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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參賽作品] 《輕重在於美麗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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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津 版主 2014-1-24 17:10:52 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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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秋津 於 2014-2-7 15:05 編輯

  十月懷胎的日子終將過去。母親向燈光仰頭屈腿,雙眼幾乎反白,痛得要命。窗紗外的白晝不在她的眼內,她全看見了黑暗。巨大的黑暗來自醫生的背影,他垂下頭,耳朵抵住相當八十分貝的嘶喊,鼻腔保持均勻而沉穩的呼吸,對著母腹以下兩腿之間的位置,等待一個小生命的出現。在那張綠色口罩背後,沒有多餘布料替他遮掩耳朵,只藏起一塊乾裂的嘴唇。他經常歎怨其他醫生的誤解,每天進出產房,見過無數女性的私處,配上淒厲而暴烈的音效,哪有心情想到色慾之事。助產員察覺到產婦一呼一吸的節奏正在催板。吶喊聲叫出了慘白,自身體深處帶來的痛楚,叫母親拚命地後悔當初與男人感興的愛纏。她想,早知這麼痛,就不要生小孩。醫生說他看到了嬰兒,但只有頭腦而已,四肢尚未脫離母體。如此下去,恐怕大小難保。手術床邊有一台工具架,上面銀光閃閃的剪刀,通常用來剪開母親的陰部,好讓醫生將孩子順產……

  好了,終於把命根子生了出來。母親張開大口,吁吁的氣喘著,旁邊醫護人員都鬆了一口氣。這時候,只發覺手術燈打在頭上的光,恰似長在天使背後的羽毛翅膀,裹好一張純白的卷軸,正式宣諭一個小生命已降臨人世──是護士的一雙手,把初生男嬰抱在床前,讓母親碰見那張素未謀面的臉。兒子血紅的臉,一顰一笑都把母親俘虜,就算剛才的陣痛乍現腦海,都是一樁小事罷。這一個夜,被人們稱為平安,街上走著熱鬧的群眾,叫囂聲四起,發出騷動似的歡騰,而產房跟外面的情況類近,大家正在迎接一個生命的來臨。這個被取名為林尚生的孩子終於誕生,他是哭著來報到的,似在控訴生母:為何硬要把他生而為人,在世上追趕驟然而來的感覺,役於稱之為人的生命。


  多年後,母親沒想到孩子的將來依舊如初生般血紅滿臉。黑房裡,他將塗成紅色的燈泡換好,插上電源後,它釋放出波長最長、能量最小的光,漂紅整個地方。看得見的黑,映在一片紅海裡,倒模出林尚生的半身。紅與黑,相濡如沫般存在,他忽爾想起母親。母親生前經常怪他花得太多時間埋頭黑房,擔心眼睛終有一天會壞掉。現在,母親的遺照是他親手做的。在他看來,黑白菲林曬出來的母親,青春的歲月猶在,神采絲毫未減退,一切映在相紙上,並用實心白楊木相框裱好。在他看來,黑白的照片有一個好處,無論放在何處,你都容易看見它;著色太多的物件,弄巧成拙,不宜記憶封存。他,母親唯一的兒子,親手抱著她的黑白照片,走進莊嚴的儀式。靈堂前有花有輓聯有各位來賓,也不及母親一臉笑容來得迷人。天花掛上的發光二極燈管,直射一片澄明,讓眾人清楚看見林尚生的母親。臉兒白,眉毛黑,嘴唇帶一點灰,亳不顯得老態。林尚生位於前席,一邊鞠躬致謝有心人,一邊留心別人有否停步好好觀賞母親遺在人世的硬照。


  「我跟我媽,聚少離多,碰面的機會比其他人少,我有時候憑著影室掛牆的母子合照來見個面,我想,她也在家裡靜靜觀看我房間的相架吧。她雖然看不懂我在美專繪畫的油畫,但在影室裱好的菲林作品,她每每看到入神。善美,是師傅傳給我的地方,我用這個地方完成了自我期望,大家眼前的黑白相,就是我跟這位最後的家人共同創造的作品。跟大家一樣,我想此刻在天上的媽望見這張相的話,該會笑著哭吧?待會我們步出靈堂的時候,將會感受到陣陣微風,那是我媽送給大家的慰勞。謝謝。」


  禮儀匆匆過去,林尚生乘巴士回去影室。眾人順著司機位的方向安然坐下,只有林尚生一人選了倒置方向的座位坐好。他遙望著前路,前路逐步被行車拉開距離,倘若前面有樹,它就會沿路倒行,由大變小的形狀出現,直至離開他的視線。眼前事物不告而去,沒有乘客跟他一樣看見這畫面,除非有人跟他的座位同一方向。他想,母親魂歸天國已成事實,大家老早認了命,且認為自己也會有這一天,該令他擔心的不過是,到時候誰會執起相機為他留影。他好像一位媒人,每天替別人作嫁衣,但仍懷著一天出嫁的心願。可惜,當時代快要淘汰黑白菲林,懂得這門技藝的人更加所剩無幾。只要數碼皇帝一登基,就得肅清異己,林尚生這一代前朝遺老,何去何從?


  假如心存樂觀的話,城市裡的人們渴望棲身一個房間,林尚生歡喜自己已經做到了。善美影室位於油麻地北海街某號某室,只有真心拍攝菲林照片的人才會摸清它的存在。這裡連半杯水也沒有擺放,所有器材都別有意義:藥水瓶是用來沖相片、放大器是為了投映相紙、計時器是用來準確度量沖曬的分秒。他告訴影室的裝修工人:「我只要一間漆黑的房間,它能夠妥善保存裡面的物件,這樣就可以了,其餘的點子任你自由發揮。」設計師為他設計了一道門,開關只有裡面的人才可以,他極其喜歡這樣的安排。直至影室門口出現了一個像游蜜這樣的女子。


  游蜜與林尚生兩母子同場出現過的,隔著一個房間的距離而已。他站在房間外面,檢視靈堂儀式的綵排;她則在房間裡面,抱膝細看別人的母親。眉毛往太陽穴逐漸淡淺,雙唇蒼白相依顯出乾涸。游蜜為林尚生的母親上妝,準備接下來的瞻仰儀式。淡白的粉底襯映她從容的臉龐,一抹口紅點綴她沉默的嘴巴。禮儀快將開始,母親再也沒有以前對大小儀式的緊張,一臉沉睡在木香的箱子裡。林尚生坐在前席,游蜜躲在後台窺看他,她一眼便認出林尚生,大概是長時間專注在他母親臉部特徵的緣故吧。在替亡者化妝之餘,她總希望自己的作品受人讚賞,許多親屬事後都會與她握手道別,示意有勞,不忘致謝她這樣賣力地替亡者留住最美麗的一剎。然而,林尚生算是例外,他不但沒有說聲慰勞,連工作的酬勞都忘了支付。於是,她從殯儀館管理員身上找到善美影室的地址,決定親自到府上向他索償。


  門牌髹上「尖尖照相」,憑老街坊的口供,游蜜認出了地址所處,跟著樓梯級走上三樓。她一身素白的裝束,身上沒有多餘包裝,連臉上也是雪白無添加的,從梯級的回響便約莫猜出她個子嬌小而且輕巧。林尚生聽見門鈴,以為有來客,打開門便說:「影黑白相?埋黎坐。」不知怎的,游蜜隻字不提,只聽從他的意思,坐在一張高腳櫈上,等候埋位。在她看來,林尚生臉上的特徵大約是粗眉,方臉,厚唇,長耳,矮鼻樑,高額頭;穿著普通──單憑恤衫西褲走天涯。游蜜以為他會領著自己到鏡前化上淡妝,以便拍攝。誰知林尚生從黑房走出來,便跟她說:「換上這一套吧!」游蜜接過手上的是一套白色衣服,如果身材好的話也許是不錯的選擇,奈何她已是應屆的花甲,就算五官歷久常新,身材也不能防腐。她以為男人都是萬花筒,永遠置身於色彩繽紛的世界,從不喜歡單調的一兩種顏色,到底是什麼讓這個男人獨愛黑白?現在,華髮叢生的她穿上了白色,林尚生最後會交出怎麼樣的照片,她想起來也覺得緊張。


  林尚生初出道時,專門替女子留下倩影,沖曬黑白相片。熟客大多是厭倦了顏色的女子,她們討厭數碼相機的人工科技,亦對執相工具感到煩厭。林尚生接手影室後,自成一套攝影規矩:客人得脫下裝備,譬如金色耳環、湖水藍隱形眼鏡、桃色外套甚至連身裙──在拍攝前穿上一套白色衣服。客人們沒有拒絕這樣的要求,一一說到做到,反正相信攝影師的功架。在刻意的白色描繪下,她們的樣子確具立體美。她們其實穿什麼都沒有分別,他只會對焦脖子以上的外表,但這種攝影者的權力讓他莫名興奮,只要相片一出來,她們便驚嘆自己原來也可以這樣美,說到底她們是樂意順從男人差遣的。


  就這樣,游蜜變成林尚生的模特兒了。只要他一聲令下,被攝的對象就願意嘗試擺出任何一個動作,哪怕是難為情的姿勢。鏡頭底下,只會呈現美與不美而已。白白的游蜜被置在攝影棚下,凝望企在三腳架後的林尚生,看來她早已忘記此行的目的,把她映得漂亮就可以了。黑白二色,有著古老的歷史,菲林為人帶來的發明不只是相片,還有游蜜的老本行——粵語長片。咔嚓,快門把她帶回六十年代。墨片年代,大眾的娛樂只得一台黑白電視機。公仔箱裡面的游蜜長得清純,所以通常是演可憐的女角色。楚楚可憐這四個字好像專門為她而設的,她在那時候的演出叫人又喊又笑。但是,彩色電視的演化還不及女性青春趕得那麼快。在游蜜的演藝生涯裡,一共演過一次孩童,兩次女主角,三次女配角,四次女主角的姐姐,五次女主角的母親,六次女配角的母親,七次男女主角的紅娘,八次大廳裡的媽姐。這些菲林葬在邵氏博物館一個個塵如羽翎般飛舞的儲物倉裡,只有較年長的前輩級工作人員才知道它們所在。如果游蜜吃得開的話,她是有才藝去演活彩色粵語電視劇任何一個角色,不論狂潮或者家變。她瞇著笑,向影迷說聲不好意思,該時候息影了。彩色鎂光燈下,無論她十八般武藝,都難免尷尬,看在人前的不過是一介老身軀罷。更何況是現今的數碼鏡頭下,她頭髮總會沾上半點塵埃似的,攝影師勉強按下快門拍照,恐怕讓相片把話說白了:女人像花一般易老,好看卻不耐看。


  林尚生可不這麼認為,反而討厭年輕的女性攝影。善美影室曾經有過一次的彩色攝影服務,對象並不是客人,而是林尚生唯一有過的女朋友。跟別人一樣,可兒承認自己極討厭數碼相片。在智能手機面前,她身兼攝影師和攝影對象兩種角色,至於怎樣才能拍出最漂亮的自己,可沒有什麼靈感。當她代入攝影者的身份時,對自己的長相甚為不滿,為什麼鼻樑這麼平,為什麼嘴巴這麼翹,為什麼臉孔不是瓜子而是鳳梨。當她代入攝影對象時,又對攝影用的鏡頭、背景、陰暗等條件,表示憂心。比方說,她認為早上並不是適合拍攝的時分,一起床就得上廁所,倚著陶瓷洗面盆照鏡子,徒手擠出洗臉乳,搽滿整張臉,用溫水洗把臉,用力擠出磨沙膏,輕輕按壓臉龐,將死皮趕走,再用溫水洗把臉,掬手接過補濕水,輕輕按壓剛才洗好的皮膏。皮膏好像農田一樣,需要施加肥料養份,好好打理才行。即使出門前做過這麼多的準備功夫,她還會想到自己尚未除掉過剩的角質層,如果不完成這步驟的話毛孔則會閉塞,一遇到早上的陽光,臉上就會惹滿黑頭。除了外貌,她們也介意手機的拍攝像素,自拍鏡頭比後置的要低,又不甘心像瞎子摸象般,背著屏幕拍攝,只好沿用前置的自拍鏡頭。咔嚓一聲,可兒推開林尚生的手,不能讓男友先暏為快,因為她要打開相片軟件進行後期製作。一個按鈕,可兒的臉腮被削得尖而薄,一個重覆鍵,復看原來的面目,安心了,再按下決定鍵;後來又覺得自己的眼睛不夠大,按出眼部調整工具,隨自己喜歡拉好比例,再按另外一個鍵,黑眼圈就沒了。如是者,手機相片庫藏有自拍照過千,需要兩張32GB的記憶卡,方有足夠的儲存空間,都是可兒暫存且沒有發佈的二次創作。倘若林尚生沒有當攝影師的話,是可以恭維這樣的女生,但事實教人無奈,他為可兒拍攝的彩色菲林還沒有沖曬好,她已經跟別人好了。他因此相信,顏色太多反而令人躊躇,不再為客人拍攝彩色菲林照片了。


  到了現在,像游蜜這樣的客人相當少見,她不假外求,任攝影師把自己映得自然。她坐在攝影棚下,臉蛋自然漲紅,生疏的感覺重現眼前,記得有一次導演叫她試鏡,從此活躍粵語片場。林尚生在黑布下彎腰,像魔術師般神秘,只要一剎就將她攝進鏡頭去。他最愛的電影叫《春光乍洩》(又名《放大》),裡面一張劇照是這樣的:攝影師與對象來到公園草地上,攝影師靠攏對象耳邊細語,對象聽從指令,配合動作──躺下,長髮徐徐地散亂在地上;攝影師將相機掛在頸前,走到對象面前,對象將鏡頭擬想成情人的瞳孔,深深迷醉,上半身前彎,迫向鏡頭,甚至伸出右手中指指腹吻著下唇。這是林尚生憧憬的拍攝手法。可惜時間不對了,此時此刻,林尚生是守在舊影室的店東,也是隨時被業主加租的租客,而對象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女人。他想,她前來這裡拍照大概為了登記政府生果金資料罷。


「頭靠左,嘴巴笑一笑,好。」他依然有著攝影的熱情,力求留下她的美麗一剎。
「右邊的身體,擺前些。」他本來的意思是右胸傾前。
「好了,成了。」他領著她回到門前。
「盛惠你五千。」游蜜反問他。
「喔?」他不明白。


  游蜜向林尚生表明來意,他連忙稱不好意思,然後到掛在椅背後的大衣前,從錢包拿出幾張紙鈔,回頭跟她說:「謝謝你,不然母親最後一程也走得不夠得體。」游蜜回應話:「不用謝,我收了錢就得把事情做好,令堂看起來非常安詳,會一路好走的,你也多多保重啊!」她拍一拍他的肩頭,他繼續問:「相片你想何時取?」游蜜說:「不急,你這裡有電話號碼嗎?我遲些回話。」林尚生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張卡片,上面印著「尖尖照相」的標楷字體。


  林尚生可以通宵達旦躲在黑房裡,為求沖曬好一張相而已。他用刀子拆開菲林筒,將膠卷的一端拉出來,憑雙手的感覺,一圈一圈地固定在曬相筒上,扭開藥水瓶,將適量的藥水依次倒進筒裡,然後蓋好筒。藥水的溫度早已調好,讓底片浸出不同層次的黑,黑於是長出了輪廓。沖好菲林後,將印有影象的正片置在放大器的托盤上運作。放大器猶如一台電影放映機,裝置前部的把手上下移動,便可調整投射影像的面積大小。瞄準放大器的鏡頭孔,靠計時器設置曝光時間,當光線經過底片的人像,就會將相紙變黑,人像於是投影在相紙上。而人物背後的環境在底片上原是黑色,經過光線後,則會化作淺色。陰影擺脫底片的框架,被那光放大了,落在相紙裡。跟底片一樣,相紙上面塗有防光線敏感的乳劑,適合於安全過濾的光線下進行沖曬。到了曬相的步驟,將有映象的相紙,按次浸入顯影劑、靜止藥液、定影液三種色水裡,使映象固定在相紙上,不受強光影響而出現變色。時間悄悄挪開沉默的背景,剩下一副泛光的表情;黑白灰的游蜜,臉上逐漸浮現五官的形狀。他盛一盆清水替相片漂一漂,無故想起自己好像在別處見過這副模樣的人。她是明星嗎?想多了,明星怎麼會到這裡來呢。做出來的相片,他用竹夾掛在繩索上,好好風乾。


  林尚生有一個不良嗜好,就是將一卷32格菲林曬好成相片交給客人,另外一卷8格菲林則收藏起來,像標本一樣貯放在黑房裡。這可沒有獲得任何來客的允許,他自恃技藝沒人懂。未經曝光的菲林,包括有他的父母、親戚、舊情人、以及其他不相干的過客。整間黑房仿佛一個母體,裝滿尚未孵化的靈魂。他母親不是不知道的,有一次特意問他:「小子,又待在影室不睡不吃,你把這些菲林藏起來,有啥用麼?」他笑著說:「樣子容易變,我怕他們把曬好的相片胡亂擺放,不懂珍惜我親手做的作品,所以我就把菲林藏起來供自己珍藏,當是藝術品一般看待。」母親沒趣說下去。終於,林尚生把他最珍惜母親的一剎抱在手上,放到祭奠品的前面,正經地向母親鞠躬,心裡默然:母親,我無心無意準備這個用場,你安心睡吧!不必擔心,我已把你映得漂漂亮亮,絕不失禮人前。


  三個月後。林尚生收到一通電話。


「喂,你這裡是尖尖照相嗎?」
「對,有什麼幫忙?」
「我是前來拿游蜜的照片。」
「她怎麼不親自來?」
「我是她丈夫,我來行嗎?」
「好吧!」


  一位戴著口罩的先生到善美影室門前,輕按門鈴。他剛剛從醫院的隔離病房離開,希望儘快到影室取回游蜜的遺照。他並不是主診醫生,從同僚口中得知游蜜的情況已經末期,快不行了。X-ray透視一副無底洞似的軀殼,健康的細胞逐漸被壞的染黑,陰影幾乎填補整個身體。不管室內光線有多明亮,也照不出一點希望。游蜜的丈夫趕到影室,向林尚生取回自己妻子於三個月前拍攝的遺照。游蜜的丈夫儘量以陌生人的口吻,跟林尚生說:「自從我妻子患病後,我再也沒有勇氣這樣深深地直視著她,她的確找對了人,我想你很適合當攝影師,請問多少錢?」


  林尚生一時語窒,不以為然,說:「甭提錢,她是什麼病?」


  游蜜的丈夫輕輕擦眼,只問他能否賞面屆時出席追思會。


  懿範長存由右至左四個大字高掛在靈堂盡處,下面有一張黑白照。相中的游蜜一臉清秀,忽然變得年青。皮膏不見鬆散,鼻樑依舊筆直,額頭有瀏海薰染,烏黑亮出神采,苦紋垂下,梨渦綻在淺笑中。儘管年老,游蜜臉上沒有被哀愁繃緊,絕少凹凸不平,像一張淘氣的臉。


  「首先我要替游蜜跟大家致謝今日蒞臨。直到最後,我們倆沒有生小孩,再謝謝各位親友無私的關顧,像Jacky和Michelle兩夫婦,經常邀我跟游蜜到你們家作客,玩玩你們的寶貝兒女。待我們相愛相親的時候,年紀已經不輕了,生理方面已經沒有能力,想生也生不了.游蜜對於這件事耿耿於懷,但我個人認為,老天爺故意跟我開一個玩笑,我是一位婦產科醫生,無數的小生命經我手上出世,相反自己卻沒有養育小孩的機會。但是,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要謝謝游蜜,有她願意跟自己這一趟人生。她的確很貼心。大概兩個月之前,她保持神秘,連身邊摯親都沒有洩露半點風聲,獨個兒跑去油麻地一間影室拍照──就是這一張黑白照片。誰也不知道她有這樣的安排,終於到了不行的時候,她已經在病床上用力呼吸,還不省氣力喚我到床前。我靠近她耳沿,聽見微弱的聲音:『我在善美拍下了照片,您替我到那裡去,我希望靈堂上裝滿鮮花,然後將那張照片放在中間,做我的遺照。』當時,我沒有問她為什麼,一切照辦。望著這張照片,現在我大概懂了。其實她生前是一個粵語長片演員,花盡心血在黑白片時代裡為大家提供娛樂,希望大家可以永遠想念她。另外,特別鳴謝善美影室,為我妻子拍下美麗,完成她最滿意的謝幕禮。」


  游蜜疊著雙手,輕托下巴,在丈夫背後聽憑他對自己的讚美。當看到娛樂記者以「愛在底片沖曬時」借題發揮,不少客人因此慕名而來,黑白菲林攝影一度復興;當想到那卷青春不老的底片還留在善美影室的黑房裡,林尚生就不禁憶起游蜜女士。閒時,他從黑房裡翻出底片,拿在手上,偶爾遐想:像游蜜這樣的客人,如果重來一次的話,但願她丈夫會陪她到這裡。


「就現在,拍一張吧!」
「我現在還沒有準備好。」
「我知道,但時間不等人。」
「不,我還沒上妝。」
「待會有人替你忙這些。」
「我現在捨不得。」
「我知道。所以趁早,就一張吧!」
「這張照片只有我嗎?我怕──」
「不,我就是你的相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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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簡潔而淡淡,有大名家風範
很有心思的佈置。
有點可惜是資料搜集不夠仔細。第一,找個婦產科醫生問問她看後有甚麼感覺。第二,找個腫瘤科醫生問問他看後有甚麼感覺。
多謝各位的評語!有不足之處, 作者會努力補拙, 好好加油~~
我已投此作品一票
本帖最後由 律銘 於 2014-3-1 00:02 編輯

作品的好在於平淡,沒有刻意,沒有機心。

林尚生這個角色是非常立體的,就如他拍的黑白照。他的立體因為作者仔細的描繪,一筆一筆刻劃出人性。說故事是需要非常的耐性,如果你明白甚麼是娓娓道來。又不可以太慢,會悶。又不可以太誇張,會失去真實的感動。林尚生就是如此平平淡淡,一如所有的百姓。然後借他帶出了真正的主角游蜜。過渡非常流暢。沒有刻意。如果你聽過甚麼是「過門」。作者處理得恰到好處。慢慢增加了故事的張力,叫讀者在期待甚麼。悄悄地說了一些游蜜的背景。吊讀者的囗胃,一個非常好的名字,會有怎樣的結果?然後,游蜜死了。她的丈夫在期待究竟尖尖照相拍了一張怎樣的照?其實是讀者期待立體的林尚生能拍一張多立體的黑白照?

故事最後那張照片是決勝關鍵,如果你不明白甚麼是畫龍點睛。這就是。

多謝作者的心機。
前有西西的〔我是這樣的一個女子〕,近期電影有〔禮儀師之奏鳴曲〕,作者是不是有所參照?
秋津 版主 2014-3-2 16:24:17
8
律銘 發表於 2014-3-1 00:01
作品的好在於平淡,沒有刻意,沒有機心。

林尚生這個角色是非常立體的,就如他拍的黑白照。他的立體因為 ...

謝謝律銘的評語,很想跟大家說的是,畫龍點睛這四個字,是可以分開講的,龍是每一份悉心寫下的作品,而點睛的功夫不在作者手上,乃在讀者的賞析之中。作品相信大家都幾近完成了,是龍是什麼也好,至於點睛的心機就交由各位有心人的讀者吧!還有更多想說的,希望日後有機會跟各位分享自己和故事。
秋津 版主 2014-3-2 16:28:34
9
igear 發表於 2014-3-2 15:11
前有西西的〔我是這樣的一個女子〕,近期電影有〔禮儀師之奏鳴曲〕,作者是不是有所參照? ...

多謝意見,我可以講的是西西那篇出色的文章,我在許多年前讀過,而電影禮儀師恕我太懶沒有拿出來看。如果關於這篇文字背後的創作動機,我希望不多說出來,因為我已經寫在作品裡面。當然,歡迎有心人跟我私下進行討論。多謝igear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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