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錢

柏菲思

《吃錢》

　　　　一


　　也許從一開始就沒人寄望過父親會復原。
　　他本來就是一個慷慨的人，總愛把積蓄向街外撒。
　　他的工作是把別人的東西從舊居搬到新居，然後把一束束紙幣搬到賭場，再將家當搬到抵押店去換他深愛的錢。把物品搬來搬去，顧名思義，就是做粗活的。
　　但萬萬想不到，一次中風會令他從此癱瘓在床上。
　　雖然這樣說實在不孝，但雄輝知道此事後鬆一口氣。假若父親一輩子躺著過餘生，至少他不會再把大家的血汗當垃圾扔棄。雄輝更天真地認為家門不幸會就此終結，那年他十三歲生日，怎也料不到他的故事才剛掀起序幕。


　　　　二


　　雄輝的母親來自頗富裕的家庭，自小知書達禮，算是個知識份子。可惜後來祖父生意失敗，家道中落，令之前決定好的親事被回絕。最終落得嫁給窮等人家，即是雄輝父親的下場。
　　住進陋室，看見木床板上只鋪著一張單薄的草蓆，母親方第一次感受到貧窮的可怕。當她漸漸適應蒼蠅忽然飛越耳邊的怪聲時，恐懼感却與之相對變得愈來愈龐大。她想要錢，於是開始了非法麵攤。
　　她邊照顧年紀小小的雄輝，邊惶恐地左顧右盼，擔心執法人員來查攤。每當客人吃完碗麵把錢交到手中時，母親都會急匆匆地把東西收起來，深怕什麼不見得光的天大秘密被人發現一樣。
　　以前的教科書都沒用了，昔日的少女夢寐以求當太太，專心打理家頭細務，在背後支援丈夫。
　　可惜現實逼人，她始終要拋頭露面，並要在回家時把賺回來的錢全部吐出來。父親的拳頭太硬了，雄輝的鐵頭皮吃過幾記都受不了，何況是弱不禁風的女子。
　　脫困，是一個遙遠的夢想。


　　　　三


　　母親用濕布替父親臭氣沖天的身體抹去泥垢，然後駝著背去換水。雄輝看得出，她那帶舊患的腰骨再過幾年就要成一個弓字型。在浴室倒面盤的母親，傳來幾聲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就像雷公發怒般震撼整間房子。
　　雄輝用濕布拭面，換了件黃背心，就用他一雙小手推著母親的麵攤出去。

　　天氣熱得發瘋，假若跌倒膝蓋不止會破皮，說不定還會燙傷。一大群和雄輝年紀相約的野孩子又在公車站附近討飯吃，衣衫襤褸的他們蹲在有空調的商店前，看準目標才出動。他們追視著如螞蟻步行般的雄輝橫過眼前，一聲不吭。
　　好不容易，雄輝到了目的地，他打開麵攤準備開店。從櫃中取出麵餅，嗅一嗅，這陣子天氣濕熱，好像有點發霉了。但也沒法子，雄輝實在沒餘裕把食材換掉。
　　「給我一碗。」
　　剛開店就立即有生意了，那是一名文質彬彬的小哥，大概是大學生。雄輝二話不說，用純熟的技藝煮麵，不花兩分鐘就完成了。小哥掏褲袋先付錢，算是個老實人。他捧著碗，站在攤前快速地啜麵條，並把放了兩晚的湯底喝清光。
　　「你多少歲？」小哥在放下碗的同時問道。
　　「十五。」雄輝隨便洗幾下碗子，不願意與他眼神接觸。
　　「要上高中吧？」
　　「沒讀了。」
　　小哥聽此，一臉可惜的樣子。「雖說賺錢重要，但你這年紀應該好好讀書裝備自己，否則大時怎樣脫貧呢？我告訴你，書到用時方恨少，你這樣下去只能一輩子做煮麵的。難道你甘心嗎？別人都看不起你，認為你沒思想。讀書其實很有趣，別浪費你的年青呀。」
　　明明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哥，說話竟然像個經歷過滄海桑田的老頭一樣。還自以為是地說一大堆廢話，在他們眼中，沒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和小囉嘍沒兩樣。想必剛才他用來買麵的錢也是父母給的，還好意思教訓人。
　　那小哥像瘟神一樣，剛走掉，查攤的就來趕人。幸好雄輝視力不錯，遠處看見穿制服的人正走過來，就用迅若閃雷的速度逃走了。


　　　　四


　　回家的雄輝被母親罵得一面屁，因為他膽怯老是逃走，害一整天才賣不夠十碗麵。雄輝想反駁，卻被她的咳嗽堵住了嘴。
　　日賺幾分錢，三口子只能徒然看著米一點點消失。床上的父親兩頰凹陷，看上去和骨幹模型沒大分別。

　　之後幾天，雄輝專心在找一個安全的落腳點，始終沒收獲。直至有天口渴，雄輝到就近的小吃店買枝汽水，被禿頭的店主老伯搭話。
　　「小子，你爸媽呢？」「在家。」「麵攤是你的？」「是我媽的。」「她怎麼了？」「病了。」「哦，那你爸呢？」「病了。」
　　老伯住口不語，沒收下雄輝的錢。當老伯知道雄輝正在找比較固定的地方擺攤時，他親切地說。
　　「乾脆就在我店前擺吧。反正這裡賣小吃的，擺在旁邊也不起眼。」
　　確實把麵攤擺在小吃店前的話，較易被人誤認為是店子的一部份，不受滋擾。於是雄輝接受了老伯的好意，開始在那兒擺攤。

　　起初情況還不錯，但後來有一群怪人常常徘徊在附近，令他很在意。以他們的衣著來看，想必是孬種。終於有天，他們來吃麵。雄輝默默地做好幾碗麵給他們，最終不出所料，他們只留下了碗子。
　　「客人，要付錢。」雄輝鼓起勇氣說，卻被兇巴巴的眼神抵回去。
　　「麵都煮糊了！還叫人付錢！」
　　雄輝想退縮，但假若他逃避，日後的欺凌可能更加嚴重。於是他下定決心，向惡霸潑了些熱湯，他們的厚臉皮猝變成赤紅色。
　　「臭小子！」
　　一聲令下，開打了，他們將毫無反抗能力的雄輝打了一身。
　　倒地的雄輝想向老伯求救。卻看見他窩在店內，背對著他，全神貫注地聽收音機。

　　自此之後，無賴經常來光顧，雄輝亦開始了這種不自由的經營生活。
　　前陣子來搗亂的惡霸當然有再出現，但他們通常來拿錢，不要麵。
　　而經過日夜觀察後，釐定出小吃店和麵攤實為分裂的執法人員，不論上班或下班也來要兩碗麵作為不告發他的交換條件。
　　當然，偶爾仍有些不知情的外地人來吃麵，那時候雄輝會把錢趕忙收起，免得被人看見。連老伯的目光也要小心，正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世間險惡，所有人都為增加自己的總資產而行動，這是一個至死方休的世界競賽，而小心眼的人通常都較有利。


　　　　五


　　雄輝攪拌著一大鍋破銅爛錢，加了點被五馬分屍的紙幣調味，使之沸騰。然後用湯勺盛出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錢糊，遞給客人吃。客人錢也沒付，就拿起大碗和匙子，不斷將腥臭的碗中物運入口中。他們沒有嗤之以鼻，反而仔細地咀嚼著，用心品嚐這道奇妙的料理。亢奮之下，狼吞虎嚥的客人更放棄匙子，把嘴放到碗沿直接倒進胃內，一滴不留……

　　雄輝從蒸籠般的木床醒來，看見父親消失無蹤，本來用來安置他的睡床現在換了個主人。
　　消瘦無力的母親卧在那裡，白睜著雙眼，彷彿是瀕死的動物，正待獵食者咬碎她逐漸冰冷的軀體。在她的眼中，並沒有天使的迎接，只有空白的意識一點點侵蝕著她。
　　
　　查攤的人又來了，今次他帶了個小孩。
　　清爽短髮，腮幫子像蘋果般紅的孩子，穿著小學校服，腳下是亮黑皮鞋。來到麵攤前，那小孩用圓滾滾的眸子盯著雄輝看，他沒作聲。只聽查攤的打破沉默，叫他來兩碗麵。雄輝照單煮麵，理所當然不能要求客人付錢。
　　查攤的接過熱呼呼的麵後，帶孩子坐到旁邊的石級，分了一碗給他。更把自己碗裡的一束麵條夾出來，放到孩子碗中。
　　啜——啜——孩子開始吃著麵條。
　　雄輝把紛紜的心情攪拌起來，頓覺自己已是一團糟。
　　啜啜——查攤的用筷子夾起麵條，又放進孩子的碗裡。
　　驀地雄輝昏頭轉向，他看見兩個模糊的身影一黑一白坐在石級，在吞嚥碗中物。一陣腥臭傳入鼻腔，他憶起今晨的夢境，得知他們在吃錢糊。然後那銅臭味突然變質，成了血液的腥氣。噁心感湧現，雄輝捂住嘴巴。
　　「喂，你的碗。」
　　查攤的把兩個疊起來的空碗遞給雄輝，只見他面青唇白，沒回應。
　　「臭屁孩。」
　　這一句成了喚醒雄輝的警號，他忽然跨過麵攤，撲到那人身上。
　　孩子號啕大哭，查攤的毆打雄輝，想把他從身上扯開。拳腳交加之下，一塊錢從查攤的褲兜掉出來，一直滾到馬路邊。
　　如明月下凡般的硬幣滾動著，驅使雄輝停止所有動作去追逐它。他幾乎是用爬的，衝向那塊閃閃發光的硬幣，然後把它一手抓起來，毫不猶豫地塞進嘴裡，吞掉。
　　這畫面令他們倆嚇得目瞪口呆。
　　雄輝卻不以為然地回首，對著他們吃吃大笑。


　　　　六


　　「孩子呀……」老伯難以啟齒地說，因眉宇緊皺令他的樣子更顯蒼老。「我看啊，你還是別再做麵攤了。」
　　雄輝無視熱氣攀升的那鍋湯底，默然凝視說話中的老伯，他續道。
　　「你還這麼年幼，應該上學的。我這麼說是為了你好……何況，那些傢伙都不放過你，你賺不了多少。」
　　幾天前，雄輝推著麵攤一如以往地打算開舖時，離遠看見老伯被那群惡霸要脅，要求他支付兩份保護費。
　　「回去照顧你媽吧，孩子。多考慮別人的立場，不要讓人難做。」
　　老伯語重心長地對雄輝說畢，立刻關上大閘，彷彿在拒絕一切商議的餘地。
　　雄輝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灰濛濛的大閘，看不見一點色彩。驀地肚子痛，想必是前幾天吃掉的那個硬幣作怪。

　　手推車麵攤被遺忘於家門前，擱在被偷了坐墊的自行車旁。
　　雄輝呆立在大廳，看一封陌生的信，下款寫著母親的名字。而這間曾經一天到晚都充斥著吵架聲的房子，只留下一張床架，和幾件沒人洗的髒衣服。米缸空空如也，只有幾隻乾燥的蟲屍在底部，和塵埃纏綿起來。
　　雄輝走到床邊，輕撫那張彷彿還帶著微溫的草蓆，終於哭不成聲。


　　　　七


　　雄輝長了頭蝨，不搔會癢，搔了更加癢。
　　他的布鞋破了個洞，大概是因為天氣太熱，柏油路都變成燒紅的鐵板，因此把鞋底燒焦了。
　　自那天起，雄輝一直垂著頭走路，連擦身而過的人是什麼身份樣貌他也不再清楚。他只想專注在地面，分辨那些閃爍的是錶面的反射光？汽水蓋子？還是途人不慎遺下的硬幣？來來回回，在同一條街道上遊蕩。不理硬幣是否髒兮兮，或者是什麼面額，只要一有發現，他就會立即把它裝進褲袋。

　　那些野孩子依舊坐在有空調的商店前，靜候出擊。可能他們看見蓬頭垢面的雄輝，認為是同類，於是上前搭話了。
　　「喂，你叫什麼？」「好大的膽子。」「知道這兒是誰管的嗎？」「你把什麼裝進褲袋裡？交出來！」
　　被數名野孩子包圍，七嘴八舌地亂說一番，雄輝仍能保持冷靜，繼續他的搜索工作。可是，他們絕不容許玩具逃走。下一瞬間，他們竟大打出手，對虛弱的雄輝拳打腳踢，並將他整條褲子拉下來。
　　花了幾天幾夜收集回來的硬幣一下子散落滿地，野孩子笑不攏嘴，趕緊把錢一一拾起來，據為己有。而雄輝，則在剎那間變得一無所有。
　　不，也許他從來沒擁有過什麼。

　　加入童黨後一星期，雄輝一直沒得到像樣的食物，可能是輩份關係令他只能分得一點麵包屑。乞討回來的錢有人定時會來收集，作為交換，那些人會給雄輝幾巴掌，或者顯眼處的傷疤。
　　看見野孩子都活得自在，彷彿從來就是天生天養，雄輝自愧不如。他流連街頭，捱不了餓的時候，會把幾塊掉在巷子的零錢吞下去，像那些啃石頭的雞，讓空虛的胃囊感覺實在一點。演繹小乞丐時，雄輝會看準途人把硬幣拋到破口碗的剎那，伺機在同黨不為意時吞食硬幣。收集人亦只會認為今天生意不好，不會做太過份的事來為難他。
　　夜闌人靜，雄輝時不時會腹瀉，但吞進去的錢都沒拉出來。這倒讓他安心，他躺回床上，摸著日益鼓脹的肚皮，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真正正地擁有什麼。他自身就像成為了小豬錢箱般，卻是個打不破的錢箱。
　　這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財富。


　　　　八


　　營養不良，以及營養過多的小孩，都容易出現凸肚腩的徵狀。
　　雄輝很難說清自己屬於哪一種，但可以肯定的是，他那肚皮正以難以想像的速度膨漲著。他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慾望，他渴望吞下更多的錢，直至這國家的全部硬幣都落到肚中，他才心息。
　　同黨亦察覺到他的異樣，只是誰都不作聲，背後則在取笑他是個不可理喻的怪人。
　　才三個月，他的肚子已成了一位懷胎六個月的孕婦般。行動也變得不便，走路時搖搖晃晃的，他甚至能感受到胃部積蓄的硬幣在叮噹發響。
　　時間到了仲秋，灼熱的太陽依然沒休息的意思，直照在流浪公路旁的雄輝之上，曬得他渾身發燙。他汗流浹背地用後腦勺抵住太陽，低頭繼續尋找硬幣。在神的引導下，一顆閃熠的星斗在他眼角掠過。他遊目四顧，只見繁暄的公路上車來車往，一枚曬熱了的硬幣落在該處。
　　雄輝沒花時間思索，就一直線地奔向硬幣的所在……
　　怎料，一輛正在高速行駛的貸車來不及煞車，直撞向雄輝，並輾過他的肚皮——霎時間，公路上飛濺出華美的星花。因陽光折射而變得耀眼非常的硬幣，從雄輝裂開的肉體裡擠出來，如優雅的噴泉散發著異彩。
　　貨車揚長而去，沒回頭。
　　有人停車，八卦一下發生了什麼意外。他們與途經的圍觀者聚集在一起，無意中目睹現場灑滿一地的硬幣。
　　忽然，像著了魔似地，人們開始了硬幣的搶奪戰。剛開始只是拾起腳畔的幾塊錢，後來開始擴大範圍，把別人的地方當作自己的領土，破口大罵。繼而扯頭髮、拉耳朵、插眼珠兒、掌摑旁人，無所不盡其技。
　　沒人理會雄輝的血一直在流……
　　流……
　　流成一條小溪，沾上了他自己的淚水。
　　
　　（完）

很慘的故事,文筆挺好情真意切,可惜好像比賽主題還有個「欲」字....俺好心的飄過...

好高興 發表於 2013-11-28 21:15
很慘的故事,文筆挺好情真意切,可惜好像比賽主題還有個「欲」字....俺好心的飄過... ...

謝謝你的欣賞
欲方面,文中應該也有牽涉到,只是不同於情色的欲罷了

嗯,是譴責了貪欲,樓主解題解得深,佩服

好高興 發表於 2013-11-29 20:28
嗯,是譴責了貪欲,樓主解題解得深,佩服

謝謝,過獎了

感覺這篇文筆和內容真的寫得不錯,內容以家庭背景造就雄輝的靈魂和慾望(脫貧),然後年少的雄輝接觸現實的社會的體驗後發覺往往慾望被人打壓令他不得不以另一方式來保護自己的慾望.文中以多角度解剖社會的現實並以悲劇收場,令文章不得不對現今社會增添多一份嘆息.小小意見,如有錯誤多多包含~

馬生 發表於 2014-1-4 16:26
感覺這篇文筆和內容真的寫得不錯,內容以家庭背景造就雄輝的靈魂和慾望(脫貧),然後年少的雄輝接觸現實的社會 ...

謝謝你的留言和讚賞
很高興得到認同

故事的主題很強烈, 具有批判精神的風格, 人物上亦有舖陳推動情節發展, 基本寫故事的形式已體現在這篇文章之中, 如能將人物交流及性格特質詳細描寫, 效果更佳! 不過, 社會性的風格也令人鼓舞!加油!

不錯的文章。
最後一節亮點所在，如果推前一點，再多些描述就更好了。

張子房 發表於 2014-2-17 17:29
不錯的文章。
最後一節亮點所在，如果推前一點，再多些描述就更好了。

謝謝你的支持!

秋津 發表於 2014-1-24 19:55
故事的主題很強烈, 具有批判精神的風格, 人物上亦有舖陳推動情節發展, 基本寫故事的形式已體現在這篇文章之 ...

謝謝你喜歡我的風格

我已投此作品一票

張子房 發表於 2014-3-5 09:47
我已投此作品一票

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