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私人會所的室內泳池大樓裏沒有其他人。門外只有一個年紀老邁的保安員在看守。
他經常於深夜,室內泳池大樓空無一人的時候,單獨一人來游泳。保安員熟識他,從手中的報紙抬頭向他打招呼。
換上了泳褲,把帶來的毛巾放好在泳池邊,他開始做起熱身運動。在池邊有系統地做著全身由頭到腳一整套的拉筋動作,把一整天坐在診所工作所致僵硬的肌肉放鬆,一邊做著, 一邊聽著四周靜靜的聲音,看著靜靜的的水。
泳池水隨著水的淨化系統的正常運作微微晃動,微微的水波均勻的散播到整個泳池。泳池的底部鋪著藍白格子瓷磚,因為水的晃動而扭曲,柔軟的動起來。直線變成子曲線,動起來,彷彿會移動,會消失。他注視著晃動於水底的影像,又注視水面上晃動的影像,那個同樣正在做熱身運動的「他」。彷彿「他」是他其中一個平時接觸的病人,看來很健康,但是既然是來看病的,所以他要認真凝視的看,以防看不到,遺漏了任何「他」重要的病徵。
那水面的「他」是他的倒影。他不確定。
完成了最後一個熱身動作,他走近池邊,再看一眼水面反映著的「他」。大家對上了一眼,彷彿帶著一點默契,一起舉起手,準備跳。
他跳進水裏去。
「他」似乎跳進了現實裏去。
適應水中的温度,適應水中的無重狀態。雖然說是「適應」,但由跳進水的一刻,產生的推動力讓他在水中自然前進,那一段距離,期間,他已經完全熟悉了水,沒有了任何陌生的束縛。
水乘托著他的身體,半浮於水面時,他把握時機透了口氣,然後機械式的游起自由式。緩慢的,有節調的,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和姿勢的正確,慢慢的前進著。灌入耳朵的水聲和從耳朵回流出的水聲交替,像在耳朵裏刮起旋轉的風聲。每次游泳,他唯一聽見的聲音。
「他」似乎跳進了現實裏。
最近認識的女伴說過今晚會來跟他一起游泳。昨夜,他們喝過幾杯特烈的雞尾酒,大家醉了。她喜歡跳舞。他就伴著她在酒吧的舞池搖擺。回家的時候他們都大汗淋漓。女伴邊走進他的家,邊脫掉身上的衣服,走進浴室去。他們二人,四隻手,四隻腳,擠在一個一米直徑的圓形白瓷浴缸裏。他們身體黏貼著身體,互相磨蹭,甚麼姿勢都彷彿不對,水都被擠光了。在浴缸裏待了很長的時間,雖然姿勢不舒服,但仍懶得離開。
她說浴缸太小。
他說樓下會所有泳池。
她說要跟他一起游泳。
他說她不會來跟他一起游泳的。
她說她一定會來。
他說她一定不會來。
她笑問他怎會知道。
他就是知道。他沒有說出口。本能的吻著她,本能的摸索她。讓她也本能的跌墮進喜悅的沉默裏,時而靜靜的等待如木偶,時而像偶然遇上了悲傷,快要哭出來的獸。
然後。甚麼時候離開浴室。怎樣離開浴室。他完全沒有記憶。酒醉稍醒來,他發現他們躺在客沙發前的斑馬紋地毯上。身旁的女伴深深的睡著,捲曲著身體,面向著他。左眼的假眼睫毛快要掉下來,像昆蟲的生物。睡的姿勢像嬰兒,卻擁有著一張皺著眉頭,正在煩惱當中的成人的一張臉。燈光之下她赤裸的身體蒼白而冰冷,似冷得入肉體,冷得入骨頭,像他從前上醫學解剖堂時接觸的每具屍體。但她的身體因為呼吸而緩慢起伏。趾甲塗上了橙色甲油。
跟屍體的分別。那緩緩的呼吸起伏和塗上了橙色甲油的腳趾。他想著。努力讓頭腦運作起來。頭開始痛,而且內裏有一重又一重的障礙,似走在鬆軟的沙灘上,每走一步都深深的陷入沒有進展的無用狀態。
他放棄强迫頭腦運作。
客廳只亮著一盞座地燈,在窗邊沙發旁照過來,像人側身斜睨的眼睛,輕視過來。
夜靜靜的。他的家在二十樓,從敞開的窗,可以看見外面黑黑的藍天,藍藍的黑天。夜﹖分不清楚是夜還是早晨。他的記憶仍停留於夜的時段。如果這仍是夜,時間是怎樣運作的呢﹖如果這是早晨,時間又是怎樣過去的呢﹖他的頭腦沉重,浸在混沌之中。就當它還是夜。
白窗簾薄紗輕輕搖擺。茶几上的雜誌紙頁在微風中翻揭著。
他身旁的女伴彷彿終於感覺著自身發出的寒冷,身體不自覺的縮一縮,成為一個看來更小的嬰兒。
黑黑的藍,藍藍的黑。藍藍的黑,黑黑的藍。濃濃重重,薄薄輕輕。 薄薄輕輕, 濃濃重重。形形色色的黑暗組成光以外的世界。那是光以外的世界,所以東西都失去了輪廓。那半滿的書櫃。那回旋設計的CD架。那套高級音響和電視機組合。那無聲跳動著秒針的掛牆鐘。那一盆塑膠製造似的觀葉植物。那盞沒有亮著的立體構造吊燈。那窗邊的藤織舒服椅,他經常坐在那裏喝酒。都失去了輪廓,被形形色色的黑暗黏合起來。
雜誌的紙頁翻揭到哪裏,有點遲疑。
窗邊的椅子從窗簾後露出來。
夜的寂靜,似真,似假,更似夢。黑暗裏朦朧的風,停在某一處,凝結。
那裏站著一個身高跟他差不多的身影。
仔細看,他發現那人穿著他的衣服,他的卡其褲,他的帆船鞋。那人靜靜的站在那裏。從很久以前就站在那裏。從他出生時,那人跟他聯在一起。他在,那人也在。他是甚麼的存在﹖那人是甚麼的存在﹖他感到不快。那人的眼睛看著他,直直的,冷冷的。即使他赤裸著身體,那人的眼光依然沒有改變。那直直冷冷的目光,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但他永遠無法知道那目光的含意。
永遠無法知道那目光的含意。
他總向那人投降。他微笑。
他嘗試過直視那人的目光,努力的看,要看出那人除了直直冷冷的目光以外還有些甚麼。有時候,他想,假如他能從那人身上發現著其他的甚麼,在某程度上,他就得到了勝利了。可以永遠忽視那人的存在了。
他微笑看著那人,等待著那「其他的甚麼」出現。
那人沒有動,直直的,冷冷的看著他。目光裏只有直直冷冷。
他繼續微笑。
他與那人對視了多久﹖他記得黑黑的藍,藍藍的黑,晚風曾經完全靜止,雜誌書頁翻揭到一處停下來,時鐘無聲跳動著的秒針不走了,時候停頓過,空間也凝固過。
那人的臉是他的臉。
「他」。
「他」 似乎跳進了現實裏去。
他曾經多次在夢裏遇到「他」。
遇見「他」的夢裏,通常他都身處於人多的場合。中學的早會,全校千多名學生站立在操場上,沉默地聽校長說話。上醫科堂時,醫科同學幾十人圍著人體模型聽教授講解人體結構。走在節慶的街頭,在人群中心不在焉拖著女伴的手。還有。荒唐的夢裏。他在女人們赤裸的肉體之中。
在這些夢裏,他總是看不清人們的臉。人們的眼耳口鼻被塗抹過,粉末質的顏料糊成一團,剩下一個叫做「臉」的形象,象徵的貼在臉的位置。他們在夢裏過著正常的生活,對於自己糊掉的臉沒有任何意見。他也並沒有認為糊掉了的臉是甚麼重要的問題,跟他們做著平常人做的事情,跟他們談話說笑。大家一起聽早會。大家一起聽講課。大家一起走在節慶的街道。大家一起性交。
然而。他不認為四周的人面目模糊有何不妥的同時,他又不自覺的下意識去尋找清晰的臉。
而每次,總是找著「他」。都找著「他」清晰的臉。
在列隊人群的某人身後,他找著了「他」。
在他跟其他人圍在一起的人堆裏,他發現了「他」在身邊。
在節慶的街道上,「他」匆匆走過他的身邊,然後消失於人群中。
在跟女人性交的時候,女人模糊了的臉變成了「他」的。
當「他」的臉出現時,他便從夢中醒來。
直直冷冷的目光。
他在看甚麼﹖
水把光切成細碎,發光的奇怪生命體,依附在泳池水裏的任何表面上,泳池的四邊和底部,他的皮膚上。潛在水裏,仰望水外的世界,世界也有夢中人們糊掉了的樣貌。
上水後,温度比水中的冷的,身體沉重。他用毛巾抺著臉上身上的水。耳朵再聽不到水在內裏翻滾的聲音,他聽著四周靜靜的聲音迴盪著。
彷彿有開門聲。
他從毛巾裏抬頭回望。
誰人也沒有。
透過室內泳池的玻璃幕牆,除卻可以看見外面黑夜的天空,還可以看到反映著室內泳池的一切。一個大的主泳池,一個為小孩而設的淺水泳池,跳板和無人的觀眾席,因為除卻他沒有他人而有點超現實。
他看著「他」。
「他」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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