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
年有個星期六下午,我和太太從香港去內地吃飯。在過中國大陸海關時,查驗通行證的通道口因有人插隊打尖,並和排隊的人發生了爭執。一時間秩序大亂,人群擠
成一團,傳出陣陣責怪和嘟嘟囔囔的罵聲。由於不斷擁擠,我的肚子裏意外產生了強烈想放屁的感覺。腸胃因屁的原因在短短時間裏越來越鼓,腹脹產生的痛感從腸
胃的某一點開始慢慢擴大,到了想放屁而不能放的時候,因屁而產生的焦慮就變成了一種歇斯底里:一個憋在肚子裏的屁,讓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煩燥和恥辱,我神
經質地環顧四周,心裏卻是無法抑制的羞憤。強烈的屁感已經讓我無暇顧及人群在排隊中出現混亂的問題,產生出一種忿忿然的莫名自卑情緒。似乎整個世界都站到
了我的對立面,我一下子仿佛成了一個背負千鈞恥辱的匍匐行者。
前一天和朋友打邊爐到半夜,在興致情趣中天南地北大吹天下,吃喝得舒服愜意,下肚的酒肉魚蝦也比平日多,沒想到第二天卻產生了這種讓人尷尬的狀況,這種
感覺和人發痢疾時找廁所的感覺同出一轍:排泄口為了抵住從腸胃墜落下來的壓力,不由自主產生一陣有規律的、被青藏高原的人稱之為『捏糖餃』一般的收縮。我
心裏暗暗叫苦並不住禱告着,請屁再忍耐忍耐不要衝出來,好讓我找一個適當的釋放機會把它揮灑出去。但那股惱人的脹氣並不體諒我的苦衷,只是一個勁在我的腸
胃翻滾,然後又不斷下沉下沉。
我的身體每個部分,彷彿都被肆無忌憚的屁所充斥着,好像已經到了爆炸的臨界點。環顧四周,感覺滿天下的人,都在從容不迫做着自己的事,只有我一人皺着眉
頭呲牙咧嘴忍受着屁對我的折磨,整個臉都因此變了形。周圍的人摩肩接踵,焦急地望着前面擠成一團的人群,擔心自己的行程受到影響。而我無暇顧及到這些,只
是在自卑心態中,體驗着憋屁帶給我的恥辱感覺。我實在找不到放屁機會而一直強忍着,連走路的姿勢都因屁的原因發生了改變:腰不由自主微微彎曲着,似乎在和
肚子裏的屁做着某種妥協和退讓。
從錚亮不銹鋼裝飾柱反射的影子看,我的表情沮喪而狼狽,一副猥猥瑣瑣的模樣。海關大廳低矮的白色天花板幾乎要覆蓋到自己頭頂,似乎在和屁裏應外合擠壓着
我的身體,大有把屁從肉體逼出來的架勢。但我還是盡最大努力憋着屁,試圖把它拘囿於腸胃中,不讓它溜出來作姦犯科。但屁的壓力愈來愈大,最終還是戰勝了憋
屁的意志,在肛門無法控制之餘,終於脹爆腸胃衝閘而出。我的全身猛然抖了幾下,這個不識時務的屁終於狠狠地從身體噴了出來。經驗判斷這屁鬧出的身體動靜非
同尋常,屁壓着實不低。所慶幸的是,放屁現場人多嘈雜,大家只關心排隊過關的事,沒有聽見那一記火山爆發般沉悶怒吼的屁聲。
當屁拉着怪異的長調噴出體外後,我立馬產生了神仙放屁爽意無限的感覺,頗有一種突然從悶熱的斗室,置身於清涼空曠五台崑崙山澗溝壑的灑脫快活。我似乎看
到了讓我解脫憋屁之苦的文殊菩薩,心裏不由自主讚頌起佛的大慈大悲,靈魂也慢慢凝淨起來。但輕鬆美好的體驗才剛剛開始,濃烈的臭味已經從下面升騰起來,飄
飄然直接衝入我的鼻腔。這毫不留情、還帶着濃烈海鮮腥味的臭氣,頓時讓我感到大事不妙。天哪!自己放出的屁竟然如此之臭,隱隱約約還感覺到一股潮濕的東西
被帶了出來。有人說沒有最臭的屁,只有更臭的屁,我實在不知我所放的屁是最臭還是更臭,鬱悶!
這火辣辣的臭味,好像突然將周圍的空氣都加熱了,炙熱的屁味在極短的時間裏瀰漫開來,濃濃臭屁的質感幾乎用手都可以觸摸得到。誇張一點講,假如在這個屁
裏再勾一點兒芡的話,屁或許立馬就會變成一團黏糊糊、臭不可聞的屎。當時估計這屁大概已經達到了可燃氣體的濃度,若有人使用明火的話,入境大廳可能會因為
我的屁燃起熊熊大火。準備爭着過關而擁擠在一起的人群,推推搡搡蠕動着。但在臭屁擴散的那一刻突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之後更加不安地騷動起來。這群香港人
在惡臭面前失去了殘留的英格蘭式矜持,掩起鼻口一邊被迫『分享』屁中帶着濃烈海鮮的臭味,一邊罵罵咧咧,小聲聒噪指責起無恥放屁的人來。
我記得當時有個不到兩歲的小男孩,在聞到這股惡臭後在媽媽懷裏哭了。可憐的孩子被屁噁心得難以忍受,卻不會用語言表達。他並不明白,這個好端端的世界,
怎麼突然變得如此穢濁不堪。自己無能為力無處躲藏,只有用哭的本能來控訴這個臭哄哄的世界。這女人忍着屁臭抱着孩子在原地轉着圈,嘴裏自言自語,說着一些
譴責不講公德行為的話。
排在我前面過關的是一個滿臉鬍鬚、有些潦倒失意外觀的男人。我明顯看到邊檢查驗蓋章的人員翕動着鼻子,用惡狠狠的神情瞪了他一眼。輪到我過關時我聽到邊
檢人員滿含鄙夷、喃喃地自言自語罵道:『不要臉的黃鼠狼,他媽的在香港吃多了,跑到內地來放屁!』我明白剛才那個拉里邋遢的鬍鬚男人因衣帽不整,在不招人
待見之餘,替我背了放屁者的臭名。
太太不明真相,過了海關後,還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說那傢伙邪惡的臭屁,不時鄙夷地對那個人的背影指指點點。她揪住我的領口嗅了嗅後很詫異,怎麼連衣服也
沾上了那個鬍鬚佬的臭屁味,莫非這個奇臭無比的屁濃度太大還帶有粘性?她忍住嘔吐和咳嗽使勁拍打我的衣服,覺得這樣才能把附着在我身上的殘餘臭味清除掉。
她怎麼也想不到,臭屁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身邊的老公。我臉上發燒耳朵裝模作樣在聽,眼睛一直看着那個鬍鬚佬在我的視線中消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心裏
沒有放屁嫁禍於人的僥倖得意,只是在羞愧中思緒萬千。一個屁雖然是肛門釋出的一股臭氣,但圍繞着它發生的事竟然這麼多——既有人們對屁厭惡的態度,也有道
德判斷層面譴責的誤區和愚昧。
當屁味不情願地散盡後,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這個法國偉大的政治家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一輩子鍾情年輕少女,渴望自己被她們的鞭打而獲得『肉慾的快感』,他甚至躲在黑暗的街頭,向
陌生女子露出他的屁股放屁。但他好漢做事好漢當,在自己的《懺悔錄》中對自己無恥的行徑進行了毫無保留的自我暴露。一個道德淪喪者就這樣變成了人類文明前
行的一盞明燈。我在想,四百年前心理變態的哲人都敢於把自己作為人性的標本來剖析,把自己的靈魂中的最見不得人的齷齪赤裸地呈現給屁民,然而作為二十一世
紀道貌岸然的我竟然連放個屁都沒有勇氣承認。
他史無前例的坦率真誠態度和爆炸般的自我覺悟,讓我羞愧得滿面通紅。我在悲哀和惴惴不安中恨自己剛才為甚麽不挺身而出,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自己就是那個
放了臭屁而裝模作樣的『道德』者呢?我下意識中開始反省人們在放屁行為中的表現。環顧四周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如我一般,放了屁不但不承認,而且還會盡可能
地把放屁的帽子往別人頭上戴。大家從放屁中所顯現出的無恥本質,不由得使我質疑起人性的方向來。我突然領悟到,在這各種味道齊備的臭哄哄世界,就是因為永
遠都無法清爽乾淨起來,所以眾屁民們才臆想出一個所謂極致真善美的『天堂』出來,只等着死了變成鬼,然後屁顛屁顛去那裏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