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onard Cohen：一個完美劇本的第三幕 葉輝

葉輝

Leonard Cohen：一個完美劇本的第三幕

不要問我為什麼喜歡LeonardCohen那煙過酒過迷幻過咖啡過、澇過旱過霧過霜過風塵過的沉鬱嗓音，他的詩歌除了滄桑就只有滄桑，老在提醒聆聽者：你心裡原來也有一幅憂鬱的自畫像，就讓那像歲月回音的歌聲替你畫出自己，替你呼喚出完完整整的憂鬱人生吧。那樣子的歌聲裡飄盪著似曾相識的幽靈魅影，啊，原來那就是在浮生不斷記「第三幕」裡迷失的自己，聆聽者於是都聽見自己以獨白為自己吟唱輓歌。

LeonardCohen有一回說：人生像一個編寫得近乎完美的劇本，除了第三幕……他說的大概就是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Williams）的《熱鐵皮屋頂上的貓》（Cat on a Hot TinRoof），那是威廉斯最稱心滿意、同時也是他最拿不定主意、修改次數最多的一部作品。這頭「貓」（其實是一個美麗而機智的女子，叫做Maggie）的「第三幕」讓威廉斯陷於前所未的苦惱，也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榮寵，其後還搬上銀幕，那就是由李察布祿士（RichardBrooks）執導、保羅紐曼（Paul Newman）與伊莉莎伯泰萊（Elizabeth Taylor）主演的《豪門巧婦》。

生於1934年的Leonard Cohen已經七十六歲了，他的眼神是反照出浮生光影的一口深井，反照出無數的「第三幕」，也反照出無數讓他苦惱又愉悅、像貓一樣出現又消失的女子，他有很多編寫得近乎完美的詩歌，反照出一個又一個已成追憶的女子的惘惘身影。

這世界也許有很多大情人，但只有一個Leonard Cohen，才有資格面對全世界的女子，謙卑而深情地詠唱《我是你的男人》（I’m Your Man）－－每一位Cohen的忠實聆聽者都不應錯過這部向他致敬的紀錄片。

詩歌和他的女人1：Suzanne

他詩歌裡的第一個女子是朋友的妻子。大約是1961年吧，廿七歲的Cohen浪跡古巴，險些被當作美國間諜，返回蒙特利爾不久，參加雕塑家ArmandVaillancourt的派對，因而看到其妻SuzanneVerdal的即興表演，舞姿嫵媚，教他永誌難忘，但Suzanne既是友妻，他只好憑詩寄意，寫了Suzanne這首詩（其後譜樂而成一時絕唱的名曲）。

這首詩的第一節說：蘇珊帶你去到她河畔的居處�在那裡你能聽見一些船徐徐駛過�你能在她身畔度此良夜�而你知道她已半瘋半狂�但正因如此你想停在原地�而她餵你茶和橙子�它們來自遙遠的中國�而當你正想對她言明�你再沒有愛可以給她�她便讓你融入她的思緒�她讓河水回答一切�說你一直都是她的愛人�說你很想跟她一起旅行�說你渴望盲目上路�你知道她可以信任你�因為你用心靈撫觸過她完美的身體

這首詩的第三節說：蘇珊執起你的手�她引領你走到河邊�她穿上了碎布和羽毛�來自救世軍的櫃台�而陽光像蜜那樣流淌在�港口的守護女神�而她引領著你的視線�穿越垃圾和鮮花�那兒有埋在海草中的英雄�那兒有晨光裡的孩子�他們為愛而探出身軀�而他們將永遠保持那樣的姿勢�當蘇珊握著一面鏡子�而你很想和她一起旅行�而你渴望盲目上路�而你知道你可以信任她�因為她用心靈撫觸過你完美的身體

這段用心靈撫觸身體的柏拉圖式戀情，合該無疾而終，但詩與歌的傳染卻是綿綿無絕期，據說在歐洲有很多中年女子都叫Suzanne，因為此歌最流行的時候，正是她們的出生的年代。Cohen結過一次婚，妻子也叫Suzanne，全名叫SuzanneElrod，是一名生活在洛杉磯的藝人，他們終於在1979年離婚，育有一子一女，兒子叫Adam，也是一位唱作人，女兒叫Lorca，那是為了紀念對他影響極深的西班牙詩人洛爾迦（Garcia Lorca）。

詩歌和他的女人2：Marianne

他詩歌裡的第二個女子也是朋友的妻子，名叫MarianneJensen。1965年，三十一歲的Cohen在希臘小島海德拉創作第二部小說《美麗失敗者》（BeautifulLosers），邂逅了挪威小說家AxelJensen的妻子瑪麗安，這一次Cohen再按捺不住了，隨即與這個挪威女子在島上一間小屋同居，還生了一個孩子，也叫Axel；他在小說脫稿後更盡情縱慾，教自己近乎虛脫，眼前只見一群黑色的鸛鳥……最後瑪麗安離他而去，他便寫了《珍重，瑪麗安》（So Long,Marianne）這首詩（其後也譜樂而成名曲），追憶一段有若小說的惘惘塵緣：

從遠處來到這窗前，我的愛人�我會嘗試閱讀你的手掌�我總以為自己是個吉卜賽男孩�直到我讓你帶我回家
珍重，瑪麗安，是我們從頭開始的時候了�再次為它的一切而歡笑然後哭泣再哭泣然後歡笑.
你知道我多喜歡與你一起生活�但你讓我忘掉這麼多�我忘掉為天使們禱告�而天使們也忘掉為我們禱告
我們相遇在我們還很年輕的時候�在鬱蔥的丁香園深處�你緊抱我如同我是一尊受難像�我們下跪共度黑暗的時光
噢珍重，瑪麗安，是我們從頭開始的時候了
你的信都說你此刻就在我身邊�但為什麼我依然感到孤單？�我站在岩架上而你完好的蛛網�正在將我的膝蓋緊鎖於石頭
珍重，瑪麗安，是我們從頭開始的時候了
我此刻多麼需要你深藏的愛�我冰冷得像像一把簇新剃刀的刀鋒�你離開了當我告訴你我感到奇怪�我從沒說過我夠勇敢
噢珍重，瑪麗安，是我們從頭開始的時候了
噢，你真的是如此美麗�我知道你已離去還再次改名換姓�當我剛剛爬上這整座內心的高山�在雨中洗淨我的眼皮
噢珍重，瑪麗安，是我們從頭開始的時候了

詩歌和他的女人3：Janis

他詩歌裡的第三個女子名叫Janis，那是1968年，Cohen三十四歲，在紐約車路士旅館（Chelsea Hotel）的電梯裡，邂逅女歌手Janis Joplin，他將這段像曇花那麼短暫的情緣，寫進《車路士旅館》（Chelsea Hotel）這首詩歌：

我清楚記得在車路士旅館的你�你說話時是那麼勇敢和甜美�讓我躺在那尚未收拾的床上�當豪華轎車在街上候你
那就是理由而那就是紐約�我們都追逐著金錢和肉體�對歌中的勞作者來說那就叫做愛情�對離去的他們來說更是如此
噢但你離去了，不是嗎寶貝�你轉身背向人群�你離去了，從此我再聽不到你說�我需要你，我不需要你�我需要你，我不需要你�而這一切猶晃動如樂韻
我清楚記得在車路士旅館的你�你已名滿天下，你的心是一則傳奇�你對我說你比較喜歡俊俏的男人�但你可以為我而容許例外�你為我們這樣的人緊握拳頭�我們總是被美麗的角色壓迫�你打點好自己，你說，「唔，不要緊�我們很醜但我們有音樂」

Janis Joplin真的離了，她因服藥過度而永遠離去了，在這塵世只活了二十七年。

詩歌和他的女人4：Nico

Cohen還有一些別的女人，比如地下絲絨樂隊（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Nico，是LouReed介紹他們認識的，有一天跟她去看JimMorrison的演唱會，Nico提出分手，他說他早已習慣了，他說他那時像一隻老呆鳥－－可以想像，那情景就像《電線上的鳥》（Bird onthe Wire），即使那不一定是Cohen的原意：

像一隻電線上的鳥兒�像午夜唱詩班裡的醉漢�我試用自己的方式追尋自由�像魚鉤上的餌�像一些老書中謙卑的騎士�我們的愛讓我變了樣�我曾為他收起一切的絲帶�如果我，如果我曾經不友善�但願你能嘗試釋懷�如果我，如果我曾經不誠實�但願你明白我永不會如此待你

詩歌和他的女人：外一章

Cohen還有一些別的女人，比如半紅不黑的女演員Rebecca De Mornay，傳聞他們訂過婚，在Cohen的《末來》（TheFuture）這張專輯裡有她的名字－－身兼製作人及編曲者。她後來嫁給賴恩奧尼路（Ryan O'Neal）的兒子Patrick。

Cohen還有一些別的女人，比如曾在他多張專輯裡唱和聲的Anjani Thomas，四年前，Cohen還替她的專輯Blue Alert撰寫歌詞，但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敢肯定，她是不是他的最後一個女人。

女人一直都是他近乎完美的大半生的「第三幕」，他學彈結他是為了討女孩子歡心，他少年時對女體充滿好奇，有一次從一本十九世紀的老書中學了催眠術，據說還用女傭人做實驗，成功了而且脫掉她的衣服……

小說和他的男人1：Irving Layton

Cohen的世界不光光只有女人，還有好一些對他影響極大的男人，第一個是在大學時代認識的加拿大詩人歐文萊頓（IrvingLayton），此君認為性愛是拯救詩人的唯一出路，在這方面，他算是Cohen的恩師；Cohen二十二歲便出版首本詩集《讓我們比擬神話學》（LetUs CompareMythologies），正是由恩師推薦給出版社。後來Cohen在恩師的葬禮上說：要是沒有人朗誦萊頓先生的詩，乃葬禮一大遺憾。

小說和他的男人2：洛爾迦

第二個是西班牙詩人洛爾迦，Cohen初讀其詩便為之傾倒，後來還寫了《跳這一曲華爾滋》（Take This Waltz），譯自洛爾迦的《小維也納華爾滋》（Pequeno Vals Vienes），向洛爾迦致敬，此詩歌收錄於《我是你的男人》：

此刻在維也納有十個最美的女人�那裡有一個肩膀讓死神靠著哭泣�那裡有一座禮堂張開九百個窗戶�那裡有一棵樹讓鴿子們迎接死亡�那裡有一篇作品被晨光撕裂�而它懸掛在霜雪展覽館
噯，噯，噯，噯�跳這一曲華爾滋吧，跳這一曲支華爾滋吧�用顎骨上的夾鉗跳這一曲華爾滋吧
噢，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椅子上有一本死去的雜誌�在百合花尖的洞穴裡�在情侶從沒到過的一些走廊�在一張有月光在流汗的床上�在一聲滿佈腳印和沙粒的叫喚裡

小說和他的男人3：著名的藍雨衣

在《著名的藍雨衣》（Famous Blue Raincoat）這首詩歌裡，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這是淩晨四時，十二月的盡頭�我此刻給你寫信只想問你可好�紐約很冷，但我喜歡我生活的地方�整個傍晚克林頓街都有樂韻悠揚
我聽說你正在沙漠深處蓋你小小的房子�你如今活得一無所有，但願你能保留值得眷戀的什麼
是的，珍帶來了一綹你的頭髮�她說那是你給她的�在你打算了斷的那一夜�你是否真的了斷？
噢，我們上次見你時你看來蒼老了許多�你那著名牌的藍雨衣磨損了肩部�你曾在車站等候每一班火車�而你沒有帶莉莉瑪蓮回家
你將我的女人當作你生命中的雪花�當她歸來時她不再是誰的妻子
我看見你在那兒用牙齒銜著一朵玫瑰�又一個薄情的吉卜賽偷心賊�我看到珍睡醒了
她向你問好�我能告訴你什麼？我的兄弟，我的萬人迷�我還能說些什麼？�我猜我會想念你，我猜我會原諒你�我很高興你在我生命裡出現
如果你真的來到這兒，不管是為了珍還是為了我�你的情敵正熟睡了，而他的女人自由了
是的，感謝你，你從她眼裡帶走煩憂�我以為它留在那裡才好所以我從沒這樣做
而珍帶來了一綹你的頭髮�她說是你給她的�在你打算了斷的那一夜
摯誠的L.Cohen

那是一封寫給一個男人的信，訴說一段三角戀，那收信的男人是誰？可能是一個不便言明的情敵，更可能是Cohen寫給另一個自己，他一直都不善於處理感情，此所以他說：「面對愛泰然處之，面對恨亦處之泰然，在兩者之間，我只會手足無措。」此所以他說：「你沒法分辨究竟是思念一個女人，還是只需要一根煙。」

小說和他的男人4：雙性戀疑雲

Cohen那煙過酒過迷幻過咖啡過、澇過旱過霧過霜過風塵過的沉鬱嗓音，老在訴說男子和女子的故事，總是讓聆聽者相信：「每一個生命都有裂縫，如此才會有光射進來。」

可不要將他歸入「垮掉的一代」（beatniks），他太優雅和太內向了，也太貴氣和太世故了，此所以他很早便立此存照：「我跟垮掉的一代有很多共通點，跟嬉皮士相同之處更多，也許下一個流行名詞會更接近我真正的模樣。」他在九十年代隱居禪修中心，剃度後取名Jikan，後來才知道中文就叫「自閒」。他禪修期間，每天都提早半小時起床，喝咖啡，抽煙，如此便覺生命悠長起來了。其後還俗，酒和女人，他說，都戒了。他為《美麗失敗者》中譯本撰寫的序言說：「親愛的讀者：感謝你接觸這本書，非常榮幸與驚訝，年少時的狂想能以漢字呈現……」他說他在禪修時每天都讀LinChi（Rinzai），查了很久，才知道他讀的是「臨濟語錄」。

他早年的兩本小說都寫他生命中的男人，第一本叫《最愛的遊戲》（The Favorite Game），講述在富裕的猶太家庭成長比夫曼（LawrenceBreavman）和他的好友卡倫茲（Krantz）的成長故事，兩個少年都沒有女朋友，深宵在蒙特利爾街頭呼喊寂寞，或迷戀於投幣點唱機的霓虹閃光；比夫曼終於帶了一個女孩進房間，用抖顫的手指脫去她的衣服，可是她忽然高喊「不」，然後穿回衣服，比夫曼那時「就像一個考古學家，目睹挖開的沙在倒流」。有評論指出，那失敗的性經驗暗示了比夫曼與卡倫茲的雙性戀傾向。

第二部小說《美麗失敗者》是一個如夢似幻的三角故事：人類學家與他的妻子，以及好友F耽溺性愛，三個人都迷戀聖女嘉芙蓮（CatherineTekakawitha），Cohen以介乎詩與散文詩的文體肆意書寫愛與性的渴求與失控，混和了東方神祕主義與北美原始傳說，更以拼貼手法自剖心神，當中半自傳式的夢幻情節也略帶雙性戀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