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王》
一
「啪!」
「汪!汪!」
「感謝老祖宗!呼……那幫狗賊夾著尾巴走了啦!」王成寶闖進家門,喘著氣說。
「哥呀,你又心軟了嗎?咱們說走說走,都幾次了?越南已經大亂,共產黨又──。而咱們才三十出頭,到了香港還能創一番大業。那時,你就交叉著手做個大地主,我就……」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說。
「好啦!我都聽膩了!我只是高興那群狗熊終於逃掉罷了。」成寶側著頭顱,交叉著雙臂插嘴說。男人嘆一口氣,繼續收拾細軟。
「嗚─嗚─」
「汪汪!」
門外傳來一陣船號,連著狗吠聲,吵得連天上的一層厚雲也被震碎。此時凌亂昏暗的破木屋內,兩兄弟的雙眼散發出一陣銳不可當的光芒。
「該時候了。」男人凝重地說。
「嗯。有賴爹娘在天之靈,連逃亡的船也泊在咱家附近。」
「哥呀,你高興得太早了,快看看有沒有拾漏行裝吧!咱們還要趕著偷上船啊!」男人一臉不好意思。
「偷?咱家雖窮,買不起船票,但咱們是光明正大的混進船上,不是偷進呀!」成寶理直氣壯地說。
「哥呀,你……」
「你不是說快收拾嗎?還說那麼多屁話幹嘛?」
「對啦!小黃一直忠心,既然帶牠不上──放牠走?」
成寶沒有回應,垂下頭出門摸摸一條黃狗的頭。小黃搖著尾舔了舔成寶,成寶泛著淚猛地踹牠一腳,嚇得牠側身躍後幾米,吠著跑走。
五小時後。在船上──
「唉!這臭美軍,真是少爺兵!這頭出兵幫南越,損兵折將了,那頭就逃之夭夭,害得我國潰不成國!」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人在憤慨。
「呸!那幫混帳的王八蛋,就算他們的祖宗十八代看到也要從棺墓裏氣醒,然後再氣死嗱!」一個抽著煙的老伯接著大罵。
「天呀……」一個年輕人哭得說不出話,哭聲比浪潮聲更大。
「哼!這堆……」
一個尤其瘦弱的男人掉下行李袋,一把拉住成寶的衣領,慌忙但輕聲地說:「哥!別忘了咱倆是混進來的,因為顯風頭而被挑出來檢查就糟糕了!」成寶急忙用手按著嘴巴,發現噎在喉嚨的話比魚骨更刺人。
船這刻突然一晃,大概因為過重,就在海中心斜斜墜沉。船上的人你推我攘,海面上的尖叫聲使浪濤翻倍洶湧,在混亂間各人呼喊著向自己的神。然而,緋紅的天連著深紅的海,連成了一個無邊的血盆大口,無情地吞噬了天下的一切。
二
隔天──
「船長,我們已將海上四千多名越南人救起了。但有四十二人救上來時,已經……」
「已經什麼?只管報給記者,說我們丹麥人仗義勇為,把墮海的越南逃民全都救出死門關。另外,由於船程尚剩幾天,為免屍體發臭,你懂做了吧?」
「但……」
船長突然怒目一盯。船員面有難色,卻只能按本子辦事。
在恰巧駛往香港的大型遠洋貨輪的甲板上,數千人仍像墮船之前在嗷嗷嘈嘈。溺水的王成寶也逃出了血盆大口,迎接了和煦的陽光。
「傑……」成寶夢見自己與弟弟躺在豪宅裏的私人泳池旁,赤身享受著陽光的淋浴。「成傑!」一個大浪偷襲了貨輪,甲板猛地一晃,把成寶驚醒。
「感謝爹娘!感謝上天!我沒死!呸呸呸!我本來就命不該絕。」成寶嘴裏說得輕鬆,心裏卻一直在抖,害怕船一晃後又要沉下。
「成傑!你在哪?成傑!」成寶連忙環顧四周,又走向人群大喊,但聲音轉眼淹沒人潮中,即使成傑回應了,他也沒可能聽見。他心裏卻彷彿聽到成傑說:「哥!我在這!我才不是一個失信的人……」
這日的太陽依戀著黃昏,一輪圓月如蝸牛般攀上夜幕。眾人的衣物仍有點溼,微微涼意已淪肌浹髓,唯有依偎一團取暖。卻有一把聲音在人群外縈迴……
那把聲音響鬧了三個晝夜,每口口氣都夾雜著血腥味,連海風也吹不散。那嗚咽著的人咬著下唇,扭曲著臉對著海嚎叫。他的思情彷彿比海更深;他的聲音卻比浪聲更沙。他的腦海泛起與弟弟在破木屋裏扮演古代英雄,拿著短木條打架的場面;下一秒,兩條木成了在心裏亂飆的兩把匕首;最後,匕首刻出他臉上的兩條淚痕。
他又含著淚從船頭找到船尾,從甲板尋到貨艙,從海面搜到天空,即使在小休的夢中,也在拚命地找。海岸映入眼簾了,雙腳麻痺了,他便使出餘下的力量,擠到下船處。
三
「呠─呠─」
船一靠岸,成寶便踉蹡地搶先下船,守在窄窄的船橋板旁邊,瞪大一對熊貓眼,噴著血絲大喊,直到船上的喧囂都轉移到岸上去。
「船長!拜託你幫我找找王成傑的下落!咱家祖宗泉下有知,也會報答你!」成寶跪在一圈水窪上,拉住剛下船的船長的衣尾。
船長聽不懂越南話,但猜到一二,便擺出一副秋風黑臉,逃避了成寶的眼神,甚至佯作看不見他,轉身想走。成寶哭纏著船長,直到船長猛地踹他一腳,他才放手。他跪著遠望一個肥胖的背影漸漸縮成一粒玉米,驀然覺得自己像當日被他踢了一腳的小黃。
突然,數十個穿著綠色警裝的大漢冒出,操一口奇怪的方言,駕著車,輪流將成寶與數百個越南人送到九龍灣的越南難民營。成寶與一眾同鄉在異地相聚,尤其覺得溫暖。
「同鄉!你們見過一個三十多歲、骨瘦的男人嗎?」
「你盲了?這兒誰不瘦?」有男人應道。
到了營點,成寶飛撲下車想霸個落腳點,四肢卻酸軟,便跌傷得手掌膝蓋都在流血。他又驚覺自己兩腳腳底都長了一顆豐碩的肉瘤。
昔日他銳利的眼神變得空洞,只剩下一臉的滄桑,一身的衣衫襤褸和一雙跑不動的腿。每值夜深,或者是孤獨一人時,他總能聽到成傑的聲音。
「成傑呀,咱們約好的幸福,哪兒去了?」成寶喃喃地說。
「哥呀……」
「成傑呀,祖宗佛鬼都哪兒去了?咱們奉了三十多年奉的油錢算是白奉了。」
「哥,這……」
「傑呀!咱們要是留在下龍灣就好。雖說那兒亂,但亂世出英雄嘛!」成寶突然也想念鄉下的一條黃狗。
「哥……」
「行啦行啦!我做大地主,你做大畫家是吧?」
四
八十年代中期,難民營關閉,成寶挾著一堆雜物霸了鄰近的啟業村的一個「冬菇亭」立為據點。雖然他透過收容計劃,獲准留港定居,但他沒有申請居屋,老在屋邨中流連,見到三十來歲的瘦男人便以為是自己的弟弟,有時連短髮的女人也遭殃。
仗著綜援的資金,他以賭及喝酒為生。因曾欠下巨債,本來已行動不便的雙腿被打得幾乎殘廢。
每逢農曆三月初十,或者新曆四月三十日他便揮舞配在腰間的一條木棒在邨裏的鐵閘、欄柵等亂敲一通。又會買一堆紙帛,在大街上燒。夾著濃濃的口音,他一時說「雄王」英雄蓋世,一時說美軍是狗屎,一時大喊越南萬歲,神智不清似的。
後來人們一查,方知前者為越南民族祭祖日,後者為其南方解放日。當地居民有見他的愛國狂熱,索性封他為《越南狂》,只是後來邨內人心惶惶,為保民心及啟業村的聲譽,剛好成寶也姓王,便改唸成《越南王》了。
有段時間啟業村變得異常寧靜,夜間的鬼哭流言都銷聲匿跡,越南王被迎進了青山醫院的消息卻盛傳一時,中年的人都慶幸著不用再繞過「冬菇亭」進出。但也有人間中想念那狂人。
五
二零一零年十二月十六日,這晚市區溫度不到十度。
「傑呀,我現在是這兒的大地主,你來了的話,可以在任何一個旯旮畫你所愛的。對啦,畫一條黃狗也不錯!」越南王僅穿一件恤衫及薄薄的風褸,左手揪住幾張毛氈,右手抓住一張紙皮,蹣跚地走向啟樂樓。
「你這個『北漏洞拉』怎麼又回來?這冷氣可以殺人呀,不怕嗎?」
「哼!我有老祖宗照應,怕個屁!」越南王顫著身子,桀驁不遜地對路過的老保安員說。
「別逞強!進室內來吧!」
「不!要是我弟走過,不見我怎辦?」
「都二十多年了吧?他出現才可怖!」
「什麼!」越南王扔掉手上的,拔出寶劍,嚇跑了保安員。
安放寶劍,拾回地上的,他拐著走到電表房後,蓋著毛氈,交叉著手躺在紙皮上。
「傑呀,混蛋們都料定你失約……但我相信你,我等你。」越南王不禁灑下王侯淚。
這晚,成傑沒有回應。
隔早十時許,氣溫降至六度。
越南王仍然交叉雙臂,在紙皮上僵僵地捲作一團。有一卷黃葉隨風隕落到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