了。石晽想說些甚麼,卻又明白身為專業的社會工作者自己是多麼失常。她開始有點害怕,難道那些沉澱了的回憶又再浮起來了嗎?
「晽啊﹗可以過來嗎?」溰珵的聲音讓石晽剎那忘掉了剛才的迷惑,她聽來是多麼脆弱。那是真正的溰珵,這才讓人擔心。「我立即過來。」石晽看看手錶,四時三十七分,還有二十多分鐘才下班。她不敢等下去,她不能冒險,不能假定溰珵的任何狀況,她說不出所以,但就是感覺到那種危急的味道。她顧不得捱罵或甚麼便毅然向馬姑娘請示,要求早退。大抵石晽的慌張都寫在臉上,加上這幾天都情緒不定,馬姑娘沒問甚麼就批准她早退了。
石晽連奔帶跑地衝向溰珵的家。房子是那個男人買給她的,平日大家都不願前往。房子看來很奢華,為了顧全這份氣派,嚴密的保安是不可少的。石晽恨這個關鍵點子上還要在這些鎖事上浪費時間,心裡暗罵著,卻又不得不乖乖填好那幾份到訪表格。好不容易走到溰珵的家門外,石晽卻突然害怕起來,她不敢按鈴,甚至想轉身逃去。
「晽。」溰珵開了門,她看來有點彷彿。石晽鬆了口氣,扶著溰珵進屋去。
「為甚麼想走啊?」那不是平日的軟軟低語,而是種近乎嗚咽的哀號。石晽輕撫著溰珵的髮。出事了,石晽暗忖,盤算著最壞的可能性,並思量著各樣的對策。
「你記得那時我們的約定嗎?」溰珵問,石晽沒答話,她知道溰珵只是在回憶,只是渴求著一個聆聽者。「那年我們說過要當個好母親,永遠永遠都疼愛自己的孩子。」溰珵的聲音讓一切變得更寂靜。
「他的孩子自殺啊﹗她知道了我的事,還在危險期。他在生我的氣,我害了她。」溰珵無力地半躺在石晽的雙腿上喃喃自語,目光呆盯著牆角。石晽知道她是真的在難過,縱使這事實誰都不會相信。
「我殺了一個好母親的乖寶寶啊﹗」溰珵在飲泣。大抵誰看到這個女人都會恨不得唾罵她,還假慈悲甚麼呢?石晽卻沒半點這樣的憤慨,那並不單出自對好友的偏袒,而是她明白溰珵的脆弱,只是同情並不可能扭曲道德。
「大抵能撐過去的。」石晽唯有說些無意義的話。難道再責難她對整個局面會有任何改變嗎?她想起兩人相遇的那一年,兩夥幼小的、寂寞的心就這樣相連起來,她們都被遺棄了,世界變得那麼冷又那麼可怕,她們沒見過書本裡說的那種母愛,她們只能自己四處尋訪能代替的東西。
「他不會再回來了。」溰珵一臉落魄。石晽又再為溰珵的自私而感到顫慄,但她比誰都清楚自私背後的那份無助。
電話嚮了,溰珵的表情活過來,石晽識趣地走了。她忘不了溰珵急於執起胭脂的那手勢,她彷彿看到兩人之間的感情就僵在那纖巧的指頭上,搖搖欲墜的,快跌墜碎落的模樣。當兩個人的價值觀隨著生活而各走兩端的時候,從前存在過的感情又是否能經得起拉扯呢?
石晽就這樣一個人沒勁地走著,她想起很多事,卻沒有一件再有實在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