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也可以愛別人。
然而,有些人,不是說,他愛,就讓他愛。
那天傍晚,鮮花店外放著的各種鮮花在黃色燈光下,在城市的角落發光。他分不清鮮花原來的顏色。在燈光下,愛麗絲像發光的瘀血,鬱金香像活在過去的歲月裏,黑色的玫瑰,兩種同是黃色但放在不同地方的玫瑰……他感覺很混亂。他把每種鮮花一束一束的拿起湊近,試圖看真點,又一束一束的放下。最後選了一束瘦長如高腳杯的馬蹄蘭。也許是黃色的。也許是白色的。
已經約有一個月完全沒有踏足酒吧。
跟他合作開設診所的醫生,太太到西班牙旅遊期間發生了車禍,於是,在得知車禍發生當日就立即飛往西班牙當地去了。那位醫生離開診所的時候紅著眼睛,他也不好問些甚麼。
所以合伙人的病人,暫時他也要接收,工作量增加了一倍,他連假日也要上班。合伙人的太太情況好像不太樂觀,在當地醫院也遇上了一些麻煩,估計還要在當地逗留好一陣子。沒法於短時間內回香港,叫了另一個同樣開設診所的醫生朋友來幫忙。每天可以到他的診所幫忙數小時,他總算有點透氣的時間。
離開鮮花店,離開那黃色燈光,他終於知道手上的馬蹄蘭是甚麼顏色。他想起了她白色的永遠整齊稱身的襯衫,和那條永遠摺疊整齊白得發亮的毛巾。
一直的,他能夠跟任何女人輕鬆打開話題。竅門在於,從首句談話裏,抓住對方傾向的可能話題,然後試探,確認,無限伸延的發展下去。例如,談起酒吧裏的酒,對方說外國酒吧裏的酒有些不同。這裏的可能性,有(一)她對酒有研究,(二)她可能有豐富的旅遊經驗。淺淺的談,在話題的浮面,大家也不露出任何破綻。這種談話是社交技巧,談話的內容可以全無意義,可以是真,可以是假。
好像,要是他用上跟其他女人搭訕的方法來跟他說話,只要是一次,只要是一次,他就無法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但他想改變現狀。
大概,一束花能夠代替一些說話。
沿途的酒吧大多滿座了,人都迫到在街上的露天座位,或站著或坐著。吸煙區的人在霓虹燈下吞雲吐霧,像一群煙霧裏的變色龍,於霓虹燈光下曬太陽的慵懶。有人已經喝醉了,情緒高漲的,在人前展現自己不為人知的面,手舞足動。有人因酒精的影響,不能自控的哭起來。
似是在營生的小丑表演,也扮著酒醉的人,躺著彈走於地上,拋酒瓶,走到人前扮鬼臉。人們圍著小丑笑,有時玩在一起。人群聚集於到處,到處都是喧嘩。
走到街的裏處,人少了,一兩個人在小巷裏嘔吐。
前面有一對男女在熱吻。他們就站著一灘嘔吐物旁邊。也許屬於他們的。他們吐得乾乾淨淨,緊緊擁抱著對方,要把對方塞入自己的體內去。大家因此而呼吸急促。掉進了深海,彼此緊抱著一起下沉著,下沉著,希望從對方的存在裏得救。從對方的口中得到續命的氧氣。
很多人都過著這樣的生活。
也是他過往的生活。
酒吧裏的一切依然,紅黑色系的裝潢,人客低聲說話,書店似的氣氛,純音樂的爵士樂。
但吧枱後站著個新酒保。
他到處張望。可能新酒保是新請來的助手。
他走到吧枱前的高腳凳坐下來。把花輕放在枱上。
「先生,請問想飲些甚麼﹖」新酒保擁有著一張陽光燦爛的臉。
她可能離開了吧枱,一會兒回來吧。「一杯馬天尼。」他點了酒。
「好的。一杯馬天尼。」酒保笑著,露潔白整齊的牙齒。
花躺在枱上。他整理那亂了的絲帶。
「送給女孩的﹖」酒保邊調酒邊問。
他笑了笑。
「約了在這裏等﹖」
「嗯。」他應道,又到處張望。
「女孩都習慣遲到的。不用緊張呢。」酒保調好了馬天尼,放於他的面前。「我的女朋友,也每次約會要我等。」
「是呢。」他跟著說。不知道為甚麼的,緊隨著,一種失落感襲來。
他看看手錶,喝著馬天尼。「之前這裏的女酒保呢﹖不見她的。」
「噢。是那位兼職吧。她在這裏的工作期是四個月,然後就離開了。我未見過她呢。老闆倒經常拿她和我作比較,說她很能幹。」酒保嘆一口氣說。
「哦-離開了﹖」
「離開了。」
四周的聲音變得硬生生,酒吧播放的爵士樂彷彿突然扭大了聲音。
她離開了。
她離開的地方,四處彷彿無人了,時空驟然轉變著,變得空盪盪的。酒吧是個古老的空殼,時代感的裝潢失去了說服力,音樂在空殼裏迴迴盪盪,顯示無限空洞的存在。以為到處都是人。那裏從來沒有的人。沒有低聲說話的客人,沒有忙碌的侍應。也沒有她。
她離開了。
好像不是真的。
又好像連她曾經存在過都是假的。
這杯馬天尼很難飲,很苦澀。只有苦澀。
看著花,他想著她的身影。
看著玻璃枱面,他只見自己的倒影。
他只能愛自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