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註冊,結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讓你輕鬆玩轉社區。
您需要 登錄 才可以下載或查看,沒有帳號?註冊
x
依附記 序 「爸,我當社工了。」
習慣 「大埔地鐵站,有落有落,有落──」灝謙在觀塘線的列車上聲嘶力竭地喊,喊得臉上的五官都扭成一團。在這五分鐘內,他的嘴巴只懂得不停吐出這句話,一邊亂叫一邊亂走,頭又抬向左抬向右。灝謙的眼睛眨得很快,快得有點嚇人。 這一連串的動作教車廂內的乘客都退避三舍。就算後方再擁擠也好,先生女士們還是攏過去,和舞台保持最佳的十米觀賞距離,大家寧願互相壓得喘不過氣來,靜默地欣賞這齣奇劇。當然,絕對不乏幾部手提電話舉起來以示支持。 「司機,司機,司機!」國仁看著人流的湧退,他知道這是和灝謙外出的特權,無論走到旺角還是銅鑼灣,他的兒子總會為他在車水馬龍中開拓一道無阻前路。國仁一手提着個脹脹的布袋,一手緊握扶手,漫不經心的不知看着甚麼,只是偶然才會看一看灝謙,即是轉頭時不經意的見到許多鏡頭,反應也很冷淡,絲毫驚訝之意也沒有。 「嘟!」灝謙瘋狂地拍車門旁邊的按鈕。 「請問七號車廂是不是有任何緊急事或意外?」揚聲器把車長的聲音變得沙啞難聽。 「沒有,抱歉。我的孩子錯按了,不好意思。」國仁走過去說,之後便拉開灝謙那雙胡亂在摸東西的手,跟他說了幾句話,但他卻用很詭異的腔調回應道: 「請先讓乘客落車,然後上車,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國仁已經懶得叫他閉嘴。 這對父子惹來全場的目光,根本沒人數得清當下有多少雙眼睛和鏡頭正望向他們。然而,這位父親有無比的忍耐力,儘管目光內有再多的憎仇、煩厭,他也承受得起。世上有誰曉得他的苦衷呢?沒有。不──何社工知道,她是惟一一個。不過,他並不介懷,也沒有打算要把兒子的病情公諸於世,以博取同情。
訪客 「叮噹──」 國仁心想,一定是何社工了,他灰暗的臉色一下子被門鈴聲洗去。 「黃先生,你好!灝謙這陣子如何啊?」國仁打開門時,何社工便進來問。 「何姑娘,姑姑姑娘──」灝謙也知道這位熟客又來造訪了。 何社工把鞋子脫掉放在門外,穿着襪子,小心翼翼經過那很窄的走廊,走到那個只有兩張椅子和一台快要壞掉的「雪花牌」電視機的客廳。灝謙坐在椅子上,興高采烈地拍手歡迎。何社工上前摸摸他的頭,一如以往地和他閒談家常話,例如問他剛才吃了甚麼,這幾天有沒有去那兒玩等等。 「何姑娘,哎哦,好久不見。」國仁的微笑只會在何社工面前展露。 「辛苦嗎,這陣子我看新聞說社工人手很不足,工作壓力很大,尤其是像你這樣要跑來跑去的。」國仁的語氣說得像何先生。 何社工很努力在國仁滔滔不絕的問候中間,找他的吸氣或者停頓位來回答他的問題,但她總是失敗,到底是她不夠進取還是國仁太過進取呢?無論如何,詔了許久,國仁也都終於說:「對對對,我只管着自己說,沒讓你說。」 何社工道謝他的關心,有點害羞的談談了他的近況,很快便說完。這是因為她前來的目的應該是關心灝謙,而不是被灝謙的父親關心。作為專業的社工,她要懂得平衡這一點,雖然有時還是免不了多談幾句,不過她知道現在是時候要把頭轉向灝謙去。 在何社工面前,灝謙永遠表現得最乖,他連珠地說了堆不合邏輯的話,惟有她能把當中的重點詞語串連起來,明白灝謙的想法。何社工常常充當傳譯員的角色,將灝謙的說話重新詮釋一番給國仁聽。然而,今天她聽住聽住,忽然眼神空洞,整個人愣住了。 「何姑娘?何姑娘?」灝謙在他眼前揮了好幾次手,何社工才頓然回魂過來,還帶着一雙沾濕了的眼睛,但灝謙卻好像為意不到。何社工連忙轉頭擦拭淚珠,她心想,一定不可以讓孩子看到。這時候,國仁端過一杯熱茶來。 「喝茶,喝茶,何姑娘。」何社工接過瓦杯,雙手捧着了一會兒,沒有喝過便放下來。 「黃先生,今天上來很高興又見到灝謙。」何社工說完便微笑,但淚印仍未乾透。 「這年來勞煩了你啦,要定期上來探訪我的孩子。我們住在深水埗,要你女孩子走來這些骯髒地方,又沒有錢收,真不好意思啦。」國仁由衷的感激何社工。國仁突然談起舊事來,也許上了年紀的人都是這樣。他憶述起第一次認識何社工:
邂逅 啪啦── 忽然許多塊三尖八角的碎片飛濺到一個女途人的臉上,國仁從猛烈的破碎聲回過神來,只看見那位小姐整塊臉都是血,灝謙又雙手沾血。 不久,他們三人便被附近在巡邏的警察帶到警局去錄口供跟進案件。國仁不知如何是好,在他慌忙失措的時候,正好有位駐場社工來幫他一把。 「你好,我姓何,可以叫我何姑娘,我是這兒的當值社工。剛得知方才好像有點事。不打緊,我可以幫忙處理。」她的出現,對國仁來說簡直是個恩典。擾攮許久以後,國仁不得不連忙答謝他。 「真的……很感謝。」國仁誠懇地說。 「不用,別客氣,這是我的職責。對了,你對你的兒子就像我爸對我一樣。」何社工說起爸爸的樣子就好像很快樂。 「日後如果灝謙遇上問題,可以來找我幫忙,他的個案會由我來跟進,我們遲點再聯絡吧!再見,兒子的好爸爸。」何社工說完,國仁輕輕笑了笑便轉身離開。
盤纏 何社工越聽越難過,她的腦袋盡是昔日和灝謙相處的畫面,統統都清晰得很,。因為,灝謙是他第一位服務對象。國仁說着說着,見何社工神情不對,還流了兩行眼淚,便不再作聲。 「何姑娘,怎麼了?」國仁很擔心地問,好像一個父親在關心長大了的女兒一樣。 「別哭別哭,以往都是你和灝謙談,來來來,今次你來和我傾訴心事吧。」可是,何社工的眼淚怎樣拭也拭不乾,她還是不願意作聲。坐在一旁的灝謙也不再說話,彷彿知道發生了一些事。 「不想跟我說也沒所謂,跟你父親說吧!記得你常常提起他,你們的關係應該很好。父親永遠願意為子女分擔的。」國仁說完自己也猶疑了一下,何社工聽到卻愣住了。 「黃先生,抱歉。這次……我是有個消息帶來的。」她平復了心情,慢慢道出這句話。 「相信這次會是我最後一次以社工的身份來探訪黃先生你和灝謙了,而且將來也因工作操守關係,也未必可以這樣見面了。」說到這兒,她啜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後,又繼續說: 「我現在身處的社工機構因為行政問題而要和另一所慈善集團合併,然而他們那邊的家庭社工已很充裕,而學校社工卻很缺人手,所以灝謙的個案將會交由另一位社工跟進,至於是誰,我也未曾曉得……」 何社工說完後,呼出剛才那口很深的氣。國仁聽完呆了幾秒,身體僵直得動也不動。他倆站在氣壓很沉重的客廳中。兩顆淚涕氾濫的瞳孔和兩顆神情空洞的瞳孔對望住,在深遽的對望中間,夾雜一個個子很大的小孩子。這樣的情況,看起來就好像是家中的姊姊對着父親淚哭訴,而仍未懂事的小孩子坐在中間似懂非懂的在看。 依附之物要分離的時候,不論是依附人的,還是被依附的,也同樣難受。然而究竟是誰依附誰呢?大抵他們也不曉得。
麻醉 凌晨兩時十一分,國仁躺在床上輾轉返側,涼風早在中午時把他的靈魂吹掉了,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夢,一場虛無的夢。不過,他擔心的其實是誰呢?自己麼?灝謙麼?還是何社工?不不不──他沒有空再想何社工了,她再傷心也好,國仁也要先顧好自己的家。其實有另一個社工也沒所謂吧?他想。反正每個社工都一樣,難道就只有何社工才能照顧到他們嗎?他在床上浪費了一個多小時,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失眠下去了。國仁從床上猛然彈起來,猶如殭屍重獲新生一樣,那動作快得嚇人。他看了看時鐘,現在已經是三時十八分,便在櫃上拿了錢包,走出客廳再輕步的走入去睡房看看灝謙,見他睡得很甜,便慢慢關上門,轉身離家了。 灝謙待他把房門關起後,猛然張開了眼睛,收回裝睡的姿態。 「八十九塊兩毫。」便店利的職員說。 他從錢包內拿出七張紫色的十元紙幣,然後再在褲袋掏出一個五元硬幣、六個兩元硬幣、一個一元硬幣、三個五毫硬幣還有個兩毫硬幣,放完錢便抱起收銀台上的鐵罐走。 他坐在關了門的藥房門前,那裏睡了一個無家者,沒加理會就開始喝東西。淡黃色的液體,有小小的氣泡點綴着,它們不斷水平面上浮浮沉沉,然後一次過像湧泉一樣沖進國仁的胃去。人的味蕾對苦味很敏感,所以在液體和他的舌頭接觸的那剎,他的眉頭便頃刻皺起來了。為甚麼人要喝這樣苦的東西?喝的人不知道。有人說過,這飲品好喝的地方就在於它很難喝。原來人是這樣喜歡沉溺在苦澀中。人,真是反常,真是扭曲,真是病態。 喝掉一樽。兩樽。三樽。 還有第四樽。第五樽。第六樽。 國仁的身體開始輕起來,飄飄然的感覺,實在久違了。他開始亂叫,好像變了平日灝謙的模樣。 「何──」在夜闌人靜的深水埗街頭,他放聲長嘯,把那無家者嘈醒了。
糖果 「我是男孩子。男男男。」灝謙這次沒有叫得很大聲。國仁如常不作回答,自何社工帶來那個消息後,灝謙的嘈鬧聲少了。這個早上,他好像只懂這句話。他倆坐在診候窒門外坐了許久,認得他們的護士在旁走過也說,今天為何靜了許多。不知道啊,靜就好了,管他為甚麼。另一個護士這樣回應他。 「黃灝謙──」另一位姑娘手上拿着個米黃色的文件夾,是厚紙質的,上面印有灝謙的名字,很厚,在最底的紙突了出來,紙邊很皺,也發得很黃。 「進來吧。」房間內傳來一把他倆聽了許多年的聲線,那是區醫生。 對於灝謙的病,其實區醫生這些年來都不太有幫到他許多,國仁想。真的,區醫生的作用就只是派糖果罷了。比起何社工,區醫生真的好像沒有做過甚麼。他只會叫灝謙坐在辦公桌前,來來去去都是問他幾句說話: 「糖果有定期吃嗎?」 「最近睡得如何?」 「情緒穩定嗎?」 「胃口如何?」 「有沒有甚麼特別想說?」 但是,說實在的,何社工有時候說的也是這幾句話,不過她不同,她的用字沒有那樣生硬,態度也真誠些,親切些,而且看得出她是出於關心而非因責任問的。區醫生卻好像問到一個機械人那樣。別說是灝謙,相信其他的病人聽到這冷漠的審問,也不想說太多。 說了不到十句話後,護士便把一包包糖果拿進來,然後趕他倆走了。 國仁離開醫院的時候,他拿出糖果來看。他想,昨天的飲料和這些五顏六色的糖果是絕配。吃一顆糖,再喝一口淡黃色的飲料,一定別有一番滋味。這樣的佳肴不能獨嚐,這樣太自私了,一定要和兒子分甘同味。對,一定要。
出竅 其實國仁是不應該帶灝謙去乘搭地鐵的,每次他聽到那些錄音提示就會亂叫,然而究竟為何他如此迷戀它們呢?沒有人知道,就連國仁也說不清。或者,這樣的執著不需要理由。 「請勿落車──」在車廂中大叫是灝謙的一種慣性。他好像察覺到今天父親沒有理會他,所以比平日玩得更放肆。他朝向對面的頭等車卡,結果就在那刻,有位乘客突然拉開閘門,走出來時就被高速移動中的灝謙撞到,然後他的頭硬砸到旁邊的鐵柱去。 「我操你的大娘──」那個頭等乘客用流利的普通話吼叫,他左右手都拉着幾車貨物。灝謙看見他凶相畢露,先在原地抱捧大笑了好幾秒,然後穿插在人群之間,直往國仁處飛奔回避。 「那個小伙子,你給我出來!」國仁看見這遊客的時候,他的頭在流很多很的血。 「你是他爸對吧?」他操的北方口音太重,國仁有點聽不懂,但單憑對方的語氣和表情,國仁知道出事了。他一直連珠發炮地罵他,罵得他狗血淋頭。國仁一直看着他。 你這賤人── ──他不明白他為何要被冠上這個稱號。 快賠湯藥費來── ──他不明白他為何要賠錢。 媽的── ──他不明白他為何要受這樣的屈辱。 說話啊你── ──他不明白他為何要回應他。 啪── ──他不明白他為何要受這下掌摑。 你的兒子把我的頭弄得見紅了── ──他不明白他兒子的事為何要扯到他身上來說。 他轉身面向躲在身後的兒子,渾盡全身之氣力,公然在大庭廣眾下掌摑灝謙。國仁不再有意識了,他看見灝謙哭着跑出車外,但他的雙腳卻無動於衷要把他追回來;他看見那乘客的嘴巴依舊張張合合的在詛咒他,但他的口卻不再打算反駁他甚麼;他看見那個人的血在流,只願讓血一直流…… 國仁現在不是國仁,他不算得上活著,活著的只是一塊軀殼。
終歸 國仁一個人走回家,他不知道灝謙跑了那兒去,其實應該說成不想知道才對。 「嗶咘嗶咘嗶咘──」沿路的救護車聲很煩人心。忽然前方有許多人圍著一堆,不知在哄個甚麼熱鬧。神智不清的他也隨住人潮走進去。 站在樓梯的最高級。 看見救護人員。看見警察。看見司機。 看見撞壞了的車。看見血。 ……? 看見一個痛哭的女人。看見倒地上的人。 是灝謙。是何社工。 ……! 微笑。釋懷。 沒有很多眼淚。沒有很多傷心。 失焦,一片黑── 滾到樓梯的最底級。
喝茶 「叉燒包,春卷──」茶樓內的女員穿梭在密密麻麻的餐桌間,推着車在叫。 國仁坐在輪椅上,獨個兒來到茶樓,淹沒於一群站立的人其中,不曉得為何今天有這麼多人,而且許多都是中年男人。 「靚仔,一定是和父親飲茶啦!兩位,對吧?」她和藹可親地問。 「不。」國仁爽快地回答。 「哦!那一定是在等兒子啦!」她繼續嘗試表示親切。 「我一位。普洱。」國仁顯得有點不耐煩了。 「哦……」她之後便沒再作聲離開了。 看着這一片熱鬧,國仁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虛無。他凝望着鄰桌的孩子,男的女的,個子長得小小的,全部都很可愛。他們的爸媽很快便發現了國仁的奇異的目光,因此突然加快了進食的速度,彷彿趕緊要準備離開,但卻全然不知那其實是個羨慕的眼神。 他們一家五口離開以後便空出張餐桌來,頃刻間,國仁發現何社工原來一直都坐在剛才那家人的對面。何社工的笑容很燦爛,她點了好多碟點心,多得不可能自己吃光。她用筷子夾起了幾件燒賣和蝦餃給對面的人,然後嘴巴做着「吃吧!」的口型,再溫柔地微笑,露出雙很可愛的梨窩。國仁心想,那一定是何父親了,他在何社工的口中聽過許多次,但卻從未見過面。不過何父親坐的位置有個樑柱阻擋住了國仁的視線,他無法看個清楚。 國仁獨個兒走過去,打算跟她倆打個招呼,然而走到一半時,他看見一個盛滿食物的白瓷碗、一杯放涼了的茶,還有一張沒人坐的空椅。 「爸,好吃嗎?」何社工問。 國仁把輪椅推後,不敢作聲。
一個人 國仁在這趟回家路上恰巧碰到許多街坊。有些前來問他還好嗎,為甚麼坐上輪椅來;有些前來問他灝謙最近如何,是不是準備要考大學啦;有些前來問他工作如何,這陣子在便利店很少見到他;更多的是從來不敢和他談話的。他只是敷衍兩三句就繼續走,把那些真心關心他的人都嚇跑,統統都不再太願意惹他說話。 在大堂等待升降機的時候,國仁看到信箱內有好幾封信,他隔住透明的膠片望,隱約見到那是政府寄來的信。他在褲袋內掏了掏,不斷製造出金屬碰撞的聲音,一會兒後終於找出鑰匙,便把它插進鎖眼去,手一轉,然後打開箱子,把信件拿出來,封子的右上角印着「生死登記處」的標誌,他想也沒想便把信放回箱內去,然後把門關上,再緊緊的鎖起它。 重新回家的第一刻,國仁先把門鎖起,然後把電視機開着,回到熟悉的地方,他竟然覺得有點無聊,只讓幾束五顏六色的光從螢光幕無情地射到他的臉上,又讓幾陣繁囂嘈雜的音波也傳到他的耳去。 這是我第一個一個人生活的日子。 我很久沒有真正的擁有自由了,我雖然孤獨,但這份能夠隨心所欲的感覺實在久違了。我不必再懷念,現在我是重新得到了。孤獨是不可怕的,寂寞才教人恐懼。然而孤獨的人不必然是寂寞的,寂寞的人也不必然是孤獨的,今天起,我應該會是個孤獨但不寂寞的人。我?他想。 我實在忘記了今天是父親節啊。到底我以爸爸的身份真正渡過幾多次這個節日?我是誰的父親?誰是我的父親?對了,剛才何社工……大概他的父親只是上了洗手間了吧?別想了。反正,我和她應該再不會見面,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但是,為甚麼我會有不捨得她的感覺呢?何社工?他想。 我有甚麼可以幹呢?現在應該想點實際些的事兒來。工作麼?住院的時候和公司好像已經找了別的人代替自己的位置了。做些喜歡的事麼?不,我沒有太多興趣,不像那些常常帶住照相機外出的老伯伯。做點運動吧?下半身掛住兩條殘廢的腿又可以做甚麼呢。找朋友敘舊麼?自從照顧灝謙後就沒有和老朋友聯絡好久了。灝謙?他想。 這兩個人的名字忽然浮現在他一個人的腦袋內。 客廳內只有電視機的聲音。忽然,他的眼睛瞥見兒子的房門,他看見灝謙的物件。他匆匆的站起來,然後使勁把門關上,再倚着牆,呼了口大氣。可是,過了幾秒鐘後他才發覺自己仍是坐在輪椅上。
空椅 其實除了睡覺,他現在真是沒有甚麼可以再做了。他記得醫院內的護士教過他如何從爬上床去,這不會難倒他。於是,他便把自己推進睡房去。然而,門和走廊都太窄,寬度只是剛剛好能讓輪椅進去。他花了許多的時間在調較位子,要把方向轉好不是容易事,不過這倒好,起碼他現在有點世藝了。進入房間竟變成一種消磨時間的活動,實在有趣。 幾乎過了半小時,左右兩邊的輪子終於溜得進去了,扶手和門邊真的沒有丁點兒空隙。他很累,因為他正坐着的鐵架子很重,移動它實在費了他許多力氣。來到那張久違的睡床面前,他想,他不再需要蓋公立醫院那張印滿藍色綠色黃色花紋的被子,待會一定會舒舒服服發個甜夢來。國仁先把手放在床上,一下子使勁的把下半身到凌空,然後卻無法把雙腳放在床上,他惟有把身子再次放在輪椅去。 國仁屢試不棄,也許他真的老了,回想年青時的力大無窮也是徒然。第一天回家以後,他以為自己能夠過點新的生活來,然而事與願違,上天教他這天經歷許多次失敗,彷彿告訴他:一切已經逝去,現在遺下的只是一個退化了的軀殼。他坐在輪椅,看着高掛在牆上的按鈕,對,現在他連燈也高攀不起了。他緩緩的把頭貼到牆壁去,倚了好久,才恍惚覺悟到,現在他和灝謙的遺物只有一牆之隔。他此刻恨不得要把牆變成透明的玻璃,很想一下子撞塌面前那塊巨型的石屎板。但他可以嗎?不。現在他想到甚麼,就做不到甚麼。 他真的累了,累得臉都沾濕了,濕得幾乎要把他整塊面皮拉下來。拉吧,就算真的拉毀,也沒有甚麼所謂了。 何社工,對了,何社工。不知現在他人在方呢?她是遺棄了我嗎?還是她覺得我遺棄了他?他心裏道。 床,真是一件很無情的東西。它不許他爬上去。國仁現在的眼中,有哪一件是有情,是值得留戀的呢? 國仁又一次撐起自己來,然後一下子把自己的四肢都丟在地上。呯的一聲──現在他的骨頭都粉碎了,變成一堆白色粉末,在鮮紅色的血液中流動。他在地板上不停掙扎,他開始後悔,後悔為甚麼不選擇一個爽快點的方法呢? 隔了半天,他終於暈倒去。失去知覺前的一刻,他匍匐在地,口齒不清地說着:「何社工……灝謙……」
團圓 國仁暈倒的時間是二月十九日的下午五時三十六分,至於多久之後他才真正死亡,法醫仍在研究中。我們只從報紙上知道二月二十二日的上午,住在鄰邊的蔡太太向管理員投訴嗅到嚴重擾人的臭惡,保安巡邏一番後估計是從黃先生的住所傳來,於是決定報警處理。據說,事後蔡太太連續幾天都在家嘔吐,昨天更忍受不住搬走了。 由於聯絡不上黃國仁的任何親屬,警方最終聯絡上何社工來,希望她能夠跟進他倆父子的身後事。也許自從被調走以後,她已經預料到這一切的發生。其實何社工是誰呢?是一個在警處和黃家結緣的新手社工。然而,她真的只是一個社工而己?現在她要安葬他們了,對,由七年前她開始定期探訪他們,到前陣子因為行政和職業操守問題不可再見了。她七年前實在沒有想過七年後是要安葬自己的服務對象的。這一切一切,好像已經超越了一個社工的工作範圍了。 何社工記得國仁沒有信仰,因此她在靈堂那些地方找來個道士為他做點法事。她沒有辦葬禮,因為她知道就算辦了也沒有人會來的。國仁和灝謙就是這樣的一家人,現在他們沒有氣息的身體快要入土為安了,也沒有太多人知道。他們悄悄的消失。
結 何社工站在一個沒有骨灰的墳位,若有所思的樣子。她凝視着左邊的兩個墳墓,那裏印有國仁和灝謙的黑白照片;再轉望右邊的墳墓,那裏有「何華強」三個字,是用金漆寫的。 「爸,我沒當社工了。」她說時候,頭,不知擺向左邊還是右邊好。
初稿:二零一四年二月二十六日 修訂稿:二零一四年三月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