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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witchisis 於 2010-10-20 00:35 編輯
煙蒂
都是一根菸絲用紙捲成一柱的禍,一根煙捲成了就得點燃,就得看見好端端的燒成灰燼,它的氣味刺鼻,呼出一縷白煙,像預料什麼似的。當香煙燒盡了成了煙蒂,展示了未來的天空在狹窄的視野裡伸展。我對煙沒什麼好感,從小到大,從那一件事開始。
小時候,我住在爺爺的家,記得那天,太陽好像有點睏,淺黃色的光照耀灰藍的天空,空氣有點悶熱,好像快下雨似的,令人有點納悶。這一天,爺爺拉著我,他說帶我買冰淇淋去,但小朋友不要老吃零嘴,何況我身體很不好,氣管很敏感,一不小心調理就弄出氣管炎來,辛苦了寶貝。醫生說,一日一蘋果,醫生遠離我。爺爺哄我小朋友要吃水果,身體才能強壯起來。身體強壯的小朋友才能吃冰淇淋。他聲音有點兇,有點像怪我,說我長得塊,卻是一件豆腐,容易病倒,聽得我眼眶掛著眼淚。他看了看我怪可憐的樣子,一聲不作,反而笑了,蹲下身子,在口袋摸出了白色有天藍色鑲著幼直線的手帕,為我拭去眼淚。他自言自語說,爺爺疼你,你乖乖的不會整天叫嚷,他身邊的女人太吵耳了。當時,我完全不明白。
那時候,我還未上小學,依稀記得現在小學後廣場的一片地是用鐵片蓋成的市場,後來清拆了,就建成現在高聳的市政大樓。舊的鐵皮市場裡冒起了炊煙,一個一個脫光上身的男人走過,小時候很怕那些不穿上衣的男人,爺爺輕輕的拖著我,問我肚子餓不餓,熱不熱之類的話。夏天的市場很悶熱,還未走進已嗅到一陣一陣雞糞的味道,聽見肉檔此起彼落的刀俎聲,雞販抓雞讚美肥美的聲音,喔喔喔的慘叫,看見牠們一隻一隻擠在很小的籠裡,不止是籠中鳥,而且排隊等待著死亡拿起簾刀從頸部割下去,濺起暗紅色的血,很可憐啊!爺爺說這是命。爺爺常常說一些很奇怪的話,他說我長大了,自然明白。
我聽著聽著,只看見大人們的褲頭。我差點迫進前面迎面而來老太太的小腹去,我漸漸看不見身旁的人,看不見爺爺。我的背已貼著後面走來的人,嗅到他們的汗味。我左手的手背感到一陣燙熱,像吃火鍋時,感到寶藍色的火的熱力,還未來得及想清楚是什麼時,一股刺痛燙來。「呀」我慘叫了一聲,身邊的太太盪開。「什麼事?」我沒有回答,只是放聲的哭,像大炮一樣。
爺爺抓住了那個男人,那男人手上拿著一枝快成煙蒂的香煙,味道像焦了的鹹魚。「是…….嗚…..嗚…是他的煙燙傷我……..嗚嗚……..」那個人穿了一條像水泥路灰色的褲子,鴨綠色的上衣,一身濃濃的煙味。爺爺不停罵那個人:「你弄傷我孫女了,她受傷了,你怎樣……..」我已披了一臉淚紗。「他不止一次在這裡抽煙,燙傷了小孩,他怎可能在這麼擠的地方晃著煙蒂…….你孫女多大?」「四歲。」「真可憐,上一次被弄傷的小孩也有五歲,呀你看她眼大大,水汪汪,這麼好看的臉蛋哭成這樣,眼睛也紅了。」我想,那時我的臉,我的眼睛紅得像過年的揮春,那位太太捏著我的臉說著,真覺得她是幸災樂禍的。最後,爺爺買了一大盆冰淇淋逗我,沒有哄我吃萍果。我的小手結了一個傷口,紅紅腫腫的,有一些草綠色的膿流出,發出腥味。爺爺替我消毒,軟軟奶白的綿花球沾上刺鼻的藥水,每一次都痛到心裡去。這個不能忘記的童年回憶像是意味著一個傷害的完結是另一個傷害的開始。
我的傷口慢慢好過來了,現在它附在我的左手,樹褐色的,一個外圈包著另一個內圈,像一個句號中長出另一個句號,是橫看煙蒂的模樣。這一年,市場清拆了,媽媽說因為太多老鼠了,又常常傳出嗅味,快建一個新的市政大樓了,她高興極了。祖母偶爾送點心給我。她站在學校葉綠色的鐵欄外,我在操場往外張看,反倒覺得她是牢在鐵籠裡的大鳥,但這個鳥她籠是她的錯覺,其實,她一直在外面。她抓著欄杆,緊緊的握著,老是掛上愁容,灰灰的,像發霉的麵包,連她做的點心都帶苦,不好吃。我常常跟她說她的菜不好吃,叫她不用送來,她偷偷的哭了,沒有聲音,眼睛都懸了二條長江。有一次,她對我說;「連你也厭棄我了!」當時我真的不明白她在說什麼,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我坐在爺爺家裡的床上,抱著一個粉紅色的睡枕,床邊是飯桌。家裡住了很多人,但很小,吃飯睡覺看電視都在一塊的。窗外的陽光很毒,卻灑下漫天茉莉香片的金黃,猫兒輕輕躍過,震動了晾在竹竿的掃帚,牠瞄了我一眼,跳走了。我撫著枕頭上的花紋,是祖母做的繡花,一對龍鳳在枕頭上遊玩眉目傳情。我都嚷著祖母教我做,她說她沒有上學讀書,學了這個,不會字,不中用。她說我要上學用功讀書,不用學繡花,學好國文、數學,要學就上大學出來做事,數學不是一加一等於二嗎?多幸福的道理!
爺爺呷著煙踱進屋子,他關門時特意輕輕的,仿佛在抓老鼠的大猫。祖母跑進卧屋抓了一對蝦肉色的女人絲襪,面目猙獰的罵著祖父:「你說,是誰的、是那個女人的嗎?」「是,那又如何?你當年明知我是愛她多於你的。」「是你負了我,我有了你的孩子。」「是呀,我出國去,見過了世面,已經不同了,我變了,你想的不過是出國前的我。」「什麼?」祖母被他推到桌子的凌角,瘀了一大片,暗紅的。
爺爺散了一地的灰燼,燒盡的煙蒂掉在我的身旁,差點燙了我,散開的灰燼走進我的眼睛,我落淚了。祖母已哭成淚人,站不起來,像捲曲的小蟲。「大頭,不用理她,她老要我要她的。都這麼多年,都放不開的。好都知道我人在她手裡,心卻在他方。」
大頭是我的乳名,祖父母平日都沒有聊天的,她口中,有了祖父的孩子就是我爸爸,我想,因為這件事吧,祖父一直對爸爸不太好。我開始有點恨祖父,恨他不愛爸爸,欺負祖母。我不太明白發生什麼一回事,不明白為什麼他有了祖母卻常常惦記著別的女人,就是恨他不專一,恨他傷害祖母,恨他……
我老想著祖母綉著鴛鴦時甜甜的笑,像未出嫁的少女。她一輩子就把自己綑在睡枕的花紋上,為了晚上自己的繡花變成美夢。她一生未發現自己一直站在外面,是籠外的鳥往籠內張看,她本來可以飛到更遠的地方,不用一輩子在不愛自己的男人身邊洗衣做飯,為他生孩子。
我老覺得令我傷痛的事都跟煙蒂扯上,傷痛由四歲一年開始伸延,給成長越挖越深,在心裡成了一個洞,往外面看。
在異地工作時,我忘記了煙蒂的痛,我手上的疤痕已退了。天空比香港的遼闊,沒有晾衣衫撐起藍天,沒有爭高的大廈。他坐在沙發上舀著熱湯,放下了,步近了玻璃窗,開了一道窄窄的隙縫,他從褲袋中摸出了火機和香煙,抽煙了。整個房子都籠著白煙。我跟他談起煙蒂的事。
「 「我們出去轉轉吧。」他搖頭。我壓根兒納悶起來,待久了,二人老是盯著對方,看著電視放著無聊的節目。他越抽越恨。我咳嗽了,停不了,越來越重。「沒事吧?」我搖頭,心想:明知我敏感的,還是老抽煙,討厭。他擁有的不多,但都全給了我了,像吃飯吧,他一星期吃不好為了週末可以跟我上好吃的飯館,我心裡老是忐忑,看著他在煙灰缸放下一枝又一枝煙蒂,像受驚的猫兒,在心裡亂跳。煙灰缸裡躺著一整缸的煙蒂,我想起小時候爺爺的煙蒂和市場裡那個抽煙的男人。我不想像小時候被煙蒂傷害,不想像祖母被掉煙蒂的男人傷害。我老覺得他有別的女人,他也是抽煙的,我很不安。我就是恨自己沒有信心。
有一天我離開了,離開了他,心中有點鬱悶,老想他。幹嘛我做著爺爺所幹的事?為什麼我沒有勇氣去相信他,相信自己?為什麼我能忍心的撇下他?我是花的為何天天惦記著他?為什麼把自己莫明的痛苦帶給他?為什麼我要傷害他?我恨我自己。
長大後,我終於原諒了祖父。我恨我自己。明知會整晚很兇的咳嗽,我也點燃了一根雪茄。
(舊作,寫得不太好,獲大學文學獎嘉許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