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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最後由 江濤 於 2011-6-7 13:40 編輯
在 閉 墓 之 前
江濤
1. 黑色約定
收到史提芬的郵件:這個清明你若還沒去拜祭國輝,最好在「閉墓」前去。
「閉墓」?我的回郵只有兩個字加一個問號。
這些年來,我跟史提芬的相處方式就是如此,很少見面,只以偶爾而簡短的電郵聯繫,而且是真的有事才通郵——好像我們總是要到面對某些事情的時候,才意識到對方仍活在這世上,還可說上一兩句話。事實上,與其說「某些事情」,不如說是某些共同的記憶。這些年來,是記憶聯繫著我們,而我和史提芬心裡都很清楚,這個共同的記憶,就是國輝——我們讀大學時候的同學。
很快,收到史提芬的回郵:不必吃驚,我並沒有忽然成為「中國文化通」。只是今年陪家裡人去掃墓,言談中知道,原來清明的拜祭不是無了期的,清明節後第30日,即是「閉墓日」,因為緊接著就是「立夏」了。
我與史蒂芬約定了週日早上在羅湖橋上等,匯合後再過羅湖海關,然後一起到深圳火車站廣場的公交車站坐大巴,去海濱墓園拜祭國輝。
「記得那時我們常常一起往返這橋的麼?唉,轉眼就二十多年了。」過羅湖橋的時候,史蒂芬說。
我當然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同史蒂芬不約而同從香港去了邊境城市S城大學讀書。我們成長的背景不同,我是初中才從內地移居香港,而父母仍分居兩地,我選擇回內地讀大學,有一種為親情牽繫的緣故,史蒂芬則是香港出生,成長於中產家庭,決定回內地讀大學,完全因他反叛的個性,是義氣用事所致。
想起過往的種種,想起國輝,我的眼睛溫熱起來。史蒂芬停下腳步,扶住我的肩膀,看著我的眼睛說:「不要這樣,好嗎?」
那時,我從沒想過,二十多年後,我跟史蒂芬會是這樣一種相處方式,不陌生,卻又不熟悉,中間好像隔著一道厚厚的,穿不過的牆。
而我更沒想過,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與國輝已陰陽相隔。如今,我幾乎已長成了他死亡歲數的倍數,他則永遠停留在一個離我越來越遠的地方,總在每一年的某個日子,讓我忍不住回望,忍不住流淚……我知道,隨著歲月的遞增,我,史蒂芬都會越來越老,而國輝則會越來越年輕……我不敢保證自己會越來越世故,越來越堅強……我只覺得自己的眼淚越來越沒價值……
「嗯,」我對史蒂芬點點頭,「那時,我們幾乎是每週往返這道橋,現在是……若沒什麼事,我都不願從香港過來……」
「是啊,聽說如今邊境這邊很亂,一過關,不小心就被偷被搶,要麼就是被騙……」史蒂芬附和著。
「有可能,也許是,這邊的亂一直如此,只是現在缺了一個如國輝那讓我們相信的人,告訴我們,這裡是有明天的,明天會越來越好……」
2. 通往墓園
坐上巴士,我問史蒂芬:「你背個這麼大的背囊,裡面都裝著什麼?」
「都是拜祭的物品,到時你就知道了。」史蒂芬說。
「史蒂芬,你還記得嗎?大學時,我們總在校園喇叭聽到的一首歌《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鄉村處處增光輝。啊,親愛的朋友們,創造這奇跡要靠誰?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史蒂芬輕聲哼唱起來。週日早上,巴士上人不多,我們輕聲的哼唱並沒有打擾到任何人。其實,我想,即使打擾了,他們也一定奇怪,這首在內地已完全不流行的歌曲,被兩個普通話咬字不清的香港人哼唱,也不知會喚起他們怎樣的一種內心光景。
「想不到二十年多後,我們會從香港背著這一大背囊紙紮祭品,回祖國拜祭國輝。」史蒂芬說。
「二十多年前,二十歲出頭的我們被稱為『八十年代的新一輩』,而現在,那些八十年代出生的小孩,現在都長成了二、三十歲的青年人了,而且還被尊稱為『八零後』,被看作是愛惹麻煩的一代人。」
「是啊,這是一代不如一代,還是一代比一代強?」史蒂芬感嘆說道,「但我看得很清楚,至少,他們不再像我們當初那樣天真和輕信!」
「天真、輕信!那是因為我們心裡仍愛著。」我想起了國輝。
在通往海濱墓園的公路上,車窗兩旁的風景在後退,汽車正行駛在坡度緩緩的盤山路。暮春早晨的陽光,浸透在山崖下霧氣濃重的海面上,染上了一種讓人傷感的偏褐的金黃色,渺渺茫茫……
我想起了國輝,想起二十多年前認識他的那天,那天天氣可真好啊!
那是盛夏開學後的一個清晨,我手抱著幾本上課用的書和筆記,走在教學大樓長長的廊道上。廊道一側,是一整排玻璃窗。溫暖的太陽,明媚的光線從窗外照進來,在廊道地板上投射下窗框優雅的幾何圖案。他——國輝,就像一道陽光,正從廊道的另一邊向我走來……頎長而矯健的身姿,陽光在他的右後側構成光影動人的背景……這個人,正在逆光中向我走來……而我,從第一眼就愛上了逆光中安靜走近我的國輝!
那時,我沒想過,這道清晨的陽光,最終會把我引向這個墓園。如今,暮春時節的海濱墓園,安靜,祥和,彷彿一切都可以在這裡得到安寧……然而山崖下的海水,卻如此幽僻,湛藍——濤聲蕩蕩,好像在低聲地不知對誰說著什麼……那一抹被壓抑在深海,揮之不去的藍……
3.那年,那月,那日
看見我貌似陷入了一種失魂的狀態,坐在旁邊的史蒂芬拍拍我的手背,眼睛直看到我的眼底,對我搖了搖頭……
九七年移民美國後,前兩年,他又回流香港,現在,已是一名在業內頗有名氣的設計師。儘管我們都居住在香港,但卻很少有聯絡,我甚至不知道他現在的生活狀況,妻子是黃皮膚還是白皮膚,有多少個小孩了。只在一次簡短的電郵中,我告訴他,我有一個漂亮又聰明的女兒,已在念高中了。史蒂芬則感慨地回郵道:時間過得真快呀!
還有一次,他突然轉來了我用筆名刊登在某報副刊上的短文,是一篇書信體小說。他在電郵中寫道:
你終於開始寫作了,而且我還知道,你也開始畫畫了!我多麼為你高興!你終於成為你自己了!我看得出來,你總是對「國輝」這個名字耿耿於懷,但並不是因為此「國輝」是彼「國輝」,而是「國輝」這個名字,在你的筆下已成為了一種象徵。所以,請你不要忘記我,我與你,曾一起深愛過我們的「國輝」。你那天沒有留意到嗎?站在國輝旁邊與他一起頭包「民主」紅字白布條,手扛大旗遊行的人,是我呢!
是的,史蒂芬懂我,讀著他的電郵,我能觸摸到彼此心中那心照不宣的起伏的情緒。
那篇起名為《給國輝的信》是這樣寫的:
如今,對很多人來說,那年,那月,那日,已成為一個象徵符號。他們總會在這一天刻意重現或模仿「當年今日」。
而對於我來說,那年那月那日,只是「站在街角的一天」。那不是光輝的一天,那本是生命長長旅程中普通的一天。那天不黯淡,陽光也燦爛。
那年,你即將大學畢業,正忙於到處找工作,滿城跑。我低你兩級,暫時沒有這樣的煩惱。那段日子,其實我們之間的感情已進入危機。你好像主意已定,而我有些不知所措。但那天,也不是因為這樣的關係,當我面對你們從我身旁走過的激情時,站在街角的。
那天,早上起來後,發覺校園裡有些空空蕩蕩。對面宿舍的港澳生告訴我,很多同學都去城裡遊行了。
初夏,天氣漸熱。那時,一般人還未能使用手機,BB機也不是多數學生能買得起。如今的人們,總是那麼心急和沒耐性,一想起找某人,最便利的方法就是打手機。而那時,對於住學生宿舍的我們,找一個人,最有效的方法,是直接到宿舍拍門。
我敲門。你不在。事實上,我早已明白,在你為自己清晰描繪的人生線路圖上,我不過是一個外來的過客。我們不是並肩的戰友。你認識我,源於昆德拉說的「同情」,而我認識你,是源於「上進」。我們之間的壕溝和牽繫的橋樑,如果放大,竟也可以是「社會」、「國家」與「民族」。
國輝,如今,我亦難以為自己定位。當年那個情感的不速之客,在你離開後,竟依然站在途中的角落,看著人流的往來,讓歷史,在筆下輕輕流過。
你不在。我走出大學後門,坐小巴入城。我也說不清,自己是否想入城找你。下車後,迷迷糊糊地,在國貿大廈附近人車繁雜的路口徘徊之際,我看到了你,走在一隊向我走來的遊行隊伍前列,從街對面的馬路,向我走來。
那天,遊行的隊列真的很多,人聲囂攘。但為何,我卻恰恰在你經過的十字路口遇見你?你頭包白條,上面寫著紅字。與另一同學,雙手舉起支撐開橫幅大字標語的竹竿的兩頭。你們一邊走,一邊高叫口號……是的,當時你的確是向我走來,但你卻看不到馬路對面的我。
那天,我與你只相隔一條街的距離,站在街角,看著你們眼中燃燒著的激情。
那一刻,我感覺你們很陌生。我沒同你打招呼,沒迎向你們,沒加入你們的隊列……我只是站在街角,目送你們喊著口號走遠。
我想,我或許是一個歷史的逃兵。那一天,歷史的洪流就是這樣從我眼前流過,隔著一條街的距離。但如今,當歷史從我筆端再次流過,為何我竟覺得,我仍站在那天的街角——但眼中已沒有了陌生感。
4. 面朝大海
讀大學的時候,我很少讀詩。畢業後好多年,偶然讀到了一首海子寫的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而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就是這首詩,讓一直以來很少讀詩的我,自以為讀懂了那個正決定遠離塵世即將自殺的年輕詩人內心的滄桑。我迷惑什麼是幸福?幸福就是追求虛無於塵世的過程?幸福就是在虛無的過程中尋覓到那可能的救命稻草的信念?
二十多年前,香港仍未回歸,我和史蒂芬為什麼都選擇了不顧家人的反對跨過羅湖橋回祖國邊境城市大學讀書?在我,也許是對得不到的親情的渴望,那麼,在從小什麼都不缺,毫無柴米油鹽之憂的史蒂芬而言,中國,這個跟他只有黃皮膚與黑眼睛之類象徵性牽連的地方,又是什麼吸引了這顆年輕的心,跨過羅湖橋?
史蒂芬讀的是工業美術系,跟讀法律系的國輝成為了最好的朋友。那時,很多關於國家與未來的資訊,都是通過國輝的解讀告訴我們的。然而史蒂芬得知我與國輝戀愛後,卻時時警告我,說國輝對官場有野心,說我不是國輝合適的對象,說
我根本不是國輝那杯茶……我回敬他,說國輝要是做官,肯定也是做包青天,將來肯定是個好官……史蒂芬則冷冷地丟下一句:你憑什麼配得上包青天?!最可氣的是,說完這句後,他又笑嘻嘻地安慰我,說沒關係,國輝不要你,我要你。我更生氣了,再回敬他一句:對不起,我配不上你!
事實上,我那時心底就明白,史蒂芬說的是真的。我說的也是真的。那時多年輕啊,總覺得什麼事都有可能,人世是有奇蹟的,我們總是忘我又不顧後果地追逐那些根本不可能卻又自以為可能的事情。
史蒂芬問我:「今年六四,你去維園集會嗎?」
「去的,我每年都去。從前年開始,我女兒也跟同學一起去維園了,她們是屬於九零後了。」
「在二十二年前的那件事中,國輝是最無辜的,他的結局是最不值,最可悲的,甚至可笑。」
史蒂芬說的,也是我這幾年來感受最強烈的。去年,在去維園集會的路上,地鐵上播放著當天的新聞:當年六四的學生領袖吾爾開希在澳門闖關回國被攔截,柴玲、王丹在美國發表講話,希望大陸內地的大學生不要放棄爭取民主……在維園會場,支聯會領導成員在搭起的舞臺上,帶領高舉燭光的十幾萬香港市民高呼平反六四的口號,而當年曾參與六四後成功逃亡美國的一個學生領袖則以朗誦表演似的的腔調抒發著自己的激情……不知為什麼,我感到很厭倦……那天晚上,我滿腦子裡都是國輝的身影面容,我為身旁無數不相識的被潔白燭光照亮的普通民眾的臉孔感動著……
「國輝是無名犧牲者。」我說。
「最可笑的是,內地公安竟是在佈滿雪花的香港電視新聞片段上(註2),看到了新聞鏡頭中國輝的樣子,回校後,他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一陣子,待他回來時,已瘸了一條腿,臉上不復往日的朝氣……」史蒂芬回憶道。
「國輝被開除出校了,你也逃回了香港……」我說。
「我還可以逃,但國輝逃無可逃……如今,他們在境外號召內地大學生不要放棄爭取民主的鬥爭,無疑是讓他們步國輝這種愛國傻瓜的後塵,成就他們在國外成就的民主英雄功業!」
「史蒂芬,如今你竟變得如此偏激了!」我有些責怪他。
史蒂芬把頭轉向車窗外紛紛向後退卻的綠樹、遠山……再轉頭望向我:「人都說四十不惑,可現在,我好像更不知道怎樣去愛,怎樣去恨……」
我們都正在老去了……我想。有些事情,拿起來的時候,真沒想過,如何放下未來?如果,未來甚至容不下我們的回憶。
5. 恍惚未來
抵達墓園,史蒂芬打開了他背上如同露營背包大小的黑色背囊,裡面裝的竟是一個燒衣的鐵桶,桶裡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各種各國的冥幣,紙金銀元寶,紙衣服、鞋子、牙刷、手錶……各種日用品,甚至汽車、房子、保險櫃……等奢侈品。
「你這是做什麼?!」我對史蒂芬說。
「入鄉隨俗吧。」史蒂芬說,「這些東西,逃出去的那些人如今都有,但像國輝這樣的人,卻什麼都沒有。」
「這是命運吧,」我試圖辯解「有些東西,不是用這些去衡量的。」
國輝不抽煙也不喝酒,所以我們也沒帶這些祭品來。我們帶來了新鮮的蘋果,橙子,桔子,還有兩束鮮花:康乃馨、太陽菊、勿忘我。
我跟史蒂芬在墓碑兩側的水泥地板坐下,面朝大海……
從海邊墓園回來後,好長一段時間,我總是睡不好,不踏實,輕飄飄,老做各種各樣的夢,也不是噩夢,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夢。
在一個夢裡,我夢到自己手帶一幅手銬,髹著鈷藍色的油漆,看上去像紙做的手銬。奇怪的是,但凡我掙紮,手銬就立刻顯現。手銬的藍色越深,手腕就被銬得越緊,紙手銬就變成鐵手銬,但仍是深藍色。而一旦我放鬆,不去在意手銬的存在,手銬上的藍顏色就會慢慢淡化,甚至消失……這時,我的雙手又可活動自如了,就好像那手銬從未出現過,一切只是我的幻覺……
彷彿命運,彷彿未來都在告訴我,不要再掙紮了,沒有用的……做一個幸福的人吧……
2011年5月
註1:本故事純屬虛構。
註2:1989年,深圳居民基本靠自己架在天台的魚骨天線接收香港電視訊號,加上政府播放的波段干擾,所以電視畫面上總是佈滿了雪花模樣的斑點。
(原刊『獨立中文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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