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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小說] 倒影〔連載至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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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熟練筆手 2015-8-8 10:32:50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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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wednesday 於 2015-11-30 13:57 編輯

<一> <二> <三> <四> <五>






〔一〕
  深夜,私人會所的室內泳池大樓裏沒有其他人。門外只有一個年紀老邁的保安員在看守。
  他經常於深夜,室內泳池大樓空無一人的時候,單獨一人來游泳。保安員熟識他,從手中的報紙抬頭向他打招呼。
  換上了泳褲,把帶來的毛巾放好在泳池邊,他開始做起熱身運動。在池邊有系統地做著全身由頭到腳一整套的拉筋動作,把一整天坐在診所工作所致僵硬的肌肉放鬆,一邊做著, 一邊聽著四周靜靜的聲音,看著靜靜的的水。
  泳池水隨著水的淨化系統的正常運作微微晃動,微微的水波均勻的散播到整個泳池。泳池的底部鋪著藍白格子瓷磚,因為水的晃動而扭曲,柔軟的動起來。直線變成子曲線,動起來,彷彿會移動,會消失。他注視著晃動於水底的影像,又注視水面上晃動的影像,那個同樣正在做熱身運動的「他」。彷彿「他」是他其中一個平時接觸的病人,看來很健康,但是既然是來看病的,所以他要認真凝視的看,以防看不到,遺漏了任何「他」重要的病徵。
  那水面的「他」是他的倒影。他不確定。
  完成了最後一個熱身動作,他走近池邊,再看一眼水面反映著的「他」。大家對上了一眼,彷彿帶著一點默契,一起舉起手,準備跳。
  他跳進水裏去。
  「他」似乎跳進了現實裏去。
  適應水中的温度,適應水中的無重狀態。雖然說是「適應」,但由跳進水的一刻,產生的推動力讓他在水中自然前進,那一段距離,期間,他已經完全熟悉了水,沒有了任何陌生的束縛。
  水乘托著他的身體,半浮於水面時,他把握時機透了口氣,然後機械式的游起自由式。緩慢的,有節調的,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和姿勢的正確,慢慢的前進著。灌入耳朵的水聲和從耳朵回流出的水聲交替,像在耳朵裏刮起旋轉的風聲。每次游泳,他唯一聽見的聲音。
  「他」似乎跳進了現實裏。
  最近認識的女伴說過今晚會來跟他一起游泳。昨夜,他們喝過幾杯特烈的雞尾酒,大家醉了。她喜歡跳舞。他就伴著她在酒吧的舞池搖擺。回家的時候他們都大汗淋漓。女伴邊走進他的家,邊脫掉身上的衣服,走進浴室去。他們二人,四隻手,四隻腳,擠在一個一米直徑的圓形白瓷浴缸裏。他們身體黏貼著身體,互相磨蹭,甚麼姿勢都彷彿不對,水都被擠光了。在浴缸裏待了很長的時間,雖然姿勢不舒服,但仍懶得離開。
  她說浴缸太小。
  他說樓下會所有泳池。
  她說要跟他一起游泳。
  他說她不會來跟他一起游泳的。
  她說她一定會來。
  他說她一定不會來。
  她笑問他怎會知道。
  他就是知道。他沒有說出口。本能的吻著她,本能的摸索她。讓她也本能的跌墮進喜悅的沉默裏,時而靜靜的等待如木偶,時而像偶然遇上了悲傷,快要哭出來的獸。
  然後。甚麼時候離開浴室。怎樣離開浴室。他完全沒有記憶。酒醉稍醒來,他發現他們躺在客沙發前的斑馬紋地毯上。身旁的女伴深深的睡著,捲曲著身體,面向著他。左眼的假眼睫毛快要掉下來,像昆蟲的生物。睡的姿勢像嬰兒,卻擁有著一張皺著眉頭,正在煩惱當中的成人的一張臉。燈光之下她赤裸的身體蒼白而冰冷,似冷得入肉體,冷得入骨頭,像他從前上醫學解剖堂時接觸的每具屍體。但她的身體因為呼吸而緩慢起伏。趾甲塗上了橙色甲油。
  跟屍體的分別。那緩緩的呼吸起伏和塗上了橙色甲油的腳趾。他想著。努力讓頭腦運作起來。頭開始痛,而且內裏有一重又一重的障礙,似走在鬆軟的沙灘上,每走一步都深深的陷入沒有進展的無用狀態。
  他放棄强迫頭腦運作。
  客廳只亮著一盞座地燈,在窗邊沙發旁照過來,像人側身斜睨的眼睛,輕視過來。
  夜靜靜的。他的家在二十樓,從敞開的窗,可以看見外面黑黑的藍天,藍藍的黑天。夜﹖分不清楚是夜還是早晨。他的記憶仍停留於夜的時段。如果這仍是夜,時間是怎樣運作的呢﹖如果這是早晨,時間又是怎樣過去的呢﹖他的頭腦沉重,浸在混沌之中。就當它還是夜。
  白窗簾薄紗輕輕搖擺。茶几上的雜誌紙頁在微風中翻揭著。
  他身旁的女伴彷彿終於感覺著自身發出的寒冷,身體不自覺的縮一縮,成為一個看來更小的嬰兒。 
  黑黑的藍,藍藍的黑。藍藍的黑,黑黑的藍。濃濃重重,薄薄輕輕。 薄薄輕輕, 濃濃重重。形形色色的黑暗組成光以外的世界。那是光以外的世界,所以東西都失去了輪廓。那半滿的書櫃。那回旋設計的CD架。那套高級音響和電視機組合。那無聲跳動著秒針的掛牆鐘。那一盆塑膠製造似的觀葉植物。那盞沒有亮著的立體構造吊燈。那窗邊的藤織舒服椅,他經常坐在那裏喝酒。都失去了輪廓,被形形色色的黑暗黏合起來。
  雜誌的紙頁翻揭到哪裏,有點遲疑。
  窗邊的椅子從窗簾後露出來。
  夜的寂靜,似真,似假,更似夢。黑暗裏朦朧的風,停在某一處,凝結。
  那裏站著一個身高跟他差不多的身影。
  仔細看,他發現那人穿著他的衣服,他的卡其褲,他的帆船鞋。那人靜靜的站在那裏。從很久以前就站在那裏。從他出生時,那人跟他聯在一起。他在,那人也在。他是甚麼的存在﹖那人是甚麼的存在﹖他感到不快。那人的眼睛看著他,直直的,冷冷的。即使他赤裸著身體,那人的眼光依然沒有改變。那直直冷冷的目光,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但他永遠無法知道那目光的含意。
  永遠無法知道那目光的含意。
  他總向那人投降。他微笑。
  他嘗試過直視那人的目光,努力的看,要看出那人除了直直冷冷的目光以外還有些甚麼。有時候,他想,假如他能從那人身上發現著其他的甚麼,在某程度上,他就得到了勝利了。可以永遠忽視那人的存在了。
  他微笑看著那人,等待著那「其他的甚麼」出現。
  那人沒有動,直直的,冷冷的看著他。目光裏只有直直冷冷。
  他繼續微笑。
  他與那人對視了多久﹖他記得黑黑的藍,藍藍的黑,晚風曾經完全靜止,雜誌書頁翻揭到一處停下來,時鐘無聲跳動著的秒針不走了,時候停頓過,空間也凝固過。
  那人的臉是他的臉。
  「他」。
  「他」 似乎跳進了現實裏去。
  他曾經多次在夢裏遇到「他」。
  遇見「他」的夢裏,通常他都身處於人多的場合。中學的早會,全校千多名學生站立在操場上,沉默地聽校長說話。上醫科堂時,醫科同學幾十人圍著人體模型聽教授講解人體結構。走在節慶的街頭,在人群中心不在焉拖著女伴的手。還有。荒唐的夢裏。他在女人們赤裸的肉體之中。
  在這些夢裏,他總是看不清人們的臉。人們的眼耳口鼻被塗抹過,粉末質的顏料糊成一團,剩下一個叫做「臉」的形象,象徵的貼在臉的位置。他們在夢裏過著正常的生活,對於自己糊掉的臉沒有任何意見。他也並沒有認為糊掉了的臉是甚麼重要的問題,跟他們做著平常人做的事情,跟他們談話說笑。大家一起聽早會。大家一起聽講課。大家一起走在節慶的街道。大家一起性交。
  然而。他不認為四周的人面目模糊有何不妥的同時,他又不自覺的下意識去尋找清晰的臉。
  而每次,總是找著「他」。都找著「他」清晰的臉。
  在列隊人群的某人身後,他找著了「他」。
  在他跟其他人圍在一起的人堆裏,他發現了「他」在身邊。
  在節慶的街道上,「他」匆匆走過他的身邊,然後消失於人群中。
  在跟女人性交的時候,女人模糊了的臉變成了「他」的。
  當「他」的臉出現時,他便從夢中醒來。
  直直冷冷的目光。
  他在看甚麼﹖
  水把光切成細碎,發光的奇怪生命體,依附在泳池水裏的任何表面上,泳池的四邊和底部,他的皮膚上。潛在水裏,仰望水外的世界,世界也有夢中人們糊掉了的樣貌。
  上水後,温度比水中的冷的,身體沉重。他用毛巾抺著臉上身上的水。耳朵再聽不到水在內裏翻滾的聲音,他聽著四周靜靜的聲音迴盪著。
  彷彿有開門聲。
  他從毛巾裏抬頭回望。
  誰人也沒有。
  透過室內泳池的玻璃幕牆,除卻可以看見外面黑夜的天空,還可以看到反映著室內泳池的一切。一個大的主泳池,一個為小孩而設的淺水泳池,跳板和無人的觀眾席,因為除卻他沒有他人而有點超現實。
  他看著「他」。
  「他」無處不在。
〔二〕
  遇著一個喜歡談話的的士司機。
  他從酒店的宴會走出來,在的士候車處乘上了一輛駛進來不久的的士。一上車後,他就後悔了。不過不是因為討厭的士司機的多說話,他後悔時,的士司機仍未跟他說上半句話,仍是個他未摸清性格的普通的士司機。而是車廂中充滿了濃烈香水味,濃得像灌滿了香水在車廂中,車廂中不是充滿了帶著香水的空氣,是充滿了香水。司機打開了車窗,但氣味未能散去。
  他上車了。車又在他上車的一刻駛出了酒店的範圍,他也不能叫的士司機在霓虹燈招牌組成隧道似的馬路上讓他下車。他喝過酒,有點醉,有點累,只好半躺在車廂裏忍受著浸泡於香水裏的感覺。
  的士司機也對車廂裏的香水味有意見。說是白蘭花的香味濃到這個程度,像臭男人做完苦工出汗後發酵的隔肢窩。他佩服的士司機竟然還能辨別出這香水本來到底是甚麼香氣。他就嗅不出了,鼻腔裏嗅覺細胞彷彿因防護機制而自動麻木,上車後不久,甚麼也嗅不著了,只剩下吸入那濃烈香氣造成的不舒服。
  他用手指背擦一下鼻子。
  香水味是一個女明星留下的。的士司機開始露出愛說話的性格。剛才的士駛車進酒店,放下一位女明星和一位富商。
  從後視鏡,他看見的士司機的表情像做了一單獨家娛樂新聞的追蹤記者。他笑問是哪位女明星和富商。
  司機詳細地為他介紹起那女明星和富商的事情,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由二人的家庭背景說起,接著,如何由一位落選港姐得到電影公司看重,然後紅透半邊天;如何由一位普通文員,因為擅長觀察股票市場的波動賺到一筆又一筆大錢,轉為發展地產,成為城中數一數二的富商。女明星曾經跟過幾多城中名人富商富二代一起過,後來怎樣分手,如何搭上現在的這位富商。這位富商曾經跟多少女明星一起過,後來怎樣分開,如何被現在的這位女明星搭上。
  肯定接受過整容。的士司機觀察完那位女明星後的感想。
  他笑著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應。這位的士司機讓他想起診所角落小櫃上長期放著的各本不同出版社出版的娛樂雜誌。不過司機是這些雜誌的混合體之餘,言詞更活潑,更有加插個人意見的毒舌位。
  「眼睛,口,鼻,臉,胸,看來像石頭一樣硬。動起來,臉的表情似中風﹗以前她還算是個美女,現在嚇死人。」
  「現在很多人都接受過整容呢。」
  「是呀。連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
  司機還數說著幾個肯定接受過整容的女明星。
  他聽著,漸漸的,裝因酒醉和累,跌入淺睡中。
  喝的酒都是代師母喝的。他整晚坐在老師和師母身邊。好像說是代喝酒也不對,他們分明知道他會搶著代師母喝酒,所以才人人向師母敬酒。後來師母拒絕了所有敬酒,他已經有點醉了。
  舊同學說他曾經酒醉後到處找人接吻。他完全沒有記憶。吻過誰了﹖他作勢要吻舊同學。舊同笑說他不負責任。他說出這位舊同學曾經在宿舍脫光光到處跑的事。那時他們一起打賭,舊同學輸了。打賭一些無聊事。打賭甚麼呢﹖
  舊同學立即轉了話題。
  師母笑得很高興。
  宴會中出席的人,大多是老師教學多年的醫科學生,新的學生,舊的學生,和一些老師的朋友。大部分人,他也不認識,完全沒有印象。即使是一些跟他同班的同學。可是,總是有很多人喊出他的名字,或是突然高高興興的走過來跟他談起話來,也有的親切的叫他做師兄的師妹。他依然笑對著他們,談話說笑,雖然不記得喊他名字的人是誰,不知道一起說話的人是甚麼人,不曉得叫他做師兄的師妹是否冒牌。談著不著邊際的說話,加點幽默感,總能得到大部分人的好感。
  舊同學帶了妻子來。他們於去年生了個女兒。現在女兒很活潑,已經懂得一早起來拍打父母的臉,叫他們起床。近來得了小毛病。
  這話題一經提起,席間各科醫生開始談論起兒童近年患病率增加的問題。有些醫生遇上無知家長,讓病患兒童得不到及時醫治,病情惡化到嚴重的階段,甚至令兒童得了後遺症。有些醫生遇上過被殘虐過的兒童,四肢,身體,新的舊的疤痕。討論起虐打兒童的問題。由虐打兒童的問題轉移向社會問題,由社會問題轉移向生育小孩的問題。大部分醫生都結了婚,但都表示不會考慮生育小孩。這個世界太複雜了,而且只會變得越來越複雜。
  話題也開始越來越複雜,變得有點像醫學辯論,有點像回到老師上課時的情景。大家交流著對治療病患的意見和經驗。也有的是關於遇上奇怪病人的分享。
  期間,有人有事要先行離開,也有人才剛趕過來。
  連她,他也有點忘記了。
  她過來親吻師母的臉。
  透過她的聲音,他才慢慢記起。
  他們曾經一起過。在他們仍是大學醫科學生的時候。
  他們分手後斷絕了來往,不過透過朋友口中的消息,他知道她過得很好。
  聽說她在六年前跟一起工作的腦外科醫生結了婚,婚後生了對雙生女兒。丈夫在腦外科界有點名聲,偶爾寫專欄刊登於報紙上。丈夫對她很好,每年總抽出時間跟她出外旅遊兩次。生了孩子後,她漸漸從工作退下來,專心照顧雙生女兒,做一位普通而幸福的全職妻子和母親。現在雙生兒已經快到四歲。
  談起雙生兒,她的臉上充滿幸福紅暈的微笑。
  他有點忘記她。
  他們曾經一起過。怎樣走在一起的呢﹖
  他們分開了。怎樣分開的呢﹖
  開始和終結都沒有在他的腦海留下印象,像個清醒過後就捉不住的夢,夢回到夢的世界去。
  假如。
  是他們一起結婚。不用上班的日子,他們的家庭日,有時會編排一些戶外活動,一家人到郊野公園或是到離島一日遊,又或者是陪伴著那對可愛的雙生女兒到大埔踩單車,放風箏;有時候也可以只是安安穩穩的一家人待在家中,過一個安靜悠閒的假日。他會跟可愛的雙生女兒玩遊戲,他變回了小孩般的和女兒像朋友一樣的在地板上玩耍,他們的笑聲哈哈的響遍全屋。而她正在開放式廚房做著甜品或沙拉的食物,邊做邊笑看著他們玩耍。
  電視上地產廣告的宣傳片一般。
  他們。
  他的臉無法放到這樣的宣傳片上去。
  大概只有她和那位腦外科醫生和那對可愛的雙生女兒才可以。
沒有假如。
  現在她的臉上充滿幸福紅暈的微笑。
  他真的忘記了她從前的樣子。也是夢的一部分吧。
  那所謂的白蘭花香味,濃得像臭男人大汗時的隔肢窩的氣味,在車廂裏沒有半點淡下來。在的士行駛過程中,他罕有的感覺著頭暈和嘔心。的士司機說起話來,似啟動了性能良好的話語製造機器,話語話題一浪接著一浪的源源不絕的生產出來,但是機器關掉了,確是真的關掉了,一句話也不說。說話和不說話簡直是兩個人。所以在的士行駛的後半段過程,他都在安靜的環境裏裝睡。
  街道上的風說不上是清風,可是他總算離開了充滿像臭男人大汗時的隔肢窩的氣味的車廂,走到一個可以躲避開臭男人大汗時的隔肢窩的氣味的環境。男人的隔肢窩。他拉扯肋下的衣衫部分,確定自己沒有出汗;靜心留意著自己是否沾上車廂裏的氣味,確定身上的氣味是他熟識的清新止汗劑的氣味。他開始替那位的士司機所說的女明星和富商難過。
  沿著斜路走,街道上幾乎已經沒有了人影,而關著的店鋪仍閃著它們招牌的燈。燈光閃閃,整條街卻靜靜的。他能聽見自己走路的聲音。走到在開設他診所的大厦樓下,他才看見幾個人影。
  那裏一間不足二百尺的小店由一位印度人經營。店舖裏有售賣電話卡的服務,還有大約五台座枱式電腦,提供網吧似的服務給予小數族裔。每天有不同國藉,皮膚顏色不同的人在店舖出出入入。二十四小時服務,日間由印度人的妻子看鋪,夜間,印度人在店舖的收銀櫃前玩著智能手機。印度人一家都住在這大厦裏。現在他們的兩個小孩仍在店裏,坐在沒有人客使用的電腦前玩電腦遊戲。
  他走進大厦裏。
  從診所取得了文件後,他乘搭電梯。
  電梯到達診所樓層,內裏還有印度人的兒子,踢著拖鞋,似回過家又要再到店舖去。印度人的兒子大概只有八歲,身高及電梯數字按鈕的「3」字的高度。皮膚黑黑的,眼睛奇大,睫毛奇長,手上拿著糖果和零食。小男孩的妹妹腸胃系統不太好,經常不是便秘就是肚瀉,不是肚瀉就是便秘。眼睛更大,睫毛更長,坐在父親的膝上,水汪汪的看人。
  男孩瞪大眼睛看他一眼,然後目光轉移到電梯的亮光按鈕上。
  宴會結束了。臨走之前,她微笑對他說了聲再見。
  你只愛你自己。
  他們分開的時候,她對他說的。
  他想起了這遺忘於記憶裏的一句話語。
  電梯降落到最下的樓層,門自動打開。男孩沒有立即走出電梯,轉為再看他一眼。他對男孩微笑,做手勢讓男孩先走出去。
  只是這樣不為意的一瞥。他的眼睛碰上電梯內不锈鋼鏡裏的「他」。
  一臉哭相。
  你只愛你自己。
〔三〕
  他們是誰也不重要,反正誰也不在乎對方是誰。各自自我介紹,簡單的只報上自己的英文名,所做的行業,然後,到說再見的時候,大家都把對方忘記了。
  他們在紅的綠的燈光下談笑著,爵士樂男歌手沙啞的歌聲被播放著,似是多餘的存在於空氣中,被他們的笑聲淹沒。他也把自己的笑聲加入其中。笑聲裏需要更多笑聲。笑聲填補了一切感官的空間。其實笑話不好笑。說笑話的人不擅長說笑話,硬著頭皮說笑話。自己說著自己先笑,也知道都是爛笑話。是一個會計師,被一位自稱為中學老師的女伴扯著領帶,迫說笑話,不然,就要受懲罰。大家都想看會是怎樣的懲罰。大家起哄說不如先懲罰再算。
  中學女老師含著一口青綠晶亮的雞尾酒,吻灌入會計師的口中。
  大家尖叫。
  會計師﹖
  中學老師﹖
  為甚麼不相信﹖
  真的。假的。
  他和一起坐著的朋友就是確確實實的醫生。
  不過,他們都自報職業是地產經紀。
  試想像,女人會否喜歡被身體檢查般的做愛﹖朋友問。怎知道呢,我又不是女人。他答。我以前的外科醫生女朋友,在床上,無論做甚麼,我都以為她拿著手術刀。朋友認真的說。
  朋友似乎擅於在這區裏的酒吧「混」。他們本來坐在酒吧外面的露天座位的。那裏人比較少,但聚集的男人和女人圍著垃圾桶蓋頭猛吸煙,沒有風,天氣悶熱,侍應生巡行於不遠處,看見他們招手,也當沒看見。朋友忍不住,笑嘻嘻的走進已經滿座的酒吧裏,一會兒叫他也進去。
  然後跟面前的會計師,中學女老師,兩位女平面設計師,咖啡女店員和一個懂說懂聽中文的外國記者,於酒吧裏同坐一桌。
  咖啡女店員剛失戀了,被男朋友甩掉的,穿著大開胸桃紅色背心,來酒吧區重新做人,找一個比前男友英俊一百倍有錢一百倍的男人。外國記者把中文說得很可愛,像小孩的語調,可能是故意的,又可能不是,哄得咖啡女店員很高興,喝過兩杯後一次又一次的向她索吻。我還是喜歡中國男人呢。她的目光移向他。
  他對咖啡女店員微笑。身邊的女平面設計師抓著他的手不放,跟咖啡女店員做了個鬼臉。
  他們是誰也不重要。
  酒一杯又一杯。
  時間隨著酒杯被收走而流走。
  笑聲隨著一杯又一杯顏色不同的雞尾酒落入各自的肚,漸漸枯竭。
  背景的音樂轉了一位女爵士樂歌手唱歌,蓋過歌聲的轉為另一枱人的笑聲。他們這桌人彷彿漸漸跌入了一種厭倦的疲憊,大家都懶說話起來。只有會計師和中學女老師之間還有說不盡的話似的。中學女老師說著話,會計師專心的聽。中學女老師大概真是中學女老師。她笑著罵,由學校最高權力的校長,副校長,一起共事同級的各位老師們,她眼底下的學生,到她能指派工作的校工文員們,無一例外的全罵過。帶著甜美的笑容。
  其他人也許有點醉了。懂說懂聽中文的外國記者靠在咖啡女店員的胸前。而咖啡女店員也不乎似的。他和朋友仍喝著酒。看著兩位女平面設計師睡在一起,手牽手,頭碰頭,躺在沙發上說醉話。怪象。
  「真有趣。」朋友悶悶的說。
  「真的﹖」他悶悶的問。
  又轉了播放另一位爵士樂歌手的歌聲。
  外國記者向他們打了個眼色,付了兩人份的酒錢,用英文說要送咖啡女店員回家。
  哦。與他們無關。
  會計師和中學女老師要到另一間酒吧再喝酒。
  平面設計師姊妹花從醉話裏彷彿得到了啟示,手牽手,互相扶持的說要回家了。
  慢走了。他和朋友失望的說。
  接著,在五分鐘內,朋友搭上了一位手拿著一杯瑪格麗格,身穿紅色閃片短裙,高佻身材的女人。
  「我要和瑪格麗格走了。」朋友向他揮手。
  「小心被吃掉呀。」他笑對要離開的朋友說。
  他搖搖酒杯。冰都全融了,覺得沒意思。就也離開,到另一間酒吧。
  叫了一杯伏特加加冰。他找著一張雙人枱,但因只得他一人,他的位置透過那無人的空間能寰看整間酒吧。酒吧內的裝潢以紅黑為主色調,紅色玻璃枱和黑色皮革椅子,黑的天花板和紅色的柱子,一個個像被氣泡包裹著的微黃燈泡垂釣下來,看來很現代的。播放著的是純樂器演奏的爵士樂,像書店裏播放的音樂,人們在這環境之下說話像壓低了聲線。可能因為酒吧的店舖位置位於街的中段,人們都多光顧街頭和街尾的酒吧,所以這酒吧只坐滿了三分之二客人,跟他之前光顧的酒吧形成了很大的對比。
  他沒有來過這間酒吧。不過是見這酒吧不像其他酒吧般都滿座了才進來。
  他看著酒吧門外來來往往的人。
  他也放棄了尋找一夜情的念頭。只想喝個半醉,然後回家進入深深的睡眠,睡到明天星期天的下午。
  酒吧播放著的色士風演奏讓他有種置身於書店的感覺之餘,還有種置身於朦朧裏的感覺,身體很自然的放鬆了,有點想睡。
  這裏很適合真正想聊天的人,也很適合只想靜靜飲酒的人。人客幾乎都不會大聲笑哈哈,大多摸著酒杯,偶爾喝上一兩口,準備好話語才開口,靜靜的一聽一說。
  一個人來這裏喝酒也不會怪。
  他認為他喝著的伏特加蠻不錯。伏特加和冰的比例恰到好處,裏面還有少許檸檬絲,取其清新的香味。他喝完了一杯,又一杯,發現,好像有點喝過了頭。
  光和影混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已經超過了半醉的程度。
  朦朦朧朧的, 朦朦朧朧的,影像在朦朧裏。人們細語似的談話聲,色士風的演奏曲,說甚麼,演奏甚麼,聲音搖搖擺擺,肢離破碎,又似有又似沒有。他想立即進入深刻的,無夢的睡眠,睡到明天下午。非常非常的想。可是,他身在酒吧,他不希望睡死在這裏,像沒有骨頭的生物,讓人以為他是要隨時嘔吐的爛酒鬼。而且。要是他們知道他不是地產經紀。
  冰融在杯外。
  他拿著酒杯貼在臉上。
  冰也不涼的。
  酒吧的門框上掛著一個與時代感對立的鐘。仿七十年代的長方形掛鐘,顏色徧黃,不知道是老舊,還是特意造成的顏色,附有日期顯示牌的功能。今天的日期:x月x日。現在的時間,在鐘面上一直改變。
  十一時二十分。
  還有四十分鐘,日期顯示牌就要翻揭到明天的日期。
  可能他醉了,只是撐著精神。
  可能他已跌進夢中,只是自以為清醒。
  酒吧裏人客無端的增多。哪裏來的人﹖甚麼時候來的﹖雖然也不是大聲笑哈哈的人,沒有熱鬧的聲音,也沒有人酒醉失態。但幾乎每一桌都悄悄地坐滿了人。他們悄悄說話,聲音嗡嗡的談著秘密和陰謀。他們似有計劃的相約在這裏。大陰謀。
  坐在一個角落的人們玩著猜酒拳,大家正經的像在執行任務,而不是玩遊戲。認真的伸出僵硬的手,對輸贏大概很執著。輸了,不是罰喝杯酒般的簡單﹖但看著,他們只不過也是在玩普通的猜酒拳遊戲。十五。二十。輸了,灌酒。
  那坐著兩男兩女的桌叫了酒吧創新的雞尾酒。酒裝在大試管裏,五顏六色,十分像喝進肚裏就入醫院洗胃的東西。他數算著,一,二,三,四,五,六,七。白色,青色,黃色,藍色,紅色,橙色,螢光色﹗他們開始把那些顏色液體混合起來,紅加青,黃加藍,螢光加橙……
  不知道會是甚麼味道呢﹖
  他想著下次再來要試試。
  冰也不涼的。
  所有的聲音都混在一起。沙沙。沙沙。他分辨出酒保調酒的聲音。
  所有聲音,可分辨的,不可分辨的。他的思想運行遲緩,比掛鐘上的鈔針慢上好幾個世紀。他開始認真懷疑自己真的在夢中。燈光昏暗,他清楚看得見掛鐘上的所有數字。還有十五分鐘,日期牌就要翻動。他也分辨出那七支雞尾酒的顏色。但他看不清人們的臉。人們像從他的夢裏走出來,臉模糊的一塊。這人以模糊的臉向著一臉模糊的另一人談話。那人面目模糊跟一大班面目模糊的人猜著酒拳。模糊了臉的兩男兩女鬥喝著七彩繽紛的雞尾酒。
  裝著藍色雞尾酒的試管從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手中滑落,意外的發出巨大的玻璃破碎的聲音。同桌的一位面目模糊的男人企圖接住試管,把自己加大杯裝的啤酒碰落地上。遠遠近近面目模糊的人看向他們。面目模糊的二人面面相覷,笑了幾聲。
  藍色雞尾酒和金黃色的啤酒在黑白地磚上相遇上。甚麼顏色﹖甚麼味道﹖
  酒保搖酒的聲音不斷。
  他在夢中。
  他尋找著「他」。「他」的臉,夢中唯一清晰的臉。
  身邊﹖不在。
  那邊﹖不在。
  窗邊﹖不在。
  侍應生﹖不是。
  酒吧門前走過的人﹖不是。
  躲到哪裏去呢﹖
  沙沙。
  沙沙沙。
  沙-沙-
  模糊了臉的人。這裏。那裏。
  他繼續尋找。
  沙沙。
  沙沙沙。
  沙-沙-
  又一杯不知名雞尾酒的誕生。
  冷冷的,直直的眼睛。站在吧枱的後調著雞尾酒。剛剛調配出一杯橙黃色的雞尾酒,把一片鮮橙加在杯邊作為裝飾後,拿起一條摺疊得整齊,白得發亮的毛巾,專業地,仔細地抺著手。一邊抺著手,一邊冷冷的,直直的看向他。
  我找到你了。
〔四〕
  不是「他。她不是「他」。她也長得不像「他」。只有她的眼神跟「他」是一樣的,看人直直冷冷。
  比起「他」的注視,在她的注視下,他感到有陌生的壓迫感,不太敢直視她的眼睛。
  自那次之後,他一有空便到來這間酒吧。坐在一個可以更清楚看見她的角落,還是點著伏特加加冰,邊喝著酒邊看著她調酒。每次看見她。她穿著整潔的,熨得起骨的,合身的白色襯衫,鈕釦全扣上,外穿一件黑色簿絨西裝背心。衣著稱身,讓她看起來乾淨靈敏。總是束起長而直的頭於腦後,連同長流海一起束起,工作時,長馬尾讓人以為室內有風的存在。
  這裏,人客可以透過侍應點酒,也可以自己直接向酒保點酒。
  她接到點酒要求,總是沒有多餘的說話和表情,在酒架上選好了需要的酒,便開始有條理地工作起來。
  把各種酒混合成新口味的酒,加入所需要的果汁或香草,冰塊,搖酒,加入配料,點綴上薄荷葉或檸檬絲或一粒罐頭橄欖。整個過程,說複雜,不太複雜,說簡單,又不太簡單。她切切實實的做,調酒就是調酒,沒有其他。
  他見過一些酒保,很懂得把調酒變成一種引人注目的表演。他們隨著指定的音樂,節調多是明快的,臉帶笑容,投入了表演者的身份,跳起舞來,然後把酒瓶利落的如耍雜耍的拋著,酒瓶在身體四周飛來飛去。表演完了,酒調好了。酒沒有因為酒保的賣力表演而味道變得特別好。
  他的伏特加加冰。伏特加和冰的比例還是恰到好處,裏面少許檸檬絲,依然讓人感覺清新。
  酒吧裏播放的爵士樂滲透進酒吧的每一角,每一件物品,每一口空氣。他呼吸著那爵士樂的空氣。
  她接到了點酒的要求。她點一下頭,長長的馬尾搖擺著,人立即投入調酒的過程。
  沙沙。
  沙沙沙。
  沙-沙-
  各杯色彩繽紛,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雞尾酒。
  她不跟人說上多餘的說話,客人彷彿明知道得不到多餘的回應,也不會跟她說上多餘的說話。
  每次來到,看見她都是一樣的。她的影像每次在重覆,今天的重復昨天,昨天的重復那天的。調酒是調酒。
  他喜歡看她每次調酒完畢後,拿起毛巾抹手的動作。摺得整齊,白得發亮的毛巾,她用它抹擦著手,仔細的彷彿在抹擦一件脆弱的藝術品,疼惜她的手,也疼惜毛巾似的。這時候,她冷冷直直的目光放得遠遠的,接近宇宙的邊緣,快要越過宇宙。然後他有種發現了別人秘密的感覺。知道別人有秘密,但不知道那秘密是甚麼。
  那眼光,他只敢側看著它發閃。想知道它背後的是甚麼,他不敢。
  沒有再帶女人回家。昨天,他又赤裸於自己房間的鏡前,想起擁有著與「他」相同眼神的她,再次跌進神秘的黑色漩渦裏去。
  意識迷失於漩渦裏,停不下來,沿著漩渦的捲流,隨著漩渦的力量,翻滾,撕裂。在那裏,他只能迷惘的一直想著她。她。「他」。她。「他」。他幻想,終於敢面對那眼神。他吻著她的經常緊閉嘴唇,開啟了她緊閉的嘴唇。慢慢觸摸著她的身體。頸項。鎖骨。乳房。小腹。陰部。他一一感覺著它們的形狀和體溫。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冷冷直直的目光直看向他,那裏沒有任何感情或情緒,可能的只有說話。
  他吻著她,希望能透過她的嘴唇得到類似話語內容的東西,一種言語的迴音,一種言語逗留過唇邊的痕跡。秘密就在那言語可能曾經存在過的一息當中。在這些言語可能存在過的痕跡,讓他吻得更深,要找尋到更深處。他要知道那眼光背後的秘密。
  張開她的腿,她靜靜的讓他進去,他進入更深的探索。
  他隨意識一起被捲進漩渦的深淵。他深深的進入了她,通過她的身體,進入她眼光背後的世界,進入「他」眼光背後的世界。他要尋找著那秘密。他要尋找那本來屬於他秘密。
  之後,他發了個夢。夢裏,她的臉曾經取代了「他」的臉,變成夢裏眾多模糊了臉的人當中唯一最清晰的一張臉。然而,後來還是變回「他」的臉。
  吧枱前的座位全空的,他走出自己的座位,走向吧枱的方向。音樂的聲音隨著他走向吧枱在他的耳朵裏擴大,聽出交纏的色士風微微震動著空氣,有點懾人的東西活在裏邊。現場應該沒有人留意他。他只是一個想親自點酒的客人。這裏任何人也可以親自點酒。但是他卻有種成為了眾人焦點的感覺。
  他走到她面前,對上她的眼睛,又把眼睛略移到別處,然後把目光移到她身後的酒架,面向著她。
  「一杯馬天尼。」他坐在酒吧前的高腳圓凳上。
  「好的。」她只回答。然後她以她一貫的方式,認真地工作起來。
  近距離看她工作,她每個熟識流利敏捷的動作,似有催眠的作用,他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她大概也不會跟他說其他說話。
  以後,他也會坐在吧枱前替自己點酒。
  除卻點酒外,他還可以跟她說上些甚麼呢﹖
  自我介紹嗎﹖他想起相親活動,諸如此類的畫面和人。
  由天氣說起嗎﹖是怎樣的開場白﹖
  讚她調酒的手藝﹖她很可能只說聲謝謝,斬斷所有說話的引頭。
  整個世界都沉默了。
  你有點像我的一位朋友。他可能試著說。
  是嗎﹖她也許回答。
  你們的眼神很相似。他會喝一口酒,來舒緩莫名的緊張感。
  是嗎﹖她也許回答,用「他」的眼神看著他。
  
〔五〕
  他也可以愛別人。
  然而,有些人,不是說,他愛,就讓他愛。
  
  那天傍晚,鮮花店外放著的各種鮮花在黃色燈光下,在城市的角落發光。他分不清鮮花原來的顏色。在燈光下,愛麗絲像發光的瘀血,鬱金香像活在過去的歲月裏,黑色的玫瑰,兩種同是黃色但放在不同地方的玫瑰……他感覺很混亂。他把每種鮮花一束一束的拿起湊近,試圖看真點,又一束一束的放下。最後選了一束瘦長如高腳杯的馬蹄蘭。也許是黃色的。也許是白色的。
  已經約有一個月完全沒有踏足酒吧。
  跟他合作開設診所的醫生,太太到西班牙旅遊期間發生了車禍,於是,在得知車禍發生當日就立即飛往西班牙當地去了。那位醫生離開診所的時候紅著眼睛,他也不好問些甚麼。
  所以合伙人的病人,暫時他也要接收,工作量增加了一倍,他連假日也要上班。合伙人的太太情況好像不太樂觀,在當地醫院也遇上了一些麻煩,估計還要在當地逗留好一陣子。沒法於短時間內回香港,叫了另一個同樣開設診所的醫生朋友來幫忙。每天可以到他的診所幫忙數小時,他總算有點透氣的時間。
  離開鮮花店,離開那黃色燈光,他終於知道手上的馬蹄蘭是甚麼顏色。他想起了她白色的永遠整齊稱身的襯衫,和那條永遠摺疊整齊白得發亮的毛巾。
  一直的,他能夠跟任何女人輕鬆打開話題。竅門在於,從首句談話裏,抓住對方傾向的可能話題,然後試探,確認,無限伸延的發展下去。例如,談起酒吧裏的酒,對方說外國酒吧裏的酒有些不同。這裏的可能性,有(一)她對酒有研究,(二)她可能有豐富的旅遊經驗。淺淺的談,在話題的浮面,大家也不露出任何破綻。這種談話是社交技巧,談話的內容可以全無意義,可以是真,可以是假。
  好像,要是他用上跟其他女人搭訕的方法來跟他說話,只要是一次,只要是一次,他就無法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但他想改變現狀。
  大概,一束花能夠代替一些說話。
  沿途的酒吧大多滿座了,人都迫到在街上的露天座位,或站著或坐著。吸煙區的人在霓虹燈下吞雲吐霧,像一群煙霧裏的變色龍,於霓虹燈光下曬太陽的慵懶。有人已經喝醉了,情緒高漲的,在人前展現自己不為人知的面,手舞足動。有人因酒精的影響,不能自控的哭起來。
  似是在營生的小丑表演,也扮著酒醉的人,躺著彈走於地上,拋酒瓶,走到人前扮鬼臉。人們圍著小丑笑,有時玩在一起。人群聚集於到處,到處都是喧嘩。
  走到街的裏處,人少了,一兩個人在小巷裏嘔吐。
  前面有一對男女在熱吻。他們就站著一灘嘔吐物旁邊。也許屬於他們的。他們吐得乾乾淨淨,緊緊擁抱著對方,要把對方塞入自己的體內去。大家因此而呼吸急促。掉進了深海,彼此緊抱著一起下沉著,下沉著,希望從對方的存在裏得救。從對方的口中得到續命的氧氣。
  很多人都過著這樣的生活。
  也是他過往的生活。
  酒吧裏的一切依然,紅黑色系的裝潢,人客低聲說話,書店似的氣氛,純音樂的爵士樂。
但吧枱後站著個新酒保。
  他到處張望。可能新酒保是新請來的助手。
  他走到吧枱前的高腳凳坐下來。把花輕放在枱上。
  「先生,請問想飲些甚麼﹖」新酒保擁有著一張陽光燦爛的臉。
  她可能離開了吧枱,一會兒回來吧。「一杯馬天尼。」他點了酒。
  「好的。一杯馬天尼。」酒保笑著,露潔白整齊的牙齒。
  花躺在枱上。他整理那亂了的絲帶。
  「送給女孩的﹖」酒保邊調酒邊問。
  他笑了笑。
  「約了在這裏等﹖」
  「嗯。」他應道,又到處張望。
  「女孩都習慣遲到的。不用緊張呢。」酒保調好了馬天尼,放於他的面前。「我的女朋友,也每次約會要我等。」
  「是呢。」他跟著說。不知道為甚麼的,緊隨著,一種失落感襲來。
  他看看手錶,喝著馬天尼。「之前這裏的女酒保呢﹖不見她的。」
  「噢。是那位兼職吧。她在這裏的工作期是四個月,然後就離開了。我未見過她呢。老闆倒經常拿她和我作比較,說她很能幹。」酒保嘆一口氣說。
  「哦-離開了﹖」
  「離開了。」
  四周的聲音變得硬生生,酒吧播放的爵士樂彷彿突然扭大了聲音。
她離開了。
她離開的地方,四處彷彿無人了,時空驟然轉變著,變得空盪盪的。酒吧是個古老的空殼,時代感的裝潢失去了說服力,音樂在空殼裏迴迴盪盪,顯示無限空洞的存在。以為到處都是人。那裏從來沒有的人。沒有低聲說話的客人,沒有忙碌的侍應。也沒有她。
  她離開了。
  好像不是真的。
  又好像連她曾經存在過都是假的。
  這杯馬天尼很難飲,很苦澀。只有苦澀。
  看著花,他想著她的身影。
  看著玻璃枱面,他只見自己的倒影。
  他只能愛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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