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小鴨的故事

關夢南

陸穎魚出詩集了，要我寫序。她說：「你是看着我成長的。」語帶脅逼。
時間真的過得這麼快？我想起了，2008年的新詩創作坊來了一位高高廋廋的學員，她坐在圈子的對面，語帶深思，喜歡表達意見。如果我沒有記錯，她的第一首作品是「魚熟了」，裏面有這樣令人眼前一亮的詩句：
面色厭煩地沉了下來

如反了肚的死魚

逐漸發出腥膩

你們嗅到了

卻習慣這樣

把那尾魚的眼珠挖空

吸吮它已經熟了的靈魂

而你們早已熱愛極了

這一道菜

「反肚」、「腥膩」與「吸吮眼珠的靈魂」，而且還「熱愛極了 / 這一道菜」，形成強烈的對比。很多人學寫詩，無論如何努力，也走不出新詩的影子，但另外的一些人，一落筆，就充滿現代的語感。文字可學，語感不可學。它是屬於個人的，包括內在的生活態度、與回應外在的思考。
陸穎魚的詩，跨度很大。2008年還是抒情虛擬，到2009年已寫出令人刮目相看的「小王子與玫瑰花」。這首詩從一個母親的角度，關愛地希望︰「先有一個男孩的 / 然後才輪到你的出生」，接着鋪陳的語調，細細碎碎地隱含生活的情味——平緩而不跨飾。女兒的一生，可能的挫折，都在一個不存在母親虛擬的想像與計算中，甚至包括「我的不在」︰「始終一天我會不在 / 這個男孩 / 這個地球上最後一個 / 因為愛你而生存的小王子 / 他是你的哥哥、爸爸、媽媽和白馬王子。 / 啊，我的未來，我的兒子和女兒。」題材的選擇，在詩歌的國度中，有時只有一次好的機會，亦只有適逢其會者才可以捕捉。「小王子與玫瑰花」之好，很大程度與獨特的選材有關。

寫詩，往往是笨鳥先飛。早慧，未必是最好。
陸穎魚接着發表的作品一一「寫給健在的人」，好像又推翻我的假設，她是一個可持續發展的詩人，尤其當讀到詩的收結：
他離去了

我們還能說些甚麼

唯有收藏他的笑容在心中

夜晚的床

習慣空了的一邊

而他不會再轉側

你閉起眼

與冷氣一起失眠

死亡的主題，除了悲哀以外，還有甚麼好寫？而這「悲哀」要另闢蹊徑的，否則會落俗套。但「夜晚的床 / 習慣空了的一邊 / 而他不會再轉側 / 你閉起眼 / 與冷氣一起失眠」，輕輕幾句，就道盡了當事人的難受，那是生活具體的呈現，不止於文字的機智。同樣以死亡為題的，還有「關於我婆婆做的裝置藝街」。這首詩命題先行，淡化了弔唁的同時，又提供了另類角度的思考。

「寫給健在的人」與「關於我婆婆做的裝置藝街」無疑帶有寫實主義包裝的味道，但又並不流於復印。所謂文化思考，大概有兩種：一種是傳统的温柔敦厚，凡事往好處看，萌生美好的張望；另一種是一針見血，不留情面，把絕望的底牌翻出來。陸穎魚最近發表的「每一段婚姻都有一個人會先死。」就是前述第二種思考的極致：
我們被困在同一所房間裡

爸在吃煙　媽在煮菜

孩子在打電腦

電視機的強大聲浪

只為證明一個正常家庭應有的溫馨和諧

晚上十時過後的世界變成沙

埋葬一具又一具穿著責任與道德的身體

他把背影放在左邊　

她把左邊的冷淡放在倒影裡

每種語言都擁有屬於自己對於坦白的距離

熟了的愛情就是我只會望著你而不會吻著你

每一段婚姻都有一個人會先死

詩首先描述一個温馨家庭的畫面：「爸在吃煙　媽在煮菜 / 孩子在打電腦 / 電視機的強大聲浪……」接着點出這是十點前的虛偽，十點過後才是愛情與婚姻的真像。為甚麼會是這樣赤裸裸的失敗？詩的推理是一一「熟了的愛情就是我只會望著你而不會吻著你 / 每一段婚姻都有一個人會先死。」「熟了」是元凶，不要怪誰，是感情生老病死的自然現象。詩不可直道，但此詩卻走險道，趣味盈然，何故？不外翻新角度，呈現了城市背後的風景。這一種風景早已存在，只是我們有意視而不見吧了。

對愛情的思考，演繹，作者本來不是這樣「絕望」的。劉芷韻「心的全部」誓言屢敗屢戰，直到「有心」等於「無心」為止，她把那種新一代對愛情的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追求，發揮到淋漓盡致。陸穎魚的起步也大概類此，故有「禮物」之吟唱：
我無法割開身體
送你一個心臟
我只能割開心臟
送你一件心事
我無法建造一個世界
讓你隨時進入
我只能放棄自己的世界
讓你隨時離去
我把玻璃瓶放在
黃昏的窗邊靜靜等
流出來了
一滴一滴的晶瑩
鹹味的日落在瓶裡
儲存了三百六十五天
每天留下一些
卻每天都蒸發一些
玻璃瓶仍然空空的

「無法」這樣，「只能」那樣 …… 反復往還，千廻百結。感情坦白、細微的表達，原是女性作品的特有色彩，想不到陸穎魚也優而為之。類似的表述，還見諸其他作品，如「聽愛」中說：「我想要的。我總是會得到 / 我最想要的。我總是會失去 / 有些人早了些，晚了些 / 他們在大堂，她們在月台 / 有些人走在前面，停在後面 / 走得遠點，看不見 / 走得近點，看不見……」

說到女性色彩，自然聯想到題材。「姊妹」描寫「月事」，猶如「每月一次的聚會」，是香港詩作少有的書寫，一一以「醜」為美，打破禁忌，開了極好的先例。尤其精采的是變化顏色、化「不雅」為雅，請讀：「廚房的草莓蛋糕 / 由嘴唇的紅變成枯葉的啡 / 親密將快過期 / 她上次離去時打破了 / 玻璃櫃裡的玫瑰花酒瓶 ……」這樣的詩如何收場？真是煞費思量。不急，且看作者如何借猫喻意、轉折心事：

也許貓都知道有人要探訪

牠離開魚形玩具跳到床上

倚在大腿上問甚麼時候來



一路發出喵喵喵，喵喵喵的少女嬌喘

除了前述的好詩，這一本詩集其他作品，如「溫室花朵」、「差不多所有失敗經驗都是你給的」、「和你在舞會跑過步」、「我城，在生命中打一個循環的岔」、「有一個人已經，下落不明」等，其實也寫得不錯，只是情緒有不少重復的地方。幸而，作者還年輕，還是流動的水。水有時直下四濺，有時被卡在凹位的灣地，找不到出口，也是常有的事。只要等待雨來飽滿，自然可以衝出去。太早寫盡了，容易無以為繼，那就等一等，把詩放在抽屜裏，冷靜一下。

如果沒有遇到

如果沒有失去

如果沒有牽手

如果沒有分手

那一隻手，我想既是時間，也是詩。是的，遇到了，牽手以後，難免分手。如果不想分手，那就再愛一次吧。放下筆，我想起了醜小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