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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之始,多與怨發生互動的關係。「怨」是甚麼?是「不滿」、是「壓抑」。壓抑愈大,爆發的情感愈強烈。陳滅不為時用,故吶喊「市埸去死吧!」,所謂孤絕的反抗,有時指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情狀。咒駡裏面函盖的想法,不止於個人,還有社會的他者,這就是「共鳴」。北島的憤慨:「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覆;/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亦是「壓抑」之強烈反彈。不同者,一為商業打壓;另一為政治面向。波希米亞投身現代詩創作,也難免濕身其中,而有點「自怨自艾」了:
城中的人不會要你寫的詩
他們的錢都花在即用即棄的忘懷上
詩集比遺忘更親近奢侈品
一再重現無人問津的罪證
何況你寫的不是好詩
不好的詩等不到結集成書的一天
你的詩集只有逃進自己的詩中
(〈不是詩人的告白〉)
還有:「也跟過去的純真互白一眼……一聲再見,告別的是未來……」這樣的詩句,跌盪於自嘲、自傷,與自憐之間,幾乎是每個年輕詩人走過的脚印,分別只在程度的輕重而已。此外,就是抒情與叙事的分野。
把不滿與壓抑,藉抒情去渲泄,大抵易寫而難工;若賦形於事,則較易動人。波希米亞的少作,大部分都溺於「傷他悶透」,如:「不讀《聖經》,但我偏走窄門 / 車子沉默緩行 / 世界縱是抱著陌生人的臂彎……風景腐朽得需要短視的輪迴 / 城市之死。二十四小時外的睡眠不足 / 輪胎超渡路上敢累不敢言的腳步……(〈候車的孤獨〉);再讀:「無非是一些承諾,而諾言敢情是 / 一張貧血得深刻的臉──在忘記之前 / 假以時日掃上顛倒眾生的閃彩化妝 / 美麗的遺忘由小處逐一發亮 / 難辨原色的眼影開成人人手上那朵人造花……」(〈遲了,給約翰連儂〉);還有:「呼吸著光,果園自稱黑暗 / 有什麼沉默可以與天作敵?/ 白晝尚且換來上世紀末至今最橙色的 / 風聲──沒有在枝頭搖曳著大地的甜美,也沒有 / 給力學算死了的虛線,穿過 / 樹猶豫於成長的季節 / 肯定是無奈,再肯定是幻聽……」(〈呼吸著光的黑暗──贈狄仁〉),直至2008年他寫了〈阿米〉,才開始逐漸擺脫「務虛」之尋章摘句。〈阿米〉可說是波希米亞叙事詩的起跑綫:
多年來,阿米一個人生活
工友從不知道,與他如常共事
也沒告訴他轉職的決定:
趁未及三十歲,或意外發生前
在差不多的年紀,阿米失業
又得到現在的工作,每天就是
隨吊架升降,看遍天空的動靜
然後擦洗玻璃幕牆
他有時會想,與人同住,只要
一個愛他的女人。但他愛過的
兩三個,和記不起的更多
都不像他的母親,也許太相似
公司少了人,推遲了阿米的假期
清明時節會過去,會留下遠山
和細雨。他跟母親一樣好靜
把近況燒成青煙:那天
喜宴的圓桌上,紅酒和笑聲
喝得很快,他們不是叫他表舅父
便叫表叔,還有一聲米sir:他記得
誰悄悄辭工,原來開飛天棺材去了
趁未及三十歲,或意外發生前
〈阿米〉寫一個工作不如意的草根人。他無路可走,唯有安心於高空的抹窗工作。「與人同住,只要一個愛他的女人」就滿足。但阿米這個卑微的願望一直不能實現。喜宴上,也有兩點透露,一是他「喝得很快」;二是被稱為「表舅父」或「表叔」。這樣一個小人物,連「悄悄辭工,揸飛天棺材」的機會也沒有,其苦可知,其落寞可知。但「苦」與「落寞」,皆忍而不發。作者不是不想「發」,而是想把這個破題的權利交給讀者。這只是一個點,其他的詩意還包括以「母親的靜」,映對「他自己的靜」,以工友「悄悄的離去 / 趁未及三十歲」,暗寓他以後必須單獨面對可能的意外。〈阿米〉很有自傳的色彩,這種「自傳」不必表面類同,是心意相通。我的工作性質不同於阿米,也感知了阿米的無助,為他着急。波仔努力多年,從不言棄,我當時為他有此作高興。
〈阿米〉寫於2008年末,〈房客〉寫於2010年初,兩首都不是波希米亞最好的作品,但這兩首詩不約而同地穿插了不少塲景與人物,交錯了不少恩怨與情恨。更重要的是,感覺的流動,不再無物可依、無事可附,偶有抒情,也是有感而發:「你在好姐嫁女的筵席 / 喝多了喜酒,才懂得 / 女人為情的醉語 / 及窗外一夜的風吟……」描寫來自生活的觀察,觀察需要自我,但太自我就看不到別人,自困愁城。多寫別人,既分擔了愁苦,亦擴闊了共生,我們常讀到的好文章,都是以他人的酒,澆自己的塊壘,寫詩亦如是。〈房客〉中出現的人物,像〈阿米〉一樣,部分是「我」的寫照:
「像你,只租下兩個房間
過原來三十歲前的生活
過了生日風聲靜好
靜好的風,像她的消失
你記得,也有時不」
「像你」,三十歲前的生活。是的,有點像你。詩結得猶疑,但簡潔,所謂「見好即收」,無需多言。自此以後,波希米亞嘗試以詩敘事,而且愈寫愈得心應手。
〈決定〉講一對母女故事一一過去重疊現在,各有不幸,好在已經互諒。用的雖是倒叙筆法,但鏡頭流暢,宛在目前;〈葬魚〉以魚喻人,講的是一個流產故事。一如〈決定〉,既有介入,亦有疏離,不把主題點明,卻又羅列細節,隱約烘托其中的哀痛。寫得更好的當然還有兩組詩,一組是〈天水圍軼事〉;另一組是〈她們〉。這兩組詩分別以人物為經,以事件為緯,織染多方,好在都不流於面譜化。兩組比較,〈天水圍軼事〉略嫌沉重,未能完全擺脫定向創乍。〈她們〉寫三個女性:「少女芸芸」、「信女雲雲」與「孕婦萌萌」,象徵有趣。〈她們〉既是不同的三個人,又可視為一個人成長的三個階段。寫實中含有想像,諷刺中隱藏包容,雖未盡細緻,作為一個男姓詩人,已經不容易了。
波希米亞2008至2010年的好詩甚多,但如果要我選一首,那無疑是〈回水澗石〉。這首作品的包容量極大:談家人、談抗爭護村,以及反思城市化對自然的破壞。以上三方面交替、自然溶入,複雜中現層次;暴烈中見冷靜。詩一開始展現一幅美好的農家景貌:「有光,在雲間 / 好像還聽見家犬的晨吠 / 但不見有後山」。「不見有後山」一句,已點出「挖泥機」的入侵,此後再無「雲深處……」之世外桃園。父親過身,這是內在家園的敗落;地產商收地起摟,這是外在的摧殘。護村抗爭,作者有意廻避了事件的正面 :
興奮過後,花香也淡散了
電視說早晨說鄰村拒絕收地賠償
及住屋安置,護村抗爭起來
雄風又躍躍回來
準備繩索、摺梯和紙張
就寫一生的事
就寫不了一生的事
你才諒解
父親的
不語
這一節可以與另一節並讀:「母親也想過當園丁 / 從飯膳工場到村校 / 搬動飯箱上落,看孩子吃或不吃 / 看校園內的花草動了又靜 / 又想想丈夫種花養家的樣子 / 日光如常漫步,收拾的工夫總及傷感前完成」。至此,我們對「不語」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子難承父業,母親亦不能。「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景也許早已不存於世。故抗爭或可成功,但家居保留的只是回憶之外貌,這樣的護村,又有甚麼意義呢?最後一節以「老夠認不了路」作結,我看比留下一條對美好家園抒情的尾巴更好。事情本來這樣,就還他這樣好了。
波希米亞出詩集了,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從學習、投稿,到拿獎出書,不過是七年的時間。七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如果當初不把專注力,聚焦於文學這一點,結果會不會是另一個社會的勵志故事呢。壓抑,令人成長;不幸,推己及人。詩藝以外,我發現波仔是這樣走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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