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牛虻

　　小學的時候，一個同學跟我感情特別好。我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共同嗜好，就是愛一起讀書和作文。其他同學上作文課的時候都叫苦連天，我們倒是興奮得很，一下筆就搖頭晃腦地猛寫幾百字，比較一下誰的分數較高、文采較高。還記得小四的時候，我想出了一個點子，跟他用兩個不同人物的角度去寫作一個故事，本來只是想節省構思故事的功夫，結果居然得了我們在上作文課以來最高的分數。

　　後來，因為大家上了不同的中學，所以倒沒有怎麼見面。我看小說看膩了，便找了些哲學書來讀。直到中四的時候，我在哲學學會裡認識到一個寫推理小說的學長。他常把一種稱為輕小說的日本小說推薦給我讀，我讀起來大感興趣，便提筆寫了篇短短的小說拿給他看。我當時已經有兩年沒有讀過小說，又愛從中混雜了些哲學的名詞，製成品自然古怪到不堪入目的程度，但學長人品很好，倒不嫌棄我，反而指點我一些基本的技巧。

　　我當時有幸能夠旁聽文學課，便相當自鳴得意，終日以為自己不久後將會寫出大作。其時暑假剛完結，舊同學在家中又搞了一次聚會，於是我再次遇上了那愛寫文章的小學同學。

　　「喂，你有沒有寫小說呢？」

　　長了些鬍子的他本來落寞地坐在大廳角度的椅子上，戴著耳筒聽音樂，聽不到我的問題。待我用手輕拍他的肩，他除下耳筒，教我把問題重覆一次，聽罷忽然雙眼流露著喜悅的神色，猛力點頭說：「有！有！」
他借了手提電腦來，插進記憶棒，找出自己寫的小說給我看。文件的名稱是＜暗殺者系列：愛恨．如風＞。我看到這名稱已經不禁皺眉頭。天啊，這書名好俗！

　　打開文件，筆名也映入我的眼簾。哇，筆名也低俗得很。紫雪，這種筆名大概就只有那些僅會寫封面人物花俏、內容只有愛生愛死的小說的作者才會用的吧；更何況，你是雄糾糾的男子漢一個，用這娘娘腔的浪漫派筆名，不覺得噁心嗎？
我沉著氣把紫雪的作品讀下去。流水帳、文法錯誤、邏輯矛盾……每一段我總數得出幾點錯誤出來。終於看到最後一頁了。什麼？你居然拿未完成的作品給我看？

　　「你覺得我寫得怎麼樣？」

　　難得舊同學重聚，不便將真正的感想宣之於口，於是我說：「呃……修辭手法創意新穎，看得出你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至於故事情節、舖掛、深度方面，我隻字不提，希望紫雪知難而退。誰不知他卻沒有會意，還以為我衷心讚美他。
「哈哈哈！好，我的確在文筆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讀起來應該很有美感吧？是了，你有寫小說嗎？我也想看看你的作品。」
我寫的那篇是我那時候的得意之作。我假意謙讓推卻一番，便找了自己所作的小說給他看。誰知道紫雪看了幾頁，已經說：

　　「開頭好悶啊，我看不下去。」

　　我自然惱怒極了。我寫的這篇小說，唯心、唯物等各種主義思想都用了象徵手法寫在裡面，出來的成品自然有深度了。你怎麼能夠未看完一篇作品就去批評它呢？我正想破口大罵，轉念一想，他只是將自己的感想如實告訴我，讓我改善，我反而沒有做到這一點。於是我也不多說話，把文章收回去了。

　　「我有一個主意，你聽聽覺得如何？」他越說越興奮：「既然大家都有寫小說，而且我們所讀的兩間學校相去不遠，不如就約定每個星期在一個地方聚會一次，交換一下作品和寫小說的心得吧！」

　　我心想，紫雪的價值觀雖然跟我不同，但這樣一來倒可互相切磋砥礪，免得自己的視野只是狹窄於某個小說的流派。那我就一口答應。

　　到了約定的日子，我放學後在快餐店等他，果然不久見得他守約前來。等他的時候，我在複習剛才文學課講的內容，給他瞧見了。他咦的一聲，問：「你在唸什麼？」

　　「這叫＜蒹葭＞，是詩經裡的一首詩。你也有讀文學班，應該第一課就讀這個吧。」

　　「沒有，我沒有讀文學班，我讀的學校也沒有文學科。這首詩很美，可以抄一份給我嗎？」
他側頭唏噓。我背默＜蒹葭＞時，突然發覺我剛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忙陪他嘆氣，說：「唉，我也沒選修文學科，只是老師讓我去旁聽幾課。我也不是不想正式選文學，但我對經濟科也有些興趣……」


　　「你可以任意選擇想修讀的科目，成績一定很好了。你這麼樂意助人，也一定有許多朋友。至於我呢，……」他忽然說出這樣的一句話打斷我的說話。我支支吾吾，不懂得怎樣接下去。紫雪又側頭嘆氣，說：

　　「……就只有寫小說了。」

　　後來課業日漸繁忙，大家都抽不出時間相約討論小說。不過，藉著電腦，我還是可以與他交換作品，對話一下。他老是說我寫的悶，又說寫小說要寫意境和美感。我不以為然，認為寫小說要有表達的理念，不然就毫無意義。我們兩人的想法都很極端，可想而知我們不時也會為這些東西吵起來。不過，我也會嘗試努力令小說有趣起來，紫雪也會試圖加上一些深度。我習慣重覆寫作和修改同一個題材，而他不住寫新作品，久而久之，我罵他比他罵我的時候大得多了。

　　「你以為這就叫深度了嗎？你想寫小孩子窮，但你的描寫太不貼近現實了。在香港，蕃薯的售價比米飯貴得多了，窮等人家才不會買蕃薯來吃呢。」

　　我又看了他的一篇新作。這時我已經知道要下有建設性的評論，就不能夠再客氣了。他很快就以一行訊息回覆。
「難道你不覺得，兩個孤兒在漫天雪地之下，蹲在門口吃熱騰騰的蕃薯，在淒涼中帶點動人的溫馨，這個意境很美嗎？」
我毫不留情地回應：「對，我還有一點未講。這個名為香港的地方到底位於地球哪一個角落，怎麼會落雪呢？」

　　他靜默了一陣子，通話窗又多了一行訊息。

　　「的確是錯了。可是，如風不准我修改這情節啊。」

　　如風是誰？我沉思片刻，猛地發覺這是他小說裡的一個人物。想到這點，我想打什麼來回應，但嘆了口氣，還是罷手。要是其他人聽到這話，一定當他是瘋子般看待吧。


　　有次用電腦跟寫小說的學長談起小說作家，我提起了紫雪的事。學長說：「嗯，這個浪漫派對美應該有很大的追求吧。可以替我請問一下他，可以拜讀一下他的作品嗎？」

　　我想起一次向紫雪提到有位學長指點我寫小說，紫雪亦說過希望有個學長也可以指點一下他。於是我說：「不要問他了，他也想你指點一下他呢。」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把他最新的作品傳了給學長看。學長寫推理小說，寫作時比我更注重邏輯的嚴謹，便指出了小說中許多有待改善的地方。我得到學長同意後，把他的評語轉告給紫雪。紫雪收到評語後表現得很驚喜，連誇學長的厲害。我本身也很佩服學長，這次卻有些不服。因為學長跟我的評語其實差不多，只是措詞上比較客氣一點，紫雪的反應卻因人而異。他還叫我幫忙讓他跟學長直接聯絡。

　　我又在得到同意下把學長的聯絡方法告訴了他，教他自行跟學長聯絡。在一次我在場的討論中，學長跟他客客氣氣地談小說美學的問題，他總是「喔」、「喔」地回應，感覺他的態度很不認真。接下來，他繼續高速寫作，但寫出來的作品都不見得
有什麼長進。於是我找了一個晚上，認真跟他討論寫作的問題。

　　我說：「你寫的文章，根本就不會節省。你的描寫太多了，完全失去了焦點，表達不到自己想寫的情感。能用兩句話表達的意思就不要用三句話表達，不然，剩下那句話就叫做廢話了。」

　　「喔。最重要有自己的風格啊。」

　　每當我看到這「喔」字，我也會有一陣無名火起。我受住氣說：「嗯，這樣說的話，就要靠你好好摸索了。」

　　「對，你也是。」

　　怎麼扯到我的頭上了？我一愕，答道：「我本身沒有什麼風格啊。」

　　「同意。」

　　這是我自謙之詞，當然不是事實，他這個同意，擺明是落我的臉子了。我說：「嗯，我只有討厭的風格，沒有喜歡的風格。只要能清楚表達出自己的理念，就是我想用的風格了。」

　　「原來大家寫小說的目的一開始就不同……因此風格也好，意念也好，都是不同的……」

　　我感覺到有點不安，他似乎是想以寫小說的目的去避開自己不求改進的問題。我斜眼瞄到電腦旁邊，那裡放了一個空的啤酒罐，是我為了嘗試得到更多的靈感而飲的。灼熱的酒精不像在燃燒我的胃，倒像在燒我的眼、我的腦袋、我的手。於是我大力地打出一行話。

　　「原來如此，你還是要逃避吧。」

　　「逃避？」

　　啪！我向桌子拍了一掌。苦在用電腦談話還是得靠打字，於是我含著怒意站起來飛快地打了一行字。

　　「我說錯了嗎？你根本就在逃避！其實你不是想藉小說將所謂的美或意念跟別人分享，而是想逃避現實而已。你體格不好、成績差、朋友少，所以用寫作來創造一個虛幻的世界來麻醉自己！要虛幻的夢，麻煩你去睡覺，去真真正正地作夢，不要沾污文學吧！想用寫作來博人同情，省省吧！」

　　我難以想像他在那邊廂看到這段回應是什麼反應，只是我吞了一口水，他就打出了一個字來回覆：「喔。」
我不喜歡他老是用「喔」來逃避。於是我故意要氣得他說話，刻意再罵：「若果天神要我在你和我之間選擇，決定誰能寫出好的故事，我會毫不猶疑把你丟走！你只不過是利用寫作來體現你的幻想。既然沒有跟別人分享理念的心，倒不如滾回你那他媽的被窩去吧！」

　　僵持了一會兒，我還差點以為紫雪又會用「喔」來回覆，那麼我幾乎會被氣得吐血身亡了。待看到他的回覆，我才知道他特意改了我的說法來反唇相譏：

　　「若果天神要我在你和我之間選擇，決定誰能寫出好的故事，我會毫不猶疑把你丟走！你根本不需要寫作！」

　　「喔。」我也以他的方式回覆他。

　　於是大家沉默了。我倒冷靜下來，看回自己以上一堆談話紀錄，驚覺那個天神的選擇未免說得太冷酷無情了。我感到後悔莫及，心下暗自希望他不會因為我一時失言而放棄寫作。我便用言語僵住他。

　　「哼，作白日夢的廢柴，如果你接著下來不繼續寫作的話，就要有被我恥笑終日的心理準備，還得受我六拳，來抵我白看你六篇作品的罪！」

　　「我不會放棄寫作的！」他堅決地說，補上一句：「況且大家都在賭。」

　　接下來我們像平時討論後，互道晚安，倒沒有糾纏下去。其時已是凌晨三點，我倒在床上便睡著了。後來，我打電話向他道歉，得到了他的原諒。幾天後，我們還一起去逛書展，彼此都沒什麼芥蒂。

　　暑假快要結束，小學同學又有一次聚會。我碰到了他，也是問他那條老問題。

　　「喂，你有新作品嗎？」

　　「沒有了，因為最近很忙呢。我要搞學會的事情，也要預備學長的工作，還有一大堆校本評核……」

　　我發覺他刮了鬍子，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剛才還跟大家一起玩遊戲、談天，不像累壞的樣子，大是放心。

　　「那麼，有空看我的作品嗎？就傳給你一份好了，你也不用急著給我評語，大可以慢慢看。」

　　這次我對作品很有信心，大覺深度不減之餘，無論在情節、人物、背景方面都有很大的改進，是我寫文多次以來自覺構思得最好的版本。我相信這篇小說足以不教他吐出一個「悶」字了。

　　「不看了，我真的非常忙，抽不起半點時間來看小說。」

　　既然非常忙，那你哪來時間跟我們這班舊同學一起共聚九小時有多了？不過我倒不怪他，反正將我小說弄得盡善盡美的時刻才跟他分享，這也是一件美事。

　　結果，九月份他老是說沒有空。十月份的時候更不回應我的聯絡了。十一月……十二月……

　　他現在的日子過得不錯，體格又變得強壯，成績突飛猛進，也在學會、學長群中結交了許多朋友。他沒有再寫一篇新的小說，但人變得活潑開朗得多了。聽到這些消息，我也替他高興。

　　學長問我，那個浪漫派還會有新作品嗎？我想了一會兒，才回答道：「大概，在他陷入另一次低潮的時候，才會再寫出新的作品吧。」

　　有一天，在清理舊文件的時候，我發現了以歪歪斜斜的字體寫出的一首古詩。慚愧，正是本人的字跡。

＜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若果天神要我在你和我之間選擇，決定誰能寫出好的故事，我會毫不猶疑選擇你！
希望你得到天神的祝福!

tae222 發表於 2011-11-24 09:17
若果天神要我在你和我之間選擇，決定誰能寫出好的故事，我會毫不猶疑選擇你！
希望你得到天神的祝福!

唉，那是意氣的說話，我現在也很後悔說過這般的話。
BTW，多謝你的祝福！亦祝福你！

很有共鳴，因為曾幾何時也有過這樣的朋友。大家不要放棄寫作啊！
如果故事再濃縮一些，會更有張力。

good!

老實說, 看頭不大
我想看到更多你和他的情的改變
但現在有點流水帳式, 沒有一個點我能記得住
就像上面所說, 沒有張力

平實語言卻寫出力度的, 個人認為<活著>實在是佳作
但寫到那程度不容易呀, 余華是淌著血在寫的.

回覆 夏蟲 的文章

的確是流水帳，我隨手寫的，也沒有刻意去改。如果看完不記得這些無聊內容的話，這是一件好事。

那我認為契軻夫更是寫實主義的高手了，當然不能遺漏馬奎斯的魔幻寫實，莫言余華這一代的作家受他影響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