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連載至----< 六>完]

wednesday

飛蛾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飛蛾

<一>

夏日，這中學校園裏到處是煌煌然的陽光煌煌然的影子，特別是中午時份，陽光直照操場，地上墨綠的瀝青被照得耀眼，厚厚平均的蠟黃。正在上體育課的男生個個低著眉瞇著眼站於操場中間圍著戴著太陽眼鏡的體育老師。體老師大熱天下仍穿長袖運動服和長褲，一套的，袖子外側兩條光紫色的彩線，褲子外側兩條光紫色彩線，整套以白色為主，那些彩線格外醒目。他張大嘴巴說話大喊著，淡棕色的臉脹紅。在這空曠地方說話一出口馬上就沒了，蟬叫喧鬧不休，離他遠一點的男生暗地裏搗蛋，體育老師便得要像瘋子般大喊，太陽穴青筋彈凸起來。
男生都穿著印上學校名字和自己所屬組別顏色的背心汗衣，紅，黃，藍，綠，穿的日子久了，顏都轉了淡灰，一式的深暗藍色及膝短褲，純白的運動鞋。學校近於山邊，日前下過雨，草草木木都鮮了不少，似乎都變得茂盛了，男生站著有的露出不耐煩神情，草叢中飛出飛蟲蚊子周旋他們之間，有男生忍不住笨拙的往大腿上抓抓。
負責教授女生的體育老師亦戴著太陽眼鏡，一身灰色的長袖運動服和褲，長條子的身子背靠著一棵石粟樹，樹蔭下的她動也不動，與樹影連為一體。女生的運動服與男生的印著同樣的字樣，只是款式不同，白色的短袖衫和深藍色的排球褲。她們慢吞吞的圍著操場外圈跑步熱身，一兩個瘦小的女生步姿嬌柔，軟爬爬的，不過是開始不久已有疲態，卻又邊跑邊開玩笑，笑得顛顛巍巍的。
俊也換上了運動服，在陽光曬下邊緣有遮蔭的地方席地而坐，發光的瀝青地光柔柔的晃到他的臉上眼底。長得女性化，蒼白滑溜的皮膚通透的，尤其是他的眼睛，黑溜溜的瀅瀅漾著水，何時也帶著笑意的淡粉色嘴唇，雖然長得高，身材卻瘦削而柔弱。他漠然寂寂看著操場上的男生開始做各項體能測試。女生繞過彎位跑他身後，逗他說話，他裝沒聽見，沒答理，曲腰俯向前手肘頂膝托著頭，他的臉接住那邊緣瀉下的陽光，半瞇眼睛，似貓，慵懶的貓。
鄭老師捧著課本站在教員室外。他幼框眼鏡後的小眼睛銳利的，僵嚴的臉於夏日也發著點灰紫，短袖襯衫領上結著黑色緞子領帶，西裝褲筆直熨得起骨。女生嬉嬉鬧鬧的跑過來，跑過他面前便收歛起笑臉匆匆一陣風般跑去。他似也感到陽光曬在臉上暖暖癢癢的，轉過身推開教員室的門走進去。

(二)

兩星期前，俊靜靜的出現於中三乙班的課室。
課室的門都有隻玻璃透窗，可讓老師看到內裏的情況，學生在課室裏嬉鬧搗亂，鄭老師推開門，所吵鬧聲迅速沉靜下去，他走進課室，帶上門，學生已回到自己的座位鴉雀無聲。俊就坐在窗邊的單行座位，未受驚擾安閒的望著窗外無雲又清又深，碧藍的天，靜靜深遠的像看了一輩子，連藍天的碧青也染上溜溜的眼睛上，瀅瀅碧光，很是生動。鄭老師緩緩輕力的放下教師用書數學課本，教師桌啪嗒悶響一聲，桌桌椅椅拖拖拉拉吱吱串串刮耳的尖薄聲，學生陸續站起來，俊才突然轉過臉也站起來。
俊比同班的男生長較為高大，本來在另一間中學就讀，輟學一年後才輾轉來到這間中學。各科成績都不大理想，尤其是數學科，是因為輟學關係未能趕上，他又無心去趕。轉校到來不久，俊的朋友不多，休息間多在課室俯桌而睡，有時會走到學校圖書館，埋首於武俠小說裏。鄭老師好幾次到圖書館借用參考書影印作教材資料遇見俊，每次俊也站在同一個地方看書，那最後一排英文書架的靠牆位置。很多英文書籍都完整卻黃褐色的，書架是舊的，中文書籍那邊的書架昨年換上了新的。俊站在舊書架之間，舊書架顯現出深沉暗棕的顏色，那角落也深沉的暗，淨得頂頭上一支淡黃光管。俊低垂著眼睛專注於手上的書裏，淡黃的燈光使他的臉也柔柔的。

鄭老師經過一排排書架，走到俊身旁，俊倏然抬起頭，黑溜溜的眼珠。他低聲叫俊跟他出去一會兒。俊合起手上的書放好跟他走出圖書館。
「李家俊，你的數學成績不太好。是有甚麼困難嗎﹖」
俊的眉頭微皺了一下。
他們站在圖書館門外的走廊上。仍是休息時間，學生走來走去，俊瞥見三個同班的女生從鄭老師身後走過，其中一個短髮胖胖的滿臉油膩暗瘡發紅發炎，見到他們便瞪眼擺出副訝異的樣子，然後嘩的叫了聲跑了去，隨後兩個女生捂著嘴巴也在笑，匆匆亦跟著跑去。遠遠傳來笑聲，鄭老師往聲音的方向看了一眼。胖胖的女生聲線很尖，還說著甚麼。
「你的年齡比其他同學大，成績還不如他們。」鄭老師的臉板著。
俊低頭不作聲。
「每個星期一和五，放學後來找我。我幫你補課。由這星期五開始。」
俊無可無不可的悶啍，「嗯。」
女生的笑聲依然傳來，鄭老師的臉鐵青，往她們的方向瞪著看。

(三)

當時，俊牽著她的手。
當時，俊沒有牽著她的手。
她，他認得。她是俊那班的女班長，一頭暗啞乾旱棕色長髮，一雙大耳朵從長髮裏擎出來，個子嬌小得很，細小的身材，細小的臉，令長得不算漂亮的五官也變得精緻可愛。俊笑著露出整齊的牙齒，女班長笑說甚麼的亦跟著笑，俊黑溜溜的眼睛閃亮。
睡房裏的冷氣機轟轟悶響，無休止似的四處回盪，鄭老師挪動身子掀起一角被子。睡著的妻面對著他，沉而緩慢的呼吸著，濕暖的氣息噴向他的臉。妻的體温也是濕暖的，透出一股獨特的人體氣味，酸酸濡濡，像是衣服淋過雨水濕了放了很久的味道。妻肥胖浮腫的臉佈滿雀斑點點，鬆弛的臉部吊懸著兩個腫垂的眼袋，油溻溻的頭髮有著惱人的洗髮精氣味。妻一個便躺佔了大半張床，鄭老師被她迫出汗來，他越看她便越生氣，猛然轉身背著她。那濕暖的氣息噴向他頸背，癢癢濡濡氳氳吞吞，緊搭在皮膚上爬行的温熱軟體動物般。
他憤然掀開被子坐起來，急躁的踩上拖鞋，走出睡房，重重的關上門。
門響亮的關起來。

(四)

星期五，放學後，俊來教員室找他。他微笑應了聲走出教員室。女班長的頭髮束起露出粉紅的大耳朵，她的臉也是粉紅的，被夏日炎熱的風熏得粉紅，怯怯的笑著站在俊身邊。
      他的微笑倏然落下，臉部僵硬的拉長，感覺像被削奪了甚麼。
「詩敏也想補數學科。」俊的手輕蓋在女班長的手背上，眼睛閃亮躍動。「可以嗎﹖」

補課期間，有時候，俊也會溜轉著眼睛專心聽他講課，但大多數時間都溜向女班長，嘴角總是泛著笑意。
女班長站起來發問，他冷淡的為女班長解釋。女班長的臉漸漸紅起來，紅到大耳朵，又不禁微笑。俊這時以一種俏皮的表情看著女班長。
「補課期間，請專心點。」他板著鐵灰的臉，嚴嚴的說。又問，「李家俊，你對黑板上的數題有沒有問題﹖」
「沒有。」俊木然回答。
「全都清楚明白﹖」
「……」
女班長低下頭，俊自己難為情的也笑了。
他執起課本重重敲了教師桌三下，冷冷的看著女班長。女班長抬頭接觸到他的目光，臉落然擦白，如剛被人狠狠摑了巴掌。
「我不容許，補課期間有人不認真。」他還是看著女班長。

補課結束了，他叫俊留下。
女班長紅著臉，眼裏有恍惚的濕，不跟俊說甚麼，也不看俊，靜靜的走出課室。
俊心裏發急，卻只能落寞的看著她走。
窗外的天已出現暗桃紅的薄雲，校內田徑隊仍在操場上練習，誰納悶沉重的不住吹著哨子，啤啤…啤啤…
他走到俊的的面前，板著的臉夌角都鈍圓了一片柔和，「李家俊，你現在中三臨近選科，這時期是十分重要的。我知道，我沒有權力去阻止你，但戀愛對你來說還是太早了。」很自然的，他輕拍俊的肩，俊的體温是爽利的暖。俊低頭不作聲，垂著眼睛，長睫毛半掩，温馴教徒的模樣，四周圍都彷彿發出柔光。他又輕輕撫摸俊的頭髮，柔軟的不似是屬於男生的，黑得發藍，他…——他突然抽離他的手。
「讀書，」他想著甚麼，遲疑，「還是比較重要的。」

(五)

近來工作忙嗎?
不是。
你瘦了…工作壓力很大嗎﹖
不是。

妻子沒有再問下去了。
近來晚上他都睡得不好，睡著時似是清醒，有甚麼細微的聲音都可以使他醒過來。半夜醒來走出睡房到書房把未完成的工作做好，便俯伏在書桌上睡去。精神進入半醒半睡之間，天亮的晨光從露台延至他身上，像因他的疲憊而把一張金色的氈被披在他身上。
俊沒有聽他的說話跟女班停止交往，更經常在校園裏出雙入對——即使是上課時候也是如此。俊的班不知是何時，同學都調了座位，班主任由得同學自由選擇，俊和女班長坐在一起，上課時俊就不再看向窗外的天空了。
他曾經向俊的班任提出過一點意見，認為這樣任由同學選擇自己的座位的安排會令課堂秩序大亂。
「年輕人嘛，熱熱鬧鬧很好呀。」俊的班主任笑了笑回應他的意見。
漸漸的，補課時候俊越來越遲來找他。問俊原因，總有藉口，半垂的眼睛，吞吞吐吐，他也就接受那些藉口了。補課時女班長不在身邊，於是俊又再望向窗外，神情暗啞了，不過是坐著耗時間。

昨天他也等著俊來找他。一邊做著批改作業本的工作一邊等。
三時正放學的鐘聲虛虛洞洞的響遍校園，學生隨即魚貫走出課室，喧鬧如浪潮，聲浪隨著教師們的進出湧入教員室。
他把補課用的練習題影印本準備好放在桌上。

作業本都批改完了，他急躁的看看手錶。
校務處的廣播系統發出尖銳的吱吱聲，廣播員拍拍米高風噗噗，透過廣播系統某男教師沙啞粗獷呆板的聲音響起，「請各位仍在校內活動的同學注意！現在已是下午六時，同學們必須要離開校園了。」

一陣吱吱，聽得令人牙齒發酸，「請各位仍在校內活動的同學注意……」

早上他到俊的班房上課還見到俊的。他望向俊班主任的工作桌，俊的班主任與另一位教師笑聊著甚麼正準備離開。

所有教員都離開了，校園寂靜，他關上教員室的燈。

(六)

星期一臨放學，他站在俊的課室門外。
這天下午特別炎熱，蟬鳴吱吱…吱吱…一大群聲音縈繞不散，往他的耳朵裏鑽，往他的心裏鑽。操場上陰了片地，墨綠的瀝青正釋出熱氣。沒有風，熱氣直蒸升上來熏人，他的手心出汗，眼看的一切都愰愰惚惚，連自己站在課室門外等俊的舉動也似是個夢。

放學的鐘聲打響，幾間課室的門同時打開，學生從門裏擠出來，似乎看不見他，如流水般在他身邊走過跑過。他板著臉留意住由課室走出來的人，一個個學生溜過他的眼前離去。俊牽著女班長的手，又挽著女班長的粉紅碎花側揹書包，他們的嘴在動，他們温柔的在笑。也看不見他。他笨拙的閃躲流過身邊的學生，來到俊的面前。俊看見他，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
「李家俊，你留下，我有事跟你說。」他生硬的說，聲音有點怪，有點複雜。
俊看看女班長，把書包交回給她。女班長怯怯的接過，然後低著頭悄悄的，與其他離開的同學走往同一方向。

課室裏沒有人了，他領著俊走進課室，把門關上。他們站在黑板前，黑板上滿是英文老師華美的英文潦草，數個糊擦過的掌印。
「俊，星期五那天為甚麼不來找我﹖」他說話急速，手搭在教師桌上的英文課本上，俯身問俊。
俊正要說話。
「那天，我還一直等你呢。」
「老師，…我準備選修文科。」
他心裏發急，「你今年的平均成績不合格，文科也選不到。」
俊低頭不語。
「俊，我不過是為你好。」他的臉平和起來，「現在你談戀愛也罷了，但總不能連補課也不來。」
他看著低頭不語的俊，感到心疼起來。俊長得真的很瘦，皮膚真的很白，眼睛真的大又亮，水靈靈琉璃般的人，一碰就要碎的。
課室裏寂靜的，那扇門阻隔了外面的蟬聲，而冷氣機也關掉了。窗外的天空空無一物蔚藍的，如他與俊初次見面所見的。他常常記起，當時俊的眼睛盛滿了天空。忽然天空飛過一隻烏，小小的，飛躍進附近山坡的樹叢裏。
忽然而至的。
他充滿愛惜地撫摸俊的頸背，俊清爽的頭髮搔癢他的手——俊動也不動，如木偶——他雙手搭放在俊的肩上——俊僵住了，在等他說話——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他摟住俊……

誰﹖
俊顫了一下。
他放開俊，看向閉著課室門的透窗。
俊的臉色蒼白駭人，嘴唇發青哆嗦，驚恐的看他一眼，立即轉身衝向課室門，扭開門，便使盡氣力的跑。
沉重的腳步聲急速一下一下的漸漸消失於耳邊，他默然站在原地，眼睛直直的發愣看向窗外。蟬的叫聲由打開的門捲進來。
他無聲的叫著。

俊。
俊。
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