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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常常想起我們相識的夜晚。
舞池裡的燈忽紅忽白地閃著,我在沾滿汗水的身軀之間發現了他。
他朝我輕輕一笑。
我想我醉了,景物模糊不清。我們愈貼愈近,近得我只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
「走吧。」他從後緊抱我,像遞上糖果的魔鬼那樣在我耳邊輕說。
我頓時耳根酥軟,「去哪?」
「我家。」
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他叫阿皓,和我在同一所大學讀書。我也才知道,他的家和我打工的餐廳只距離一條街。偶爾我還會望上去,猜想是怎麼樣的人會用透光的白色窗簾。
曾經伸手不及的窗簾,這兩年差不多每個早上也在我眼前飄盪。我翻身,在同樣雪白的被窩裡貼上阿皓的背。他的肌肉很結實,這樣赤條條地抱著他很暖、很舒服,但我抱得愈緊,感覺便離他愈遠。
「醒了?」他面向我。
我凝視他惺忪的睡眼,半晌才認真地說:「我要走。」
「去哪兒?我送你吧。」他坐起來,披子從他身上滑下,露出他黝黑的胴體。
我想了想,「香港。」
「香港?怎麼沒聽你說起?」他按按前額,「你今天出發嗎?」
我沒有回話,拾起散亂在地上的衣裳穿上。
「許靖?」
我背著他說:「我想,我們不會再見了。」
「許靖!」他叫得大聲,可是從我出門到走樓梯下去,到騎上機車,他也沒有追來。
二
我爺爺和他的初戀情人是在香港當兵時認識的。她叫韓晶。我爺爺常說,要不是她爸爸不許她嫁給國民黨人,他們兩個就不會分開。在她之後他有過好多女人,卻沒有一個讓他如此心動。
那種心動的感覺,他說,像氣味,看不見捉不到,卻會滲入每根毛孔,滋養生命。
我自然不是為了找韓晶而來。死者已矣,要來這兒真的只是一時衝動,就是忽然想從身邊的一切逃出去,像孩子那樣不想後果。
就這樣我逃到不到四坪的劏房中,獨自躺在床上聽樓下的汽車聲和隔壁的呻吟聲。有那麼的一刻,那一高一低的呻吟聲彷彿不是別人的,而是我和阿皓的。
我想他。
我用音樂把鄰居的聲音掩蓋,一幕幕和他共舞和纏綿的畫面卻在我的腦海裡上演。他的觸感和溫度,我記憶猶新。
我早該離開他。
隔壁的激情男女正好和我同一時間出門。從出門到坐升降機,他們也沒有交流,各自看著門上那排數字發呆。最後男的說句再見就走,女的轉頭問我:「你望夠未?」
我想了想才明白她的廣東話,「不好意思,我剛搬來而已。」見她一聽我說國語便皺眉,我連忙補上一句,「我從台灣來的。」
「你幹嘛一直看著我?」她改用國語問。
我坦白告訴她,「我好奇是誰在昨天晚上叫得那麼大聲。」
她臉上一紅,往前走掉。我悄悄用爺爺的照相機拍下她在泛黃樹蔭下的背影。
三
來了香港接近半個月,香港的景點我沒怎麼逛過,中環和銅鑼灣的夜店卻去了很多。這夜我走進一間叫Lousy的的士高,才發現它店如其名,污煙瘴氣的,到處都有扭成一團的男女和喝得爛醉的酒客。我甫坐下便決定離開,卻見醉醺醺的鄰居小姐被一個男人扶著走。我想了想,刻意撞到她身上。
「小琴,怎麼這麼巧?」我假裝腳步浮浮地搭上她的肩。
那個男人對我胸部的反應比對我胡謅的名字大,「你們認識?」
「嗯,很好朋友呢。」
『小琴』瞇起眼睛看我,似乎不太能夠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那要不要一起玩?」
這時『小琴』用盡氣力推開他,我拉著她一邊逃,一邊大叫非禮,直至把她推上的士,再上車鎖門始敢鬆口氣。
「你們沒事吧?」司機淡淡地問。
「沒事,我朋友喝醉了,遇到點麻煩而已。」
『小琴』醒來後發現自己衣衫整齊地躺在我的被窩之中,旁邊只得我坐在電腦前整理照片,顯得一臉迷惘,「我怎會在這兒?」
我想起她昨天晚上的狼狽樣子,笑了,「見我不是帥哥,很失望?」
她按著太陽穴想了一會,但似乎什麼也想不起。「有水嗎?」她問。
我用下巴指指床邊小櫃上的暖壺,「自便。」
她見那兒只得一個杯子,拿起暖壺直接把水倒進嘴巴。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阿敏。」
我把擱在電腦旁的照片遞給她,說:「這個送你,見面禮。」
照片裡的她正在熟睡,髮絲散亂卻不失美態,神情平靜如少女。
我以為她看了會開心,不然便是隨便把照片收起,但她臉上閃過一絲憂傷,問:「你做什麼工作的?」
「我?我待業。」
「什麼?」
「我剛畢業,從台北來香港沒多久,還沒找到工作。」
「你來香港幹什麼?」
我聳聳肩,心想這個時候我應該緩緩地把煙塞進嘴裡瀟灑一吸。可惜自我爸肺癌死後,我再沒有抽過煙。
「不為什麼。」
她沉吟了一會,像做了個很重要的決定那樣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當見面禮。」
四
阿敏按下寫著 “Jun’s Production” 的門牌旁邊的門鈴,一個架粗框黑色眼鏡,滿臉鬍子的男人前來開門。
門外和門內是兩個世界。一邊是人跡罕至且日久失修,灰灰黯黯的工廠,另一邊則明亮整潔,除了一張辦公桌、一個書架、沙發和茶几外,就是拍照用的背景 - 有懷舊的、有田園的、有個純白色的房間,還有幾塊不同顏色的布料。
「有帶portfolio嗎?」他的國語比阿敏的更爛。
「嗯。」我打開電腦裡面的相冊給他看,沒解釋我沒想過會應徵攝影師之類的工作,所以沒準備像樣的履歷。
「那是我的作品,你可以看看。」他指指茶几上幾本類似婚紗攝影的相冊。
接著我們各自看照片,阿敏則默默坐在一旁,翹著臂、咬著唇,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終於,她到飲水機倒了杯水,說:「呢度同以前一模一樣。」
男人淡然一笑,「租金升幅太大,我搵緊地方搬,所以無執過。」他轉頭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阿靖。」
「會說英語嗎?」
「會,我在大學讀英文系。」
「廣東話?」
「會聽一點,不會講。」
「你會不會介意底薪低,佣金高的工作?還要做行……administrative work。」這句話他說辛苦,我難以想像我們以後怎樣溝通。
「能申請工作證就可以了。」
「Cool.」他伸手與我相握,「歡迎加入Jun’sProduction, 我叫浚恆。」
五
浚恆約我到酒吧恭賀我入職。我約阿敏一起來,本來是想報答她為我介紹工作,沒想到她坐了一會便跟老外去舞池的當眼位置跳舞。那個老外在她身上亂摸,她看似享受。浚恆看著她撩人的舞姿,沒有妒,也不色,只是略帶關心和無奈,使我更好奇他們的關係。
「你知道我們拍過拖?」
想來他注意到我在觀察他。
「嗯,她沒說細節。」
「她以前是我的秘書。分手的時候她……不做了。」他頓一頓,「你呢?怎麼認識她?」
「鄰居。」
他笑了,「她不像會跟鄰居打交道。」
我不想告訴他我在酒吧遇見她的事,「都是女生,年紀又差不多。」
他喝一口烈酒,「她最近好嗎?」
「你幹嘛不自己問她?」我撐著頭問。
「你覺得我們溝通到?」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跟她一起?」
他聳聳肩,不說話。
「是一夜情嗎?」
他把花生拋進嘴裡,「你真直接。」
「那沒什麼。」
「是嗎?」
「不是嗎?」我喝一口長島冰茶再說:「不過我以為你們男人不會對一夜情的對象認真。」
「要看感覺。但確實我可以把兩件事分開來看 - 上床是上床,喜歡是喜歡,未必是同一個對象。」
我無話可說。
那天阿皓在不遠處看著他的前度和一個男人打得火熱,即使我就在他身旁,他還是毫不掩飾他的炉火。那時候我想,如果我就在她前度的位置,他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嗎?
我對他,沒那種感覺。可是日子久了,我愈來愈想佔有他。那樣很沒意思,我不喜歡。
我把長島冰茶一飲而下,去一個浚恆看不見的角落跳舞。
在舞池上,我偶爾會忘記自己不在台灣。這兒、那兒,燈光都一樣,也一樣有跳得發瘋的男女。他們有些是別有意圖,有些是為了發洩。然而不管是誰,在這兒,在音樂中,都一樣。我們可以忘記身份,胡亂瘋一個晚上,然後帶著宿醉含糊地過另一個白晝。
我跳了沒多久便搭上一個男人。他的臉我看不清楚,總之他身型不錯,沒有異味。我興之所至跳了幾個探戈的舞步。他不會,但不規矩的手倒是和我蠻配合的。
背著他,我把雙手勾上他的脖子,幻想在跟阿皓跳舞。
很沒出息,但我就是想沉溺下去。
「走咯。」男人在我耳邊說,還刻意呵一口氣。
那兩個字打碎我所有幻想。我甩開他,去浚恆那邊拿起外套就走。
「做咩啊?」
浚恆看看舞池內的阿敏,選擇追出來。
我停下,「車匙借我。」
「不行,你喝了酒。」
我說句髒話,邁步離開。
「你沒事吧?」他跟在我身後說。
我被自己的淚嚇一跳。
沒什麼好哭吧,不過是忽然想起我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身邊沒有阿皓,爺爺和爸爸也早死了。
浚恆默默蹲在我身旁。
我擦擦眼淚,想起來,奈何雙腿不聽使喚,「你跟著我幹麼?」
「我送你回去。」
「不,你要帶也是帶她走,不是我。」
他沒說話,繼續動也不動地蹲著。這時阿敏出現,把我拉起就走。
「你哋……」
「我哋自己會返去,唔駛你操心。」
我有點尷尬,「對不……」
「你別說。」
六
我正式上班的第一個任務是當浚恆的攝影助理。他沒有重提那夜的事,也沒有問候阿敏。我本來有些生氣,但仔細想想,他喜不喜歡她是他的事。錯就錯在阿敏把一夜情看得太認真,和我一樣。
準新娘阿怡穿的是一襲酒紅色貼身晚裝,胸口開得超低,大腿側開得超高,看得我目不轉睛的。就在她俯身穿上高跟鞋的時候,我別開臉,這才注意到她的未婚夫阿為沒穿西裝,只穿了一件貼身的薄襯衣和西褲,襯衣還裹在褲頭裡。
「你們想跳著舞拍嗎?」我好奇地問。
「對,」阿怡說:「本來我們想在排舞室拍,但浚恆說有不同背景的話效果會更好,所以便到這兒來。」
我笑笑,除了打燈之外,還主動協助他們和浚恆溝通,在正確舞姿和拍攝效果之間取平衡。
起步、擁抱、後仰……這些動作我熟悉得不得了。
那時候我和阿皓鬧著玩地報讀了學校的阿根廷探戈班,造就了我們除了酒吧和床上以外的溝通橋樑。不過,那種火辣的身體語言就只是誘人而已。我和他,繼續鎖在穩定床伴的關係。
臨走前,阿為前來謝我,「你也會tango嗎?」
「嗯,大學的時候學過。不過來香港之後就沒有了。」
「為什麼不學下去?」
我只是笑。
他遞了張名片給我,說:「這是我的咭片,你有興趣的話可以來學。」
「我沒有舞伴。」我禮貌地把咭片收好。
「叫他陪你啊。」阿為看著浚恆說:「看他的身型,跳舞應該會很好看。」
浚恆連忙搖手搖頭。我轉頭看他,很想知道換了舞伴的話,我還會不會喜歡探戈。
七
浚恆下了車,自遠處看見我只穿了貼身背心和褲子,外搭外套和短裙,顯得一臉疑惑。
「阿為不是說要穿禮服的嗎?」他問。
穿襯衫、西褲和皮鞋的浚恆是挺好看,但比起阿皓,他太文質彬彬了。
「我才來香港沒多久,第一個月的工資也還沒發,哪有錢?」我說得大條道理的。他沒好氣地翻翻白眼,被我拉進酒吧,命令他喝杯Tequila再出發。
可惜一杯Tequila對浚恆而言沒什麼作用,他依然緊張得手心冒汗。幸好在探戈的世界裡,沒有男生要領著女生的規矩。我們是平等地,欲拒還迎地舒展渾身解數去俘虜對方的心,不然我可跳不下去。
然而遺憾地,我得先舒展渾身解數去讓他放鬆些。
到了小休時間,排舞室內充塞著汗水和香水味。我把浚恆拉到外面,見他沒有帶水,便把自己的水瓶遞給他。
他喝了一大口,問:「有後悔找我來嗎?」
我笑說:「怎麼會?輕鬆玩玩而已。而且你不算太笨,只是太緊張。」
「是嗎?」他自嘲一笑。
我大著膽子親了他的臉龐一下,然後低聲在他耳邊說:「探戈呢,原是秘密情人之間的舞蹈。」
他的耳根有點燙,我牽著他回去繼續上課,感覺他的腳步亂了,卻跳得更有感覺。
課後,我擠過芭蕾舞學生到更衣室的角落預備更衣,電話卻在此時響起。我不耐煩地把它翻出,發現來電者竟是阿皓。
我連忙出去找個安靜的地方接聽,「喂。」
「喂。」他熟悉的語音在我心裡迴響,讓我有一點點回台灣的衝動。
「你在哪兒?」他問。
「香港。」
「去這麼久?」
「嗯,還沒決定什麼時候回來。」
他沒有回話。等到我以為他想掛線的時候,他才問:「你去玩嗎?還是去工作?」
我一督眼看見浚恆在靠著牆看我。我朝他笑笑,推開玻璃門到外面去。
外面的空氣很冷,我大大的吸一口氣,讓腦筋清醒一下再跟他說:「都不是。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要留在台灣。」
他似在認真思考我的話,又或者在想該怎麼回應。
「那你又為什麼要留在香港?」
這不是我想跟他討論的問題,但我照實回答,「我在這兒當攝影師了。」
他有些意外,「我不知道你想當攝影師。」
「問題就在這。兩年了,除了我的樣貌和身材之外,你知道我什麼?」
那半晌的等待十分難熬,無奈我只等到這樣的答案:「我沒想過這些。」
我再深呼吸,說:「問題就在這。」
掛了線,我返回更衣室外,想輕輕鬆鬆的面對浚恆,但那個虛弱的笑容大概沒能把他騙到。在回去的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氣氛有點沉重。
就這樣一直走到該分手的車站,我拉著他的衣袖問:「要不要吃糖水?」
以前在台灣,我不開心的時候會買啤酒到家裡的天台去,一個人對月亮發呆。有時候爸爸會上來,有時候爺爺會叫我下去看照片。但隨著他們一個個的去世,我再去那兒只有更傷感。
這夜,我在香港,站在無數劏房上的天台,身邊的是浚恆。
只有月亮一樣照出柔和的黃。
「怎麼你都沒有問我? 」
「什麼? 」
「不知道,忽然被我抓到這兒來你不會覺得很奇怪?」
他聳聳肩,「你想說便會說。」
「你這樣陪我不悶嗎?」
他再聳聳肩,「我無所謂。」
每次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我也覺得他是有事情不想說,可我沒有問下去。
他轉身,背靠著欄。我們的視點頓時變得不一樣,但目光更容易對上。
「喂,你這個平安夜有事做嗎?」他說。
「沒有。怎麼了?」
「要不要去派對?」
「派對?我想想。」我說,一口氣把啤酒喝光了,他卻還在看著我。
那一刻我知道,我肯定會去。
八
過去那兩年的平安夜,我和阿皓一個晚上去兩個派對,兩次都喝得糊里糊塗的。照片裡的我笑得燦爛,我卻沒能記起我為什麼那麼開心。今年,在浚恆朋友的派對裡,酒我不想喝,舞也不跳了,跟他的朋友打過招呼便站到一旁,悶悶的看著場內一隻隻花蝴蝶在餓狼間穿梭。在她們身上,我看見了昔日的自己。
有男人向我搭訕。我不想理他,幸好浚恆及時趕來,一手捧著放了紅酒和小吃的餐盤,一手拉起我就走。我們避開一堆陌生的臉孔到平台幾乎沒人的地方去,他才放開我。
和阿皓不一樣,他的手冷冰冰的。
我想起那次我們在維港為客人示範拍照的動作。那時候他的手也是這麼冷,而且又纖又軟,像女人的手。
「你以前是做侍應的嗎?這麼敏捷。」我笑他。
在我的詳細解釋之下,他終於明白『敏捷』的意思,說:「對,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去親戚的餐館做。」
「美國哦……」我幻想自己在加州的池邊曬太陽泡帥哥,「在那邊生活開心嗎?」
「你想去?」他半開玩笑地說:「看來我要跟你訂合同,沒一年你也不要想離開。」
我只是笑。
這間酒吧位於一座舊式大廈的二樓,有平台。他們把一串一串的黃燈泡懸在半空,看起來像正在墜落的流星那樣,很漂亮。
看著看著,浚恆忽然問我:「你以前在台灣怎麼過聖誕?」
「跟平常沒兩樣,都是喝酒和跳舞。你呢?上一年是跟阿敏一起過的嗎?」
「還有幾個同事。那夜我們去了派對之後沒多久便各自去玩了。」
「真的?你一定是惹她生氣了吧。」
他聳聳肩,「可能她想我們兩個人過?」
我咬一口餅乾條,說:「說真的,如果她不再做無聊事,你們還有可能嗎?」
他定神看我雙眼,看了好幾秒才說:「我和你的機會比較大。」
「去。」我抓一把花生扔向他,想回去跳舞,卻被他輕輕拉著。
「你為什麼來香港?」
我低下頭來,「你是第四個人問我這條問題。」
他沒放手,等我說下去。
我看看半空的流星,想到這樣的答案,「如果我說我是要來找一種感覺,你會相信嗎?」
「很浪漫,但不像是你心裡面的答案。」
「那你覺得我心裡面的答案是什麼?」我笑問。
他聳聳肩,沒有說話。
「你要不要跟我去遊車河?」我問。
「我們都喝了酒。」
「我說的不是那一種。」
來到中環碼頭,我們趕上最後一班觀光巴士的上層,站到車頭的位置去。這是我來香港以來做過的,最像遊客的一件事情。
「我沒坐過這種巴士。」他說。
風很大,巴士行駛的時候很吵,他要靠得很近我才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我也沒坐過。」
巴士駛過懸掛在商場間的燈飾,同樣是一串串的黃燈泡。我和流星的距離變近了,可是伸手去抓,還是只抓到空氣。很冷的空氣。
「冷嗎?」浚恆問我。
「有一點。」此刻要是我回頭看他的話,大概會碰上他的鼻尖吧。
突然他擁著我,而我竟不感到抗拒。我想我該說點什麼去釐清這個動作的意義,但才剛開口,他便搶著說:「有人抱著過的平安夜不是會開心點嗎?」
「你是這樣追阿敏的嗎?」
「不,那次我喝醉了。醒來之後她想一起,所以我們一起。」他頓一頓,問:「為什麼你這麼愛提起她的名字?」
「有嗎?」我低頭看著他白晢的手臂,低聲說:「也許,可能這樣說的話,我就能確定我們之間沒什麼了。」
「你說什麼?」浚恆聽不到我的答案,大聲地問。
「沒什麼。」
他把我轉過去,看著我。
「下車吧。」我說,結束這曖昧的旅程。
九
學了一個多月的探戈,浚恆學得像模像樣的。投入不來的,迴避眼神的,反而是我。一不小心,我踏到他的腳,被阿為遞個正著。
「你們怎麼像初相識那樣?」他對我說:「來,把手給我。」
阿為領著我跳舞,一邊跳,一邊問:「你當初為什麼要學探戈?抓住那點熱情,還有對愛情的熱情,把它表現出來。」
對探戈的熱情?
對愛情的熱情?
我幾乎笑了。如果我有的話,可能便不用來香港?
阿為把我交還到浚恆手裡,停下音樂說:「我想大家看看浚恆和阿靖示範一段。」
我們瞪大眼睛看著他。
「沒信心?」他笑著問浚恆:「那我和阿靖跳吧。」
「不,我可以。」
我瞄浚恆一眼,被他牽到練舞室中間,感受所有人集中在我們身上的目光。
我依然是這兒唯一穿便服的學生 - 黑背心、黑棉褲,還有隨步輕擺的迷你裙。
這原是我為了和阿皓跳舞而買的衣服。
浚恆把我轉到他眼前,深深地看進我的眼眸裡。
我退後,閉上眼睛,想像我穿著的不是練舞衣,而是高义露背,裙擺會在她扭動臀部時揚起的黑晚裝;想像我們不在一面鏡子一面玻璃的舞蹈室,而是在射燈下的舞池中央。我不再是我,心裡面只有眼前的浚恆。
音樂開始了。我數兩個四拍便踏著三寸高跟鞋到他身前舉手、扭腰、再踏前。他溫熱的手再度停留在我腰間,把我拉近。我退後,右腿卻纏上了他。緩緩地,我靠向他,把他壓下去。
我喜歡他身上的氣息,喜歡他看著我的眼神。然而隨著幾個急速的舞步,我被轉出去了。等他使勁一拉,我才被轉回去,目光再次被他鎖住,腦海裡面只有他和更火辣的舞步。
我心跳加速,和他身貼身地扭動身體。我感到他結實的胸膛在我冒汗的手心下不住起伏,想再靠近他一些,想更切實地感受他,感受不同於阿皓的心跳。這時我把整個身軀貼上他的背,把腿盤上去,待他伸手摸過來時,又抽身走掉。
隨著音樂,我們驟近、驟遠,最後凝在擁抱的姿勢,讓對方,讓我們的喘息聲包圍著我們。它伴著音樂纏進我心裡,敲中了阿皓的臉。
如果愛他比愛阿皓容易,我可以放棄阿皓嗎?
如果只愛阿皓的身體比愛阿皓容易,我能否只愛他的身體?
如果愛一個人的身體比愛一個人容易,我應否回到原點,只追逐肉慾的快感?
我默默坐上浚恆的機車,和他一起回公司工作。
如果我早知道我們會跳那場舞的話,我一定不會答應這個安排。
算了。世界上根本沒有那麼多如果,所以做人才會迷惘,才會輕易舉棋不定。
我脫下頭盔,把頭髮揚開,發現浚恆又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和阿敏……」
我的話被他的吻打斷。本來還在發燙的雙耳變得更敏感了,有股騷動從耳朵和唇上迅速傳遍我的身體、內心,淹沒了我的理智。
吻了好一會兒,我們回公司了,卻沒有停在辦公桌旁,而是走向那個純白的房間背景。
他把我牽得緊緊的,好像怕我會走掉。被他這樣牽著的心動教我害怕,但我繼續隨他走上那張大概佈滿塵埃的床,讓他再度吻到我的唇上,深深地、溫柔地、纏綿地,直至我們都無力再吻下去為止。
窗外的燈光透過Studio用來供新人拍照的蚊帳,照到床上,把浚恆熟睡中的臉龐照得清晰可見。
對,是浚恆。
淚從我的臉爬下。我不知道這是為了阿皓、浚恆,還是我自己,甚至不知道是喜是悲,又或者是失望。就是累了,這樣無休止的想,沒有結論,然後一次又一次被別人牽著走,很累。
可能我只是寂寞。
一切都只因寂寞。
我悄悄移離浚恆溫暖的身體,冒著寒意穿上衣服。風吹起牆上那塊淡紫色的布,露出掛在後面的黑色晚裝。我抖顫著手,把它比在身上,確定那是我能穿的尺碼。
不。
不行。
我回望浚恆,一眼,就一眼,接著趕快離開。
外面很冷,把我臉上的淚都吹得冷了。我截了輛計程車,卻被一個扶著喝醉了的少女的男人捷足先登。
這次,我沒有幫她,我幫不了她。
大概有些苦,要嚐透了才放得下;有些感覺,要把心清空才承受得來。
我以為我不再想和誰停留在肉慾的關係,以為我想追尋爺爺口中的愛,但原來,也許,我什麼也不想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