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父親的畫像

士郎

一個父親的畫像

      
        一陣清脆的腳步聲達、達的敲響起來，在寂然的大廈走廊裡產生了迴音。在黯淡而通黃的燈光下，現出了一個男子的輪廓。那個人臉型狹長，年青的俏容上散着一點弱不禁風的氣質，那一身藍白相間的襯衫，緊貼着瘦削頎長的身段。
        一陣刺耳聲過後，他拉開鐵閘後遂開了門，密集的家具布置在白色燈光下映入眼簾，接着鼻裡盈滿飯菜的香。他越過門側那高及胸膛的鞋櫃，繞過橫在眼前注視電腦螢幕的男人， 不到六七步，就抵步在廳裡距正門處最遠的家具:  一張靠着右牆的軟皮沙發。他拱了身，脫去黑皮鞋，同時一把手解開了領口上的領帶，接着整個人偎到沙發的懷裡。一條釋了公事包的手搭在沙發背上，另一條手則握着翻開了的刊物 。只見他那專注的表情上隱現着倦色。
        「倩妮，開大風扇一度。」初來的他衝前方飯桌邊的女孩喊道。
        「麻煩。」 一個年約十餘之齡，個子矮小的女孩，應聲瞥了一下他，語帶厭惡的說。她不情願舉了一條手，往一邊牆上懸着的繩索拉了拉後，趕忙將目光移返到喧然的電視機上，口裡嚼着飯菜。開始有了一點勁的風，就撥亂了覆在他額前的黑髮，數根掩在一邊眼角的髮屑很快的被伸來的指頭移了開去。
        「你們聽著，天氣開始回冷了，」在咔嚓的扭開門鎖聲後，一把嗓音粗嘎，兼帶高亢的男人聲就響了起來。「你們啊，該是時候多穿一點衣服，不要着涼，知道嗎？近來有很多人患流感，如果你們其中一個患了感冒的話就麻煩啦！到時你病我又病 ……」
        獨坐沙發上的他，看了那個開着話的父親一眼，遂垂下臉到手裡的刊物去。那個佇在房門前的父親，只見他蓄着短髭的黝黑臉上，顯然可見那深刻的紋路；他赤着曬黑了的健碩上身，下身着有長及膝的短褲，光看樣子，似乎年逾五十歲的了。
        「所以，你們一定要多穿衣服，知不知道？」
        用着餐的倩妮凝神地注視那父親身旁的電視機，口裡含糊的說了聲嗯。
        那個坐在摺疊椅的男子，那看上去年近三十的臉上察不出絲毫的活力；他兩耳覆着耳罩，透過眼鏡鏡片映出專注而又疲乏的眼神；他始終對着電腦螢幕，一動不動。
        那父親語畢，顧了她們一眼，才轉身進房，咔嚓一聲關了房門。
        
        沙發上的男子依然讀着手上的刊物。讀不到兩頁的光景，他便聽得一聲咔嚓的響，循聲看了一眼，視線就返到原處去。
        「放在檯上面的飯菜記得食完不用收，」那個父親又佇在房門前，他臉向倩妮，目光時而移向其餘兩人身上。「我等一下自己會收起。總之食完就不用理，知道嗎？」
        「嗯。」倩妮那入神的眼睛定在電視螢幕。她不自覺的綻現羞怯和好笑的表情。
        「都不知為何，近日半夜總是睡不着……」那父親轉了身，喃喃的說，走了數步後忽高聲大嘆，「唉腰又痛……人老啦、老啦……」手就在腰後揉搓着。咔嚓。
        
        有一刻，沙發上的男子放眼到上方的掛鐘上。那是他翻過刊物中新一頁的時候。他抬起有點倦意和着悶的眼神，漫不經心地到處張望，目光最初被引到一幅靠着牆上的田園風光畫。最後那目光才移到掛鐘去，男子的臉上就閃現驚覺的神色，想起了什麼似的，舉起手機貼到耳邊。他開始高聲喧談，時而發着尖銳的偽笑聲，那瞇笑着的眼已沒有剛才的疲倦。
        咔嚓。
        那父親現在房門前。他一手握着不銹鋼杯，另一手提着茶壺。他瞥了瞥沙發上正在通電話的男子和剩餘的兩人後，遂步到廚房。那在通話的男子也隨意回視他一眼，然後再次一瞥那面掛鐘。此刻掛鐘上停定的時針和分針，看上去彷彿跟剛才的位置沒有兩樣似的，只有秒針一下一下在動。
        那父親自櫥櫃內取出一個瓶罐，動作緩慢地旋開罐蓋、換了茶葉，接着按下電熱水壺的鍵，壺嘴就應手瀉下一道熱氣蒸騰的水柱 一一 費了少時的功夫後，就沏成了一壺茶。他呷了幾口茶後，發怔了一會兒。最後他擱下杯及茶壺在杯盤上，開步趨到客廳的白色收納櫃，目光游走在櫃頂的雜物。他定睛瞧着水果盤。
        「還有那麼多水果？」那父親側頭瞄了她們一眼，「你們幹嘛不吃多一些水果？」說着，目光掃過水果盤內的三個梨子，跟着驅身朝自己的房門走着。「家裡有那麼多水果的話就吃多一點嘛。」他一旁說，一旁走着，目光一直定在房門。咔嚓。
        
        「嗯，再見。」沙發上的男子把耳邊的手機挪開，舒了一口氣。
        「白痴！」他對着手機狠罵了一聲。
        「哥啊，你下次跟人講話時小聲一點啦！」倩妮看向沙發上的男子，不悅的說，「叫了你小聲一點又不應，我在看電視的啦。」
        「行了行了。」被喚做哥的男子隨口應道，目光落了下去。
        「又是這樣說……」倩妮語帶不滿的咕噥道，直到聽得咔嚓的一聲，才住了口地轉視電視螢幕。
        那父親立在房門前，出神地環視客廳片刻，思量什麼似的。最後他移步到身邊的電視組合櫃，拉開了其中一個抽屜，摸索了半晌。
        「少了？」那父親回視她們，「是誰服用過整腸丸？」
        沒有人回應。
        問話人見狀，蹙了眉。
        「是不是有人用過整腸丸？」他不悅的提高了聲音。
        「不是我！」倩妮口裡嚼着飯菜，目光依然駐在電視機上。她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問話人本來游移在她們三人的目光，霎時停在倩妮的臉上。 肅穆的神色在他的臉上乍現。
        「那到底是誰用過？」問話人移視剩餘的兩人，聲音響亮。
        始終對着電腦的男人反射性瞥向問話的人後，毫不動容地復視電腦螢幕。
        「可能是我吧 一一 」沙發上的那個人抬頭探視廳裡所有人，最後才轉向問話人說。
        「志烜？」問話人猛的瞪視回答的人，「知不知道胃痛是可大可小的事！」只見志烜咧着嘴想開話的樣子，卻被對方快速的說話節奏，強制地在他口上扣上了一把無形的鎖頭，「你的胃痛不光是吃一兩服藥就能完全康復的！你以為這些整腸丸有很大的作用嗎？這些藥是治標不治本的！你明知自己本身的胃有問題就該告訴我啦，如果你不管肚裡的病 一一 」
        「一早看過醫生了！」志烜緊皺眉頭，打斷了他的話，「我記得那是一個月前的事了。阿爸，我有病自己會去看醫生的了，你說的話我又不是不知 一一 」
        「你知？你知什麼？你知的事多過我嗎？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出來社會工作了！有那一種人是我沒有見過、有什麼事我是不知道的，」他轉以輕蔑的語氣說，而他的對象早已垂下臉，看着手上的刊物。「現在出面有那麼多大學生又如何？還不是那麼不濟！很多大學生的月薪都不過一萬元，這種事報紙經常都有寫啦，讀了那麼多年書有管用嗎？啍，還不是白讀！」他說着，偶爾瞥了瞥那個對着電腦的男子，好像話是對那人說的，直到察見志烜不作瞅睬的模樣，立時啐了一口。
        「嗤，」那父親推入了抽屜後，背着兒子又說，「總之有病呢，就不要隨便吃藥 一一 」說着就舉步走向自己的房間，「唉，我才沒有空去管你們 一一」他搖了搖頭，呈現嘆息狀。正當他步進房門時，不禁止了步，想起什麼似的樣子，踅身看向飯桌邊的倩妮開了口：
        「記住食完不用收，知不知道？」說罷就走進房門去，但推上房門時，他剎那間停卻推上門的動作，透過半掩的門縫向倩妮說：
        「喂，聽到了沒？」
        「知道啦！」倩妮不耐煩應道。  
         接着就響起了咔嚓聲。
         
         此刻，廳裡就只存下電視機的聲音，以及咀嚼食物時的細碎聲。
         當廳裡唯一 一台的電動風扇將它吹出風的頭，緩緩地轉到一扇髹上粉色的木門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那扇門就忽然有了動靜。
        咔嚓。
        那父親悠然地步及客廳，俯着頭，往飯桌上的菜餚盡瞅 一一
        「還沒有吃完嗎？」他抬眼看向倩妮，齜着牙笑。
        倩妮以執筷的右手，匆匆在碗裡挖了小小的幾圑飯送進口裡，沒有答話。她的目光如釘一般，牢牢釘在電視螢幕。
         「今晚有電視劇看嗎？」那父親歪着頭，瞧瞧電視螢幕。
         嗤，那父親顯現掃興的樣子。
        「這些日本仔的戲到底有什麼好看？」他轉視倩妮，臉泛笑意，「我簡直不知這些戲在說什麼，而且又那麼誇張，現在年輕人喜歡的口味都不知是什麼口味， 」
        「你便不要看囉！」倩妮眉頭一緊，回視對方，厭惡的說，「我開電視是給自己看的，又不是開着給你看，你不喜歡的話便入房看你的打仗片吧！」
        「阿囡，看多了這些戲是沒有益處的。」那父親故作嚴肅的說，就往廚房的方向走了兩步，然後回身又說，「看完之後就早些睡覺，知道嗎？不要待到很晚才睡，不然會對身體不好的。」說完，不等女兒回應，遂走進廚房去。
        倩妮沒有回應，只是繼續用餐和觀賞電視劇集。
        那父親在廚房裡為自己篩了一杯茶。他一手捏着不銹鋼杯杯耳，燙燙的呷了一口後，注視杯口隱約逸散出的蒸氣，呆了半晌。他擱罷不銹鋼杯，慢慢逕到客廳裡的白色收納櫃，蹲在最下方的抽屜前，向內裡摸索，檢視什麼似的。
        「阿囡！」那父親摸出一包用透明膠袋裹住的東西，立着身，朝向倩妮笑着說。
        「阿囡，這是什麼東西？」他連同半邊身影和握住的東西，呈在倩妮的視線範圍。
        「你別阻住我看電視啦！」倩妮氣壞了。
        那父親立着不動，嘻笑着又說：
        「唉也，你這個衰囡包。你阿爸我啊，不過是問你問題而已，」
        「不要經常煩著我行不行？那包東西很明顯是蘑菇啦，不要說一些廢話好嗎？」
        「你才是廢話！」那父親說，「這東西不是蘑菇，是叫做花菇！蘑菇和花菇根本是兩種不同的東西。」
        那父親離開了倩妮的視線範圍，把那包東西置回原處。他嘆道：
        「這種事你也不知道，到我死的時候，都不知你們怎樣生活下去……」咔嚓。
        
          這時間裡，門外生起了一陣連續的聲響，其聲似乎響徹了這道走廊的每一個住所單位內。
        咚咚、咚咚、咚咚 一一 鄰居的家門外有人使勁的猛敲門身。
        咚咚、咚咚，咔嚓 一一 「什麼事？」是一把少男的聲音。
        「叫你阿爸出來。」兼帶粗獷和響亮的男子聲說。
        隔了數秒。
        「找他有什麼事？」說話的是那一把少男聲 一一 其語氣隱現着絲毫的警戒心。
        「叫你叫你就叫啦！」另一把粗魯的中年男子聲高聲地說，帶着不悅。
        「那，等一等。」咔嚓。
        走廊處又復靜寂。
        「喂！喂 一一 」咚咚、咚咚 一一
        「不要給我耍花樣！好快開門！」咚咚、咚咚 一一
        「何國豪，欠人錢是要還的！你阿媽沒有教你的嗎？當心教壞你的兒子啊！」咚咚、咚咚 一一
        「喂！你是男人的話就不要做一隻縮頭烏龜！」咚咚、咚咚 一一
        「你堂堂一個大男人不會連七八千元也還不起啊！」咚咚、咚咚 一一
         
          那兩把中年男子聲繼而嚷了起來，交纏的聲音在走廊內造成不絕的回音。

        「外面的人神經病嘛？」志烜說罷，目光從正門處重置手裡去。
        「管他們幹什麼，」倩妮嚥下口裡的飯菜後，捧起空了的飯碗和筷子，動身離座，「我才不管他們去死！吵着人家看電視，真是討厭！」說着就步向廚房去。
        咔嚓。
        「 外面幹嘛這麼吵的？」那父親望向大門，趣意盎然地笑着說。
        不到三秒，那父親就逕到大門前站着，耳朵貼在門身竊聽 一一
        「那兩個人是向人追債的嗎？唉，那個肥佬還真是了不起哦 一一 呵。」他興興然地往自己的房門開步就走，途中又說：
        「你們不要好學不學，走去問人借高利貸，不然就給我滾出去，你死你的事，知不知道？」他強調說，前方一直是漸大的房門門口。
        始終對着電腦的男子，身體赫然顫顫的對着電腦螢幕吃吃的笑了起來。
        依然坐在沙發上的志烜，現在那不動的身體儼如一尊石像。
        倩妮自廚房出了客廳，遇上恰恰迎來的父親。對方駐了足，咧嘴嘻笑。
        「阿囡，終於食完啦。」
        「爸爸啊，你沒事吧！」倩妮微憤地說，「你經常走來走去幹什麼！」
        「我以為你要食飯食足一個鐘頭那麼享受 一一 」他嘲說道。
        「我那有食了一個鐘頭呀！我半個鐘頭都沒有就食完啦！」倩妮一氣，繞過眼前的男人，看電視去。
        「小小年紀就一個人邊食飯邊看電視，那樣懂得享受以後怎能吃苦啊 一一 」他喃喃的說及這裡，便已然進房。彭的發出一聲巨響，門，就關上了。
        當有人意識到剛才走廊裡的喧囂時，外面早在不知不覺間回復到本來的靜寂。直到廳裡通亮的白光轉到一片漆黑的時候，那扇粉色的木門，始終尚未開過……
        咔嚓。

                                           一一  完  一一

很有生活感, 非常descriptive  
如果劇情可以精采一點會更好
eg 父親 vs 兄妹 的 conflict
eg 如果最後追債的人是拍主角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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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你的寶貴意見.

故這篇小說對<戲劇性>成分嚴重匱乏,
像亨利.詹姆斯所說的,要令故事更具戲劇性
所以自知讀來有一種難以教人讀下去的意欲,
好像無顧及讀者的感受似的

在手法的處理上稍為傳統,
可能早前讀得太多同類型的短篇小說.

我倒覺得父親很鮮明
他的埋怨，教訓，一個嘆氣，一個搖頭
都寫到活力

文章可以在排版上再加點功夫，或分一些小章節
這樣可以稍稍彌補你提到的難讀性

傳統有傳統的好
能有創新當然是好事
但好的手法就不怕用

順祝
文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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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還有人回覆，小弟實在高興。

這是個人寫得比較完整的一篇舊作了
後來有朋友着我改一改再試試投稿，在幾經刪改後就成了這個樣子。

說一說小弟拙作︰
其真正的主題是
文中的父親多次出來的目的(行為)，所引伸出的意義(到底意義何在？)
小弟整天生怕讀者不明，只好在圖下手(純粹取其意像)

最後感謝你在我這裏留下你的腳印。